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36章| 求自保商君結楚 為新法嬴駟探監

商鞅前腳出關,後腳就有黑雕報告公子華。

“陰晉邊關急報,”公子華稟報道,“商君已經出關,說有急務,共是五輛車。因是商君,關尉未作核查。商君之後約有兩刻,魏使陳軫出關,共是兩輛車,四個人,車上沒有多餘物品,隻帶隨身衣物。”

惠文公詭詐一笑:“嗬嗬嗬,看到了吧?”

公子華豎起拇指:“君兄神算,臣弟敬服!臣弟想請君兄再預估一下,下一步會發生什麽?”

惠文公反問:“如果你是陳軫,會怎麽做?”

公子華捏緊拳頭:“抓他到安邑,交給公子卬,血祭八萬軍魂!”

“哈哈哈,”惠文公笑道,“你呀,怎麽淨想狠招?”

“公子卬恨死他了,不會放過他。魏王若是不用他,就一定會殺他,斷不會再放他走!”

“再想想,有否其他可能?”

公子華沉思一時,搖頭:“臣弟想不出了。”

惠文公歪頭看他:“譬如說,把他遣返秦國?”

公子華驚愕:“啊?”

莫名其妙地被扣在函穀關的臨時看押所裏,冷向納悶道:“唉,過去此關,就可南入宜陽了,沒想到⋯⋯該死的魏人憑什麽說我們帶違禁品了?每箱東西都是我精選過的,沒有一樣違禁!”

商鞅問道:“是不是走透消息了,魏人曉得是我們?”

“不可能!”冷向語氣堅決,“要是在秦國邊關被攔,我服氣。這已早過魏國邊關,魏人若是曉得底細,我們就到不了函穀!”

商鞅閉目。

冷向急切道:“主公,該怎麽辦?”

“隻要查不出我們的真實身份,大不了沒收些貨物!”

就在此時,一輛戰車馳到函穀關,公子卬風風火火地從車上跳下。

軍尉迎上,領他直奔梯級。公子卬等拾級而上,陳軫、關令等聞聲迎出。

公子卬看向陳軫,急切道:“陳兄,說是逮到衛鞅了?”

陳軫打個手勢:“噓—”迎上,挽起他,攜手上城。

幾人徑至關令府大廳,剛剛坐定,公子卬就又急不可待地問道:“快說,那廝在哪兒?”

陳軫指向一個方向:“好生款待著呢!”

公子卬一拳震幾:“好,養肥點兒好宰!”

“嗬嗬嗬,卬弟想怎麽宰?”

公子卬目露凶光:“一小刀一小刀地剜,讓每一個英靈都有分享!”

陳軫誇張地吧咂幾下舌頭:“嘖嘖嘖,淩遲也不過三千六百刀,安國君這八萬刀下去,是要把商君做成肉醬嗎?”

“做肉醬也是便宜了他!”

陳軫長歎一聲:“唉!”

“陳兄為何歎氣?”

“為那八萬英靈!”

公子卬大是納悶:“咦!?”

“安國君咦個什麽呢?”

公子卬語氣激昂:“兩軍對戰,槍對槍,刀對刀,好男兒戰死沙場,死無憾耳!然而,此賊由頭至尾,不為男兒之事,專做小人勾當,背信棄義,出爾反爾,欺詐坑騙,我八萬將士死不瞑目!”

“嗬嗬嗬,”陳軫嗬嗬笑過幾聲,半開玩笑半是告誡,“如此君子之言,倒是與宋襄公有得一拚喲!”

公子卬麵現不悅:“陳兄?”

“自仲尼著《春秋》以降,天下早已禮壞樂崩,充滿爾虞我詐。莫說是商鞅,即使是那個孫武子,也遠非安國君所言。如果真的槍對槍,刀對刀,孫武子又怎麽以小勝大,以少勝多,以弱勝強呢?”

公子卬撓頭:“這⋯⋯”

“嗬嗬嗬,在下請安國君來,並非想將商君卸成塊塊,而是想讓兩位君上敘敘舊。不管怎麽說,商君是安國君的大媒,雖說在戰場上鬧了點兒不開心,但過去的事情已經過去了,是不?”

公子卬聽出話音,不耐煩道:“陳上卿,陳兄,利索點兒,你想怎樣?”

陳軫招手,公子卬給他一隻耳朵。

陳軫附耳低言。公子卬初時愕然,繼而釋然,衝陳軫連豎幾下拇指。

“哈哈哈哈,”陳軫長笑幾聲,“走吧,卬弟,昔日是他玩我們,今兒個我們也玩玩他!”

商鞅等關押處,房門打開,關尉與幾個關卒走進。

關尉手拿簡冊,大聲問道:“誰是衛之後苗正?”

商鞅、冷向站起,跨前幾步。

關尉打量他們一陣:“經關令親自核審,你們所帶的貨物並不屬於禁品,準予放行,因此而對諸位造成不便,我們深表歉意!”朝二人深鞠一躬。

商鞅、冷向噓出一口氣,拱手還禮。

關尉賠笑道:“諸位貴賓,你們的車馬及貨物我們已經放到關下,敬請驗收!”

關尉在前帶路,商鞅、冷向、朱佗一行跟後,後麵是幾個關卒,沿著關內大道徑下關去。就在他們走下關口的梯級時,陳軫、公子卬、關令有說有笑地由下而上,照頭走來。

公子卬一身戎裝,頗為威嚴。

關令對公子卬、陳軫畢恭畢敬,一邊走,一邊指指畫畫,顯然是向他們稟報關防。公子卬邊聽邊點頭,陳軫則東張西望,似乎在意的是景致。

商鞅吃一大驚,看向冷向。

冷向不認識公子卬與陳軫,莫明其妙,回他一個眼神。

商鞅躲無可躲,隻好硬著頭皮迎上,將臉轉向一側。

待雙方接近,關尉住腳,啪地打個軍禮。

公孫卬手指商鞅一行,假作不知:“他們是⋯⋯”

關尉拱手:“稟報安國君,他們是宋國商賈,因為涉嫌禁品,暫被拘留!”

公子卬來興趣了:“禁品?什麽禁品?”

“這⋯⋯”關尉遲疑一下,“是涉嫌禁品,就是幾件西戎銅貨,原是在禁之列,幾日前剛剛移出禁單,因而衛商已經不涉嫌禁品,原物返還,末將這正帶他們去貨場驗貨呢!”

“嗬嗬嗬,”公子卬輕笑幾聲,責怪道,“你們怎麽不仔細一些呢?既然已經移出禁單,你們怎麽就不記住呢?眼下我正勵精圖治,對列國商賈要敬若上賓,不能隨隨便便就把人家拘留起來了!”

關尉誠惶誠恐:“是末將疏忽,請安國君治罪!”

“哪位是東家,本君要代表魏國向他道個歉!”

關尉轉對商鞅:“衛之後,安國君有請!”

商鞅被擠到牆角,硬著頭皮走出來。公子卬盯住商鞅,顯然是沒有反應過來。商鞅也不再躲閃,目光盯住公子卬。

二人對視。

陳軫也故作驚愕:“咦,這不是⋯⋯”看向公子卬。

商鞅表情恬然,嘴角撇出一笑。

公子卬似乎反應過來,冷冷一笑:“什麽宋國商賈?如果本君沒有看錯,眼前之人當是秦國的大良造公孫鞅,如今貴為商君!”

所有關卒無不傻眼。

朱佗走到商鞅身邊,顯然是要保護他。

公子卬犀利的目光射向商鞅:“公孫鞅,是你嗎?”

商鞅坦然應道:“正是。”

陳軫這也似乎反應過來:“哎喲喲喲,這這這⋯⋯真正是沒想到呀,這這這⋯⋯”拱手,“公孫兄,不不不,大良造,不不不,商君,在下陳軫有禮了!”

商鞅拱手還禮:“商鞅見過陳上卿!”

陳軫轉對關令:“關令大人,這位不是宋商,是大名鼎鼎的秦國列侯商君,還不快來見禮?”

關令向商鞅拱手,賠笑道:“真沒想到是秦國大名鼎鼎的商君駕到,末將得罪了!”

商鞅象征性地拱下手。

陳軫轉對商鞅道:“商君大人,在下本在鹹陽為使,聽聞東周公貴體有恙,欲至洛陽探望,安國君久未見到在下,聽聞音訊,專程從安邑來此喝幾盞。在下量淺,正愁不是安國君的對手,嗬嗬嗬,沒想到遇到故人了,真正巧哩,走走走,我仨今朝喝個痛快,不醉不休!”

陳軫這麽一講,商鞅這才明白所以,心底一凜,長長歎出一聲。

公子卬對關令,厲聲:“還愣什麽?快備酒宴!”

關令拱手:“末將得令!”

眾人來到函穀關的一處涼亭上。亭頂破舊,漏著天,圍欄老舊,但周圍風景著實不錯。款待“貴賓”的菜品極差,酒也不好,是個陳年老壇子,連幾案也是缺個角的。

幾人坐定,陳軫掃一眼酒席,誇張道:“關令?”

關令從外麵進來,拱手:“末將在!”

陳軫指桌子:“瞧瞧瞧瞧,你們就用這案子、這酒席在這破地兒招待貴賓嗎?”

“稟上卿,”關令應道,“這是我們最好的招待呀!”

“哦?”陳軫眼珠子一轉,“難道連個囫圇幾案也沒有嗎?”

“上卿有所不知,這涼亭,這案子,皆是當年老子過此關時享用過的,客人不夠級別,我們還不給他用呢!”

“哦。”陳軫指案上,“這幾道菜,是給人吃的嗎?”

“它們全是當年老子享用過的!”

“酒呢?”

“酒不是了,但壇子是!”

“嗬嗬嗬,原來是這麽回事呀!”陳軫擺下手,“好了好了,忙去吧!”對商鞅賠個笑,“嗬嗬嗬,還以為慢待商君了呢,原來是最高禮遇!”舉盞,“來來來,二位君,為我們在此奇遇,幹!”

三人皆幹。

陳軫看向商鞅,盯住他的衣裳:“公孫兄,在下有一惑,不知當不當問?”

商鞅淡淡應道:“問吧。”

“前幾日還見公孫兄在秦風風火火,為秦公治喪,這這這⋯⋯幾日不見,公孫兄怎會這般裝束,到此僻壤呢?”

商鞅苦笑:“陳兄,我們還是⋯⋯喝酒吧!”言畢一飲而盡。

“公孫兄,這幾日在下由鹹陽一路趕來,發現有件趣事呢。”

“什麽趣事?”

“不少秦兵追來追去,還到處張貼什麽告示。”

“什麽告示?”

“在下隨便瞄一眼,見上麵畫的竟然是公孫兄,說什麽謀殺太傅。這是怎麽回事兒?”

商鞅又是一聲苦笑,飲酒。

陳軫故作納悶道:“若說別的倒還罷了,若說公孫兄謀殺太傅,在下連鼻子也不信,這純粹是栽贓,是陷害忠良!公孫兄若想殺太傅,還用等到現在?唉,在下思來想去,總算明白,秦國這是要卸磨殺驢呀!”端酒,“來來來,安國君,為公孫兄遭遇不平,幹!”

陳軫三人皆飲。

商鞅放下酒盞,看向陳軫:“說吧,陳上卿,想把鞅如何處置?”

陳軫怪道:“看看看,公孫兄怎麽說起這話來?我們也算是多年好友了,單是在元亨樓,就喝過不知幾場酒,公孫兄有此際遇,在下隻有幫忙,怎麽能去處置呢?”

“那就幫忙吧。上卿想怎麽幫?”

“在下要趕往東周,沒辰光了,隻好勞駕安國君送公孫兄一程!”

“送在下去哪兒?”

“回到秦國呀!這麽大的冤案,無論如何,公孫兄都該回去洗白!君子坦****,公孫兄大丈夫一生,總不能讓人不清不白地潑一身汙水,是不?”

商鞅拱手:“在下自回,不勞相送!”

“這怎麽能成呢?公孫兄今已貴為商君,割地列侯,沒人護送在下不放心哪。再說,能護送公孫兄,也是安國君的榮幸。”陳軫看向公子卬,“安國君,是不?”

“正是。”公子卬重重點頭,“上卿放心,魏卬一定護送商君安全抵達秦關,以謝當年媒妁之恩!”

將商鞅遣返後,陳軫匆匆趕回魏宮,繪聲繪色地向魏惠王講述了秦國之行,聽得魏惠王眉飛色舞,時不時地拍腿、砸幾:“快哉,快哉!”

“王上,”陳軫講完,半是彰功,半是感慨,“此番為使,臣總算是不辱使命了!”

“哈哈哈哈,”魏惠王笑得合不攏嘴,“不辱使命,不辱使命,你是寡人的好愛卿啊!不瞞你說,你請命出使,要與那公孫鞅鬥,寡人真還擔心你不是他的對手,沒想到你是個大玩家哩,竟然將他公孫鞅玩弄於股掌之上,快哉!”

“唉,”陳軫長歎一口氣,半是抱憾,半是自責,“前番輕信他,不怪別人,隻怪臣有私心哪!”

“哦?”魏惠王打了個怔,“你有何私心,說給寡人聽聽!”

“臣的私心在於兩處:其一,臣想不動刀兵,使秦人之力為我王所用;其二,那公孫鞅演得太真,講得也還在理,加之臣高估了他的人品!”

“唉,”魏惠王亦是一聲長歎,“這個不能怪你,也怪寡人哪!孟津之會,寡人有些膨脹,死活不聽白圭之言!公孫鞅正是看準了寡人的心思,才慫恿寡人稱王,唉,寡人是一失足而成千古恨哪!”

“說起白相國,臣也有不敬之處,今日思之,悔不該呀!”

“陳軫哪,”見陳軫的語氣極是真誠,魏惠王不無欣慰道,“你能思這個過,寡人甚慰。不瞞你說,白圭之後,卬兒幾番舉薦你擔當大任,寡人都沒表態。不是寡人不肯表態,是⋯⋯是寡人覺得你還稚嫩哪!與白相國相比,你有長處,可仍舊少點兒什麽!列國之中,魏也算是大國,大國相位,非同小可!”

陳軫伏地叩首,涕泣道:“王上⋯⋯嗚嗚嗚嗚⋯⋯”

魏惠王話鋒一轉:“愛卿今日建此奇功,實令寡人刮目相看!”

陳軫連連叩首,泣不成聲:“王上,王上,我的英明王上啊⋯⋯嗚嗚嗚嗚⋯⋯”

“好愛卿,起來吧!”

陳軫起身,抹淚。

“好愛卿,你再說說,這公孫鞅回到秦地,會是怎麽個結局呢?”

“臣給他預設三個結局!”

“哦?”魏惠王身子前傾。

“第一個,他伺機潛逃,不知所終;第二個,他被舊黨抓捕,身死名裂;第三個,他逃入封地商於,割地為君!”

話音未落,魏惠王一拳震幾:“哼,他想得美!”

“敢問王上,如何結局方稱心意?”

魏惠王目露凶光,一字一頓:“淩遲處死!”

“王上?”

“哦?”

陳軫詭秘一笑:“在臣眼裏,這三種結局,第一個是成全,第二個是報應,第三個才是妙棋連珠哪!”

魏惠王有點兒蒙,兩眼眯起,盯住他:“你是說,他割地為侯,反而是好棋連珠?”

“是啊。”陳軫伸出一個指頭,“這第一珠,於商鞅是個好結局。無論如何,此人是個能臣,也是天下奇才,算計一生,若是落個身死名敗,亦為不公。這第二珠,於楚國是天上飛來的大餅。商鞅以秦之力謀得商於,楚失十邑。商鞅逃入商地,秦人必急,急則攻之。商鞅為求自保,必尋楚援,楚不戰而得失地不說,且還多得商洛五城,兵鋒直逼秦國的家門口,楚王夢中也會笑醒。這第三珠,於秦國也不是特別壞的事!”

魏惠王愕然:“於秦國也是好事?”

“對呀,楚得商地,必思進取。有商於這個毒刺卡在喉嚨眼裏,秦公必是夜不安寢,亦必厲兵秣馬,打通商於通道。國有大敵,君有鬥誌,於虎狼之國豈不是個好事?”

魏惠王似乎有點兒明白了:“嗯⋯⋯說下去!”

陳軫略頓一下:“下麵是最後一珠,於我大魏了!”

魏惠王眼睛放光:“於我是何好棋?”

“臣在稷下遊學時,曾聽到一個故事,我王可願一聞?”

“請講。”

“齊為負海之國,海邊灘塗有一隻鷸見蚌而啄之,蚌痛而夾其嘴,鷸不得食,蚌不得水,鷸蚌相爭,漁翁並擒之。今有鷸蚌起爭,我王何不樂於做個漁翁呢?”

魏惠王恍然大悟:“哦⋯⋯”豎拇指,“愛卿遠謀啊!”

陳軫拱手:“是我王遠謀,臣不過是替王說出而已!”

“可這⋯⋯”魏惠王略覺憂心,“商鞅若是去不了商於呢?”

“我王放心,軫已吩咐朱佗和陳忠二位壯士,要他們不惜代價,確保商君抵達商於!希望他們不負所托,建此奇功!”

“好!”魏惠王轉憂為喜,“待二位壯士凱旋,寡人重賞之!”

陳軫拱手:“臣代二位壯士叩謝王恩!”

“聽愛卿之言,實在快意,隻是,秦國之事仍存懸念,愛卿最好再辛苦一趟,使其落定!”

陳軫叩首:“敬受命!臣這就動身!”便起身退出。

望著陳軫漸漸遠去的背影,魏惠王輕聲感慨道:“真乃國之棟梁也!”

一隊魏卒押解商鞅等人徑直走向秦國邊關。

秦國關卒以為是魏人侵關,緊急關門,嚴陣以待。一名魏國軍尉走到距關門一箭處,衝關樓大叫:“秦人聽好,你們的商君在此,請速開關門,恭迎商君!”

話音剛落,十幾個魏卒將商鞅等人推到前麵。

秦國一陣驚亂,不一時,關門大開,關令柏將軍、關尉曲靖率隊迎出。

入得關來,商鞅洗了澡,換了一身幹淨衣服,在關尉曲靖的引領下走進關令府正廳。柏將軍擺手,曲靖會意,向商鞅拱下手,退出。

柏將軍指向主位,禮讓道:“商君,請!”

商鞅也不客氣,還個禮,在主位坐下。

“商君,”柏將軍在陪位坐定,傾身道,“前番你淩晨出關,待曲靖告訴末將時,你已走遠。末將責罵他,他說是你有急務,不讓稟報。這⋯⋯發生什麽事了?”

“唉,”商鞅長歎一聲,苦笑道,“一言難盡哪!”

柏將軍壓低聲音:“如果信得過末將,商君隻管講來!”

“其實也沒什麽。”商鞅又是一笑,“這些年來,鞅為秦國操心過多,有些累了,決定回老家衛地頤養天年。”

柏將軍怔了下:“敢問商君,你若頤養天年,為何不到你的封地去呢?”

“唉,”商鞅再出長歎,“鞅請那塊封地,並不是為了頤養天年啊!”

柏將軍愕然:“哦?”

“河西戰後,先君定要割地封鞅,給鞅三塊實地,一是河西,二是關西岐山,三是漢中地,鞅一個都沒要,反請商於,你可知為什麽嗎?”

柏將軍略想一下:“是⋯⋯對楚?”

“是呀,未來三十年,秦楚必有大爭,商於穀地在誰手中,誰主沉浮啊!”

柏將軍長吸一口氣,拱手:“末將明白了!”傾身,“是魏人不讓你回鄉嗎?”

“有人攔阻!”

“誰?”

“魏使陳軫!”

“他怎麽曉得你⋯⋯”柏將軍頓住。

“河西戰後,此人常住鹹陽,無時無刻不在盯著鞅啊!”

柏將軍恍然有悟:“嗯,是哩。商君前腳出關,陳軫後腳就也到了。他有使節,曲靖也沒多想,就放他出關了。唉,商君若是曉諭末將,末將就⋯⋯”

商鞅苦笑:“鞅也是到了函穀才曉得的!”

“那⋯⋯商君有何打算,末將能否⋯⋯”

“既然回來了,就回鹹陽吧,一切聽憑君上!”

柏將軍拱手:“商君高義,末將曉得了!”朝外,“來人,上酒席!”

秦境官道上,一騎飛馳,直奔鹹陽而去。

是夜,鹹陽複興殿裏,惠文公端坐於席,公子華侍坐。幾案上擺著柏將軍的急報。

惠文公睜眼,看向公子華。

公子華回視他,目光征詢:“君兄,此人又回來了,怎麽辦呢?”

惠文公淡淡一笑:“回來了好呢!”

“好在哪兒?”

“好在你的君兄可以安枕了!”

“君兄是說,還要用他?”

惠文公盯住他:“你說,這人還能用嗎?”

“君兄是說⋯⋯”公子華做個抹脖子的動作。

“嗬嗬嗬,”惠文公詭秘一笑,“君兄既認商鞅為國父,又怎麽能去弑父呢?”

公子華怔了:“這⋯⋯”

“不要這那了,傳令邊關,將商君安全送回鹹陽!”

公子華拱手:“臣弟領旨!”便急忙出去。

子夜時分,萬籟俱寂。

朱佗悄悄潛入商鞅寢處,輕聲道:“主公,我朋友搞到幾套山民粗衣!”

一陣穿衣聲悄悄響過,後窗打開。朱佗率先跳下,商鞅其次,冷向最後落地。三個黑影撒腿狂奔,眨眼沒入暗夜裏。

翌日晨起,遠處雞鳴。關令府後一塊寬敞的空地上,關令柏將軍正在晨曦下舞槍,曲靖快步跑來,稟報道:“將軍,商君走了!”

柏關令收式:“哦?”

“撬開後窗走的。”

柏關令又哦出一聲,似乎並不覺得詫異。

“追嗎?”

“追!”

“往哪兒追?”

柏關令沉思有頃:“昨日聽商君說,他誌在回衛。如果回衛,他可有兩條路,一是向東入魏,走函穀道,二是向北入趙,走上黨。也不能排除他回封地。這樣,我們兵分三路,一路往北,一路往西,一路往嶢關方向攔截!”

曲靖略怔:“往西?”

柏關令白他一眼:“萬一他回鹹陽呢?”

曲靖拱手:“得令!”

“還有,速報君上!”

“得令!”曲靖轉身急去。

看到曲靖走遠,柏關令望向南麵連綿不絕的大山,心中祈禱:“商君,末將能做的就是這個,你保重!”

從邊關夜遁之後,商鞅一行三人徑入終南山深處。

途經一處山埡,前麵現出一個岔道。朱佗拿出山道圖,與冷向研究路線。商鞅站在埡頂上,望著一道蔥蔥鬱鬱的山穀,眼前浮出與寒泉子最後一次見麵的場景:

⋯⋯⋯⋯

寒泉子:“先聖曰:‘功遂身退,天之道。’你已割地封君,位極人臣,當是功成名遂,可以追尋天之道了。”

商鞅:“非晚輩不知進退,是晚輩退不得!”

寒泉子:“為何退不得?”

商鞅:“一是舊黨餘孽不會放過晚輩,晚輩無處可退;二是壯誌未酬,晚輩不能退!”

寒泉子:“敢問商君壯誌?”

商鞅:“鞅之誌,讓秦法長存於世,惠及天下!”

寒泉子:“唉!”

商鞅:“前輩因何而歎?”

寒泉子:“為癡狂而歎。”

商鞅:“晚輩愚癡,敬請前輩詳解!”

寒泉子:“除道之外,天地無長存之物;除德之外,無物可惠及天下。”

⋯⋯⋯⋯

商鞅思緒回來,淚水盈出。

冷向確定好路線,走過來。

見商鞅淚水滂沱,冷向愕然:“主公,你⋯⋯”

商鞅擦去淚水,指向那道山穀:“你可知這道山穀?”

冷向搖頭。

“這道穀裏有一眼寒泉,寒泉邊住著一個高人。”

“主公要去拜訪他嗎?”

商鞅長歎一聲,想也不想,走向另一條山道。

那條山道,正是冷向、朱佗剛剛確定過的。

幾案上放著公子華送來的邊關急報,惠文公在廳中走來走去,眉頭緊皺。

公子華解釋道:“據關令推測,函穀道走不通了,他有可能向北,由少梁東渡河水,經上黨回衛!”

惠文公頓住步子,看向他,厲聲道:“糊塗!他隻有一個去處,商於!”

公子華吸一口長氣。

“華弟,你走一趟,速去商於,敬請商君回來,就說朝中有大事相商,看他作何應對。如果商君不在,就把司馬錯調回,換防到河西!至於商於,寡人另派能臣!”

公子華拱手道:“臣弟領旨!”便匆匆離去。

郢都至宛城的衢道上,馬蹄嘚嘚,楚旗招展,戰車揚起衝天塵土。楚王終於騰出手來,派遣楚卒開往宛城,欲從秦人手中重新奪回商於。

與此同時,返鄉養老的景監一行十幾輛車馬,在曆經六百裏山道的長途跋涉之後,也終於抵達宛城西郊。

幾輛戰車反向駛來。

雙方車隊停住,各自跳下一人,是景監、景翠。二人相向而走,相距數步時,景翠跪下,激動不已,顫聲叫道:“叔父⋯⋯”

“賢侄⋯⋯”景監急走幾步,扶景翠起來。

叔侄二人緊緊擁在一起。

二人親熱一陣,景翠不無興奮道:“叔父回來得正好,秦國大喪,商鞅失勢,眼下是收複商於的最佳時機,”說著從袖中摸出楚王的詔令,“大王已發詔令,三萬大軍正從郢都開拔,同時調遣葉城、方城、項城等城邑約五萬兵馬,陸續集結於宛城、丹陽、鄧城等地,與秦人決戰!”

“叔父正是為此而來!”

“太好了!宛城、方城小侄已備能戰之士五萬,鄧城、丹陽也有守卒三萬,再加外援八萬,合兵一十六萬,當可與秦一戰,徹底收複商於!”

“此事頗大,我們叔侄慢慢商議!”

陳軫馬不停蹄再赴鹹陽,夜訪太傅府,候立於大門外麵。

嬴虔迎出來,見是陳軫,吃一驚道:“陳上卿?”

“嗬嗬嗬,”陳軫拱手道,“這個辰光登門造訪,軫冒昧了!”

嬴虔拱手還禮:“不是這個,是⋯⋯前幾日尋你,說是你走了,沒想到⋯⋯”

“軫是走了,可走到半路,這又踅回來嘍。”

“為什麽?”

“因為在路上遇到了一個人!”

“誰?”

“指使謀殺太傅的那個人!”

嬴虔倒吸一口氣:“商鞅!”

“除了他還能有誰呢?軫與東周公相善,近聞他貴體欠安,趕去探望,途經函穀關時撞上幾個宋商,仔細一看,嘿,其中一人竟是商君!”

“聽說那廝逃了,沒想到他會⋯⋯逃往函穀關!”嬴虔攜其手徑至客堂,與他分主次坐定。

“唉,”陳軫半是遺憾地輕歎一口氣,“人哪,此一時也,彼一時也!”

嬴虔急切問道:“那廝要去哪兒?”

“說是回他老家頤養天年!”

嬴虔愕然:“什麽?他回⋯⋯衛國?”

“是呀,剛好與軫是同路呢。”

嬴虔吸一口氣:“可上卿⋯⋯”

“唉,”陳軫又是一聲輕歎,“我們正說要上路呢,不想巧遇安國君巡察防務⋯⋯”

“安國君?”

“就是上將軍公子卬,和商鞅一樣,在河西戰後被魏王封君嘍!”

嬴虔咂舌。

陳軫微微一笑:“嘿,真叫個冤家路窄呀!”

嬴虔的心吊在嗓眼子上:“那廝⋯⋯可是被公子卬抓走了?”

“公子卬當下就要抓他,要將他做成肉醬,祭掃河西英魂!”

嬴虔一拳擊案:“上將軍威武!”

“可上將軍未能威武到底呀!”

“哦?”嬴虔頗為失望。

“是軫勸阻了他!”

嬴虔麵現不悅道:“你⋯⋯為何勸阻他?”

陳軫半是自責道:“當年商君使魏落難,軫曾救他一命。商君為謝軫恩,向軫磕過頭,拜作兄弟。既然是兄弟了,軫怎能眼睜睜地見死不救呢?”

“唉,”嬴虔長歎一聲,搖頭,“你呀⋯⋯”唏噓有頃,接問,“那廝回衛了?”

“他想的當然是回衛,可上將軍不許呀。上將軍要他再領兵馬,兵對兵,槍對槍,在沙場上決一死戰!”

嬴虔興奮道:“他⋯⋯回來了?”

“回來了,上將軍要軫押他回秦,軫隻好⋯⋯”

嬴虔一拳震幾:“太棒了!他在哪兒?”

“過秦關時,柏將軍是他舊部,留他敘舊,請他喝酒,想必這辰光仍在關上呢。”

嬴虔起身:“我尋君上去!”

“嗬嗬嗬,太傅不必著忙,”陳軫扯住他的胳膊,“軫奔波一路,正口渴呢!”

商鞅三人扮作山民,一路跋山涉水,抵達商城時終於鬆下一口氣。

向晚時分,三人沿大街徑投商君府。

然而,還未走到府門,一陣馬蹄聲急,幾輛車馬疾馳而來,在府前停下。幾人下車,直進府門,其中一人赫然是公子華。

商鞅吃一大驚,看向朱佗、冷向。

冷向壓低聲道:“是公子華!”

商鞅點頭,吩咐冷向:“府裏去不得了,你速去置辦車馬,連夜趕往於城,與司馬錯會合!”又轉對朱佗,“你打探一下,公子華帶有多少兵馬,我們在東城門外候你!”

“好咧。”朱佗應一聲,轉身疾去。

天色黑定,一輛駟馬輜車在商城東門候立,冷向親做馭手。朱佗趕至,跳上車。

商鞅看向他道:“問到否?”

“問到了,”朱佗拱手,“沒帶兵馬,隻這幾人!”

商鞅噓出一口氣,看向冷向,打個手勢。冷向揮鞭驅車,徑出東門。

經過一夜奔波,商鞅三人終於在天亮時分駛進於城。三人下車,在守令府大門外靜靜站著。

司馬錯走出,見是商鞅,驚喜道:“商君!”

商鞅伸手,二人緊握。

二人寒暄幾句,商鞅道:“走,府中說話!”

二人進門,在廳中坐定,司馬錯急不可待地稟道:“商君來得正好,有大事哩!”

商鞅盯住他:“什麽大事?”

“楚軍三萬正朝丹陽開拔,葉城、方城諸地也有軍馬陸續至宛,加上宛、鄧、襄、丹水諸城邑原有守備,總量不下一十五萬,幾乎是我四倍!”

商鞅反倒噓出一口氣:“來得好!”

司馬錯略是一怔。

商鞅給他個笑:“嗬嗬,人多了熱鬧呀!”

司馬錯亦笑起來。

商鞅斂笑:“還有比這更糟糕的!”

“哦?”

“華公子已到商城,若是不出所料,明日或抵於城!”

司馬錯吸了一口長氣,亦斂起笑。

“他是衝鞅來的!”

司馬錯麵色凝重起來。

商鞅看他一眼:“鞅不會拖累你,不過,朝中情勢確實對鞅不利了。”

“商君想多了,”司馬錯急道,“先君既然已將商於之地封給商君,這兒就是商君轄地,錯在這裏執差,也就隻聽商君吩咐!”

“有將軍此話,鞅心安矣!將軍放心,鞅不會背叛君上,鞅隻是自保而已!”

“應對方略,商君可有考慮?”

商鞅一字一頓:“封關,和楚!”

司馬錯驚愕:“封關?”

“封死嶢關。隻要封死嶢關,舊黨就奈何鞅不得。至於君上⋯⋯”商鞅略頓,“先君臨終之時囑鞅守護新法,想必亦囑托君上了。就鞅所斷,君上不會輕易廢法。隻要新法不廢,鞅就有生路!”

司馬錯擔心道:“舊黨會不會⋯⋯”

“舊黨目標不在鞅,在廢新法。鞅不在朝,舊黨或會恃寵而驕,要求廢除新法。廢法即否定先君二十年心血,斷送大秦未來,君上必不允準。舊黨不甘,或爭君上。爭多必失,失則不得君心,屆時,鞅或有說話處!”

司馬錯歎服道:“商君遠矚!敢問商君,和楚又作何解?”

“我無後援,寡不敵眾,戰必死!”

“楚人看準的正是這個機緣,不會輕易講和!”

“景監是否已到宛城?”

“應該到了,聽說他一家老小半個月前就過了於城。”

商鞅噓出一口氣:“有景兄在,這仗就打不起來!”

“如此甚好。”

“你看這樣如何?你坐鎮商城,封死嶢關,君上若派人來,你就讓他找我,若派兵來,你就以我的命令為由,盡力擋住。秦人不打秦人,君上想必也不會硬來。至於楚人那兒,我來應對!”

司馬錯拱手:“末將領命!”

二人議定應對方案,離開商君府,驅車徑至於城城牆巡視防務。

二人剛上城牆,一名軍尉急奔過來,喘氣道:“報,君上特使到!”

不用再問,是公子華來了。

司馬錯看向商鞅。

商鞅道:“走吧,會會他去!”

二人返回商君府,公子華聞聲迎出。

“商君,”寒暄過後,公子華盯住商鞅,直入主題,“朝中要出大事,君上特請商君速回鹹陽!”

“哦?”商鞅問道,“敢問公子是何大事?”

“有人想廢新法!”

“還有什麽?”

“就是這個事兒!”

商鞅沉思有頃,拱手道:“請公子回奏君上,若是此事,鞅無須回去!”

“商君,”公子華急了,“新法是秦國命脈,也是商君一手立起來的,堪稱一生心血,商君若不回去,君上⋯⋯”

“鞅相信君上,隻要君上不廢,就沒有人能夠廢得!”

“君上新立,若無商君在側⋯⋯”

商鞅微微一笑:“公子可奏報君上,鞅若回去,非但幫不了君上,反倒為君上添堵!”

“添什麽堵?”

商鞅略一遲疑,幹脆將話點明:“想要廢法的那一批人,無不視鞅為眼中之釘,鞅若回去,他們就會咆哮朝堂,要君上殺鞅,鞅為先君的顧命重臣,且被君上拜作國父,君上是殺還是不殺?”

“公子為何這般肯定?”

公子華語氣堅決:“隻要君上在,就沒有人敢殺商君!”

商鞅順水推舟:“同一個理呀,如果君上能夠確保鞅身,自也可以確保新法了!”

“這⋯⋯”公子華眼珠子連轉幾轉,“不僅僅是這事兒,還有魏國!”

“魏國怎麽了?”

“魏王得知先君薨天,蠢蠢欲動,在陰晉、臨晉關集結大軍,欲收複河西!”

“公子可奏報君上,三年之內,魏國不會打來!”

“為什麽?”

“因為魏王打不起了!”

“這⋯⋯”公子華語塞。

“還請公子奏報君上,未來三年,秦國的最大敵人在商於這邊,不是河西!不瞞公子,楚王已部署大軍一十六萬集結於宛、襄、鄧、丹陽一線,隨時準備入侵商於!公子若是不信,”商鞅指向司馬錯,“公子可問司馬將軍!”

司馬錯點頭。

“是嗎?”公子華假作驚愕,“嬴華這就回去稟明君上,發大軍前來商於,助商君一臂之力!”

“謝公子美意!”商鞅拱手道,“先君既已將商於封賞給鞅,保家衛國就是鞅的義務。楚人膽敢侵我,鞅必誓死捍衛。若是需要援手,鞅定向君上乞請。至於眼下,楚人尚未打來,鞅尚可應付。正因如此,也請公子回奏君上,非鞅不聽君命,乃大敵當前,商於離不開鞅!”

“既是此說,嬴華這就趕回鹹陽,奏明君上!”

“多謝公子!”

公子華走後的次日,商鞅將一封密函交給冷向,叮囑他道:“你立即趕赴宛城,將此函呈送景大人!”

冷向收好信,拱手道:“臣受命!”

冷向直入宛城,見過景監,呈上商鞅的書信。

景監安置他歇下,尋到景翠,道:“商君的冷向來了!”

景翠一怔:“他想幹什麽?”

景監拿出密函,遞過去。

景翠讀畢,看景監道:“叔父意下如何?”

“果真如此,這仗就不用打了!”

景翠擔心道:“魏國的河西讓我看明白了,商鞅這人靠不住。”

景監反問:“你且說說,這世上有誰能靠住?”

景翠不吱聲了。

“大國博弈,隻有利害,沒有靠得住靠不住。商地是先王送給秦國的,至於於地十邑,百多年來一直是楚、秦相爭之地,那時這十個邑叫鄀國,家家戶戶備著秦、楚兩國的國旗,秦人來了掛秦旗,楚人來了掛楚旗,是謂朝秦暮楚。後來魏人奪占河西,秦人無暇顧及這裏,鄀國才為我王所滅,真正成為楚地。”

景翠指信函道:“商鞅要求我王將此穀地永遠封他!”

“世上最了解商鞅的,莫過於為叔了。商鞅在秦得勢,靠的是先秦公。今立新君,商鞅在秦已是過街之鼠,但求活命而已。他求下商地,襲占於城,不為別的,隻為博個活命的價碼。再說,商鞅既沒有成家,也沒有子嗣,他謀求這塊地皮,隻是為了保身!”

“你是不知商鞅呀。商鞅謀事,不求安逸,隻謀聞達。正因為這兒是塊險地,商鞅才會起勁兒。再說,大國博弈,最險處反而最安全。你且看看,多少大國斷了社稷,泗上小國的宗廟卻大多續著。為什麽會這樣,賢侄可曾想過?”

“這倒也是。”景翠略頓,“以叔父之計,我當如何應對?”

“你將商鞅的訴求急奏大王,讓大王也封他個商君。商鞅得到此封,秦必伐之,鞅也必求救於楚。楚人入商洛,合鞅之力抗秦,秦人必退。那時,商鞅想趕賢侄,怕也沒有那麽容易,楚或可不戰而得商於!”

景翠大喜,拱手道:“叔父妙策,小侄這就陳奏!”

當冷向馬不停蹄地趕回於城時,府門兩側赫然站著八名秦卒,氣氛森然。冷向欲入,這些秦卒認不出冷向,持戟攔住。冷向正自疑惑,朱佗從府中走出。

“冷兄!”朱佗迎上,衝兵卒揚下手,帶他進府。

“怎麽回事兒?”冷向悄問。

“君上將人全換了,這在殿上議事呢!”朱佗應道。

冷向走上台階,見殿裏坐著四個將軍及六個長老,正與商鞅議事,便悄聲退出。

許是議得差不多了,商鞅瞄到冷向,朝眾人拱手道:“諸位將軍,諸位長老,我們今天就議到這兒。總體一句話,楚人磨刀霍霍,鞅求諸位各司其職,全力以赴,嚴陣以待!若是發現有誰懈怠,當以秦法論處,絕不姑息!”

待眾人散去,冷向疾步走進,喜形於色:“主公,大事成矣!”

商鞅急道:“快說,怎麽個成法?”

府宰從袖袋裏摸出密函:“主公請看!”

商鞅拆開,是景監的字跡:“聞知商君安全抵達商洛,監心安矣。商君所求,監已盡知,監已懇請世侄景翠具表陳奏楚王,封商於一十五邑予商君,入楚國封君之列。如果事成,此為殊榮,因楚地封君多為王室宗親,外姓人少有列封!見字如麵,別不多議,景監!”

商鞅合上信函,閉目有頃,睜眼,見朱佗不知何時站在身後,吃一驚道:“朱佗?”

“依主公吩咐,”朱佗小聲應道,“新的匾額已經做好,要不要驗看?”

商鞅擺手:“不必驗看,掛上吧。”

朱佗轉身走開。

商鞅叫住他:“朱佗!”

朱佗頓步,轉過身:“主公?”

商鞅看向二人:“從今日始,鞅稱寡,你們稱臣,叫鞅君上!”

二人一齊拱手:“稟君上,臣領旨!”

商鞅盯住朱佗:“還有,加強府中守衛!”

“臣領旨!”朱佗轉個身,大步去了。

望著他的背影,商鞅若有所思。

冷向憂心道:“君上,楚王會不會準允此請呢?”

商鞅似是沒有聽到,喃聲:“寡人心中存個謎團,前番出行,陳軫如影隨形,對寡人了如指掌!還有某個兄弟,直到現在不肯露麵!”

商鞅給他個苦笑:“寡人是不是多疑了?”

冷向心裏咯噔一沉,“魏”與“衛”字在腦海中一閃而過:“君上沒有多疑,還是留心為好!”

“好吧,你多留個心。不說這個了,景大人那兒,你要盯緊點兒,楚王封君的事不可張揚,尤其是不能讓司馬錯知道!”

冷向拱手:“臣領旨!”

是夜,商鞅呼呼大睡。

朱佗守在他的寢室門外。在商鞅的呼嚕聲越來越響時,朱佗悄悄溜進,從商鞅的衣服袖袋裏摸到冷向帶回來的密函,悄悄退出。待朱佗返回、歸還密函時,商鞅呼嚕依舊。

一得到景監寫給商鞅的密函複製件,陳忠就急如星火地趕到鹹陽。陳軫閱畢,當即趕至甘龍府上,故作神秘道:“陳軫有心送給太師一樁大功,不知太師有興趣否?”

“什麽功不功呀,”甘龍捋一把花白的胡子,“老朽已是行將就木的人嘍!”

“太師若沒興致,軫就⋯⋯”陳軫起身,作勢欲走。

“嗬嗬嗬,”甘龍扯住他的袍角,“陳上卿既然來了,說說又有何妨?”

陳軫複又坐下,吊他胃口道:“太師隻有非常想聽,軫才能說。”

“你先說說是什麽方麵的功,老朽才能決定是想聽,還是非常想聽。”

“有關那個謀殺太傅的凶手!”

甘龍急道:“上卿快講!”

陳軫從袖中摸出一個密函:“無須軫講,太師看看這個即可!”說罷雙手呈上。

甘龍接過,匆匆拆看,是用絲帛寫就的密函,先是驚愕,繼而吸一口長氣。

陳軫用指背輕敲幾案:“老太師,此功如何?”

“兄弟,這塊絲帛能否借給老朽使用幾日?”

“嗬嗬嗬,太師若有興趣,軫送給太師就是!”

“這⋯⋯”甘龍略一思忖,“上卿之物,老朽怎能無故貪求呢?你看這樣如何,老朽出金五鎰,買下此帛,如何?”

“這⋯⋯”陳軫故作遲疑。

甘龍提高聲音:“十鎰!”

陳軫依舊不動聲色:“太師喜歡,拿去用就是!”

“不瞞上卿,”甘龍攤開兩手,“照理說,事關鞅賊,這點錢遠遠不夠,可老朽府中並無多餘的錢,隻能出到這個價了!”

“唉,”陳軫輕歎一聲,“太師這是不知軫呀!軫雖貧寒,但太師可曾聽說軫戀過錢財?”

“上卿誤會了,”甘龍把話挑明,“老朽出錢,不隻是買下這塊絲帛,還想買下這塊絲帛的來曆。從今日起,它就與兄弟無關了,兄弟是不曉得這樁事體的!”

“若是此說,”陳軫點頭允道,“陳軫守口如瓶!”

“謝上卿成全!”甘龍拱手,“還請陳大人說說它的來曆!”

“太師若想知曉它的來曆,可問軫的馭手陳忠,他當在偏廳!”

老家宰進來。

“取足金十鎰交給陳大人,另,有請陳大人的馭手陳忠,叫茂兒也來!”

甘龍得函,即扯太傅入宮覲見惠文公。

惠文公盯住密函,眉頭越擰越緊。

“君上,”嬴虔急道,“商鞅到了商於,就是虎入山林哪!”

“豈止是虎入山林,”甘龍響應道,“是引狼入室!商於如果姓楚,嶢關就是楚國的,嶢關之後就是藍田,藍田之後就是秦川,除一方城池之外,我幾乎無險可守!”

惠文公給他們一個苦笑。

“楚人不是西戎,也不是義渠,是一頭滅國無數的大熊啊!”

“敢問太師,”惠文公看向手中絲帛,“這張絲帛是怎麽到你手中的呢?”

“君上可問犬子!”

“甘茂?他在哪兒?”

“在宮外恭候!”

惠文公轉對內臣:“宣甘茂覲見!”

甘茂趨入,跪叩道:“臣甘茂叩見君上!”

惠文公揚起手中絲帛:“甘茂,你是怎麽搞到這個的?”

“臣有一友為商君做事,甚得商君信任!”

“他叫什麽?”

“朱佗。”

“朱佗?”惠文公微微點頭,對幾人道,“諸位愛卿,商君為先君股肱,先君待他不薄,寡人更是拜他為國父,不想他卻不思恩澤,暗結楚王,出賣商於,寡人不可容忍!”對甘茂,“甘茂聽旨!”

甘茂叩首:“臣候旨!”

“你引大軍三萬,征討商於!”

“臣領旨!臣請一人同行!”

“何人?”

“公子嬴疾!”

惠文公略一思忖:“準你所請!”

甘茂、公子疾引領三萬秦軍直撲嶢關,但關門緊閉,守軍嚴陣以待。

甘茂令大軍距嶢關二裏下寨,隻身驅車馳到關前,衝城樓大叫:“我是甘茂,請司馬將軍出來說話!”

司馬錯站上城頭。

甘茂拱手:“司馬將軍,在下甘茂,奉君上旨意,請求入關!”

司馬錯朗聲應道:“這裏是商君封地,商君吩咐閉關,沒有商君命令,在下不能為任何人開關!”

“商君為君上所封,商於亦為秦地,君上旨意當大於商君命令!”

“甘將軍,理雖如此,但商君特別吩咐,末將不敢擅自做主。待末將稟過商君,再請甘將軍入關!”話音落處,司馬錯轉身隱於牆後。

“司馬將軍且慢!”

司馬錯重新露頭。

“有一個故人與將軍說話!”甘茂回頭打個口哨。

遠處馳來一輛戰車,車上站著公子疾。

公子疾驅車前行,與甘茂並駕。

司馬錯驚愕道:“疾公子?”

公子疾拱手道:“司馬兄,嬴疾可與你說句私話嗎?”

司馬錯還禮:“在何處說話?”

“在下請求入關!”

司馬錯略一思忖:“打開關門,有請公子疾!”

司馬錯走到關下,將公子疾迎入關府。

公子疾拱手道:“請將軍屏退左右!”

司馬錯擺手,左右退去。

公子疾凝視他:“司馬兄,你真的為了商君,連秦國也不要了嗎?”

司馬錯愕然:“公子從何說起?”

“司馬兄請看這個!”公子疾掏出景監寫給商鞅的複製密函,遞過去。

司馬錯接過,拆看,眉頭緊鎖,耳邊響起商鞅的聲音:“⋯⋯鞅已將畢生交付秦國,於鞅而言,秦國是父母,是妻妾,是子女,是一切,如果換作將軍,能舍得這一切嗎⋯⋯鞅不過是暫借那塊彈丸之地,休養生息,待君上醒悟⋯⋯”

良久,司馬錯放下信函,抬頭看向公子疾:“公子,這不可能是真的!”

“司馬兄為何這麽說?”

“商君對我說,他絕不可能叛秦,他隻是針對舊黨,他擔心舊黨廢除新法,所以才閉關自守,以觀事態!至於楚人,他認為目前不能開戰,必須以和為貴!”

“你是不相信這上麵寫的了?”

“景大人手跡我見過,這不是他寫的。”

“是哩,這是抄寫。”

“如果有人造假呢?假使有人蓄意陷害商君呢?”

公子疾直盯住他:“你相信在下嗎?”

司馬錯不假思索道:“這還用說,你我多次共事,若是連公子也不相信,在下還能相信誰呢?”

“就在先君薨天、君兄新立的次日,商君把疾叫到他的府上,謀議廢君兄,立在下,說是先君遺旨。他若廢君,君兄必不答應,他也必殺君兄,兄弟相殘的悲劇就會在宮城上演,司馬兄呀,你說,疾能應下嗎?疾能踏著親兄的汙血去坐享那個大位嗎?再說,疾何德何能去居大位?自出生之日起,疾已知天命所在,商君此謀,是讓疾悖逆天命啊。疾不懼死,卻懼青史上留下兄弟相殘、弑兄篡位的汙名啊!”

司馬錯長吸一口氣。

“司馬兄,你我跟從商君多年,也都知曉商君。可我們知曉的隻是商君的一麵,而商君的另一麵,在下今日方知!唉,商君強硬一生,終了卻是軟弱。商君不顧一切推行新法,終了卻是違法。商君刑人不眨眼,終了卻是懼怕!”

司馬錯憋了許久的氣緩緩噓出。

“與司馬兄一樣,疾也欽敬商君的勇毅和魄力。商君待兄不薄,待疾更厚。商君謀議立疾,將心腹之語告疾,更是對疾的信任與厚托。商君不隻與疾謀,也一並告知了國尉與上大夫!”

司馬錯愕然,歎喟道:“難怪國尉身殉先君,上大夫告老還鄉!”

“是的,疾相信他們都是被商君逼的!”

“錯明白了。”

“商君若受楚封,一十五邑就是楚人的。楚人一旦擁有嶢關,就可直入秦川!司馬兄,你我都是秦人,不能做秦的罪人哪!”

“開關!”

向晚時分,黑雲遮天,陰雨霏霏。

於城西城門外,一隊秦車不期而至,排在最前麵的是司馬錯的戰車。

司馬錯衝城樓大叫:“開門,我是司馬錯!”

城門吱呀一聲洞開。

司馬錯對公子疾、甘茂拱手道:“公子,甘將軍,你們進去吧,在下⋯⋯”眼前漸漸浮出在終南山中的往事:

⋯⋯⋯⋯

“嗯,不錯不錯!小夥子,你叫什麽名字?”

“司馬錯!”

“司馬錯?哪兒人?”

“夏陽人。”

“夏陽是個好地方⋯⋯”

⋯⋯⋯⋯

畫麵暗淡下來,司馬錯淚眼模糊,豆大的淚珠從臉上滾落。是的,是他司馬錯親手將欣賞並提拔了自己的恩人送上斷頭台!

司馬錯放聲悲泣。

望著哭成淚人兒的司馬錯,公子疾百感交集,對甘茂道:“甘將軍,勞煩你了,疾與司馬兄就在這城門樓上聽聽雨聲吧!”

甘茂朝二人深鞠一躬,驅車入城。

天色漸暗,商君府的正殿幾案上擺著一個精致的錦囊。商鞅啟囊,拿出楚王的封君詔書並一塊玉璽、圭臬等封君必配物,盯住它們細看。

冷向跪叩,聲音因過於興奮而哽咽:“君上⋯⋯”

商鞅輕輕撫摸玉璽,眼中淚出。

冷向的淚水也流出來:“從今天始,君上就是實實在在的君上了!”

“是啊!”商鞅長噓一口氣,朝他拱手,“辛苦你了!說吧,你想要個什麽職爵?”

“君上,”冷向應道,“臣不求職爵,隻求跟著君上,侍奉君上,君上不棄⋯⋯”

“商國雖小,不可無相,你就做個相吧!”

冷向啼泣,叩首:“君上⋯⋯”

一陣腳步聲急,無數甲士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衝進院中。府中護衛未及拿起武器,就被槍械逼住。

聽到外麵聲音嘈雜,冷向吃一驚,起身走出。

剛到門口,就見一隊甲士直衝過來,為首一人,正是甘茂。

冷向驚叫一聲,跌倒於地,幾乎是爬向商鞅。

商鞅震驚:“怎麽了?”

冷向手指外麵,聲音發顫:“秦⋯⋯秦⋯⋯”

屋頂一陣響動,一個人影跳進院子,是朱佗。

朱佗手執利劍,橫在甘茂麵前,厲聲喝道:“何人大膽!”

甘茂以劍指他:“在下甘茂!你是何人?”

“商君侍衛朱佗!退開!”

甘茂低喝:“拿下!”

眾侍衛圍上來。

朱佗閃身刺倒一人,又一閃身來到商鞅跟前,急道:“君上快走,秦人來了!”

商鞅這才明白發生什麽了,許是過於震驚,身子竟不能動。甘茂擺手,數十甲士湧進屋子,槍頭指向商鞅三人。弓弩手拉起長弓。

朱佗橫身擋在商鞅前麵,毫無怯意。

商鞅看清了甘茂。

甘茂從袖中摸出秦公詔書,朗聲道:“衛鞅聽旨!”

商鞅不動。

“逆臣衛鞅密謀篡政,叛國結敵,枉稱國父,罪在不赦,特旨革去商君封號,緝拿歸案!”

殿堂裏靜得出奇。

甘茂掃一眼眾卒:“勇士們,拿下逆賊!”

眾秦卒逼近一步。

朱佗威風凜凜,持劍怒目。

商鞅緩緩拔劍,閉上眼睛,將劍橫在脖子上。

冷向大驚:“君上⋯⋯”

商鞅用力抹脖子,劍卻不動。商鞅睜眼一看,是朱佗把劍抓住了。

朱佗反手奪下劍,扯住他胳膊:“君上,快,隨我殺出去!”拖他就走。

商鞅一動不動。

朱佗驚愕:“君上⋯⋯”

商鞅似乎在一霎時把什麽都想明白了,淡淡說道:“朱佗,放下你的劍吧!”

朱佗急了:“君上?”

“放劍。”

朱佗放下劍,秦兵擁上,將三人拿住。甘茂走到案前,將案上楚王的詔書並璽印等悉數收走。

得知好友蒙難,陳忠急到陳軫處,聲淚俱下:“主公,朱佗他⋯⋯”

“嗬嗬嗬,你哭個什麽?”陳軫笑道。

陳忠語不成聲:“他⋯⋯他被押入死牢了!”

“起來吧,陳忠,無論押到哪兒,他都死不了!”

陳忠怔了:“為什麽?”

“因為他是甘家的人!”

陳忠吸一口長氣。

商鞅被抓之後,舊黨歡欣鼓舞,鬧騰了整整一夜。太師府裏更是賓朋滿座,杯盤狼藉。

酒過半酣,公孫賈捋一把胡須,長笑幾聲:“哈哈哈,想不到他衛鞅也有今天哪!”

杜摯恨道:“多行不義,必自斃!”

“嗯,”公孫賈看向他,“杜兄說得是!杜兄,你這猜猜,衛賊會是怎麽個斃法?”

杜摯目露凶光:“淩遲也是便宜他了!”

公孫賈搖頭。

“炮烙!”

公孫賈搖頭。

“剝皮!”

公孫賈搖頭。

“抽筋!”

公孫賈仍舊搖頭。

杜摯納悶了:“咦,這也不是,那也不是,公孫兄,你且說說,他該怎麽個斃法?”

公孫賈陰陰一笑:“依據那廝的新法,謀逆之罪是車裂!”

“不僅謀逆,他還叛國!”

“叛國腰斬!”

杜摯恨道:“嘿,都很痛快呢,倒是便宜了那賊!”

宴會的另一角,甘龍看向甘茂:“茂兒?”

甘茂應道:“茂兒在!”

“那個叫朱佗的,怎麽樣了?”

“一並關在死牢裏。”

“死牢?”甘龍一怔,“君上可有旨意?”

“君上要親審!”

甘龍吸一口長氣:“你⋯⋯可對他講過如何供述?”

“講妥了!”

甘龍噓出一口氣:“講妥就好!”

公子華對司刑道:“帶朱佗!”

朱佗被帶進來,綁在刑柱上。

惠文公看向公子華。

公子華會意,對司刑及眾衛兵:“都出去吧!”

眾人走出。

惠文公對公子華道:“為壯士鬆綁!”

公子華走到刑柱前,解開綁索。

惠文公看向朱佗:“你叫朱佗?”

朱佗看過來:“你是⋯⋯”

“嬴駟。”

朱佗震驚:“秦公?”

“正是。”惠文公指指前麵席位,“壯士請!”

朱佗拱手:“謝秦公!”走過去,坐下,兩眼直射過來。

“聽說你是甘茂的朋友,能否講給寡人,你們是如何相識的?”

“回稟秦公,佗可以不講這個嗎?”

惠文公一怔,不由看向公子華。

公子華先是震驚,繼而生氣道:“朱佗,你怎能這般對君上講話?”

朱佗閉目,沒有應他。

惠文公追問道:“朱壯士,能說給寡人為什麽不想講嗎?”

朱佗睜開眼,反問他道:“敢問秦公,為何要問這個?”

“寡人想聽聽真實的聲音!”

朱佗略一沉思,起身,單膝跪地,行武卒軍禮:“大魏武卒朱佗覲見秦公!”

惠文公、公子華俱是震駭。

惠文公回過神來,喃聲自語:“大魏武卒?”

朱佗朗聲:“正是!”

惠文公吸一口長氣,緩緩噓出,拱手:“嬴駟今日見到了真正的武卒!”

朱佗再禮:“謝秦公褒獎!”

惠文公禮讓道:“武卒請坐!”

“謝秦公!”朱佗坐下。

“講講你的故事!”

“朱佗遵旨⋯⋯”

朱佗遂將自己如何受命及被抓入死牢的過程細述一遍,惠文公、公子華聽得張口結舌。

走出刑訊室,公子華不無感慨道:“君兄,真沒想到甘茂他⋯⋯”

不待他說下去,惠文公問道:“華弟,在寡人問及如何得到商君的通楚證據時,如果你是甘茂,該怎麽回答?”

“我⋯⋯”公子華撓頭皮,“真還想不出呢!”

“你繞不開朱佗,你的最好回答就是甘茂所講!”

“可這⋯⋯欺君了呀!”

“是寡人不該那麽逼他!”惠文公讚歎道,“哎,倒是這個陳軫,讓寡人耳目一新哪!”

“是哩,臣弟低瞧他了!”

“莫說是你,商君怕也想不到哇!”

“下麵怎麽辦?”

“就作不知吧。釋放朱佗,送他至魏境。”

“臣弟想⋯⋯”公子華遲疑一下,“留他下來!”

“忠勇之士,你留他不住的!”

“若此,亦當在商君之後再放他走,免得橫生枝節。”

“就依你意。明日午時看望商君!”

商鞅掃一眼各色美味佳肴:“司刑,按照新法,待罪之人都有此等好酒好菜嗎?”

“回稟商君,在此牢裏,即使待決之人,也不可能有此待遇。”

“聽你話音,是要決鞅了?”

司刑誠惶誠恐:“不是,不是,下官沒有接到旨令!”

“既沒接到決鞅的旨令,你為何超出常規招待一個待罪之身?難道你不知秦法嗎?”

“下官不敢違抗秦法!”司刑指著案上,“所有這些,皆為君上旨令。”

商鞅聲音冰冷:“秦法規定,王子犯法,與庶民同罪,何況是我商鞅?請司刑撤下酒菜,罪人該吃什麽,你就送來什麽,否則,罪人難以下咽!”

司刑哭喪起臉:“下官不敢。如果撤下酒菜,下官就是抗旨!”

商鞅盯住他,厲聲問道:“我且問你,是法大,還是旨大?”

“這⋯⋯”司刑怔了,“下官⋯⋯天哪,法大,旨也大。兩個都大,下官哪一個也不敢違抗啊!”

一個聲音從門外傳進:“說得好!法大,旨也大!”

話音落處,惠文公健步走進,跟在其後的公子華、車衛君自動守在門外。

司刑叩拜:“臣叩見君上!”

商鞅叩首:“待罪之身商鞅叩見君上!”

惠文公對司刑:“退下,掩門!”

司刑退出,掩上牢門。

惠文公伸手禮讓:“商君,請!”

商鞅回禮:“君上請!”

二人席地而坐。

惠文公倒酒,雙手端起一爵,遞給商鞅,自己又斟滿一爵:“商君,嬴駟敬你!”舉爵,飲盡。

商鞅舉爵:“罪臣謝君上賜酒!”飲盡。

惠文公凝視商鞅。

商鞅回視。

對視有頃,惠文公眼中漸漸濕潤,湧出淚水。

商鞅淡淡問道:“君上為何流淚?”

惠文公拭去淚,改坐為跪,聲音哽咽:“國父⋯⋯”

商鞅震驚:“君⋯⋯君上⋯⋯”也忙跪起。

“駟兒此來,是想求國父一句實言!”

“君上請講!”

“你要告訴駟,他們說的,不是真的!”

商鞅淡淡應道:“他們說到什麽了?”

“說⋯⋯說國父謀逆,說國父賣秦結楚,說楚王封國父為列侯!”

商鞅語氣肯定:“是真的。”

嬴駟帶著哭音:“為什麽呀,國父?”

“自保!”

“國父已經貴為商君,還怕什麽呢?”惠文公略頓,“是怕那些舊黨嗎?”

“不是怕舊黨,是怕君上!”

惠文公心裏一抖:“寡人?寡人已經拜你為國父了呀!”

“所以才怕。”

惠文公苦笑:“唉,商君哪⋯⋯”搖頭。

二人舉爵,各自飲盡。

“君上能來死牢看鞅,鞅知足矣!”商鞅再次斟酒,舉爵,“鞅再敬君上一爵!”飲下。

惠文公端起酒爵,卻不肯飲,隻是盯住商鞅。

“君上?”

“商君,寡人此來,還有一請!”

“君上請講!”

“寡人不想你死!”

商鞅眯起眼:“哦?”

“你是國父,寡人不想在青史上留下一個弑父的惡名!”

商鞅淡淡一笑:“敢問君上,如何不讓鞅死?”

“寡人以孝悌之名,特赦國父!”

商鞅先是一怔,繼而長笑:“哈哈哈哈⋯⋯”

惠文公怔了下:“商君笑什麽呢?”

“鞅在為先君而笑!”

惠文公更加怔了:“為先君?”

“有孝子若此,鞅為先君高興啊!”

“商君所笑,不會是這個吧?”

“依君上所斷,鞅會笑什麽呢?”

“笑寡人!”

“君上何有此斷?”

“笑寡人婦人之仁!”

“有趙良在側,就是真孝。鞅怎能笑君上的真孝呢?”

惠文公略怔,舉爵道:“這爵酒,寡人喝了!”一飲而下。

商鞅拱手:“君上寬仁之恩,鞅謝了!鞅有一問,請君上解惑!”

“商君請問!”

商鞅凝視他,鄭重問道:“君上要廢新法否?”

“這⋯⋯”惠文公一怔,“從何說起?”

“請君上直言解惑!”

惠文公語氣堅決:“不廢!”

“君上對先君也是這般說嗎?”

“是。”

商鞅噓出一口氣:“若是此說,鞅誠意請死!”

“螻蟻尚且偷生,商君為何求死?”

“螻蟻偷生,所以才是螻蟻。罪臣求死,所以才是罪臣。”

“商君求死,必是為個什麽。”

“隻為一個字,法。”

“請商君詳釋!”

“依據秦法,鞅犯下的是不赦之罪!”

“沒有商君,就沒有新法;沒有新法,就沒有秦國今日之盛。所有這些,秦人有目共睹。商君犯罪,相信秦人—”

“是‘網開一麵’嗎?”商鞅接道,“君上,法是罪臣立的,罪臣卻不守法,豈不貽笑於後世?”

惠文公尷尬:“這⋯⋯”

“罪臣請死,還有一層意思!”

“商君請講!”

“罪臣本為一介寒生,幸遇先君,方展抱負。蒙先君鼎力推動,罪臣得以強力推動變法,使秦大治。事有兩麵,物極必反。秦國雖有大治,秦人之心卻扭傷了。至剛則折,至強則弱。今君上新立,正是療傷的好時機,不妨以鞅為眾矢之的,療治秦人內傷。”

惠文公驚愕:“這⋯⋯如何使得?”

“天底下沒有什麽使得,也沒有什麽使不得。有所得,就當有所棄。君上欲成大事,就得舍棄。眼下舍棄的,就是罪臣。罪臣之智,竭矣;罪臣之力,盡矣。罪臣就如枯油之燈,在秦一無用處不說,反礙君上手腳。如此無用之軀若能撫慰秦人扭傷之心,若能使君上放開手腳,罪臣有何惜哉?”

“君上,罪臣不死,秦法不立;秦法不立,民心不穩;民心不穩,君心不定;君心不定,秦國大業難成啊!”

惠文公起身,叩拜道:“商君高義,駟銘心刻骨。商君有什麽交代駟的,駟一定照辦!”

“方才君上承諾不廢新法,罪臣懇請君上誓之!”

惠文公衝四方各是三拜:“蒼天在上,嬴駟起誓,在位之日若廢新法,天地不容,身死名滅!”

商鞅拱手:“君上有此壯誓,鞅可含笑赴死矣!”

“商君想過如何赴義嗎?”

“依據秦法,臣之罪當有兩種死法,一是腰斬,二是車裂!”

“若此,商君可有挑選?”

“車裂!”

“這⋯⋯”惠文公吸一口長氣,“敢問商君,為何選此劇烈方式?”

商鞅反問道:“敢問君上,鞅這一生,何時、何事不劇烈了?”

惠文公微微點頭:“商君之後,駟該朝何方行走?”

“終南山中有個高人,叫寒泉子,君上或可求他指點!”

惠文公拱手:“謝商君舉薦!”傾身,“朝臣之中,何人堪當大任?”

“文可用嬴疾,武可用司馬錯。”

“司馬錯?”惠文公大是驚愕,“他私開嶢關,又騙開於城,商君不恨他嗎?”

商鞅冷冷說道:“君上問的是何人堪任!”

惠文公慨歎一聲:“商君不愧是商君啊!駟還有一問,商君之後,何人可代商君?”

“魏人公孫衍!”

“公孫衍之才如何?”

“就河西之戰觀之,在鞅之上!”

惠文公這也想起葫蘆穀大捷後的那場夜襲,拱手道:“謝商君舉薦!”

商鞅舉爵:“為秦再得明君,為君上再得能臣,幹!”

惠文公緩緩跪下,哽咽道:“國父在上,請受嬴駟三拜!”

商鞅沒再客氣,聽憑他連拜三拜。

在惠文公叩拜時,商鞅的眼睛始終斜睨著他。

惠文公拜畢,起身,拱手道:“商君,嬴駟別過了!”

商鞅淡淡說道:“罪臣有一事相托!”

“商君請講!”

“冷向從鞅多年,今日卻受鞅拖累,麵臨極刑。懇請君上念鞅薄麵,予以特赦!”

惠文公略一沉思:“敢問商君,為何不為朱佗請赦?”

“朱佗無須罪臣請赦!”

惠文公吃一驚道:“商君連這個也清楚了?”

“清楚。”

“既然清楚,你還⋯⋯”惠文公頓住。

商鞅給他一個苦笑,扯回話題:“鞅將多年心血凝作一物,或對君上有用!”

“此物何在?”

“君上可問冷向!”

惠文公拱手道:“都說商君薄情寡義,謬矣!此請寡人準了!”說罷轉身,大步走出。

商鞅沒有起立送行。直到惠文公一行的腳步越走越遠,完全聽不到了,商鞅方才輕歎一聲,拿起箸子,夾起案上的美味佳肴,緩緩送入口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