第037章| 惠文公一石三鳥 甘太師為國死義

與商鞅“訣別”之後,惠文公回到偏殿,使人從死牢裏提取冷向。

冷向戴枷趨入,在惠文公前緩緩跪下。

惠文公看向侍立一旁的車衛君:“去枷!”

車衛君卸去冷向的重枷。

冷向叩首:“謝君上去枷之恩。”

“冷向,你可以走了。”惠文公盯住他道。

冷向抬頭:“我⋯⋯走哪兒?”

“天寬地大,你想走哪兒就走哪兒!”

冷向吸一口氣:“君上不治向的罪了?”

“寡人赦你無罪!”

冷向再叩:“謝君上不殺之恩!”

“謝商君吧,是他求的情!”

冷向沒有抬頭:“求情的是商君,恩準的卻是君上!”

“冷向,你還有什麽要說嗎?”

冷向抬頭:“向有一物,欲獻君上!”

“何物?”

“一冊青簡。”

惠文公微微點頭:“何在?”

“存於於城,由老母保管。”

“可否為寡人取之?”

“向這就去!”

惠文公轉對公子華道:“護送冷先生至於城,為冷先生及其母親辦理通關符牒。另,點三萬銳卒至於城,交給司馬將軍!撤銷商君封號,改立商縣,立府商城,任命司馬錯為商縣縣尉!”

公子華拱手:“臣領旨!”

惠文公吩咐內臣:“封公孫賈為太廟令,車衛法為公大夫,依法審理叛國逆臣商鞅!”

內臣拱手:“臣領旨!”

幾個兵卒站在於城一個老宅院的院門外麵,公子華隨同冷向走進院子。

聽到響聲,一個頭發花白的盲人老太以拐杖探地,顫巍巍地迎出來。冷向納頭叩拜:“娘—”

老太興奮道:“向兒,你總算回來了!鞅兒呢?”

“商君在鹹陽,好著呢!”

“他幾時回來?”

“稟娘親,商君說,他過幾日就來看你。”

“好哇。”老太轉向他的身邊,“聽聲音,還有一個人。”

“是太傅府上的華公子,此來於城辦差,順道探望娘親!”

公子華向老太揖禮:“嬴華叩見大娘!”奉上禮箱,“些微薄禮孝敬大娘,恭祝大娘身體安康!”

老太向聲音處拱手:“謝公子了!”

冷向對公子華道:“公子稍候!”進屋,抱出一捆竹簡,“這捆竹簡,煩請公子轉呈君上!”

“敬從命!”公子華雙手接過,從袖中摸出兩隻關牒,奉上,“冷兄,這是關牒,請你收好!”

冷向接過:“謝公子!”

公子華拱手道:“祝先生一路順風,嬴華告辭!”

冷向送至門外,拱手作別。

待車輛遠去,冷向噓出一口氣,回到院中,對老太道:“娘,你收拾下細軟,我們要趕趟遠路!”

“去哪兒?”

“到宛城,景大人邀請你去小住幾日!”

“好呀,老身方才還在念叨他呢!”

冷向偕同老太駕著一輛篷車向於城邊關轔轔而來,被守關秦尉攔住。

冷向出示關牒,秦尉驗過,拱手道:“冷大人,所有出關人員,我們必須依法搜查,得罪了!”又轉對兵卒,“搜!”

“且慢!”冷向走進車裏,對老太道,“娘,邊關依法搜查,你得下來!”扶老太下車。

幾個兵卒裏裏外外搜查車輛。秦尉親手將冷向上上下下摸了一遍,連靴子、冠冕也脫下檢查。

關尉將瞎老太上下打量一番,轉對冷向道:“冷大人,請稍候片刻,下官這去蓋個璽印!”說罷匆匆離開,踏上關樓。

關樓上,公子華、司馬錯對坐守候。

關尉趨進,叩道:“報,末將仔細查驗,未見可疑物品,隻有隨身攜帶的衣物及旅程盤費,計足金十兩,銀十二兩,圜錢若幹。”

司馬錯看向公子華。

公子華點頭。

司馬錯轉對關尉:“放行!”

關尉拱手:“得令!”便轉身出去。

不一會兒,關下傳來一陣聲響,冷向的輜車緩緩出關。

公子華轉對司馬錯拱手道:“商於之地就交給將軍了,在下告辭!”

司馬錯拱手還禮:“請公子轉奏君上,隻要末將一口氣在,絕不讓楚人踏足半步!”

從公子華手中接過冷向轉呈的竹簡,惠文公徐徐展開,見打頭一簡赫然寫著“商君書”三字。

惠文公打眼隻掃幾行,就兩眼發亮,支走眾人,手不釋卷,直到將長卷全部展完,方才長吸一口氣,微微閉目,將眼睛揉了幾揉,朝外叫道:“來人!”

內臣進來。

“召公子華!”

公子華趨進。

惠文公盯住公子華:“華弟,《商君書》你可閱過?”

公子華拱手應道:“此乃君兄之物,臣弟不敢擅讀!”

“它會是孤本嗎?”

“冷向出關時,臣弟與司馬將軍就在關上,嚴令搜查,並未查出什麽。之後臣弟使人搜查冷向宅院,亦未見任何疑物!”

“冷向會不會全背下來呢?”

“這個⋯⋯”

“嗬嗬,”惠文公苦笑一下,“扯遠了。”看向內臣,指竹簡,“將此卷抄寫兩冊,一冊隨葬先君,一冊入庫藏,至於此冊,就放在寡人案頭!”

內臣拱手:“臣領旨!”便將竹簡拿走。

惠文公的目光瞄向一道奏折,上麵赫然寫著“報奏依法處置國之逆賊商鞅案”等字,奏請人是公孫賈、車衛法。

惠文公翻開奏折,拿起朱筆,寫下“準允車裂”四字。

晴天麗日,陽光普照。

鹹陽大街上萬頭攢動。一隊甲士押著一輛囚車沿大街徐徐移動,車上站著枷銬在身的商鞅,身邊插著幾支素幅,上麵寫著“叛國”“謀逆”等罪名。

群情激動,囚車上被扔滿菜皮、雞蛋、屎塊等,木枷上的商鞅更是蓬頭圬麵,臉上頭上到處是沿途圍觀的百姓拋扔來的雜物。

囚車一路走到鹹陽城外,在渭水灘的刑場上停下。

渭水灘上人山人海,似乎整個鹹陽都出動了。

在這同一個刑場,商鞅曾一次性監斬七百個違抗新法的人,然而今日,他卻也因謀逆罪而依新法在此受刑。

行刑手將商鞅解下囚車,將其四肢與頭部用套索套牢,每一個套索引向一輛駟馬戰車。五輛戰車呈五個方向,每輛車上各有一名馭手。

公孫賈坐於監刑台主位,車衛法作陪。監刑台的左右兩側各有一個觀刑台,左側為首席,坐的是甘龍、杜摯等一應官員,右側則是以陳軫為首的列國使臣。刑場四周,遠遠地站滿看熱鬧的百姓。

午時將至,第二通鼓畢,場上死一般靜寂。

所有人的目光都盯在商鞅身上。

商鞅雙眼微閉,表情平靜,麵部滿是汙垢。

陡然,陳軫起身,離席,一手持酒壺,一手持碗,緩緩走到監刑台前,拱手道:“二位監刑大人,魏使陳軫有一事相求!”

公孫賈看向他:“魏使所求何事?”

“商鞅與軫曾有兄弟之誼,今日永別,軫請以濁酒一爵,為兄弟送行!”

公孫賈揚手:“魏使請!”

陳軫拱手:“謝監刑大人!”便一手提壺,一手持爵,緩緩走向商鞅。

陳軫走到商鞅跟前,緩緩蹲下。

商鞅顯然感覺到是他,但眼沒有睜。陳軫掏出絲巾,將酒倒進絲絹裏,為他擦去臉上的汙穢。

商鞅睜開眼睛,看向他。

陳軫席地坐下,斟酒道:“公孫兄!”

商鞅淡淡說道:“陳兄,你來了!”

“來了。無論如何,軫得為兄餞個行才是!”

“鞅曉得。鞅也候你多時了!”

“是嗎?”陳軫將酒爵遞上,“公孫兄,請張口!”

商鞅張口,陳軫扶起他的頭,將爵放他口邊。

商鞅一氣飲下。

陳軫端起自己的爵,飲下,抹下嘴道:“公孫兄,一壺濁酒泯恩仇,你這喝下了,從今天起,你我的舊賬就算扯平了!”

“陳兄可以扯平,鞅卻扯平不得。”

“事已至此,公孫兄還有什麽放不下的?”

“鞅有什麽放不下,陳兄應該清楚。從今天起,陳兄夜半醒來,若是看到鞅站麵前,大可不必驚慌。鞅不會怎麽陳兄,鞅不過是記住了陳兄而已!”

“公孫兄能否說說,這都記住在下的什麽了?”

“鞅都記了些什麽,朱佗應該稟過陳兄了。”

陳軫吸一口氣,給他個笑,豎起拇指:“公孫兄不愧是公孫兄,在下敬服!”又斟酒,放他口邊,“來,為你我兄弟的相知相殺,幹!”

“相知相殺?”商鞅苦笑一聲,“陳兄總是這般高看自己嗎?鞅謀的是國,陳兄謀的是家。鞅殺的是心,陳兄殺的是身。”

“嗬嗬嗬,”陳軫笑道,“高看也好,不高看也好,這爵酒咱先喝下。”

商鞅喝下。

“公孫兄,”陳軫亦揚脖飲盡,“此爵飲畢,第三通鼓一響,一切就都過去了。”再斟,舉爵,“在暢飲此爵之前,軫想透給兄長一樁心事!”

“說吧,凡是你講的鞅都會帶走。”

“讓公孫兄分屍於秦其實不是軫的本願!軫的本願是,讓秦國廢苛法,行仁政,德潤天下,恩澤萬世!”

商鞅苦笑:“陳兄想得太多了!”

“難道不行嗎?”

“你可以試試!”

“軫曉得公孫兄接受不了這個,可公孫兄此前可曾想過自己會在今天身死名滅?”

“在下身可以死,名卻不滅,倒是陳兄,滅與不滅就難說了!”

“公孫兄何以這般篤定?”

“陳兄的運氣若是足夠好,若是還能再活三十年,大可拭目以待!”

“就依此約!”陳軫扳起他的頭,將酒爵放他唇邊,“公孫兄,這一爵,為在下有個好運氣,幹!”

商鞅飲下,吧咂一下嘴唇:“鞅在冥境等你三十年!”

陳軫飲過,晃一下酒壺,將壺嘴擱在商鞅身邊:“在下的所有情意盡在壺中,請公孫兄一並暢飲!”

商鞅咕嘟幾聲,一氣飲下。

陳軫將酒壺啪地摔碎,朝商鞅深深一躬:“公孫兄,一路走好!”說完一個轉身,大步離去。

第三通鼓響。

公孫賈扔下行刑令牌:“時辰到,行刑!”

話音落處,五輛車朝五個方向同時發力。

陳軫捂住眼睛。

商鞅發出的“啊—”在空中隻短暫地響了一下,就戛然而止。

一切歸於寧靜。

複興殿裏,孝公靈前的鳥籠依舊掛著,籠中的小鳥去除一隻,餘下兩隻相依相偎。

與此同時,通往韓國的驛道上,冷向的輜車轔轔而行。

車中突然傳來老太的聲音:“向兒?”

冷向停車,跳下來,走到車前,拉開窗簾:“母親?”

“我聽到一個聲音!”

“什麽聲音?”

“一聲‘啊’字!”

“是誰的聲音?”

“好像是鞅兒的,對,就是他的!”

冷向淚水出來,吸一口長氣,淡淡道:“是娘聽錯了,這兒是曠野,四周沒有一個人,也沒有任何聲音!”

“是哩,是娘聽錯了,是娘⋯⋯太想鞅兒了!”老太悲哭起來。

“娘,你要想哭,就哭一陣子,這兒沒人!”

老太卻不哭了,拿袖子擦去淚,問道:“宛城到沒?”

“娘⋯⋯”

“走有十幾天了,從於城到宛城,聽說隻有二百多裏。”

“娘⋯⋯”

“向兒,怎麽了?”

“我們不去宛城了。”

“不去宛城,去哪兒?”

“韓國⋯⋯向兒的家⋯⋯”

“鞅兒不是封在商地嗎,我們為什麽要去韓國?”

冷向遲疑一下:“商君他⋯⋯他⋯⋯他太忙了,他讓向兒照顧你,向兒這把你接回老家⋯⋯”

“鞅兒他⋯⋯”老太怔了半晌,淚出,“為了他的國,永遠不要他的娘了嗎?”

冷向哽咽:“娘⋯⋯你有向兒⋯⋯有向兒⋯⋯”

老太再陷悲傷,抽噎起來。

冷向輕輕拉上窗簾,走到一側,遙望西方,眼中淚出,向天默禱:“商君,我的主公,冷向曉得⋯⋯你上路了⋯⋯你安心走吧,你的娘就是向的娘,向⋯⋯養老送終⋯⋯”

豪餐佳釀,公子華盛宴款待朱佗。

酒過半酣,公子華放下酒具,盯住朱佗道:“在下有句直言,不知佗兄想不想聽?”

朱佗拱手:“公子請講!”

“良禽擇木而棲,智者擇主而仕。魏地居中四戰,非英雄成就大事之地;魏王昏庸老邁,亦非英雄背可靠依之主。秦公睿智、年輕,是個幹大事的明君,以佗兄才具,若是留秦,定能盡性施展,成就一番大業!”

“公子所言,佗已盡知。隻是,佗受魏恩多年,魏王未曾負佗,佗亦不忍負主!”

“據在下所知,佗兄在魏營服役近十年,曆戰無數,不過是百夫之長,若在秦營,少說也是個官大夫!”

朱佗不動聲色:“少德之人,不敢望高位!”

公子華急了:“佗兄若是無德,何人敢言有德?”

“有德之人不聽背主之言。今公子言之,佗聽之,已失德矣,敬請公子勿言!”

公子華長歎一聲:“知佗兄的人,還是君上啊!”

“此言何解?”

“君上念兄忠義,赦兄回魏,在下惜兄之才,坦言勸兄留秦,君上告誡,忠義之士是留不住的。在下不以為然,今日始信!”

朱佗一陣感動,拱手道:“請公子轉奏秦公,特赦之恩,佗沒齒不忘!佗在此起誓,有生之年,絕不做害秦之事!”

“佗兄之言,在下一定轉奏。”公子華舉爵,“佗兄,幹!”

宴畢,朱佗動身離秦,臨行前尋到陳忠,將一個包裹托他轉給陳軫。

“主公,這是朱兄捎來的!”陳忠雙手呈上。

陳軫急道:“朱佗呢?”

“走了。”

“哪兒去了?”

“他不肯說,想是回魏了吧。”

“他⋯⋯沒說別的什麽嗎?”

“想是秦人不讓他說。”

陳軫點頭:“肯定是了。”

陳軫打開包裹,見裏麵是一張羊皮,皮上密密麻麻抄寫著數不清的小字,為首一行赫然寫的是:商君書。

堯山深處是一片接一片的墨家大營。

一個墨者在前引路,冷向牽著商鞅的母親跟在後麵,一步一步地走進主廳。

主廳是一個巨大的草堂,造型甚美。墨家巨子隨巢子端坐於席,身後站著宋趼。

引路墨者趨前,揖道:“報,這位客人定要求見巨子!”

隨巢子回個禮,盯住冷向。

冷向凝視他:“你就是墨者巨子隨巢子?”

“老朽便是。客人是⋯⋯”

冷向拱手:“韓人冷向,曾是秦國商君府門人。”

“商君府?”隨巢子看向身邊的老太,“老夫人是⋯⋯”

“商君生母,衛國先君媵妃戚氏!”

隨巢子拱手:“隨巢見過衛國夫人!”

“夫人不敢當!”衛妃戚氏鞠躬道,“老身見過墨家巨子!”

隨巢子走到一側,親手擺下兩個席位,扶戚氏坐下,又伸手禮讓冷向。

冷向挨住戚氏坐下,對隨巢子拱手道:“冷向此來相擾巨子,是有一事相托!”

“何事?”

“商君近日著寫一書,堪稱畢生心血,向以為奇,密抄了一個副本。商君已將正本獻給秦公了,餘下這個副本,向思慮再三,決定托於巨子!”

“奇書何在?”

冷向轉對戚氏:“母親,請出奇書!”

戚氏將手伸進衣襟,在胸前摸索一陣,扯出一包極其細密的絲帛,遞給冷向。

冷向雙手呈給隨巢子。

隨巢子接過,展開。絲帛有二尺寬窄,五六尺長短,由左至右,密密麻麻寫著數以萬計的小字。

隨巢子收起,看向冷向:“既為奇書,冷先生為何自己不留?”

“向心已死,留之何益?”

“你心既死,為何又不惜千裏奔波,進此深山老林,將此書托付老朽?”

“秦公得到此書,必視為至寶,珍之藏之,使之難見天日。商君誌在天下,非在秦一隅。在向心中,有天下之誌者,非墨者莫屬。能使此書弘揚於天下者,亦非墨者莫屬,向是以冒昧入穀,以此書敬呈巨子!”

隨巢子拱手道:“冷先生高義,隨巢知矣。”轉對宋趼,“為貴賓備餐,洗梳,安排歇息!”

“謝巨子。書既呈送,向願已遂,這就隨母去矣!”

“這⋯⋯好吧,”隨巢子也不客套,對宋趼道,“安排墨者,護送先生入韓!”

冷向拱手:“謝巨子!”

打更的梆子敲響二更。

魏宮後花園裏,一陣急促的腳步聲打破了入夜的寧靜。毗人引公子卬沿一條花徑,左拐右轉,步履匆匆地走向禦書房。

就在望見書房時,公子卬放慢步子,扯住毗人的衣襟小聲問道:“這個時辰了,父王召我進宮,可有大事?”

“老奴不知,安國君,請!”毗人不予回答,伸手禮讓。

公子卬吸一口氣,硬起頭皮跟在毗人後麵走向院門。

書房裏燈火通明,魏惠王端坐幾前,案上擺著各色酒肴,幾個宮人侍立。公子卬趨入時,望見旁側侍席正襟危坐的是司徒朱威。

公子卬心裏咯噔一沉,納悶道:“這廝為何也在這兒?”無暇多想,叩道,“兒臣叩見父王,恭祝父王萬安!”

“嗬嗬嗬,卬兒免禮,”魏惠王笑著指向朱威對麵的幾案,“坐!”

“謝父王!”公子卬起身走過去,坐定。

魏惠王對侍酒:“上酒。”

侍酒斟酒。

公子卬看向朱威,見他也是茫然。

“嗬嗬嗬,”魏惠王端起酒爵,“這夜半更深的,寡人邀請二位來,不為別的,隻為喝爵濁酒!來來來,幹!”率先飲下。

朱威、公子卬各自飲下。

“父王,這酒⋯⋯”公子卬欲言又止。

“嗬嗬嗬,寡人請你們喝酒,是為一個人餞行!”

“餞行?為何人餞行?”

“商鞅!”

公子卬目瞪口呆,不無詫異地看向朱威。

朱威也是一怔,小聲道:“陛下,商鞅他⋯⋯”

“走嘍!”魏惠王摸出一封密函,“你們看看!”

毗人接過,交給朱威。

魏惠王看向朱威:“朱愛卿,念出聲來,讓卬兒也聽聽!”

朱威展開,念誦:“啟奏陛下,秦宮大戲總算演完一出,商鞅今日伏法,被新君車裂於渭水河灘。臣欲在鹹陽多住幾日,為陛下再演一出好戲,乞請恩準!臣軫叩首。”

“嘖嘖嘖,”魏惠王咂舌道,“寡人沒看出來,陳軫真還有幾下子,是個能臣哪!”

公子卬啪地將酒爵置於幾上,爵中酒濺出:“父王,若是為商鞅餞行,恕兒臣不飲!”

“嗬嗬嗬,卬兒呀,你為何不飲?”

“那賊出爾反爾,死有餘辜,我們為何為他餞行?”

魏惠王對侍酒:“為安國君斟酒。”

侍酒上前,將公子卬的酒爵重新倒滿。

魏惠王轉對公子卬道:“安國君,端起來。”

公子卬看一眼朱威,見他已經端起,隻得端起酒爵。

“商鞅赤心為秦,立下蓋世奇功。秦人不加報答不說,反而以怨報德,使用極刑戕害忠臣。商鞅雖為大魏公敵,但就人論人,確為大才,秦人不惜,寡人惜之。二位愛卿,來,滿飲此爵,為商鞅的冤魂餞行!”

三人同飲。

朱威輕歎一聲:“唉,九泉之下,商鞅若能聽到陛下作此公論,不知該作何想?”

公子卬不屑地哼出一聲:“還能想什麽?必是在那兒追悔當年為何有眼無珠、棄明投暗哩!”

“嗬嗬嗬。”朱威幹笑幾聲,別過臉,看向惠王。

魏惠王目光依次掃過二人:“二位愛卿,常言道,敵變我變。秦公暴斃,新君登基,舊黨東山再起,商鞅橫遭車裂,數月之間,秦宮連遭大變,你們說說,寡人該當如何應對才是?”

公子卬拱手,激動道:“父王,秦人的好日子也該到頭了。兒臣奏請起兵伐秦,奪回河西,雪我前恥!”

魏惠王看向朱威:“朱愛卿以為如何?”

朱威搖頭:“臣以為不妥。”

“為何不妥?”

“不妥有二,一是秦室仍在為先君治喪,乘喪伐國,不仁。二是伐國先治軍,治軍先治糧草。今日我軍無銳卒,庫無餘糧,以何伐之?”

朱威點在穴上,魏惠王長吸一口氣,看向公子卬。公子卬嘴唇吧咂幾下,咽下了。

魏惠王目光移向朱威:“愛卿之意是,我當靜觀其變,坐等其亂了!”

朱威拱手:“王上聖明!”

“嗯,”魏惠王捋須道,“愛卿所言甚是。秦公磨劍一十八年,方得河西。寡人也得學一學他,再忍幾時,看看這個毛頭小子有何能耐。二位愛卿,眼下之急,不是伐秦,而是勵精圖治,是臥薪嚐膽,是選賢任能。當年寡人錯失商鞅,讓秦人得之,致使河西易手。今日秦人誅殺賢能,寡人決定反其道而行之,用賢任能!”

朱威起身,叩首:“陛下果能如此,我光複河西指日可待矣!”

魏惠王揚手:“朱愛卿請起。”

朱威再拜謝過,起身坐下。

魏惠王犀利的目光掃過二人:“今召二位來,喝酒餞行倒在其次,謀議大事才是真章。這個大事就是相國人選。”

聽到謀議此事,朱威、公子卬皆吸一口氣。

“二位愛卿,寡人此生征戰無數,有勝有負,多不掛在心上,唯有河西之辱,寡人實在放不下啊!眼下機會來了,秦國沒有嬴渠梁,沒有商鞅,就如廣廈沒有棟梁,經不住風暴了。風暴在哪兒?”魏惠王說得激動,拳頭咚咚震幾,“風暴就在這兒!”

公子卬激動道:“父王,我們—”

魏惠王擺手打斷他:“風暴是要掀起來的。由誰來掀?不是寡人,而是,”指二人,“你,你,還有文武百官!可百官由誰來轄製呢?寡人嗎?寡人老了,轄製不動了。寡人迫切需要一個大才!”

公子卬、朱威互看一眼,又都轉向惠王。

“白相走有數年了,相位一直空缺。不是寡人不想立相,是寡人未能覓到合意的治國大才!”

公子卬急道:“父王—”

許是知他想說什麽,魏惠王再次打斷他,顧自言道:“大才是可遇而不可求的。寡人要你們細細訪查,但得大賢之才,寡人必舉國相托!”

朱威拱手:“謝王上信任,臣必竭誠盡力,為我王訪得大才!”

公子卬拱手應道:“父王,兒臣以為,大才就在身邊,還訪什麽呢?”

魏惠王看向他:“大才何在?”

“就是父王方才盛讚的能臣—陳軫!”

“嗬嗬嗬,陳軫倒是一個人選。”

朱威心裏卻咯噔一緊。

墨家大營的草廬裏,隨巢子坐在席上,展開絲帛做成的《商君書》,就燭光捧讀。

讀著讀著,隨巢子額頭汗出,眼睛盯緊書中一段:“⋯⋯民不貴學,則愚;愚,則無外交;無外交,則國安不殆⋯⋯重刑而連其罪,則褊急之民不鬥,狠剛之民不訟,怠惰之民不遊,費資之民不作,巧諛、惡心之民無變也⋯⋯國強而不戰,毒輸於內,禮樂虱官生,必削;國遂戰,毒輸於敵,國無禮樂虱官,必強⋯⋯”

隨巢子眉頭微皺,再讀,又見一段更犀利的文字:“⋯⋯能生不能殺,曰自攻之國,必削;能生能殺,曰攻敵之國,必強⋯⋯夫聖人之治國也,能摶力,能殺力⋯⋯力多而不攻,則有奸虱。故摶力以壹務也,殺力以攻敵也⋯⋯”

隨巢子合上書卷,飽經風霜的老臉上再現憂容,平陽慘案的場景浮在眼前:

—院子裏橫七豎八全是屍體,死狀各異。

—兩個孩子旁邊,一溜兒躺著十數具女屍,個個衣衫不整,顯然在被屠殺前遭集體奸汙。

—告子一臉疑惑地望著隨巢子:“巨子,老人他⋯⋯”

—敲鑼老人邁著僵屍般的步伐漸去漸遠。

⋯⋯⋯⋯

隨巢子思緒回來,長歎一聲:“唉,秦國若以此書治國,天下大禍矣!”

魏使驛館裏,戚光使人打包行李,收拾行囊。

陳軫從外麵進來,詫異地盯住他:“戚光,這是做啥?”

戚光停下收拾,看向他:“準備回安邑呀!”

“誰讓你準備回安邑了?”

“咦,”戚光怔了,“商鞅不是已經死了嗎?”

“唉,”陳軫誇張地搖幾下頭,“你個戚光呀,該忙的不忙,不該忙的瞎忙。快去備車,太師府!”

太師府的正堂裏擺著香案,案上供著牌位,上書“三百賢士英靈”,再前麵是個精致的祭器,上麵擺著商鞅滿是汙血與灰土的人頭。甘龍、杜摯、公孫賈等群聚一堂,祭拜因抗法而在渭水邊被商鞅腰斬的亡靈。

大宗伯趙良主持祭禮,氣氛凝重而壓抑。

陳軫大步走進來,站在香案的前麵,久久地凝視商鞅變形、汙穢的容貌。良久,陳軫朝這個髒頭深鞠一躬。

看著他的一舉一動,甘龍感慨萬千:“陳上卿這般重情重義,實出老朽意外!”

陳軫看向他道:“不是在下重情,而是你們祭在這兒的,實在是個不朽的人!”

杜摯等皆是震驚,無不慍怒地看向陳軫。

公孫賈目光逼視:“陳軫,你⋯⋯說誰不朽?”

陳軫指向商鞅的頭:“這個人!”

眾人皆怒,紛紛圍向陳軫。

甘龍以眼神斥退眾人,看向陳軫:“陳上卿,你來此地,說這等話,依舊是因為他是你的兄弟嗎?”

陳軫搖頭:“非也。”

“既然非也,你且說說,他為何不朽?”

陳軫看向甘龍、趙良等:“諸位請隨軫來!”說著大步走出。

甘龍等人互看一眼,跟他出來,走進西廂偏廳。甘龍主席,陳軫、趙良客席,杜摯、公孫賈侍坐。

陳軫從袖中摸出朱佗交給他的羊皮,遞給甘龍:“太師請看這個!”

甘龍展開,閱讀。

甘龍的一雙老眉翹動起來,呼吸越來越急促。

“太師,這是商鞅的絕書!”

甘龍急切道:“此書⋯⋯”

“它不是書,隻是書的片斷,是朱佗尋機抄錄下來的。它的正本,洋洋灑灑一厚冊子,若是不出在下所料,此時當在秦公案頭!”

甘龍長吸一口氣,老眉凝起。

“將刑之時,在下給商鞅餞行,商鞅留下一句話,太師或感興趣。”

甘龍抬頭看他:“何話?”

陳軫模仿商鞅話音:“衛鞅身可以死,名卻不滅。”又指甘龍手中的絲帛,“他的這個名,當在此書之中!”

“上卿講得是。”甘龍轉對杜摯、公孫賈道,“十幾年來,老朽一直在琢磨商鞅的法,其中一些,老朽搞明白了,另有一些,老朽百思不得其解。”揚了下手中的羊皮,“今天,看了這塊羊皮,老朽得解了!”

杜摯、公孫賈直盯羊皮。

甘龍將羊皮遞給趙良:“你們幾個也都看看。”

趙良接過,杜摯、公孫賈急不可待地湊過頭。三人閱畢,驚詫、憤怒交集,紛紛抬頭看向甘龍。

“你們這都看到了吧?”甘龍憤憤說道,“‘王者,國不蓄力,民不積粟。’這是什麽東西?國家不積力,百姓不積粟,反而能王天下?‘聖人之為國也,壹賞,壹刑,壹教。’古往今來,哪個聖人是這麽‘為’國的?隻有他衛鞅!還有這‘民弱國強,民強國弱’,他這是想把秦國帶到哪兒去?”

“太師說得是,真正可怕的是這幾句,”趙良指著羊皮,“‘以強攻強弱,強存。以弱攻弱強,強去。強存則弱,強去則王。故以強攻弱,削。以弱攻強,王也。’”

杜摯來勁了:“嘿,這幾句在下正費解呢,請先生解之。”

“衛鞅是說,以強民來攻殺強民和弱民,剩下的是強民;以弱民來攻殺弱民與強民,剩下的是弱民。國有強民則弱。國無強民則王。所以,以強民攻弱民,國弱。以弱民攻強民,則王天下。”

“這⋯⋯何謂強民?何為弱民?”

“在座諸位,當是強民仆役、鄙夫,當是弱民。”

杜摯以拳擊案:“讓仆役、鄙夫來治理我等,反而能夠王天下,哪來這等渾理?”

“還有這句,‘國以善民治奸民者,必亂,至削;國以奸民治善民者,必治,至強。’”

公孫賈恍然若悟:“怪道他府中用的全是奸民!”

杜摯朝案上又是一拳:“真該將他碎屍萬段!”

陳軫苦笑:“即使碎屍萬段,隻要這部書在,隻要商君的法令行於秦國,商君就永遠是商君,諸位的後世,隻能成為大字不識、隻會耕種的弱民!”

公孫賈恨恨說道:“是可忍,孰不可忍!太師,我們要求廢法!”

甘龍沉思有頃,抬頭,掃視眾人,長歎一聲:“唉,成為弱民倒在其次,老朽所慮,是我大秦國的長治久安哪!”

杜摯不解了:“大秦的長治久安?”

甘龍轉對老家宰:“備駕!”

公孫賈看向他:“太師?”

甘龍從公孫賈手中拿過羊皮:“老朽這去麵君!”起身。

陳軫擺手喝止:“太師且慢!”

甘龍看向他。

陳軫指向那塊羊皮:“太師此去,千萬甭提這個!”

公孫賈看向他,不解道:“咦,為什麽不能提?”

“一是它來路不正,二是它屬於在下。”

甘龍點頭應道:“嗯,上卿提醒得是。”將羊皮還給陳軫,“上卿,老朽多謝了!”

陳軫雙手接過,拱手:“祝太師駕到功成!”

秦宮偏殿裏,甘龍緩緩跪下。

惠文公詫異道:“老太師,方才不是見過禮了嗎,你這⋯⋯”起身,欲拉他起來。

“君上,老臣此跪,隻為一請!”

“太師何請?”

“為我大秦的千年大業計,老朽懇請君上頒詔廢法!”

惠文公吸一口氣:“廢法?廢何法?”

甘龍一字一頓:“叛國逆賊所立的新法!”

惠文公緩緩坐下。

“君上,老臣此請,非為家室計,而是為我大秦基業啊!”

“老太師,你請坐下,慢慢講!”

“謝君上!”甘龍起身,坐下,“君上,就老臣所察,商鞅是個徹頭徹尾的奸賊,以巧言令色迷惑先君,以嚴刑苛法禍我臣民,鉗我臣民之口,辱我臣民之身,虐我臣民之心,致使舉國之民敢怒而不敢言,即使先君也被他裹脅,唯他馬首是瞻。所幸君上英明,以奸賊之道治奸賊之身,舉國歡騰。老臣以為,君上既除逆賊,就當廢奸賊之法,否則,奸賊身死,其法長留,豈不是繼續禍殃百姓嗎?”

惠文公微微一笑:“老太師,說下去。”

“奸賊行法十幾年,老臣讀法十幾年,讀來讀去,讀出一身的冷汗哪!”

“哦?”惠文公身體前傾,“你是怎麽讀出一身冷汗的?”

“奸賊之法,說來說去,無非二字,壹民。何謂壹民,就是讓舉國之民隻做一事,耕種。人人耕種,倉庫滿了怎麽辦?外戰。誰來外戰?耕民。如何讓耕民外戰?使其貧,使其辱,使其愚,使其懼,使其無欲,使其唯命是從。唯誰之命?唯奸賊之命。君上啊,長此以往,臣不敢設想!耕民皆戰死,何以續其耕?臣民皆貧弱,何以附遠民?臣民皆受辱,何以立其身?臣民皆愚癡,何以籌長策?臣民皆諾諾,何以出諍臣?臣民皆無欲,何以勵其誌⋯⋯”

甘龍一連串雷霆之問,聽得惠文公額頭汗出,以袖拭之。

“君上啊,如果舉國之民隻知耕戰,不知商賈技巧,不知陶藝歌舞,不知博聞辯慧,不知禮樂修行,這是一個什麽樣的邪惡國家啊?以此治世,即使戰勝,又能如何?即使得到天下,又能如何?君上啊,竭澤而漁,毀林而獵,斷非智者所為!”

“沒有了。”甘龍略略一怔,應道,“臣隻想懇請君上,早日廢除惡賊的惡法,使我大秦基業昌盛,國泰民安!”

“老太師所請,寡人已經曉得了。新法為先君時所立,若要廢之,當是大事,容寡人詳加斟酌,如何?”

甘龍拱手:“拜托君上了!老臣告辭!”說罷起身,緩緩退出。

甘龍老邁的身軀緩緩下車,走上太師府前的台階,拐杖拄在石階上,發出咚咚的聲響。一直守候消息的陳軫、趙良、杜摯、公孫賈等聽到聲音,迎出來,扶他走進院中。

杜摯急切道:“君上怎麽說?”

“唉,”甘龍長歎一聲,“君上說,法為先君所立,廢法是大事,要詳加斟酌!”

“這⋯⋯”公孫賈欲言又止。

“君上有君上的難處啊。”

杜摯問道:“什麽難處?”

趙良讚同道:“嗯,先君屍骨未寒,君上若廢先君之法,就是不孝。”

“怎麽辦?”

公孫賈兩手一攤:“還能怎麽辦?等唄!”

杜摯心有不甘,狠跺一腳:“噫!”

“哈哈哈哈!”陳軫爆出一聲長笑。

眾人皆看過來。

“幹著急有什麽用?”陳軫笑畢,緩緩說道,“既然君上為難,諸位大人何不想君上所想呢?”

杜摯不解道:“陳上卿,你這是⋯⋯”

“在下之意是,諸位大人可說服朝野上書,奏請廢除新法。上書的多了,就可形成民意。民意一旦形成,情勢就另當別論嘍。”

眾人皆是一震。

“嗯,”甘龍捋須,點頭應道,“陳上卿所言,並非不可行。君上看到民意如此,或會順水推舟,恢複我大秦祖製!”

杜摯拱手道:“既然老太師發話了,我等這就分頭動起來,知會親朋好友各上奏本,籲請君上廢除新法,恢複祖製!”

幾案上碼起一堆堆的折子,上麵無一不寫“廢除逆賊惡法,複我穆公祖製”等字樣。

惠文公麵色陰沉,隨手翻過幾個折子,眉頭漸漸橫成一道,緩緩望向侍坐於客席的嬴虔,苦笑道:“他們都要廢法,叔父意下如何?”

“讓叔父講心底話嗎?”

惠文公給出一笑:“當然,你是叔父!”

“叔父一如既往,不讚成新法。”

惠文公吸一口長氣,眉頭凝住。

“不過,”嬴虔話鋒陡轉,“先君之命不可廢,先君臨終囑托叔父堅守新法,叔父答應了。既然答應了,叔父就不再置議。新法是廢還是不廢,聽憑君上聖裁!”

惠文公噓出一口氣,拱手道:“得叔父此話,駟心甚慰。”

嬴虔從宮中回來時,甘龍仍然候在他的府上。

“甘龍兄,”嬴虔攤開兩手,做出無奈的手勢,“你所說的嬴虔全都知道,隻是,唉!”

“你有所不知,先君臨終時,囑托在下輔佐君上,堅守新法,唉,在下⋯⋯”

“太傅答應了?”

“這個⋯⋯君上臨終之托,不應也得應啊。”

“太傅起誓沒?”

“誓倒是沒起。”

甘龍噓出一口氣:“沒有起誓,就沒什麽好顧忌的!”

“我⋯⋯”

“太傅呀,”甘龍打斷他,急切說道,“隻要奸賊之法不去,秦國就會斷子絕孫哪!活到這把年紀,甘龍我算是活明白了,甘龍我算是看清楚了,那奸賊來到秦土,壓根兒就不是來幫我們的,而是來禍害我們的。什麽叫壹民?用那廝的話說,就是所有的老秦人隻能耕種,隻能打仗,其他什麽都不能做!什麽商賈交通,什麽酒歌醉吟,什麽琴棋詩賦,什麽五禮六樂,什麽狩獵遊園⋯⋯所有的所有,都在被禁之列!而沒有這些,過得還叫日子嗎?生下來隻知耕地,長大後隻知殺人,活得還叫人嗎?”

“唉!”嬴虔輕歎一口氣,低頭,掩麵。

“太傅大人,老甘龍此來非為懇求幫忙,而為掏出幾句心窩裏的話,因為你不是別人,你是叔父,你和君上是一家人!老甘龍什麽也不想,老甘龍隻想知會叔父,老甘龍想明白了,老甘龍活膩味了,為了老秦人的子孫後代,老甘龍決定豁出這條老命,誓把這奸賊的奸法廢掉!”說畢,甘龍轉身,大步徑去。

“老太師⋯⋯”嬴虔由衷感動,追出府門。

走出大門,甘龍沒有停留,也沒有回頭,邁著顫巍巍的步子,在鷹頭拐杖咚咚的搗地聲中漸去漸遠。

望著甘龍遠去的身影,嬴虔眼中出淚,心道:“甘龍兄,你有所不知,不是嬴虔不想廢法,是君上不想廢啊!”

甘家列祖列宗的牌位前香火繚繞,供品陳列。甘龍、甘茂雙雙跪叩,門口的光影在一點一點移動。過有至少半個時辰,甘龍仍然不置一辭。

甘茂急了,抬頭看他,不解道:“父親?”

甘龍似乎等的就是他的發問,盯住他道:“茂兒,當著列祖列宗的麵,你實意說,君上如何?”

“是個明君!”

“明在何處?”

“從先君治喪迄今,君上斷事有據,未曾濫殺一人,亦未曾濫頒一詔,即使處置商鞅,也做到了仁至義盡,沒有連坐冷向與朱佗。”

“曉得他為何放走冷向與朱佗嗎?”

“茂兒不知。”

“在他眼裏,朱佗是我甘府的人,沒有他,拿不到逆賊。至於冷向免死,是獻出了一冊書!”

“什麽書?”

“逆賊的遺書!”

“遺書能有什麽?”

“為父看過部分內容,主要是解釋惡法,恐怖至極!”

甘茂深吸一口氣。

“之前為父隻曉得奸賊的法惡,不曉得為什麽惡,這下明白了。茂兒,為我老秦人計,為天下計,這個法都必須廢!”

“為父曉得。君上做太子時,一向厭惡奸賊及其新法,俟其上位,誅了奸賊,卻不廢新法,想必就是為奸賊的遺書所惑,欲步先君後塵。茂兒,這正是為父覺得可怕的!”

“果如此,該當如何?”

“沒有別的辦法,為父決定以老朽之軀喚回君上的理智!”

甘茂震驚:“父親?”

甘龍看向諸多牌位:“茂兒,看看上麵,列祖列宗在召喚為父呢!”

甘茂涕泣:“父親⋯⋯”

“茂兒,為父老身可殉,甘家血脈卻不可斷!”

“這⋯⋯”

“為父之意是,你向君上密奏,就說為父圖謀廢法!”

甘茂連連搖頭:“父親,這這這⋯⋯這怎麽能成?”

甘龍決斷道:“當著列祖列宗的麵,你這就奏陳!”說完顫巍巍地起身,拿出備好的竹簡與筆墨。

“父親⋯⋯天哪⋯⋯”甘茂號哭。

甘龍聲色莊嚴:“拿起筆來,為了甘家的血脈,寫!”

甘茂朝甘龍跪下,拿筆的手劇烈顫抖。

燭光下,甘龍狠勁磨墨,甘茂顫抖著手蘸墨、寫字,淚水大顆大顆地滴下。

甘茂再也寫不下去了,扔下筆,號啕大哭:“蒼天哪—”

甘龍拾起筆,重新蘸好,遞給他,聲色俱厲:“甘茂,列祖列宗都在看著你呢,來,為父口述,你寫!臣甘茂密奏君上⋯⋯”

翌日午時,惠文公正在捧卷閱讀,禦史走進來,抱著一厚摞奏章,小聲稟道:“君上,這是今日收到的!”

惠文公放下竹簡,指下幾案。

禦史放下。

惠文公挨個翻看,幾乎清一色是奏請廢法的。

看到最後一卷時,惠文公眼睛一亮,拆開翻閱。奏章上字跡扭曲,上麵還有斑斑滴痕,顯然是淚水留下的。在奏章末尾,赫然在目的是“⋯⋯臣甘茂泣血以告”一行。

惠文公合上奏冊,微微閉目。

一陣腳步聲急,公子華匆匆趨進,稟道:“君兄,出事了!”

惠文公睜眼:“哦?”

“宮前聚起一大撥人,籲請君兄廢除新法!”

惠文公震驚,看向他道:“是何人聚眾?”

“老太師。”

“還有何人?”

“杜摯、公孫賈,趙良及其弟子皆在。”

惠文公閉目有頃,猛地睜眼:“全抓起來,一個不漏!”

一大群市民及官員聚集在宮門前的廣場上,杜摯、公孫賈等舊黨及趙良等一幫儒生赫然在目。

甘龍站在宮前最高一級台階上,白胡須在風中飄,聲淚俱下:“⋯⋯種地,開戰,再種地,再開戰⋯⋯如此這般,循環往複,難道這就是我們老秦人的宿命嗎?我們生兒育女,難道為的就是這個嗎?不讓我們老秦人讀詩書,不讓我們老秦人識籌算,國遇大事,誰來運籌?兩軍對抗,誰來布陣?難道要永遠仰仗他們外邦人嗎?有朝一日,那些外邦人篡了我們的國,霸了我們的家,欺了我們的妻,辱了我們的女,而我們老秦人卻家徒四壁,一貧如洗,倉無積儲,囊無寸金,有誰敢多說一句話嗎?有誰敢動他們一根手指頭嗎?沒有人敢!因為說了,就叫非議;動了,就叫內鬥。外加連坐法,蒼天哪,我們老秦人的活路在哪兒啊?嗚呼哀哉!”仰天長哭。

杜摯跳上台階,振臂高呼:“有血氣的老秦人們,我們跪下來吧,我們籲請君上,廢除奸賊惡法,還我清平乾坤!”說畢撲通跪下。

眾人振臂高呼:“廢除奸賊惡法,還我清平乾坤!”一齊跪下。

一陣響動,宮門大開,一隊荷槍甲士衝過來,將人群團團圍住。

甘龍似是沒看見,撲通跪地,仰天長嘯:“蒼天哪,救救我們老秦人吧!”

就在甘龍等所有聚眾者被悉數抓起來的同時,陳忠急急慌慌地跨入魏使館的院門,衝屋裏大喊:“主公,主公—”

陳軫與戚光急走出來,看向他:“怎麽了?”

陳忠手指外麵:“老太師他們⋯⋯被秦公抓起來了!”

陳軫、戚光皆是震驚,互看一眼。

“老戚,”陳軫緩過神來,“快,收拾行囊!”

戚光顫聲應道:“好⋯⋯好咧!”

陳軫轉對陳忠:“知會秦室,就說國有急務,魏王召軫!”

公子華得到知會,匆匆走進,向惠文公稟道:“陳軫跑了!”

“哦?”惠文公平靜地看向他,“何時走的?”

“迎黑時分,說是國有急務,王上召他!”

“跑就跑吧。”

“他⋯⋯”公子華心有不甘,“他把我們全搞亂了!”

“嗬嗬嗬,華弟呀,你看清爽,亂了嗎?”

公子華撓頭。

車衛法拿著案冊趨進,叩道:“稟報君上,聚眾抗法案審結,甘龍、杜摯、公孫賈三人俱認罪,從眾二百一十三人,其中公大夫以上二十七人,多為世家名門,儒者趙良及其徒子計一十三人,俱已收押,另收押連坐者計九百七十八口,涉二百一十一戶,如何處置,請君上聖裁!”

惠文公看向他:“依法該當如何?”

“妄議朝政,聚眾抗法,依法當處腰斬,連坐者同罪!”

惠文公略略皺眉,果決說道:“甘龍三人斬首,從者並連坐人等,剝奪家財,發配西陲戍邊,許其戴罪立功!儒者趙良及其徒人,驅逐出境!”

“這⋯⋯不合新法!”

惠文公一字一頓:“合旨!”

車衛法怔了下:“臣⋯⋯領旨!”

惠文公轉對內臣:“甘龍之子甘茂大義滅親,密奏有功,晉爵一級,賜田三十井!”

內臣拱手:“臣遵旨!”

就在宮門外麵的廣場上,也就是甘龍聚眾鬧事的地方,臨時搭起了一座監斬台。

監斬台上,行刑官車衛法端坐於主席,監斬官是嬴虔與公子疾,分坐兩側,中大夫以上官員全部肅立觀刑,官加一級的甘茂赫然在列。

甘茂的眼睛死死盯在甘龍身上,似乎要把他記牢。

列國使臣依舊列席,隻是不見了陳軫。

行刑台上,甘龍、杜摯、公孫賈三人被綁,跪地。

行刑台下,站著數以千計已習慣了新法的鹹陽市民。

紫雲公主如飛般跑進祖夫人宮中,急急叫道:“祖夫人,我哥要殺老甘龍了!”

“啊?”祖夫人打個驚怔,“這駟兒,老身不是告訴他不要殺嗎?”

“他還是要殺。”

“在哪兒?”

“就在宮門口!”

祖夫人將拐杖搗得當當響:“荒唐!叫嬴駟過來!”

“來不及了,方才我已聽到鼓響!”

“老天爺呀!”祖夫人忽地起身,“快,扶老身去見那個小煞星!”

複興殿裏,內臣從籠中取出第二隻死鳥:“君上,還剩下最後一隻!”

惠文公怔怔地看著他手中的死鳥。

公子華趨進。

惠文公看向他:“華弟,辰光到沒?”

公子華拱手:“該是第二通鼓了!”

惠文公起身,拿起佩劍:“走,為老太師送行!”

公子華驚愕:“君兄?”

惠文公沒有應聲,大步跨出。

惠文公在前,內臣陪著,公子華、車衛君一左一右護在兩側,剛走出殿門,遠遠望見紫雲攙著祖夫人急走過來。

惠文公一怔,假作沒看見,拐彎給她個背,大步走去。

祖夫人拐杖搗地,大聲叫住:“是駟兒嗎?”

惠文公隻好住腳,轉過身,迎向祖夫人,跪叩:“祖夫人!”

祖夫人氣呼呼道:“你還是要殺老甘龍?”

惠文公起身:“祖夫人⋯⋯”

“你還要在宮門口殺?”

“駟兒⋯⋯”

老夫人不由分說:“老甘龍是你公父都沒殺的人,你能殺他嗎?去,給老身放人!”

“駟兒⋯⋯這就去!”嬴駟轉個身,匆匆離去。

望著他的背影,紫雲怔怔說道:“祖夫人,君兄他⋯⋯”

祖夫人以拐拄地,淚出:“唉,越來越像那個不稱心的逆子了!”

宮道上,第二通鼓聲傳過來,嬴駟加快腳步。

公子華趕前一步,小聲問道:“君兄,放人嗎?”

惠文公轉對內臣:“傳旨,從今日起,所有婦人不許出後宮一步,包括祖夫人!”

內臣拱手:“臣領旨!”

刑場上,第三通鼓響。

車衛法正欲扔下令簽,宮門大開,遠遠傳來公子華響亮的聲音:“君上駕到!”

車衛法等離席,所有朝臣及觀刑人皆朝惠文公叩首。甘龍三人也各睜眼,看向這個年輕的君上。

惠文公健步走下台階,走到監斬台上。

台上台下,無數目光射向惠文公。

惠文公在車衛法的主席位站定,沒有坐下,揮拳有力,聲如洪鍾:“臣民們,今天,上天降威,誅殺逆臣甘龍、杜摯、公孫賈三人。寡人借此機緣,向天下臣民一訴衷腸!”略頓,揮拳,“二十年前,衛人商鞅離魏赴秦,輔佐先君,變法強秦。我大秦推行新法十餘載,民富國強,一戰光複河西,二戰輕取商於,威服列國。秦國能有今日,皆商君之功。先君薨天,寡人以國父之禮善待商君。然而,逆臣甘龍、杜摯、公孫賈三人,一向視新法為敵,視商君為眼中之釘、肉中之刺,在多次謀殺商君未果之後,借寡人新立、舉國大喪之時,串聯朋黨,栽贓陷害商君,逼迫商君四處奔逃,最終走上結楚賣國之路。然而,甘龍等人意不在商君,而在商君之法。及至商君遇難,甘龍諸人越發肆無忌憚,頻繁密謀,屢屢上奏,以三朝老臣、有大功於秦之資曆脅迫寡人廢除先君新法,恢複舊製!臣民們,無規不可以成方圓,無法不可以立盛世。商君之法非商君一人之法,乃興我大秦的根本大法,先君畢其一生,殫精竭慮,方使新法深入民心,秦人循依。今先君屍骨未寒,甘龍諸人竟就這般結黨聚眾,咆哮朝野,目無寡人,堪稱不忠不義!是可忍,孰不可忍。寡人別無選擇,隻能依法處置!”

“臣民們,如果大家眼睛不瞎,耳朵不聾,定能看得見,聽得明,若無新法,我大秦能有今日之盛嗎?臣民們,難道你們願走回頭路,願讓大秦再度國弱民貧,如羔羊般任人宰割嗎?”

群情激動,異口同聲:“不願意!”

惠文公猛一揮拳:“答得好!寡人在此向先君在天之靈起誓:在寡人有生之年,先君之法,永不改變!”

“先君之法,永不改變!”

行刑台上,背後各插一個“斬”字號牌的杜摯、公孫賈麵如死灰,不服地看向甘龍。

杜摯對甘龍道:“老太師,你聽聽,與那奸賊是一丘之貉啊!”

公孫賈輕歎一聲:“本還以為教過他幾日,他該念點兒師徒之誼,沒想到這是一個比其父還毒的人!”

“蛇生蛇,蠍生蠍,有其父必有其子!”

甘龍睜眼,半是內疚地輕歎一聲:“唉,是老朽拖累二位了!”

杜摯、公孫賈淚水流出:“能與甘兄一路同行,我等於願足矣!”

“老朽聚眾抗法,是為秦國,你二人舍生赴義,也是為秦國。秦國或由此法所興,卻也必為此法所累!那一天,我們是看不到了,但我們的後人一定能看到!”

“太師遠瞻,我等歎服。為國死義,我二人無怨無悔!”

“還記得先君跟前的三隻小鳥嗎?老朽總算看明白了!此君不動聲色,一石三鳥,算是能君,隻斬我三人,而沒有連坐其他,算是明君!無論如何,大秦得一個能君明君,我老哥仨也可安心上路了。”

公孫賈恍然若悟:“太師是說,你也是先君籠中的其中一鳥?”

“我們哪一個不是先君的籠中鳥呢?”

“第三隻鳥會是誰?”

甘龍朝台上努嘴:“看,有人記掛老朽,餞行來了!”

公孫賈看去,嬴虔正向惠文公嘀咕什麽。惠文公應一聲,離開監刑台,大步回宮。公子華等侍從緊跟而去。

嬴虔手執酒爵,侍從提著酒壇,一步一步地走下監斬台,走上行刑台。

二人徑至甘龍跟前。

嬴虔從侍從手中拿過酒壇,親自斟滿,捧至甘龍口邊:“老太師,嬴虔為你餞行來了。”

“老朽謝過太傅!”甘龍張口,飲完。

嬴虔又倒一爵:“這一爵是代君上的。”看向三人,“君上說,為了大秦的千年昌盛,他隻能對不住幾位老臣了!”

甘龍飲下。

“老太師,你有什麽未了之事,交給嬴虔吧!”

“請太傅轉奏君上一句,終有一天,君上會追悔今日!”

“嬴虔一定轉奏。”

“還有一句閑話,太傅或可一聽!”

“太師請講。”

“記得先君靈前的三隻小鳥嗎?”

“記得。”

“兩隻小鳥已經死了,下麵該是第三隻。”

望著嬴虔的背影,公孫賈張口結舌:“太師,你是說,第三隻鳥是太傅?”

甘龍緩緩閉上眼去。

公孫賈看向他,似是不信:“這不可能!此子再毒,總不能連他親叔也⋯⋯”

甘龍睜眼,輕歎一聲:“唉,能與不能,你我是看不到了!”

鼓聲再響。

車衛法擲下令箭:“時辰到,斬立決!”

三個劊子手快步跨上行刑台。

鼓點緊密。

大刀砍下,三顆人頭落地。

監斬台上,甘茂雙手捂住幾近崩潰、扭曲的臉。

入夜,嬴虔在靜室獨坐,反複掂量甘龍就義前的勸誡:“⋯⋯記得先君靈前的三隻小鳥嗎⋯⋯兩隻小鳥已經死了,下麵該是第三隻⋯⋯”

嬴虔老眉越擰越緊,自忖道:“唉,嬴虔呀嬴虔,你怎麽看不透呢?一朝天子一朝臣,商君、太師,還有你,無不是前朝老臣,哪一個都是功高蓋世,哪一個麾下都有一撥人,讓君上怎麽放開手腳呢?你總以為駟兒不懂國事,看來是你老了,眼神不夠用了!”

嬴虔自語一時,緩緩起身,拄起一根新做的拐杖,敲打著走向宮城。

惠文公正在捧讀《商君書》,宮值太監端著一隻玉盤,盤上擺著十餘個宮妃的牌子,走進來請他點牌。惠文公隨便拿起一隻,擺手打發走太監,剛剛埋頭於書案,內臣引嬴虔趨進。

惠文公轉對嬴虔,指席位禮讓道:“叔父,請!”

嬴虔擱下拐杖,坐下:“有點兒晚,臣這⋯⋯還以為君上歇息了呢!”

“才交一更,離歇息尚早!”

嬴虔看向他手中的竹簡:“君上得讀什麽寶書了?”

“是商君臨終前寫給駟兒的,”惠文公大是感歎,“是個能臣哪!”看向嬴虔,“對了,叔父,你這麽晚還不歇息,想必是有要事?”

“後晌臣代君上向甘龍餞行,甘龍托臣轉奏君上一句話,算作遺言!”

惠文公傾身:“老太師怎麽講?”

“甘龍的原話是,終有一天,君上會追悔今日!”

“今日什麽?”

“甘龍沒說。”

惠文公閉目有頃:“想是今日的所選和所棄了!”

“也許是。”

“唉,”惠文公愈加感慨,“細細想來,老太師是個真正的忠臣哪!”

嬴虔拱手:“君上此評,足可告慰甘龍三人的在天之靈了!”

“叔父,你得空去趟甘府,告訴甘龍的在天之靈,就說他在大街上所講的每一句話,嬴駟全都聽見了,”惠文公從案下拿出一冊,“全都寫在這上麵,一個字兒也沒落下!你告訴甘龍,嬴駟會將他的話放在案頭,”擺在《商君書》旁邊,“時時回味。”

“你再告訴甘龍,嬴駟之所以堅持商君之法,一為守成,二為盡孝,三為大秦國的宏圖遠略。宏圖在何處?在關外。遠略在何處?在關外。然而,我東是三晉,南是大楚,出關之路皆被封堵,若無商君之法,莫說是圖遠,即使圖存,即使收回河西,也是不易!老甘龍句句要為老秦人著想,難道我老秦人一定要世世代代蝸居關中嗎?老秦人粗鄙不化,最好相鬥,沒有商君之法,就不可能結作拳頭,若是結不成拳頭,圖存尚且不能,又以何圖遠?”

嬴虔長吸一口氣,緩緩點頭:“君上遠略,臣知矣。臣一定轉告甘龍!”

“還要告訴甘龍,甘龍、杜摯、公孫賈三室之人皆是忠良,無論徙至何處,寡人都會惦念他們!待到用時,寡人自會既往不咎!”

“臣一定轉告!”嬴虔從袖中摸出一折,“臣另有一奏,懇請君上恩準!”說著雙手呈上。

惠文公打開,看向他:“叔父,你要告老?”

“唉,駟兒,說句實在話,叔父老矣,近年來總是頭昏耳鳴,記不住東西。君兄在時,叔父尚無感覺。君兄這一走,叔父一下子就覺出了。叔父是真的老了,近些日來,叔父總是思念君兄⋯⋯”嬴虔說著說著,悲從中來,眼圈紅了,以袖遮麵。

惠文公鼻子一酸,朝嬴虔緩緩跪下:“叔父心事,駟兒知矣。叔父不是老了,叔父是覺得駟兒稚嫩,需要磨煉,想把這千斤重擔全都擱在駟兒肩上,好讓駟兒早日磨出老繭來!”

嬴虔對麵跪下:“君上,叔父此前錯看你了。秦國能有君上,大業必成!”

惠文公直視嬴虔:“謝叔父誇獎!叔父掌管府庫糧草,皆為國之重器。敢問叔父,何人可繼此職?”

“甘龍之子,甘茂。”

惠文公點頭:“再問叔父,商君臨終之前,向駟兒舉薦疾弟和司馬錯,依叔父之見,此二人如何?”

“無論何人薦舉,這二人都可大用!”

惠文公拱手:“謝叔父!”

甘茂舉家治喪,甘龍的靈柩擺在正堂,但門前冷落,除家人之外,幾乎沒有前來吊唁的親友。

甘茂眼中無淚,怔怔地跪在棺前,盯住棺木發呆。外麵傳來一陣腳步聲,老家宰引著嬴虔走進來。

老家宰湊近,拱手,小聲:“少主人,太傅大人來了!”

甘茂抬頭,看了下嬴虔,依舊怔怔地看向棺木。

嬴虔獻上祭品,在靈前跪下,連磕幾個響頭,敲著甘龍的棺木道:“甘龍兄,你還沒有完全睡著吧,嬴虔這又給你捎話來了,是君上口諭。君上的口諭是:‘細細想來,老太師是個真正的忠臣哪!’君上還說:‘甘龍、杜摯、公孫賈三室之人皆是忠良,無論徙至何處,寡人都會惦念他們!待到用時,寡人自會既往不咎!’”

向晚時分,秦宮正門廣場,公子疾跳下馬車,正要走向宮門,一輛輜車馳來,在他跟前停下,下車的是司馬錯。

公子疾驚喜道:“司馬兄?”

司馬錯同樣激動:“疾公子!”

二人緊緊握手。

公子疾擔心道:“司馬兄,商於沒事了吧?”

“沒有。楚人見我守得嚴密,不敢輕動。”

“你這是⋯⋯”

“君上急召,要我日落之前趕到,我這⋯⋯”司馬錯看看日頭。

“嗬嗬嗬,走,在下陪你。”

“君上也召公子了?”

“是哩。”

內臣引公子疾、司馬錯走進正殿。

二人趨至惠文公跟前,跪叩。

“嗬嗬嗬,二位請坐!”惠文公笑著指向兩個空著的席位。

二人起身,見公子華、甘茂已赫然在席,遂朝他們拱手見禮,在對麵席位坐下。

惠文公依次掃過四人:“四位愛卿,從今日起,你們就是寡人的左膀右臂、股肱之臣了。”

公子華自然一笑,司馬錯等三人麵麵相覷。

惠文公轉對內臣道:“擬詔,任命嬴疾為上大夫,爵中更,司前上大夫景監職;任命司馬錯為國尉,爵右更,司前國尉車希賢職;任命甘茂為司徒,爵左更,司太傅嬴虔職,掌管府庫糧草!”

三人叩首,齊聲:“臣等鞠躬盡瘁,誓死為國,不負君上並前輩厚托!”

“這幾封任命,明日大朝時宣詔。至於今晚,寡人召請諸位,不是為了要封你們官,也不是想聽你們許什麽願,而是要與你們共組隊伍,共商國是。寡人看中的是頭狼,你們有幸成為寡人選中的頭狼,如何組建你們自己的狼群,就由你們自己決定。你們各自提供一個名單,交給寡人,待寡人審核後另擇時機任命!”

三人拱手:“臣遵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