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38章| 魏惠王石潭求鯤 三英才炫技逐相

三日之後,陳軫一行數輛馬車漸漸抵達安邑城郊,“魏”“使”“陳”等旗幟招展。戚光駕馭居中一輛輜車,陳軫靠廂坐著,二目微閉,開始發福的身軀隨著車輛的顛簸而上下晃動。

車輛越來越慢,漸漸停下。

陳軫以為到安邑了,撥開窗簾,探頭看下四周,見仍在途中,詫異道:“老戚?”

戚光站在車轅上,向前眺望:“稟主公,是幾輛牛車擋在前麵,不肯讓路!”

“嘿,還有這事兒?”陳軫美美實實地伸個懶腰,“正好坐乏了,下來走走!”說畢跳下車,朝前走去。

戚光跟後。

車隊前麵果然是五輛牛車一順溜兒不緊不慢地卡在大道中間,剛好將路堵死。後麵四輛沒有馭手,車中滿載書簡。最前麵一輛是個篷車,車篷卻沒安,車上放著兩個箱子及一些隨身被褥等物。一個約四十多歲的中年士子坐在一床被褥上,手捧一冊竹簡。

兩個軍卒扯住走在最前麵的一頭黃牛。

陳忠上前,眼神示意士子讓道。然而,那士子顯然見多了世麵,對陳忠及兩個軍士不屑一顧。

陳忠急了,對他略略拱手:“這位先生,你擋道了!”

士子瞥他一眼,慢騰騰道:“你這軍士好生無禮!你走你的道,我走我的道,談何擋道?”

陳忠辯道:“好生無理的是你!你的牛車走在前麵,占住大道中間,難道不是擋道嗎?”

士子誇張地搖頭:“謬矣,謬矣!好生無理的是你!我的牛車在先,你的馬車在後。我的牛車走在前麵,你的馬車走在後麵。我的牛車在向前走,你的馬車也在向前走,你憑什麽說我的牛車擋了道呢?”

陳忠顯然讓他攪暈頭了,愣怔半天,這才轉過彎來,學其樣子放慢節奏:“你⋯⋯這麽說吧,我們的馬車跑得快,你的牛車走得慢;走得慢的牛車擋在跑得快的馬車前麵,跑得快的馬車無法超越,走得慢的牛車就叫擋道!”

“謬矣,謬矣!”士子晃動腦袋,“飛鳥不動,飛矢不行,何況是牛車馬車?”

戚光黑起臉,上前喝道:“什麽飛鳥不動?什麽飛矢不行?今兒我偏就叫你動,偏就叫你行!來人,把他的牛車給我掀到路邊兒去!”

眾士兵得令,一呼啦衝上去。

士子急了:“嗨嗨嗨,這就是你們大魏國嗎?這就是你們的禮儀嗎?你們這是強盜!”

兵士哪管這個,開始站位,準備掀車。

士子扔下書簡,從車上跳下,指著眾兵士大叫:“強盜,強盜,你們是群強盜!”

眾兵士齊喊號子,作勢發力:“一、二⋯⋯”

陳軫重重咳嗽一聲:“慢!”

眾軍士停住。

陳軫走前幾步,打量他,緩緩道:“客人可是宋國的惠子?”

惠施瞄他一眼:“子不敢當,在下正是宋人惠施。”

陳軫抱拳長揖:“魏人陳軫多有冒犯!”

惠施瞄一眼身後的旗子:“可是魏國的那個上大夫陳軫?”

“正是在下!”

惠施打量他,良久,慢悠悠道:“嘖嘖嘖,好像與傳聞中的陳軫不大一樣啊!”

“怎麽個不一樣了?”

“傳聞中的陳軫是陳人,眼前這個卻是魏人,名實不符,怎麽能一樣呢?”

“嘿嘿,這個⋯⋯”陳軫尷尬了,“在下確為陳人,隻是現處魏國,所以是魏人了!”

“是現吃魏國的飯吧?”

“這⋯⋯”

“嗬嗬嗬,”惠施捋須笑道,“吃誰的飯,就姓誰,這也是世間常情嘛!為名實相符,上大夫最好改叫魏軫。”

陳軫猛地想起在洛陽時公子疾曾經調侃自己吃裏爬外,越發尷尬,心裏窩火,卻在部下麵前不好發作,亦不想在此戀戰,遂拱手道:“先生,抱歉,在下奉王命使秦,因有急務回安邑複命,從人趕路心切,驚擾了先生大駕,還望先生海涵!”說罷深鞠一躬。

惠施回了一個拱手禮:“聽上大夫口氣,是想走在惠施的前麵嘍!”

陳軫再揖:“有勞先生相讓!”

惠施搖頭晃腦:“相讓可以,但須上大夫與惠施切磋幾個命題。”

“久聞先生學富五車,善辯名實,在下早欲討教,隻是今日事急,你看⋯⋯”陳軫曉得辯不過他,故意看天,顯出有急事的樣子。

“嗬嗬嗬,”惠施腦袋又是一晃,“在下隻聽說過心急,未曾聽說過事急。上大夫大人,好事不從忙中起喲!”

陳軫怔了下,硬起頭皮:“惠子有何命題,在下討教!”

惠施搖頭晃腦:“惠施以為,天與地同尊同卑,山與澤同高同低。”

“這⋯⋯”陳軫撓頭道,“於理不合呀!”

“惠施以為,物方生方死,馬生卵,雞長三足。”

陳軫喃喃重複:“物方生方死,馬生卵,雞長三⋯⋯”

惠施嘴角浮出淡淡一笑:“惠施以為⋯⋯”

見所有從人都在看他,自己卻無言以對,陳軫火氣上湧,顧不上斯文了,打斷他道:“什麽亂七八糟的,簡直是個瘋子!”轉對戚光使個眼色,氣衝衝地走向自己的輜車,跳上去,鑽入車篷,扯上簾子。

戚光對眾兵士道:“愣個什麽,給我掀車!”

眾人不由分說,將惠施的幾輛牛車連拉帶拖,扯到道邊。

使團車馬疾馳而過。

惠施跳下牛車,彎腰撿起幾捆掉落於地的書簡,望著遠去的塵土,嘴角現出一絲苦笑,緩緩搖頭道:“唉,陳軫呀,原還以為你有些才具,是個人物,今日觀之,技止此耳,不過有些小聰明而已。小聰明配上此等器量,怎能當得起棟梁呢?”

魏國安邑陳軫府院,護院丁三聽到車馬聲,小跑著趕到大門。

見是陳軫,丁三叩地,既激動又急切:“主公呀,小人總算把你給盼回來了!”

陳軫詫異地盯住他:“哦,出什麽事了?”

“小人也不曉得,從昨兒到今兒,安國君府上三次來人,打問主公何時回來,看那樣兒是有急事,小人這⋯⋯正打算派人去鹹陽請你呢!”

陳軫略一沉思,轉對戚光:“老戚,帶上禮箱,去安國君府!”

稍事準備,戚光載陳軫趕到安國君府。

府宰迎出大門,對陳軫拱手道:“嗬嗬嗬,上卿算得準呢,若是再遲些日子,隻怕⋯⋯”故意頓住。

陳軫急切道:“府宰,是何急事兒,能否透個一二?”

府宰壓低聲音:“是上卿朝思暮想的事兒!”

陳軫屏住呼吸:“你是說⋯⋯”頓住。

“不瞞上卿,近些時日,我王幾次提到立相,我家君上更是幾番舉薦,王上⋯⋯”府宰捋須。

“王上怎麽說?”

“王上說,陳愛卿倒是一個人選!”

“難道王上還有其他人選?”

“有與沒有在下不知,倒是聽我家君上說,王上對上卿近日在秦的所作所為頗為滿意!”

陳軫噓出一口氣:“都是托了王上的福,得了安國君的光,陳軫不敢居功!”

“嗬嗬嗬,該居功的時候一定要居功。在秦國,拜相封侯看戰功。魏國不同。白相國沒有上過一次戰場,不是照樣拜相了嗎?”

陳軫拱手道:“謝府宰勉勵!安國君這在府上嗎?”

“陪王上翠山釣魚去了。”

“幾時去的?”

“昨日申時。看這樣兒,今宵又回不來了。上卿若是無事,明日可以進山麵君。”

陳軫拱手:“謝府宰指引!”

翠山石潭釣魚台上,魏惠王、公子卬、朱威三人各持釣竿,埋頭垂釣。

朱威的浮漂動也不動,魏惠王、公子卬的浮漂不停抖動。公子卬連連起鉤,釣上的多是寸長小魚。魏惠王眼中雖饞,但遲遲沒有起鉤。

魏惠王的浮漂再次抖動,公子卬瞧見,憋不住了,急切道:“父王,已經咬上了,起鉤呀!”

魏惠王一動不動。

見朱威的浮漂也抖動了,公子卬看過去,叫道:“朱司徒,你的也咬鉤了!”

朱威淡淡應道:“回稟安國君,不過一條小魚而已。”

公子卬看向自己桶裏的幾條小魚,臉色一沉,將安好魚餌的鉤子狠狠甩入水中。

陡然,惠王的浮漂被一股強力拽走。魏惠王瞧準時機,抖鉤,釣上一條近尺長的鯉魚。

公子卬拱手道:“兒臣恭賀父王釣到大魚!”

魏惠王樂嗬嗬地將鯉魚取下,小心翼翼地放入桶中,換好餌食,甩鉤入潭,看向公子卬,半是得意半是教導:“卬兒,曉得不,這才是釣魚。”

“兒臣謹記!”

惠王的釣竿剛甩下去,浮漂又見異動。魏惠王再次起鉤,又釣一條鯉魚。惠王再甩鉤,浮漂再動,惠王再釣一條鯉魚。

惠王喜不自禁,不無得意地將眼角瞟向朱威的浮漂,看到浮漂也被一股大力拉動,朱威卻如熟睡似的,眼睛半閉,紋絲不動。

惠王急了:“朱愛卿,有大魚咬鉤了!”

朱威伸出另一隻手,做個叩首動作:“回稟王上,不過是一條鯉魚而已。”

惠王看向自己桶中的三條鯉魚,沉思不語。

公子卬看向朱威,不無譏諷道:“喲嗬,朱司徒難道欲釣北冥之鯤嗎?”

“回安國君的話,朱威隻敢釣魚,不敢釣鯤。”

“請問司徒,何人可以釣鯤?”

“北冥之鯤,當由真人釣之。此潭之鯤,當由王上釣之。”

惠王心中一震,盯住自己的浮漂沉思有頃,轉問朱威:“朱愛卿,寡人欲釣此鯤,該如何放鉤才是?”

“鯤藏於淵,魚浮於表。王上欲釣此鯤,不妨將鉤下得深些。”

惠王收起魚鉤,將浮漂上移數尺,換上一塊特大魚餌,用力甩入潭水深處。

就在這時,毗人疾步走來。

惠王眼角瞥到,問道:“人呢?”

毗人湊近,小聲稟道:“老奴又晚一步,殿下不在宮中,說是出去了。”

惠王眉頭皺起:“前日出去,昨日出去,今日這又出去,他都在幹什麽呢?”

“這⋯⋯”毗人遲疑有頃,“殿下想是有他自己的事!”

“什麽事有國事重要?去,旨令他速來!”

毗人拱手:“老奴遵旨!”

安邑東市的一塊空場地上,五輛牛車一溜兒擺開,每頭牛前擺草一筐,五頭老牛悠然吃草。四輛車上皆是滿滿的書簡,惠施端坐於中間一輛的幾大捆竹簡上,進入冥思。車轅上豎起一根木杆,杆上掛著一塊木板,板上寫著“觀物十事”:

一、至大無外,至小無內

二、深千裏,無厚

三、天與地卑,山與澤平

四、物方生方死

五、萬物皆同皆異

六、宇宙無窮亦有窮

七、今日適越而昔來

八、連環可解

九、大地中心在燕之北、越之南

十、天地一體

看熱鬧的人越聚越多,眾人無不盯住木板,七嘴八舌:

“諸位,諸位,誰能解一解第七事,今日適越而昔來?”

“你想解什麽?”

“就是這⋯⋯講的啥?”

“說出來你也不懂!”

“你就說說嘛!”

“其意是,今日你剛剛到達越國,可在昨天,你已經從越國回來了!”

此解一出,觀眾無不蒙了。

“我說這⋯⋯怪道看不懂哩,這不是見鬼嗎?”

觀眾笑起來,嚷得越發歡了:

“你們看第八事,連環可解。誰有連環,讓他解解看!”

“什麽第七第八,第一個誰能看懂,解說解說!”

“第五事,萬物皆同皆異!要是萬物都是一樣的,豈不是沒有長短粗細、高矮胖瘦了嗎?”

眾皆哄笑。

“照他這麽說,雞就不是雞,是狗;馬也不是馬,是牛。真是可笑!”

“唉,瞧他這幾車書,此人想是讀出毛病來了。”

⋯⋯⋯⋯

觀眾們的閑言雜語,惠子就似沒有聽見,隻是端坐,冥思。

距此地百多步有一處雅致的建築,門楣上書“眠香樓”三個朱字,大門兩側,幾隻紅燈籠高高懸著。

二樓一間雅室裏,一身士子打扮的太子魏申撫琴彈奏,一名絕色女子鼓瑟相和,兩個女子在和鳴聲中翩翩起舞。

幾人正入佳境,遠處的哄笑聲卻時不時傳來,壞了氣氛。

太子申皺眉:“來人!”

從人走進。

太子申看向他:“外麵為何喧嘩?”

從人拱手道:“稟報主人,剛剛來了一個怪人,趕了五輛牛車,上麵裝的都是書,車上插著一個怪牌子,引眾喧嘩了!”

“怪牌子?什麽怪牌子?”

“寫的全是字,好像是雞有三足,引眾人發笑。”

“雞有三足?”太子申沉思有頃,起身,朝鼓瑟的女子拱手道,“天香,請稍候片刻!”便轉身離開。

天香送他一個笑,起身,鞠躬,送行。

空地上,看熱鬧的閑人越聚越多。

太子申帶著仆從直走過來。

一褐衣觀眾瞄見他的士子打扮,叫道:“大家請讓一讓,有學問的人來嘍!”

眾人扭頭,見太子申果然不同凡響,紛紛讓開。

太子申走到牛車前麵,盯住木牌上的觀物十事。

所有目光射向魏申。

太子申顯然也是不解,朝惠施抱拳,揖道:“先生,晚生求教!”

惠施選在此地擺攤,候的顯然就是太子。見他發問,惠施的眼皮微微睜開一道縫,斜睨他一眼,未予理睬。

太子申再揖:“先生,晚生求教!”

惠施仍舊沒有理他。

有人看不下去了,大聲叫他:“怪人,有大學問的人論理來了,快睜眼!”

眾人起哄,嬉鬧聲不斷。

惠施紋絲不動,眼睛未睜,中氣甚足:“請講!”

那人興奮道:“快聽呀,怪人開口了!”

更多觀眾圍攏上來。

太子申盯住惠施:“請問先生,觀物十事,可有破解?”

惠施的眼睛依舊閉著:“天地萬物,有立自有破;觀物十事,有觀自有解。”

“請問先生,何為‘至大無外,至小無內’?”

“萬物皆同,何分大小?”

太子申沉思有頃:“‘其深千裏,無厚’,又作何解?”

“萬物皆同,何有厚薄?”

太子申又是一番沉思:“‘天與地卑,山與澤同’呢?”

“萬物皆同,何論高低?”

太子申如墜霧中,憋得臉色通紅:“那⋯⋯請問先生,如何理解‘物方生方死’呢?”

“萬物皆同,何言生死?”

太子申思考有頃,拱手:“何為‘萬物皆同’呢?”

“至大無外,千裏無厚,天地同卑,生死同時,萬物有何異哉?”

太子申茫然道:“先生這樣顛來倒去,互為問答,晚生愚笨,當真是越聽越糊塗了。”

惠施緩緩睜眼:“這位士子,變化之理原本如此,非惠施饒舌也。”

“惠施?”太子申吃一大怔,拱手再揖,“先生可是宋國治名實之學的惠子?”

惠施拱手:“正是在下!”

太子申一臉興奮,正要再說,一人擠進,在他耳畔低語數句。

太子申略怔,朝惠施拱手,賠笑:“先生,晚生有個急務,他日再行討教!”

太子申隨來人匆匆走出人群,走向一輛軺車。

太子申跳上軺車,疾馳而去。

惠施收回目光,閉目,再入冥想。

戚光駕車,悠然行在通往翠山的衢道上。一輛宮車從後麵疾馳而來,欲超車,而陳軫的車卻走在正中。

宮車馭手打個響鞭,大叫:“前麵的,讓一讓,讓一讓!”

戚光聽到聲音,回頭見是宮車,緊忙讓道。

宮車從旁疾馳而去。

宮車車簾沒拉,戚光透過車窗,瞄到了太子申,扭過頭,小聲對陳軫道:“主公,是殿下!”

“跟上!”

戚光揚鞭加速,馬車疾馳。

太陽快要落山了。

石潭釣魚台上,幾人仍在垂釣,魏惠王的眼睛眨也不眨地盯在浮漂上。浮漂靜靜地浮在水麵,隨微波起伏。

魏惠王感到怠倦,伸個懶腰,看向朱威道:“朱愛卿,此潭別是無鯤吧?”

“回稟陛下,”朱威應道,“釣鯤非同釣魚。魚見餌忘生,鯤視情赴義。王上以情、意屬之,想必此鯤也在觀望,看王上之情是否真,之意是否切!”

“寡人之情是否真,寡人之意是否切,此鯤又怎會曉得呢?”

“既然為鯤,就非凡物,莫說是王上情意,縱使王上起心動念,他也能感知。”

魏惠王納悶道:“寡人這⋯⋯已經情真意切了呀!”

“王上來此初衷,不是為鯤,而是為桶中鯽鯉。王上釣上鯽鯉,欣欣然,此鯤想必早已看在眼裏了。”

魏惠王拿起水桶,將桶中三鯉嘩地傾入潭水,看向朱威:“寡人騰空此桶,誠意求鯤,實意用鯤,如何?”

朱威看向水桶:“此器可容鯽鯉,不能容鯤!”

魏惠王沉思有頃,決然道:“好吧,如果真有此鯤,寡人就以社稷相托,如何?”

朱威拱手,激動道:“我王真有這般情意,此鯤必定上鉤!”

公子卬總算是聽明白了,轉對朱威,臉色陰沉:“請問司徒,此鯤究竟是誰,明說出來就是,莫要在此鯤來鯤去,吊人胃口!”

惠王盯住朱威:“朱愛卿,此地並無外人,但說無妨。”

朱威遲疑有頃,拱手道:“既然我王誠意相求,臣就直說了。在臣眼裏,此鯤不是別個,是公孫衍!”

公子卬不由得打個驚戰。

惠王看向水桶,自語道:“公孫衍?”

公子卬盯住朱威,心中暗罵:“好你個朱威,這不是想置我與陳兄於死地嗎?”

惠王顯然沒有想到又是公孫衍,一時怔了,兩眼直盯水桶。

公子卬這也向桶瞄去,仰天爆出一聲長笑:“哈哈哈哈,朱司徒繞來繞去,我道是個什麽鯤呢,原來是條泥鰍!”

朱威兩眼盯住惠王,急切道:“王上?”

惠王顯然也覺失望,放下漁竿,緩緩站起身子:“辰光不早了,若是此鯤,就留待他日再釣吧!”說罷轉個身,大步離去。

公子卬也扔下釣竿,給朱威個白眼:“這個棍(鯤)留給你了!”便也緊追而去。

惠王、公子卬沒走幾步,毗人引太子申疾步過來。

太子申跪地叩道:“兒臣叩見父王!”

惠王沉臉問道:“這幾日都幹什麽了?”

太子申支吾道:“兒⋯⋯兒⋯⋯兒臣⋯⋯”

惠王厲聲:“說呀!”

“逛市集去了。”

“市集?所為何事?”

“兒臣⋯⋯兒臣隻是隨便逛逛⋯⋯想⋯⋯”

“隨便逛逛?”魏惠王嗬斥道,“自河西陷落,寡人日夜憂思國事,恨不能在一日之內重振大魏雄風,收複失地。可你呢?身為太子,一無用心,四處浪**,寡人使人三番五次尋你,你卻⋯⋯”

太子申再叩:“兒臣知罪!”

惠王鼻孔裏重重哼出一聲,拂袖而去。

惠王、毗人一路走向翠山別宮,見陳軫遠遠跪在地上。

惠王頓住步,看向毗人:“所跪何人?”

毗人看過去:“想必是陳上卿,方才臣接殿下時,看到後麵是他的車!”

“是陳愛卿嗎?”惠王大聲叫一句,三步並作兩步走過去。

陳軫手腳並用,膝行迎接:“王上,是臣,臣回來了!”說著連連叩首。

惠王走到近前:“陳愛卿呀,寡人盼你多時了!”扶起他,親熱地挽起他的手,“走走走,咱屋裏說去!”

公子卬也跟過來。

陳軫抽出手,對公子卬一揖:“臣軫見過安國君!”

“哈哈哈哈,見過,見過,你來得正好哩!”公子卬熱情地挽起他的胳膊,跟在惠王身後,走進宮門。

這個夜晚,翠山別宮燈火通明,食品豐盛。惠王主席,公子卬陪坐,兩雙眼睛隻在對麵的陳軫身上,聚精會神地聽他暢談此番使秦的精彩敘述。

陳軫侃侃敘畢,末了輕歎一口氣:“⋯⋯唉,王上呀,商鞅真也算是一條漢子,車裂是他自選的,說是要死個壯烈!臣請餞行,公孫賈允了。臣舉酒到他跟前,此時的他,已被綁縛於五車之交,滿臉是灰土。臣將酒水灑在袖上,為他洗麵,好讓他走得體麵⋯⋯”

惠王急切問道:“商鞅他⋯⋯沒說什麽?”

“他哭了。他⋯⋯他說出了此生最悔恨的一樁事。”

“是什麽?”

“離開魏國,離開王上,投秦哪!”

惠王長長歎出一口氣。

公子卬不屑地說:“死到臨頭方才明白,他也是夠蠢了!”

“唉,是呀。”陳軫長歎一口氣,“商鞅活得糊塗,死得卻是明白。商鞅勸臣,無論如何都要守在魏國,都不要離開王上。他說,魏王是個好君王,是他錯投了主子,經營一生,卻落個這般下場,活該啊!”

惠王眼睛濕了,淚水流出。

陳軫斜惠王一眼,哽咽幾下,愈加動情:“王上呀,臣傷感啊,臣傷悲啊,臣的眼淚是止不住地往下淌啊。臣說,公孫兄的話,軫一定轉奏王上。臣將一壺酒全都喂給商鞅了。臣說,公孫兄,喝吧,喝下去吧,你一喝下去就一了百了了。臣說,待會兒要是疼了,公孫兄就叫出來。”

惠王的淚水流得更多。毗人遞過來手絹,惠王接過,擦拭。

陳軫從袖中摸出一塊羊皮:“這是商鞅的絕命書,是用他的心和血寫的,臣請王上⋯⋯禦覽!”

毗人接過,遞給惠王。

惠王接過,掃一眼,遞還毗人:“收起來,寡人慢慢欣賞!”盯住陳軫,“商鞅叫出來沒?”

“當然叫出來了!五輛車子一動,商鞅就發出一聲慘叫,就像這樣,‘啊—’。”陳軫誇張地學商鞅慘叫,叫到一半,聲音戛然止住。

公子卬顯然不過癮,納悶道:“咦,怎麽不叫了呢?”

魏惠王白他一眼:“他還能叫嗎?”又看向陳軫,長長一歎,“唉⋯⋯”

公孫衍正在自己的書齋裏秉燭疾書,朱威走進來,神色沮喪地坐在他的對麵。

公孫衍蘸下墨水,在硯上拭幾下,看向他,撲哧一笑:“司徒大人,嘴噘得那麽高,可以拴頭驢了!”

朱威回他一個苦笑:“寫什麽呢?”

“沒事兒幹,練練字。”

“唉,你呀,唉!”朱威接連輕歎,搖頭。

“你搖什麽頭?”

“再這般頹廢下去,公孫兄怕就真正沒事兒幹了!”

“嘿,”公孫衍將筆尖觸到簡上,又頓住了,抬頭看他,“瞧你鬧的,在下不曉得該寫啥了!”

朱威驚訝道:“咦,你不是練字嗎?”

“練字也得講個章法呀!”

朱威聽出話音了:“什麽章法,在下瞧瞧!”說著伸手拿起一塊竹片,就燈細看。

公孫衍眼睛閉上。

朱威看完一片,又拿第二片,接著是第三片、第四片。

“怎麽樣,在下的書法有長進吧?”

朱威不可置信道:“公孫兄,這些全是你寫的?”

公孫衍猛地睜眼,白他:“不是我寫的,也總不至於是你寫的吧?”

朱威指著一片片寫後尚未串起的竹簡:“就這些?”

公孫衍歪頭,努嘴:“那些全是。”

朱威順著看過去,見公孫衍身側整齊地碼起九冊已經串好的竹簡。朱威隨手拿起一冊,迫不及待地讀起來。

讀有一陣,朱威放下竹簡:“這就是你練的字?”

公孫衍笑笑。

朱威吸一口長氣:“你得給它們起個名字!”

“隨你叫去。”

“你打算寫多少?”

公孫衍指指案上的散簡:“一共十冊,這是最後一冊。”

“就叫‘興魏十策’!”

“是十冊!”

朱威斷然道:“是策,不是冊!”

“好吧,就叫策。”

“你何時動念寫這個的?”

“方今天下形勢萬變,列國奇招頻出,朝令夕改,唯獨魏國因循守舊,依然在沿用六十年前文侯所定規製,早已不合時宜,流弊甚多。近段時間在下心血忽至,參研列國成法,針對魏國時弊,寫出這些文字,見笑於朱兄了!”

朱威尋到繩子,將九捆竹簡擺進去,眼巴巴地望著公孫衍。

公孫衍被他看得怔了:“盯住我做什麽?”

“寫完呀,寫完了我好串連成冊,拿去呈獻王上!”

公孫衍起身,從朱威手中拿回竹簡:“省省心吧,我的朱大司徒,還是讓這些竹片留在這兒吧!”

“這⋯⋯”朱威怔了,“不給王上看,你寫這些幹什麽?”

“耍字呀!”

朱威急了:“公孫兄,眼下正是關鍵時刻,王上前日召在下去翠山釣魚,不為別事,隻為磋商相國人選!”

“選上誰了?”

“公孫衍哪!”

“哈哈哈哈,”公孫衍仰天長笑,“公孫衍怎就不曉得呢?”

朱威長歎一聲:“唉,隻差那最後一口氣!”說著一拳砸在幾案上,“若不是安國君那個攪屎棍子,在下就⋯⋯”

“嗬嗬嗬,我說朱兄,你就甭再費勁了。在下早就說過,我們這個王上,走不到山窮水盡,他是醒不過來的!”

朱威決然道:“在下這就尋殿下去!”

公孫衍撲哧一笑:“朱兄是去與殿下談論風花雪月、琴棋詩畫嗎?”

“唉,”朱威複歎一聲,“你呀,死也死在傲慢上。殿下再不濟,也是殿下,對不?王上雖說龍體強壯,可他畢竟老了。老秦公薨天,王上深有感觸。此番釣魚,殿下未至,王上大是不悅,使毗人四處尋他呢。”

“嗬嗬嗬,看來不見殿下,朱兄是心不死呀!好吧,見到殿下,你想幹什麽?”

朱威指下竹簡:“將這十策呈給殿下,看殿下是何說辭。”

公孫衍將案上在寫的竹簡隨手摸出一片:“就給他這一片吧。”

“就這一片?”

“他若看得懂,一片足矣。若是看不懂,十冊何益?”

夜深了,安邑東市的那塊空場地上,五輛牛車整齊地停著,五頭牛臥在地上悠然倒沫。一輛馬車轔轔駛來,車上跳下一人,是東宮內宰。

內宰對牛車叫道:“有人嗎?車裏有人嗎?”

惠施從一輛車的篷子裏鑽出來,睡眼惺忪。

內宰噓出一口氣,深鞠一躬:“是惠施先生嗎?”

惠施跳下車,看向來人。

內宰又鞠一躬:“你是從宋國來的惠施先生嗎?”

惠施回禮道:“正是在下。你是⋯⋯”

內宰拱手:“在下是東宮內宰。”

惠施拱手:“惠施見過內宰!”

“在下奉殿下旨意,邀請先生至東宮小坐!”

惠施拱手道:“惠施謝殿下厚愛!”

內宰吩咐隨員:“將先生的牛車尋地兒安頓了。”又轉對惠施,禮讓,“惠先生,請!”

是日夜間,惠施入住東宮,與太子申促膝而談。二人從觀物十事談起,不知不覺中天已拂曉,遠處雞啼。

太陽升起時,太子申仍無困意,扯惠施的手並肩走到東宮後花園的涼亭下麵。一名侍女端來兩隻銅盆,二人洗過臉,漱了口,另一侍女送來早餐。暢談一夜,也是餓了,二人正在享用美味,內宰走過來,對太子申拱手道:“啟稟殿下,朱司徒求見!”

太子申皺眉:“本宮正在會客,讓他改日再來。”

“臣講了,可他⋯⋯說是急務,定要麵奏殿下!”

太子申放下餐具,轉對惠施賠笑道:“先生稍坐,申去去就來!”

太子申匆匆趕到前殿,與朱威見過禮,直入主題:“朱司徒,何事急切?”

朱威反問他道:“殿下記得昨日之事否?”

“記得。”太子申心頭一凜,“本宮一直納悶兒呢。司徒可知父王所為何事?”

“王上想請殿下釣魚!”

“釣魚就是釣魚,父王何以雷霆震怒呢?”

“殿下可知王上欲釣何魚?”

太子申搖頭。

“鯤。”

“鯤?”太子申皺眉,“什麽鯤?”

“就是國相。王上明為釣魚,實為商討由何人繼任白相國的空缺。”

“相國的事,父王決定就是,怎麽扯在本宮身上?”

“王上若是能夠決定,何須待到今日?”

“這⋯⋯司徒有何見教?”

“安國君一心推舉陳軫為相,臣以為不妥。陳軫是何德行,殿下心中明白。若是此人為相,魏國危矣!”

“以司徒之見,當以何人為相?”

“公孫衍!”

“司徒既有人選,直接薦給父王就是!”

朱威輕歎一聲:“唉,臣已舉薦多次,可王上⋯⋯”

“司徒之意是⋯⋯”

“臣思來想去,唯有求助於殿下。殿下,公孫衍之才,堪比秦國商君啊!”

“司徒既已薦過,本宮就愛莫能助了。司徒若無他事,本宮還有客人在後花園中等候呢。”太子申起身,雙手揖禮,做送客狀。

朱威急了,從袖中掏出那片竹簡:“臣懇請殿下看過這個,再作定論。”

太子申接過竹簡,納入袖中,轉對內宰道:“送客!”

送走朱威,太子申匆匆返回涼亭,向惠施兩手一攤,苦笑道:“抱歉抱歉,總有煩冗之事掃興!”

惠施捋須笑道:“嗬嗬嗬,是什麽煩冗之事,可否曉諭惠施?”

“相國的事。”

“相國怎麽了?”

“不瞞先生,自白相國故去,朝中無相,眾臣無人節製,父王事事躬親,頗為疲累。父王久欲拜相,卻未遇到合適相才,方才拖至今日。”

“大王不是要拜陳軫為相嗎?”

“朱司徒就是為此著急!”

“王上欲拜相,有人願做相國,這是好事呀,朱司徒著的什麽急?”

“朱司徒認為陳軫是禍國亂臣,不可為相。”

“依朱司徒之見,誰可為相?”

“公孫衍。”

“朱司徒是想讓殿下舉薦公孫衍嗎?”

“正是。”

“殿下應允了?”

太子申搖頭。

“嗬嗬嗬,這麽說來,司徒大人是白走一趟嘍!”

“他留下一片竹簡,說是公孫衍寫的。”

“草民能否一閱?”

太子申從袖中摸出竹簡,遞給惠施。惠施瞄一眼,遞還。

太子申接過,問道:“此人寫得如何?”

惠施脫口讚道:“好字!”

“先生之意是⋯⋯”

“草民的意思是,若是此人肯做相國,殿下不妨向王上舉薦!”

在嬴虔歸田後幾日,惠文公依據司馬錯、公子疾、公子華、甘茂等人提供的用人名單,將各地郡守、官大夫、千夫長以上官員來了個大換血,或升或降,或調動或移防,幾乎無一例外地整肅一遍。

惠文公在做這一切時一氣嗬成,既沒有拖泥帶水,也沒有草率行事,無論從哪一個環節都可看出,他是早有預謀的。此舉顯然是在告訴所有官員,他們的生殺榮辱已經掌控在新的君上手中。

就這樣,在秦孝公薨天後不到三個月的時間裏,惠文公左右開弓,連出殺手,環環相扣,除商君,鏟舊黨,更換朝臣,看得列國眼花繚亂。

經過令人瞠目結舌的一係列大開大合,惠文公將先君孝公薨天後的混亂局麵整治一新,完全掌控秦國的內政外交。

雖然如此,惠文公並沒有高枕無憂。他靜靜地坐在幾案前,內心深處感到某種惶恐。

惠文公知道自己惶恐的是什麽。

這個什麽就是,他還缺個商君。

先君有商君,因而明白秦國該向何處去,又該如何去,而他卻一無所有。公子疾、司馬錯、甘茂之輩,雖說皆是人才,但任何一個都不能像商君那樣在更大的範圍內把握國政,更不用說在危難麵前力挽狂瀾了。

與商君相比,他們根本不在一個層麵上。在這個層麵上的隻有一個人,魏國的公孫衍!

然而,惠文公的當務之急卻還不是公孫衍,因為他還有一件更為緊迫的大事。

將近三更,惠文公仍無睡意,正襟危坐,再次捧起《商君書》,秉燭賞讀。

許是看得累了,惠文公放下書冊,閉目揉一會兒,思緒回到獄中,耳邊響起商鞅的聲音:“⋯⋯終南山中有個高人,叫寒泉子,君上或可求他指引⋯⋯文可用公子疾,武可用司馬錯⋯⋯就河西之戰觀之,(公孫衍之才)在鞅之上⋯⋯”

惠文公收回思緒,朝外叫道:“來人!”

內臣趨進。

“召司馬錯、嬴疾!”

三日之後,惠文公、司馬錯、公子疾、公子華、車衛君一行五人已經走在寒泉穀道上。五人皆著布衣,呈蛇形疾走。

穀口大樹下麵,賈舍人當道而立。

惠文公一行五人走近。

賈舍人深深揖道:“賈舍人遵先生吩咐,在此恭迎諸位大人!”

惠文公大吃一驚,目光依次掃過公子疾、司馬錯。幾人不期而至,惠文公特別吩咐不可走漏風聲,而先生竟然⋯⋯

公子疾、司馬錯也是震驚。

司馬錯回過神來,還禮道:“有勞賈先生!”

賈舍人伸手禮讓:“諸位大人,請!”

“賈先生,請!”

賈舍人頭前引路,幾人走過寒泉,走向草堂。

寒泉子候在門外,對惠文公長揖道:“君上駕臨寒舍,草民有失遠迎,得罪,得罪!”

惠文公還禮:“嬴駟見過前輩!”

寒泉子伸手禮讓:“君上,諸位大人,請!”便頭前引路。

惠文公四人跟在身後,走進客廳,車衛君留在院門外守候。

眾人分賓主坐下,惠文公急不可待,朝寒泉子拱手問道:“請問前輩,你怎麽曉得是嬴駟造訪呢?”

寒泉子拱手還禮:“君上為非凡之體,一進終南,就有紫氣衝天,祥雲籠罩,草民是以曉得!”

“先生真是神人哪!”

賈舍人沏好茶水,退出。

寒泉子指茶水:“君上,諸位大人,請用茶。”

惠文公品啜一口,吧咂幾下:“好茶呀!”

“嗬嗬嗬,”寒泉子笑道,“看來君上是知茶之人哪。”

惠文公聽出話音,拱手:“請問前輩,此茶可有講究?”

惠文公油然而生敬意,歎喟道:“此等好茶,嬴駟可否帶一些日日品嚐呢?”

“君上貴為一國之尊,自可日日品嚐。隻是,此茶非尋常茶品,非寒泉之水不能衝泡。君上若有雅趣,可使百姓絡繹取之!”

“若是此說,也就罷了。”

“為何罷了?”

“隻為一時口福而役民取水,所泡之茶無論多麽清香圓潤,駟都無法下咽哪。”

寒泉子微微點頭:“君上愛民若此,當是秦人之幸!”

“先生美言,駟愧不敢當。不瞞先生,嬴駟此來,是有俗事相擾。”

“嗬嗬嗬,”寒泉子似已斷出他要問什麽,“草民意趣隻在山水之間,君上可否隨草民後山一遊?”說畢起身,伸手禮讓。

惠文公略怔,看向司馬錯。

司馬錯努嘴。

惠文公起身,跟在寒泉子身後。

公子華剛要起身,司馬錯遞個眼色。

公子華明白,嗬嗬笑一下,繼續品茶。

寒泉後山的小道上,峰回路轉,環境清幽。寒泉子走在前麵,一路走,一路指指點點,不厭其煩地向惠文公介紹樹木風景。

走至一棵巨樹下,寒泉子席地坐下。

惠文公亦坐下來,看著他。

寒泉子一臉笑意,盯住惠文公:“君上此來,可是因為商君?”

惠文公抱拳道:“正是。商君在日,駟求問秦國前路,商君說,駟但有迷茫,可至寒泉求問先生。駟今日不請自來,有擾先生清靜,實屬唐突!”

“嗬嗬嗬,《詩》曰:‘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寒泉子指著山林,“依照此詩,此山此林皆為君上產業,”指自己,“草民自然也是君上臣民,君上但有吩咐,直說就是,大可不必客氣。”

“先君早逝,駟受命於多事之秋。秦地偏狹,秦民粗俗,國無積蓄,民生多艱,又逢天下紛亂,列國互爭,內憂外患,層出不窮,駟稚嫩淺薄,羽毛未豐,每每思之,夜不成寐,心惶惶然。”

“敢問君上何事惶然?”

“天下大勢。”

“天下大勢,分久必合。今日天下明合實分,終將走向明分實合。至於合於誰家,當為天機,草民不便妄言。不過,就眼下而論,一切正如君上所見,列國雖眾,成大勢者不過七家。燕弱而偏安,趙北有胡憂,南有魏、韓掣肘,難有施展,魏、韓夾於大國之中,疲於自保,可成大業者,唯齊、楚、秦三國。”

惠文公屏氣凝神:“請前輩詳解!”

“楚國人口眾多,地大物博,腹地廣闊,當有大成;齊國有漁鹽之利,桑麻之富,教化之治,當為秦之勁敵。”

“非格局小了,是時過境遷。今日之魏,東西分割為二,中無連接,為封國大忌。這且不說,魏國更居中原腹地,四鄰皆敵,三強環伺,勢必成為案上魚肉,如何能成大事?”

“駟當以何策應對齊、楚?”

“三國角力,勢均力敵,隻可智取,不可強圖。此所謂恃力者亡,恃智者昌。君上當以伐交為上,伐國次之。”

“嬴駟所慮,正在於此。秦人一向恃力,所缺者,智也。先君在時,有商君輔佐,智、力兼具。今商君身殉,駟唯有蠻力,苦無英才啊!”

“英才是時勢造出來的。天下大勢走到這兒,自有英才應運而出。依草民之見,君上缺的不是英才,而是識別英才的慧眼!”

“前輩之言,如開茅塞。”嬴駟拱手,“前輩在上,駟有一請!”

寒泉子拱手:“君上不必客氣,有話請講!”

“前輩慧眼千裏,駟不勝歎服。嬴駟不才,欲拜先生為國師,早晚聆聽先生教誨,敬請先生允準!”

“草民謝君上器重。隻是,草民久居山林,早已不習驅馳,還望君上見諒!”

“這⋯⋯”

“君上勿憂。草民有徒二人,一個姓竹,一個姓賈,皆在山中修行多年,可以識人。君上如若需要,草民就使二人下山,為君上識才。”

惠文公大喜,起身長揖:“駟謝先生相助!”

寒泉子起身,回揖:“草民順天應命而已,君上不必言謝!”

寒泉之行令惠文公眼界大開。寒泉子所言,也與先君夢中所示契合。

從寒泉歸來,惠文公所做的第一件事是走進複興殿密室,抱出那隻他從枯井裏用一條人命換回來的石匣子。

說實在的,從內心深處講,惠文公不止一次懷疑過這隻石匣子的真偽,認為是先君使人事先埋起來的。今日看來,這種懷疑不僅可笑,且也是對上天的不敬。

惠文公將石匣子恭敬地擺好,燃過香燭,拜過石匣,麵匣而坐,陷入深思。

惠文公的耳邊再次響起先君孝公的聲音:“天下列國,能夠取代周室的非我大秦莫屬。此非我願,實為天意!”

孝公的聲音剛剛淡去,寒泉子的聲音又強起來:“楚人口眾多,地大物博,腹地廣闊,當有大成;齊有漁鹽之利,桑麻之富,教化之治,當為秦之勁敵⋯⋯三國角力,勢均力敵,隻可智取,不可急圖⋯⋯恃力者亡,恃智者昌⋯⋯伐交為上,伐國次之。”

惠文公沉思良久,慢慢收起匣子,複藏於密室,反身回到禦書房,站在列國形勢圖前,聚精會神地凝視由烙鐵在木板上烙成的情勢標誌。

看有一時,惠文公的眉頭微微皺起:“是的,恃力者亡,恃智者昌⋯⋯伐交為上,伐國次之⋯⋯伐交?”

惠文公睜眼:“宣!”

公子疾趨進,叩道:“啟稟君兄,西戎進獻寶馬二十匹,義渠進獻寶馬三十匹,已於昨日抵達軍馬場!”

馬也是惠文公的最愛。

“太好了,看看去!”惠文公起身,走有兩步,轉問內臣道,“竹先生、賈先生可都安頓好了?”

內臣拱手:“安頓好了,暫住驛館。”

“請二位先生和國尉也到軍馬場,看看寡人的寶馬。”

“臣領旨!”

惠文公等興師動眾地趕到馬場時,內臣已與竹遠、賈舍人等在那兒等候了。

在大司馬的陪同下,一行幾人緩步走過排排馬廄。見有人來,這些戰馬無不蹬蹄噴鼻,興奮異常。

惠文公甚是滿意,指著它們笑問竹遠:“竹先生,你看它們如何?”

竹遠拱手應道:“回稟君上,匹匹都是良馬!”

惠文公似吃一驚:“難道沒有一匹堪稱寶馬的?”

“那就要看君上如何看待這個‘寶’字了!”

“請先生詳解!”

“君上若以駕車遊樂、騎射田獵為寶,它們匹匹可稱寶馬。君上若以日行千裏、馳騁天下為寶,它們也就最多配稱作良馬了。”

“說得好哇!”惠文公朝竹遠深深一揖,感慨道,“不瞞先生,寡人請二位來此觀馬,等的就是先生這句話。寡人新立,矢誌振作,可惜**馬力不濟,難以圖遠。寡人為求千裏之馬,夜不成寐。此番進山,請到二位先生,實乃寡人洪福。常言道,千裏馬常有,而伯樂不常有。今有二位伯樂在側,寡人複何憂哉!”

竹遠還禮:“君上寄此厚望,實讓草民惶惶然!”

“寡人誠意求馬,但寡人愚拙,既不知馬,也不識馬。今請先生來此,就是請教求馬之途,敬請先生賜教!”

“求馬之途,無外乎二。一曰勞師動眾,遍訪天下;二曰修好馬廄,備足草場,使馬無拘束之感,有馳騁之所,坐等千裏馬上門。”

“勞師動眾,寡人力不能及。”惠文公略一思忖,“先生,你看這樣如何,寡人這就詔告天下,列國士子凡有一技之長者,皆可赴秦一展抱負。凡來秦士子,寡人必虛位以待,量才重用。寡人另將列國驛館辟出一方,擴建為士子街,增設館驛,專門款待天下士子!”

“君上誠意若此,天下寶馬必定接踵而至。”

“寡人所求,不是良馬,是千裏寶馬。至於能否求得,這就仰仗二位的慧眼了。”

竹遠拱手:“君上求賢若此,修長敢不效力?”

惠文公轉對甘茂:“甘茂,修馬廄、建草場的事就交給你了,自今日起,你須聽命於先生,為千裏寶馬備足馳聘之所!”

甘茂拱手:“臣領旨!”

從馬場返回,惠文公叫住公子疾,吩咐道:“疾弟,你得出趟遠門,出使安邑!”

“嗬嗬嗬,”惠文公笑道,“先君薨天,魏王不計前嫌,特使陳軫吊唁,寡人甚為感懷。有來無往非禮也,寡人這讓疾弟使魏,一代寡人答謝魏王盛情,二向魏王轉達寡人問候,就說寡人願與魏王盡釋前嫌,締結睦鄰盟約,互通關貿,惠澤兩國。”

公子疾拱手:“臣受命!”

“此行還有一個使命。”

“臣弟願聞。”

“公孫衍!”

公子疾略一思忖:“勸說公孫衍赴秦嗎?”

“不是勸,是請。記住,明請不行,暗請;軟請不行,硬請。言而總之,此行隻能有一個結局,不惜代價,使公孫衍離魏赴秦!”

公子疾朗聲:“臣受命!”

“還有,陳軫是個人才,可以成全他的夢想。”

“他的夢想是做魏國的相國!”

“成全他。”惠文公轉對公子華,“華弟,你也去,助你疾哥一把,務必請到公孫衍!”

公子華拱手:“臣弟受命!”

魏王大朝,殿中群臣肅立。

魏惠王端坐於龍椅,俯視群臣,聲如洪鍾:“宣旨!”

毗人朗聲宣旨:“上卿陳軫聽旨!”

陳軫出列,叩首:“臣候旨!”

毗人宣道:“近半年來,上卿陳軫奉王命兩番使秦,不負使命,厥功甚偉,著賞足金百兩,錦緞五十匹,樂工十人,駟馬軺車一輛!”

“臣叩謝王上隆恩!臣有一請,請王上恩準!”

惠王揚手:“陳愛卿請講!”

“臣鬥膽祈請王上收回成命!”

“哦?”惠王傾身,“陳愛卿,不會是嫌棄寡人賞賜不夠吧?”

陳軫再叩:“身為王臣,王賜一羽,臣不敢以為少,王賜千金,臣不敢以為多!”

“既然不敢,為何又要寡人收回成命?”

“老秦公歸天,新君即位,商鞅作亂,民眾惡其法,舊黨甘龍等人力誅商鞅,聚眾於宮門之外,迫新君廢商鞅苛法,亂象紛呈。秦國生亂,於我是難逢良機。今我光複河西在即,一金一銅,一布一絲,皆當用於光複大業,臣尺寸之功,不敢受賞!”

惠王大是感動,起身,下階,走到陳軫身邊,親手將他扶起,重重地按在他的肩上:“好愛卿,說得好哇!自白相走後,此等忠良之言,寡人久未聞矣!”

陳軫涕淚橫流,哽咽道:“王上⋯⋯”

魏惠王鬆開他,走回王位:“寡人一言既出,焉有收回之理?有功不賞,何以勵臣民之誌?陳愛卿,還是請受賞吧!”

毗人走到陳軫跟前,將領賞的牌子並禦旨交給他。

陳軫接牌、旨,叩首:“臣接旨,臣叩謝王上厚賞!”轉向公子卬,“昔日白相國以七千金捐予龍賈,助河西之防。軫無白相國之富,謹以此賞捐予安國君,以助軍資,用於光複河西大業!”說畢走到安國君身邊,將牌、旨雙手送呈。

朝堂眾臣表情不一。

朱威看向白虎。

白虎怔怔地看著眼前一幕,長吸一口氣。

在陳軫受到魏王嘉獎的次日,辰時,太陽升起,將毒不毒。

陳軫光著身子躺在後花園中,用一塊布帛遮住羞處,眼上蒙著一塊絲帛,躺在草坪上曬太陽,兩隻腳的大腳趾在暖暖的陽光下愜意地碰來碰去。

身體愜意,心也就閑不住了,近日發生的美事兒一樁接一樁地浮現在陳軫眼前:

—翠山別宮外,惠王急上前幾步,扶起陳軫,攜起他的手。

—別宮內,惠王目不轉睛地盯住陳軫,聽他講述秦宮的事。

—惠王拿袖子抹淚。

—回安邑途中,惠王與陳軫同坐王輦。

—朝堂上,惠王下階,走至陳軫身邊,將他扶起,兩手重重地按在他的肩上。

—惠王的聲音:“⋯⋯陳愛卿呀,寡人盼你多時了!⋯⋯啊?甘龍竟在宮門口聚眾鬧事?他不想活了嗎?秦公怎麽辦?⋯⋯自白相走後,此等忠良之言,寡人久未聞矣!”

—毗人的宣詔聲:“⋯⋯陳軫奉王命兩番使秦,不負使命,厥功甚偉,著賞足金百兩,錦緞五十匹,樂工十人,駟馬軺車一輛!”

陳軫思緒回來,感慨不已:“王上將我陳軫比作白相國,表明王上總算是看明白了我陳軫的能耐,表明這些年來我陳軫的心思沒有白費⋯⋯唉,王上啊,王上,你有所不知,我陳軫豈能隻是個老白圭呢?他老白圭除了會賺錢,還會做什麽?他能口若懸河,左手雲,右手雨,將偌大一個秦國玩弄於股掌之上嗎?他能在數月之內逼商鞅入死地,使甘龍、杜摯、公孫賈之流死於非命,還差點兒就廢了秦國的新法嗎?至於他能賺錢,這有什麽了不起?這方麵我陳軫難道比他差嗎?他辛辛苦苦幾十年,不過就賺那麽點兒金子,我陳軫輕輕鬆鬆一個元亨樓,就把他的家財悉數倒騰過來!他老白圭永遠不曉得,在這亂世,重要的不是錢,是人。人生最悲之事,就是所托非人!他把金子托給龍賈,河西不是照樣失了?他把家業托給白虎,家業不是照樣敗了?如果他把相位、家產一並托給我陳軫,河西能丟嗎?家產能敗嗎⋯⋯”

想著想著,陳軫噘起嘴唇,情不自禁地哼起家鄉小調。

陳軫正在哼唧,戚光跑過來,壓低聲道:“主公,有事情了!”

“什麽事情?”

“秦使到訪!”

“秦使?”陳軫忽地坐起,扔掉眼上蒙布,“誰?”

“正使公子疾,副使公子華,前腳剛到安邑,後腳就到咱的府上!”

“在哪兒?”

“就在客堂裏歇著,說是要見主公!”

陳軫眼珠子連轉幾下:“晾他們個半晌,好茶伺候著,就說本公宮中去了!”

陳軫複又躺下,用布將眼蒙上,忖道:“秦人來使,意欲何為?公子疾合於常理,公子華呢?公子華是個蛐蛐哥兒,從兒時起就跟從嬴駟,算是當朝紅人,秦公讓他來使,必為大事!這個大事會是什麽呢?管它什麽狗屁大事,秦人此時來,於我陳軫或倒是個好事呢!”想到這兒,一骨碌爬起,將布摘掉,“我得先去一趟宮裏!”將衣服穿了,慢悠悠地走向後院。

陳軫入見時,魏惠王正在禦書房裏捧讀陳軫帶回來的《商君書》。

惠王越讀眉頭擰得越緊,讀到後來,一拳擊在案上,將一旁侍奉的毗人嚇一大跳,疾步過來。

魏惠王恨道:“什麽玩意兒?”

毗人詫異道:“王上?”

“你看看!”惠王將羊皮卷兒啪地扔給他。

毗人沒有提防,沒有接到,羊皮落到地上。

毗人撿起來,看一會兒,不解道:“它怎麽了?”

“怎麽了?”惠王略頓一下,氣似乎消下去,“寡人再細看看!”又伸手討要。

毗人遞給他。

惠王捧起又讀,眉頭又擰起來。

就在此時,陳軫求見。

惠王放下羊皮,驚喜道:“他來得好哩,快請!”

毗人引陳軫進來。

惠王趿著鞋子迎到門口,陳軫當門就跪,被惠王扯住。

“嗬嗬嗬,虛禮免了,寡人正要尋你哩!”惠王拉他走到客位,按他坐下,自己坐回原位。

“王上召臣⋯⋯”陳軫頓住。

惠王將那塊羊皮揚了下:“這些你可看過了?”

“看過了。”

“你怎麽看?”

“臣以為,商鞅所述,既有對的地方,也有⋯⋯”

惠王一拍幾案:“什麽對的地方?完全是不通人性!”

陳軫略怔:“王上?”

“唉,”惠王輕歎一聲,大失所望,“商鞅這般虔心敬意,寡人原還以為他送個寶物呢,不想卻是一堆狗屎!別的不說,就說這壹民吧,讓百姓種地沒錯,難道讓士大夫也去種地嗎?所有臣民都去種地了,誰來釀酒?誰來織錦?誰來奏樂?誰來歌舞?誰來教兵打仗?若是寡人也照這麽做,後花園就得是個菜園子!還有,不讓百姓讀書,難道也不讓士大夫讀書嗎?滿朝皆無識字之人,誰來籌策?寡人若是頒詔布令,誰來宣讀?”

陳軫眼珠子轉幾下,起身,叩首:“臣有罪!”

“咦,”惠王驚訝道,“你何罪之有?你不帶回此書,寡人能看明白秦公嗎?能看明白秦法嗎?秦室不恤其民,必遭其殃!寡人再不才,再失德,也不能不惜臣民哪!”

“我王聖明!”陳軫再叩,“我王不以商鞅之法治國,是魏人之福,更是天下人之福!”

惠王將羊皮卷遞給陳軫:“抄上幾份,散給朝臣們看看,讓他們明白什麽叫秦法,更讓他們明白活在秦國是個什麽滋味!”

“抄去。”惠王猛地想起什麽,“哦,對了,你來求見寡人,是有什麽事吧?”

“秦公派使臣來了!”

“什麽人?”

“一個是公子疾,另一個是公子華,”陳軫壓低聲,“皆為秦公兄弟,是其心腹!”

“總該有個使命吧?”

“他們剛到,臣還沒有見到人,具體使命,尚未得知,不過,如果不出臣斷,秦使此來,當為示好!”

“示好?”

“新君即位,內亂不止,這又結怨楚國,秦公睡不好覺了!”

“他拿什麽示好?”

“臣求見王上,正是為此。如果秦使是來示好的,讓他們如何示,臣請王上旨意!”

惠王一字一頓:“寡人隻有一個旨意,歸還河西!”

陳軫拱手:“臣領旨!”

陳軫回到府中,戚光迎出。

陳軫劈頭問道:“秦使何在?”

戚光應道:“等不及,走了。”

陳軫轉對馭手:“館驛!”

車馬馳到秦使館門外,陳軫下車,公子疾迎出。

陳軫深深一揖:“抱歉抱歉,陳軫抱歉!”

公子疾還一揖:“上卿公務在身,是在下冒昧了!”

陳軫賠笑道:“唉,自從鹹陽回來,宮裏宮外,這兒吼,那兒叫,忙得在下黑不是黑,明不是明,真想倒頭睡它三天!”

“能者多勞啊,陳上卿乃棟梁之材,多忙一些也是該的!”

“什麽棟梁不棟梁的,聖人勞心,庸人勞身,在下不過是庸人而已。”

“上卿過謙了!”公子疾禮讓,“館中請!”

二人並肩步入館舍。

剛在正堂裏坐定,公子華從偏廳走進來,沏上茶水。

陳軫盯住公子華:“這位可是⋯⋯華公子?”

公子華拱手:“嬴華見過陳上卿!”

陳軫趕忙站起,拱手道:“哎喲喲,我說眼熟呢。好像在你家府上見過一麵,可那時你是公子哥兒,今日官服在身,在下真還不敢認呢!”

“嘻嘻,今朝仍舊是個公子哥兒!”公子華笑過幾聲,輕聲問道,“聽說上卿最會快活,可知這安邑城中,哪兒有快活處?”

“哈哈哈哈,”陳軫長笑數聲,“讓公子見笑了!公子愛快活,來這安邑是尋到地方了。”斂笑,壓低聲音,“公子是想鬥蛐蛐兒,還是想⋯⋯”刻意頓住。

“蛐蛐兒早玩膩了,還請上卿引見一個好玩兒的!”

“敢問公子欲玩何物?”

“這安邑都有何物好玩?”

“好玩之物數不勝數,就看公子的嗜好了。若是好田獵,公子可到翠山;若是好賭錢,公子可到元亨樓;若是好美人兒,公子可到眠香樓⋯⋯”

公子華來勁了:“眠香樓不錯,說說它!”

“嗬嗬嗬,公子果是風雅!在這眠香樓裏,列國美人兒應有盡有,少至豆蔻佳人,長至半老徐娘;纖有弱不勝衣的細腰,豐有珠圓玉潤的美體!”

“有有有,無香能叫眠香樓嗎?”陳軫壓低聲音,“不瞞公子,裏麵真還有位美女,就叫天香,那可真是國色啊,貌美就不說了,琴棋詩畫也是無所不精。有誰若得此女春宵一度,不枉此生喲!”

“聽上卿此話,難道此女⋯⋯”

陳軫神秘一笑:“不瞞公子,此女從不接客,是以⋯⋯”頓住。

公子華詫異道:“咦,這倒奇了,本公子走遍天下,不曾見過香樓女子不接客的。上大夫這就請講講,美人天香何以不接客?”

“這⋯⋯在下不方便多說。”

“哈哈哈哈,”公子華朗笑幾聲,打個揖道,“嬴華謝上卿提醒!”拐進裏屋,不一時,換一身公子哥兒服飾出來,“二位在此細聊,嬴華瞧個稀罕去!”

陳軫起身送行:“公子慢走!”又衝公子疾一笑,豎拇指,“沒想到華公子這般風風火火,真是性情中人哪!聽聞華公子與秦公相處甚篤,形影不離,公子疾能得華公子做副使,麵子可是不小喲!”

“唉,”公子疾略顯納悶,“什麽麵子不麵子呀。君上要在下使魏,華弟聽說安邑好玩,定要在下帶他耍一趟。在下知他玩心太重,怕他誤事。華弟急了,直接求到君上,君上纏不過他,隻好發話。嬴疾別無選擇,隻得帶他來了。”

陳軫抱拳:“公子鴻運高照,從五大夫一躍三級,在下道賀了!”

公子疾抱拳回禮:“慚愧慚愧,惹上卿見笑了。眼下秦國山中無虎,隻能讓在下這隻小猴子暫時蹦躂幾日。”

陳軫長歎:“唉。”

“敢問陳兄,何以出此長歎?”

“無論如何,公子還有地方蹦躂,不似在下,在這上大夫位上一坐七八年,再也挪不動窩了。”

公子疾聽出話音,故作驚訝:“咦,陳兄不是已經貴至上卿了嗎?”

陳軫苦笑:“上卿是個虛位,要人沒人,要錢沒錢,不似公子,呼風就是風,喚雨就是雨!”

“嗬嗬嗬,上卿說反話了。在下聽說,相國這個位子,魏王是一直在為上卿留著呢。”

“什麽留不留的,白圭故去這都兩年多了。”

公子疾斂笑:“陳兄是說,此事另有隱情?”

“既然公子問及,在下也就不瞞了。”陳軫壓低聲音,“就在近日,朝中有人再次舉薦公孫衍為相!”

“哈哈哈哈,”公子疾大笑幾聲,不屑道,“我道是何人向陳兄叫板呢,原來是公孫衍!據在下所知,此人不過是個相府家奴,如何能成?”

“此人倒沒什麽,關鍵是那個朱威,三番五次地舉薦,王上又偏聽他的!要不然,這相位在下早就坐上了!”

“陳兄若是想坐相位,在下可助一臂之力!”

“公子怎麽助?”

“除去此人!”

“朱司徒是王親,在下豈敢!”

陳軫吸一口氣,抱拳:“在下謝過公子了。敢問公子,此事若成,叫在下何以回報?”

“成全在下使命!”

“敢問公子是何使命?”

“不瞞上卿,君上新立,內亂不止,君兄無心亦無力與魏為敵,特使在下重修舊好,睦鄰而居。”公子疾深揖一禮,“上卿若能在魏王麵前多多美言,讓疾不負使命,疾也就心滿意足了。”

陳軫回揖:“軫盡力。”

向晚時分,一身富家哥兒打扮的公子華晃晃悠悠地走近眠香樓,搖著羽扇望向張燈結彩的大門。

鴇母瞄見,滿臉堆笑地迎上:“公子看起來麵生,是第一次來喲!”

公子華搖幾下羽扇:“聽說貴樓芬芳滿園,本公子這想飽個眼福,一睹芳菲呢!”

“嘖嘖嘖,公子算是尋對地方了。”鴇母禮讓道,“樓中請!”

迎客廳裏燈火通明。

鴇母引公子華走到賞花台上,請他坐下,擊掌道:“各位香花,迎客!”

音樂響起。

一個白衣女子在前,二十幾個花枝招展的美人隨後,從一個方向徐徐走向花台,沿二樓正麵一段挖入式弧形走廊的雕欄一溜兒排開,搔首弄姿,各展媚態,眼神兒一道道勾下來。

鴇母指著她們:“公子請看,這些花花草草,可有哪一枝入眼的?”

公子華瞄去一眼,把手中羽扇啪地合起,兩眼閉合。

鴇母擺手,眾女子禮貌地彎腰鞠躬,唱聲喏,在音樂聲中依序退場。

鴇母朝公子華豎根拇指:“公子果是眼高!”再擊掌,朗聲,“四季香出場迎客!”

音樂再次響起,四個更加漂亮的美人踏著節拍,在一個紫衣女子的引領下,從另一方向徐徐登場。四女皆素服淡妝,懷抱琴瑟笛簫,在弧形花台上依序站定,各擺姿勢,不無靦腆,媚眼勾向公子華。

鴇母指點四女:“公子爺,此乃春夏秋冬四季香,色藝俱佳,名聞天下,堪稱眠香樓裏的招牌了!”

公子華審視四人,良久,仍無表態。

“公子爺,可有哪一季中眼的?”

公子華看向她:“聽說還有一香,可否一睹芳容?”

鴇母擺手,音樂聲中,四季香回轉。

鴇母湊近公子華,壓低聲音:“看來公子爺是個行家!老身這就為公子直點地香了!”擊掌,朗聲,“公子爺點名地香,有請地香薰香接客!”

音樂聲再起。

鴇母笑吟吟地禮讓道:“公子爺,雅室請!”說著起身,頭前走去。

公子華跟在鴇母後麵,走上二樓,沿走廊步入一處寬敞、奢華的雅室。

鴇母禮讓公子華坐下,殷勤地說:“不瞞公子爺,地香原是龍門山的裏氏公主,數十年前,裏氏本為望門,後來家門不幸,日漸破敗。公主父母早逝,隨從兄長過活。兄長攜帶家產離開龍門山投奔安邑,本欲謀份差事,不料差事未能謀上,卻欠下元亨樓一屁股賭債。兄長無奈,隻好將她賣予本樓。地香姑娘品性高潔,尋常男子概不接待,似爺這般人品,奴家看上去覺得有緣,這才點她!”

公子華抬眼望去,果見此女不俗,身材婀娜,麵容嬌俏,舉止端莊,衣著得體,懷抱一把鳳頭古琴,一對清澈的大眼靈動、勾人。

地香兩膝微彎,朝鴇母唱喏:“地香見過母親!”

鴇母指公子華道:“地香,這位公子爺遠道而來,你可好生侍奉!”

地香瞟一眼,見公子華一表人才,芳心大動,深鞠一躬,聲如鶯啼:“地香見過公子爺!”

公子華怦然心動,搖幾下羽扇,轉對鴇母:“美人果是標致,爺開眼了!”合上扇子,轉臉,閉目。

地香頗是尷尬,臉色紅紅地對鴇母道:“母親,若無他事,地香回房去了。”轉身,如同來時一樣,款款出門去了。

鴇母目瞪口呆:“我的公子爺呀,連這樣的妙人兒,你也相不中?”

“聽說貴樓還有一香,人呢?”

“公子爺說的可是天香?”

公子華連晃幾下扇子:“嗬嗬嗬,你這樓裏總不該藏著掖著吧?”

“公子爺果是雅人,隻是⋯⋯”鴇母欲言又止。

公子華臉色微沉:“隻是什麽?”

“不瞞公子爺,”鴇母湊近公子華耳邊,壓低聲音,“天香名花有主,概不接客!”

公子華摸出一隻錢袋,啪地擺在幾上:“就這袋中黃物,本公子買她兩個時辰,受她幾個媚眼,聽她幾句甜言,可否?”

鴇母打開錢袋,見是十幾塊小金塊,摸出一塊,咬一下,眉開眼笑:“我的娘乖乖呀,公子爺就是公子爺!爺,你在這兒候著,奴家親去請她下來!”

公子華抖幾下錢袋,擺動扇子:“本公子難道就不能一睹美人的香閨嗎?”

“能能能!”鴇母連連點頭,將錢袋收起,賠笑,“奴家這就引公子爺上樓,”禮讓,“公子爺,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