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35章| 取石匣嬴駟即位 鬧嫌隙商君出奔
嬴駟駕車從秦宮偏門驅進,從車上跳下,拎起麻袋,直奔複興殿。
秦孝公的榻邊不知何時掛起一隻鳥籠,三隻小黃鸝在籠裏跳來蹦去。
嬴駟走到榻前,放下石匣子,跪地叩道:“公父?”
孝公睜眼,給他個笑:“寡人在候著你呢。”
嬴駟激動不已:“兒臣按公父所囑,尋到那眼寶井,在井底淤泥中挖出一隻石匣子!”
“哦?”孝公喜道,“還真有呢。”指匣子,“快,打開看看!”
嬴駟用劍尖撬開石匣:“公父,匣裏什麽也⋯⋯哦,兒臣看到了,有塊小石板!”拿出石板,仔細查驗,“公父,看到了,板上刻著字!”
“什麽字?”
“周數八百,赤盡黑出;帝臨天下,四海鹹服。老聃!”嬴駟念道。
孝公自語道:“老聃?”陡然一驚,大聲,“再念一遍!”
“周數八百,赤盡黑出;帝臨天下,四海鹹服。老聃。”
孝公急切吩咐:“駟兒,快,為老仙人上香!”
嬴駟將石板置於案上,點起香火。
孝公看向石板:“叩拜老聃!”
嬴駟朝石板叩拜。
“駟兒,”孝公長噓一口氣,“寡人今日方知,老聃昔日為何棄周西行,來到我大秦地界,原來,他老人家早就參破了上天玄機啊!”
嬴駟兩眼大睜:“上天玄機?”
“駟兒可知老聃此言有何深意?”
“請公父指點!”
“周數八百,是說周室當有八百年氣運。赤盡黑出,是說周室氣運將盡,大秦將興!”
“兒臣愚鈍,請公父詳示!”
“駟兒可知秦國為何尚黑嗎?”
“秦為水德,水色為黑,因而先祖以黑為國色。”
“是的。商為金德,國色為白,周為火德,國色為赤,秦為水德,國色為黑。上天造物,使五行相克,克金者必火,克火者必水,是以商為周代,周也終將為秦所代。此所謂‘赤盡黑出’。周數八百,今已七百有餘。也就是說,百年之內,周室氣數當盡!天下列國,能夠取代周室的唯我大秦。此非我願,實乃天意啊!”
嬴駟倒吸一口涼氣,半晌方回過神來,激動道:“公父⋯⋯”
“駟兒,如此王業,可惜寡人無能為力,隻能指靠你了!列祖列宗,也隻能指靠你了!”
嬴駟叩跪於地,言語激昂:“公父,兒臣一定不負天命,振興我大秦,君臨天下!”
孝公糾正道:“是帝臨天下!”
“帝臨?哦,對的,偈語是這麽說,帝臨天下,四海鹹服!”
“駟兒,此為上天玄機,斷不可泄於他人。否則,列國若知,必群起伐我,上天不佑,大禍必至!”
“兒臣明白。”
“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如此王業,自非一朝可成。駟兒,你可收起此匣,小心供奉,隻許傳給嗣位太子!”
“兒臣謹遵公父之言!”
“駟兒,帝臨天下、一統六合既然是上天賦予我秦室的使命,就是天命!違背天命,天不容你,望你時時自誡,不可有一日懈怠!”
“兒臣記下了。”
孝公閉上雙目,似要睡去。
嬴駟將石匣子收起,小心翼翼地藏於複興殿的密室裏,上好鎖。安置完畢,嬴駟走出密室,複在榻前跪下。
孝公微微睜眼:“駟兒!”
“公父,兒臣在!”
“你若即位,如何對待新法?”
“新法為興秦根本,兒臣誓言墨守之!”
“你有此言,寡人甚慰。你且說說,新法為何是興秦根本?”
“這個⋯⋯”嬴駟遲疑一下,“因有變法,我大秦才有今日榮盛,才有河西之收,也才有商於之得!”
孝公苦笑:“這些隻是果,不是因。”
嬴駟不解道:“因在何處,請公父訓示!”
“公父沒有辰光了。若得機緣,你可請教商君!”
嬴駟淚出:“兒臣記下了!”
“新法既不可廢,駟兒可知如何對待商君?”
“兒臣已拜商君為國父,當以國父之禮奉之!”
孝公話外有音:“駟兒,你⋯⋯可知商君?”
嬴駟搖頭:“兒臣不知!”
“商君陳奏,你可敢不聽?”
嬴駟再搖頭:“兒臣不敢!”
孝公眉頭擰起:“商君任免官員,興兵征伐,你可敢不從?”
“兒臣⋯⋯”嬴駟遲疑一下,接著搖頭,“不敢!”
見他一連三個搖頭,孝公不再問了,緩緩閉上眼去。有頃,孝公重又睜眼,看向懸在一側的鳥籠,凝視裏麵的三隻黃鸝。
嬴駟也望過去,這才注意到鳥籠,一臉茫然地看向孝公,目光征詢。
孝公緩緩閉眼,輕輕吟出:
交交黃鳥,止於棘。
誰從穆公?子車奄息。
維此奄息,百夫之特。
臨其穴,惴惴其栗。
彼蒼者天,殲我良人!
如可贖兮,人百其身。
吟至此處,孝公的眼角滾出淚水。
嬴駟若有所悟,接吟:
交交黃鳥,止於桑。
誰從穆公?子車仲行。
維此仲行,百夫之防。
臨其穴,惴惴其栗。
彼蒼者天,殲我良人!
如可贖兮,人百其身。
交交黃鳥,止於楚。
誰從穆公?子車針虎。
維此針虎,百夫之禦。
臨其穴,惴惴其栗。
彼蒼者天,殲我良人!
如可贖兮,人百其身。
孝公的聲音越來越慢,越來越弱:“駟兒,三隻小鳥雖好,卻是寡人之物。它們知寡人,寡人也知它們。沒有寡人,你是養不好的。寡人這要走了,既然你養不好,就讓它們隨寡人去吧!”
嬴駟涕泣:“公父⋯⋯”
“駟兒,聽說你養了不少小黑雕,可有此事?”
“有。”
孝公給他一笑:“好好養吧。隻有自己養的,你才能知它們,它們也能知你。彼此相知,才能謀大事!”說完緩緩閉眼。
是夜三更,秦宮喪鍾長鳴,哀樂聲聲,一片悲哭。
翌日晨起,秦宮正殿裏一片靜穆,秦國五大夫以上朝臣並公室諸子皆著喪服,依序肅立,甘龍、趙良、杜摯、公孫賈等赫然在列。眾朝臣中,商君居中,嬴虔居左,甘龍居右,秦孝公內臣肅立於前,宣讀秦孝公的傳位詔書。
詔書宣畢,一身喪服的嬴駟緩緩走出,走向主位,南麵而坐。
商君、嬴虔、甘龍下階,率先跪下,叩首。車希賢、景監、司馬錯、公子華、公子疾等百官跟從跪下,叩首。
嬴駟揚手:“眾卿平身。”
商君等眾臣平身。
惠文公朗聲說道:“商鞅聽旨!”
商鞅趨前,跪叩道:“臣鞅聽旨!”
惠文公轉對內臣:“宣詔!”
內臣從袖中摸出詔書,朗聲宣讀:“⋯⋯商鞅內樹新法,外禦強敵,文治武功,皆為楷模,寡人敬拜為國父,封商君,食商於之地一十五邑,欽此。嬴駟。”
眾臣愕然。
商鞅叩首:“臣鞅叩謝君上厚遇,臣誓言效忠君上,鞠躬盡瘁,死而後已!”
惠文公起身,步下龍椅,走到商鞅身邊,扶起他:“國父請起!”
商鞅站起。
“國父在上,請受嬴駟一拜!”嬴駟深深一揖。
商鞅回揖。
嬴駟禮讓道:“國父,請入列!”
“臣遵旨!”商鞅走入行列,在百官之首站定。
惠文公緩緩走向龍椅,坐下,轉對內臣:“宣讀詔命!”
內臣摸出另一詔書:“⋯⋯拜嬴虔為太傅,拜甘龍為太師,拜趙良為宗伯,拜車希賢為國尉,拜景監為上大夫,拜杜摯為右更,拜公孫賈為左更,拜嬴疾為少上造,拜嬴華為右庶長,拜司馬錯為中更⋯⋯”
內臣宣詔完畢,哀樂聲響起。秦國君臣朝大殿中央的孝公靈柩,依序敬拜。
商鞅、甘龍不約而同地將目光盯向靈柩的上方。
靈柩上方,高懸一隻鳥籠,籠中是三隻活蹦亂跳的黃鳥。
入夜,商君府的正堂裏也擺著孝公的靈堂,商鞅著喪服跪於正中,車希賢、景監等跪於商鞅兩側。
氣氛凝重。
商鞅挪個位置,改跪為坐,正對二人,緩緩說道:“今天的情勢,二位這都看到了吧?”
車希賢雙手捂臉,景監低頭。
商鞅接道:“在鞅兩側,一個是太傅,一個是太師,而與你們平起平坐的,是杜摯、公孫賈之流,還有那個趙良,他的底子你們想必也都曉得。”
車希賢、景監各自屏氣。
“還有一事,不知二位可否察到?”
車希賢、景監同時抬頭,看向他。
“先君頭上懸了一隻鳥籠!”
車希賢、景監顯然也都看到了鳥籠,顯然也都不解,不無詫異地看向商鞅。
商鞅不再說話,隻將目光鎖住二人。
車希賢急了:“是看到有個鳥籠,怎麽了?”
“你可請教景兄!”
車希賢看向景監:“景兄?”
景監吟道:
交交黃鳥,止於棘。
誰從穆公?子車奄息。
維此奄息,百夫之特。
臨其穴,惴惴其栗。
彼蒼者天,殲我良人!
如可贖兮,人百其身。
⋯⋯⋯⋯
“這⋯⋯”車希賢道,“這詩我知道,講的是我車家的先祖啊!”
“是的,”商鞅點頭,“你有三位光耀大秦的先祖,車氏三雄,伯曰奄息,仲曰仲行,季曰針虎,他們為秦立下汗馬功勞,也終於因為此功而‘臨其穴’!”
車希賢震驚:“商君是說⋯⋯”頓住。
“據鞅所知,先君從未養鳥,更沒養過黃鳥,前日鞅見先君時,先君榻前亦無一鳥。先君昨日走了,頭頂今日突然冒出三隻黃鳥,其意昭然若揭!”
車希賢打個寒噤:“難道這黃鳥是我三人?”
“車兄,你可曉得,穆公薨,為什麽會是你的先祖‘臨其穴’嗎?”
“希賢不知。”
“因為在跟從穆公的朝臣中,就數他們功勞最大!穆公走了,新君上位,他們三人功高震主,不得不‘臨其穴’啊!”
車希賢再次打個寒噤。
“秦有今日,在鞅一人,鞅有今日,在二位鼎持。你二人一文一武,如鞅之左膀右臂。十幾年來,我三人抱作一團,休戚與共,福禍同當,樹新法紮根於秦,助先君收複河西。功蓋日月。然而,天有不測,先君撒手,新君厭惡新法,自然該我三人‘臨其穴’了!”
“這⋯⋯”車希賢遲疑一下,“不會吧?人殉早就廢止了!”
“唉,”商鞅苦笑一聲,“車兄啊,車兄,叫鞅怎麽說你呢?君要臣死,臣有一百種死法,為什麽一定是人殉呢?”
景監長吸一口氣,看向商鞅:“商君前番所言之事,可對公子疾講過?”
“隻有二位與鞅同心,鞅才能講。否則,鞅若講了,白講不說,反會誤事!”
“假使沒有退路,商君可以一講。”
商鞅看向車希賢:“景兄讓講了,車兄意下如何?”
“記得商君說過,先君諭旨是,隻有新君廢法,商君才可廢立。今新君初立,並未言及廢法,我們若是⋯⋯”車希賢頓住。
商鞅沉聲應道:“我們並不是一定廢立,但籌備總是該的。”
車希賢仍是躊躇不決:“萬一⋯⋯”
商鞅言語堅定:“鞅這一生,從未做過無把握之事。宮城在嬴駟手裏,鹹陽卻由我們掌握。俟機緣成熟,我們以護新法為由,先捕獲舊黨,再進宮廢立,兌現先君遺言!”
“既然是立公子疾,還是先聽聽公子疾怎麽說吧!”
商鞅朝外叫道:“來人!”
朱佗應聲走進。
商鞅看向他:“朱佗,有請公子疾!”
朱佗拱下手,快步走出。
步出商君府,朱佗趁夜色疾至魏國使館,將此重大情報透給陳軫。
“哈哈哈哈,”陳軫長笑數聲,“公子疾,哈哈哈哈,五大夫⋯⋯”
“主公,”戚光一臉困惑,“公子疾已經不是五大夫了,是少上造,比商鞅的大良造僅差一階!”
陳軫斂住笑:“本公笑的不是少上造,是五大夫!”
戚光不解道:“主公笑他什麽?”
“在洛陽爭聘雪公主時,五大夫與本公爭來鬥去,增趣不少,是個人才。更有趣的是結局,看到雪公主哭哭啼啼地嫁往燕室,五大夫一肚子不服,送給本公一句秦諺!”
戚光好奇心起,眼睛瞪大:“什麽秦諺?”
“‘性子再急也喝不得熱湯!’哈哈哈哈,那碗熱湯本公既然喝不得,這就留給五大夫享用吧!”
戚光一捏拳頭:“對,燙死他!”
“是燙死一窩窩呀!”陳軫轉對朱佗,“朱佗,商君府的事就拜托你了,順便把公子疾也伺候周到!”
朱佗拱手:“佗受命!”起身,出門。
陳軫轉對戚光:“什麽時辰了?”
戚光看向水漏:“剛交人定。”
“擺駕,太師府!”
複興殿裏,惠文公一身喪服,跪於孝公靈前,陪在身邊的是公子華。靈柩一側掛著那隻鳥籠,籠中是三隻準備陪葬的黃鸝。
惠文公盯住鳥籠,輕聲吟詠:“交交黃鳥,止於棘。誰從穆公?子車奄息⋯⋯子車仲行⋯⋯子車針虎⋯⋯”
惠文公吟著吟著,耳畔漸漸傳來孝公的聲音:“⋯⋯駟兒,三隻小鳥雖好,卻是寡人之物。它們知寡人,寡人也知它們。沒有寡人,你是養不好的。寡人這要走了,既然你養不好,就讓它們隨寡人去吧!”
惠文公心裏忖道:“這三隻黃鳥,先君隻說帶走它們,可它們是誰,又如何帶走,先君隻字未提。子車奄息已經有了,另外兩隻又是誰呢?難道是車希賢和景監?若是他們二人,就等於向國人昭示新法失敗,從根本上動搖新法,不合先君之意。再說,這二人配稱黃鳥嗎⋯⋯如果不是他們,另外二鳥又是誰呢?”
惠文公閉目冥思。
良久,惠文公的眼睛陡然睜開,輕聲道:“華弟!”
公子華跪前一步:“君兄,臣弟在此!”
“黑雕台之事,籌辦得如何?”
“稟君上,臣弟正在全力籌備,已養小雕三十六隻!”
“全放出去,習練翅膀的機緣到了!”
“臣弟遵旨!”
惠文公略頓:“曉得放向哪兒嗎?”
“曉得。臣弟吩咐過了,要它們悉數鎖牢商鞅、車希賢、景監諸人!不過⋯⋯”公子華頓住。
惠文公看向他。
“商君府防守嚴密,中有高人,水潑不進,昨晚有隻黑雕還差點兒折了翅膀!”
“先撤回來,換個地兒。”
公子華吸一口氣,壓低聲音:“換哪兒?”
“太師府!”
公子華震驚:“太師府?”
“還有,”惠文公語氣冷峻,“小雕太少了,你可先從宮衛裏篩選一批,俟有閑暇,從三軍中再選一批,養他千隻。不能全是男人,女子也要。可到民間選一批色藝俱佳、願意為國獻身的。養好她們,將她們訓練成耳聰目明、能鬥善咬的小雕。”拿出金牌,“你可持此金牌前往國庫,需要多少財物,支領多少!”說罷遞給他。
公子華接過金牌,拱手:“臣弟領旨!”
甘龍府外,陰暗處,兩道黑影潛過來,朝府門觀察。
一輛車馬疾馳而來,下車的是陳軫。戚光將鞭子交給照管的仆人,陪陳軫走進府門。
門內,燈火輝煌。
兩道黑影走到偏院,尋個死角,縱身上房。
老家宰引領陳軫二人進入西廂廳,備上茶點,拱手道:“主公已經休息,上卿若無急務,敬請明日再來,若有急務,老仆這就稟報!”
陳軫拱手還禮:“勞煩家老稟報一聲,陳軫有擾了!”
老家宰應過,走向後花園,左拐右轉,在第三進院子踅進一個廳堂,輕輕敲門。房門閃出一道細縫,恰容老家宰進去。
緊隨而至的兩道黑影輕輕跳下,躡手躡腳地來到這個啟而複閉的房門外麵。
是一個極其隱蔽的房舍,四周沒窗,隻有一道房門。黑影伏地蹲下,伸手推門,裏麵閂著。附近傳出聲響,黑影緊忙躲到一側角落,伏地不動。
門內是條通路,通向一間密室。甘龍正與杜摯、公孫賈等五六個同僚在密室裏謀議眼前局勢。聽聲音,他們正議到緊要處,老家宰遂在門外站下。
室內,燈光昏暗。
杜摯掃一眼眾人,壓低聲音:“⋯⋯在下之意是,事不宜遲,我們要趕在國喪期內除掉奸賊!”
公孫賈白他一眼:“怎麽除?刺殺嗎?前番鬧騰幾次謀殺,連那廝的一根毫毛都沒碰到。眼下更難了,那廝出行必是前呼後擁,一模一樣的輜車三乘,商君府更是守護嚴密,聽說連屋頂⋯⋯”頓住,忍不住看向房頂。
眾人也都看向屋頂。
杜摯噓出一口氣:“是得小心些。那廝善用陰術,耳目眾多,這辰光更把我等盯得牢呢!”
甘龍應道:“諸位可以放心,在這間屋子裏,你們有話盡管說!”
杜摯不無擔心道:“不會⋯⋯隔牆有耳吧?”
“嗬嗬嗬,有耳也是白長。”甘龍指向屋子,“此室是老朽靜齋,雙門雙閂,四周皆為厚牆,密不透風,屋頂下架有兩層厚板,板與板互相契合,水潑不進,甭說尋常說話,縱使擂鼓,外麵聽起來也不過是嗡嗡蠅叫。”
眾人無不噓出一口氣。
公孫賈回到正題:“除宮城之外,整個鹹陽都在車希賢手中,而車希賢是奸賊死黨,何況朝中大權皆在鞅賊手中,如何除他?”
杜摯看向一個年輕人:“杜勇,把你的籌備稟報太師!”
杜勇看向甘龍,拱手道:“稟報太師,晚輩已募敢死之士逾百,屯於效野,個個身懷絕技,武藝高強,隻要太師一聲令下,晚輩定能取下那廝的項上人頭!”
甘龍拱手還禮,堆笑道:“嗬嗬嗬,有你們這群後生,老朽放心矣!隻是,公孫賈說得是,商鞅身邊衛士三千,高手如雲,商君府更是防護嚴密,殺他不易呀!”
杜摯陰陰一笑:“太師勿憂。老虎也有打盹的時候。如今他在明處,我們在暗處,若想殺他,何愁尋不到機會!”
公孫賈搖頭:“誰在明處,誰在暗處,不是由我們憑空說的。商鞅謀事滴水不漏,何況是對我等早有戒備。杜兄,凡事得往縝密處想,否則,我等十幾年隱忍,就會功虧一簣!”
“公孫兄,你⋯⋯”杜摯急了,“怎麽淨潑冷水呢?十幾年前,仗恃先君,他為刀俎,我為魚肉。今日不同,先君乘風而去,新君當朝,我為刀俎,該他淪為魚肉了!”
甘龍笑道:“嗬嗬嗬,杜摯說得是。隻是,除惡之路可有萬條,你們為什麽定要打打殺殺呢?”
聽出老太師話外有音,眾人齊看過來。
公孫賈急問:“太師想是已有除奸妙策了?”
“妙策不敢。老朽不過是想起一個至理。”
杜摯問道:“什麽至理?”
“人臣之理。自古迄今,主宰君上的是上天,主宰臣子的是君上。方才杜摯講到點上了,商鞅能有今日,憑的不過是先君一人。我們欲除此人,自也須借君上之力!”
“可⋯⋯”公孫賈一臉憂心,“就賈所見,今日君上已經不是十年前的殿下了,那時,殿下敢說敢當,公然在朝堂之上抗辯商鞅,為那些屈死的冤魂鳴冤叫屈。近十年來,你們也都看到了,殿下幾乎不問政事,天天玩那小蟲子,即使在河西與魏大戰,據賈所知,他也是寸功未建。今先君薨天,殿下即位,更見優柔寡斷,事事請教奸賊不說,還將奸賊拜為國父,禮敬有加!請問太師,如此柔弱之君,讓我等如何借力?”
“嗬嗬嗬,”甘龍又是一笑,看向他,“公孫老弟,你看到的隻是皮毛!老朽所見,才是真章啊!”
公孫賈眼睛一亮:“太師看到什麽了?”
甘龍的目光掃過眾人:“不瞞諸位,今日老朽奉旨進宮為先君守靈,看到先君靈前掛著一隻鳥籠,裏麵關了三隻活蹦亂跳的黃鸝!”
杜摯不解道:“三隻黃鸝?三隻黃鸝怎麽了?”
公孫賈擺手止住他:“噓,聽太師說!”
甘龍接道:“老朽一時興起,打聽左右,聽內臣說,三隻小鳥是先君所愛,先君走了,舍不得它們哩!諸位大人,你們可知其中深意?”
公孫賈脫口而出:“交交黃鳥,止於棘。誰從穆公?子車奄息。維此奄息,百夫之特。臨其穴,惴惴其栗。彼蒼者天,殲我良人!如可贖兮,人百其身⋯⋯”
杜摯打斷他道:“《黃鳥歌》有什麽好吟的?秦國上下,小兒也能誦出!”
“是的,”甘龍點頭,“此詩的確少兒也能誦出,不過,明了其義的怕是沒有幾人。公孫大人,你能說說《黃鳥歌》的典出嗎?”
公孫賈應道:“昔日穆公駕薨,殉葬者一百七十七人,排在最前麵的是車氏的三個兒子。車氏三子皆從穆公戎馬征戰,立下大功無數。他們居功而殉死,秦人無不哀憐,作歌追思!”
杜摯打了個激靈:“如此說來,先君靈前的三隻小鳥,難道是⋯⋯”
公孫賈振奮不已:“這還用說,定是商鞅、景監和車希賢!”
“嗬嗬嗬,”甘龍捋一把飄須,“明白就好。新主繼位,舊臣功高而不退,當是大忌。商鞅精明一世,卻在關鍵時刻糊塗,真是天佑我輩啊!”
“可是,”杜摯仍不樂觀,“眼下不是穆公時代,不行人殉了,商鞅若是不生二心,君上他⋯⋯縱使有心,也不能戕殺功臣呀!”
甘龍斂住笑,點頭道:“這也正是老朽召請諸位來此密室的因由。”掃一眼眾人,“大家議議,如何才能讓商鞅生出二心?”一眼瞥到門口站著的老家宰,衝他叫道,“什麽事兒?”
“稟報主公,”老家宰應道,“魏使陳軫到訪!”
“陳軫?”甘龍捋須有頃,對眾人打個拱,“諸位稍等片刻,老朽去去就來!”
甘龍隨老家宰走到前院西廂,衝陳軫拱手揖道:“沒想到是上卿駕到,老朽有失遠迎,抱歉,抱歉!”
陳軫拱手還禮:“慚愧,慚愧,這麽晚了,晚輩還來相擾,真是冒昧呢!”
“上卿是遠客,不必客氣,”甘龍指向客席,“請!”
二人落席。
甘龍直入主題:“上卿乃百忙之人,至此更深夜靜躬身寒舍,必有指教,老朽誠敬恭聽!”
“前輩此言,折殺晚輩了!今宵天空晴好,皓月當空,晚輩貪吃幾盞,竟是困不去了,就叫上戚光巡街解悶,剛好路過太師府,幹脆進來討盞茶喝!”
“哈哈哈哈,”甘龍笑道,“好一個悠閑之人。”擊掌,“來人,上茶!”
侍女端隻托盤上來,在幾案上擺放茶水。
甘龍端起一盞,雙手遞給陳軫:“上卿,請用茶!”
陳軫接過,細品一口:“嗯,老太師的茶果然迥異於大良造的茶呀!”
“聽口氣,”甘龍應道,“上卿是喝過大良造家的茶了!”
“也算是喝過幾次!”
“滋味如何?”
“苦甘酸辣鹹五味俱全,每每飲之,**氣回腸啊!”
“嗬嗬嗬,上卿好口福啊!”甘龍笑過幾聲,盯住他,“敢問上卿,老朽的茶怎麽個迥異了?”
陳軫話中有話:“太師的茶,清雅古樸,朗朗上口,隻是茶中滋味,單了點兒!”
甘龍聽出話音,傾身道:“老朽愚鈍,有心使其五味俱全,卻不知該加何味,還請上卿指點!”
“指點不敢。依晚輩淺見,老太師隻需添加一味,就可鎮過大良造的茶了!”
甘龍拱手:“請上卿賜教!”
陳軫亦拱手:“請借太師金耳一用!”
陳軫起身走至甘龍身邊,附耳。
陳軫低語。
甘龍倒吸一口氣:“你說的當真?”
陳軫陰陰一笑:“如果在下沒有料錯,就這辰光,公子疾當在商君府上!”
甘龍又吸一口氣,拱手謝過。
夜已深。
除去水漏時不時地滴答一聲之外,四周一片死寂。
商鞅盯住匆匆趕來的公子疾。
公子疾神態靜穆。
二人相視良久,商鞅憋不住了:“公子,你考慮得怎樣了?”
公子疾淡淡應道:“考慮好了。”
“請講!”
公子疾苦笑一下,抱拳道:“疾謝商君抬愛。疾雖生於宮闈,卻沒在宮中長大,自三歲始,就隨母妃住在宮外。公父移都鹹陽,母妃不肯隨移,與疾居留於櫟陽,直至十六歲為國驅馳。”
商鞅心中咯噔一響:“公子,你這是⋯⋯”
公子疾幹脆將話說白:“疾是說,疾自幼逍遙,不習慣於宮中拘束,商君美意,恕疾不能接受!”
“唉,”商鞅長歎一聲,語氣懇求,“公子,非鞅強勉,實為情勢所迫。先君臨終再三托鞅守護新法,而對新法耿耿於懷的不是別人,正是新君。鞅早曉得是這結局,是以拒不受托。先君知鞅心思,親口囑鞅,新君若守新法,就輔助他,若對新法不利,就讓鞅在諸公子中擇賢而立。諸公子各有賢能,但在鞅的眼中,唯公子是尊。公子既為秦公血脈,就當以公室為上,以國事為上,為守護新法計,為秦國未來計,為臣子盡孝計,都要當仁不讓。至於宮城約束,公子住久也就習慣了。”
“君上新立,萬事未舉,商君怎知君上不守新法呢?”
“近日諸事,公子想必看見了。甘龍、杜摯、公孫賈之流皆登大堂,列於朝,外加叔父,已成朝中大勢。自鞅入秦,秦國朝堂表麵熙熙攘攘,實際隻有二黨:一為變法黨,以先君為首,鞅為輔;二為廢法黨,以殿下為首,叔父、甘龍為輔。二力相較,此消彼長。君上得鞅,變法成功,秦國一舉收複河西,威震天下。不幸天不作美,先君歸天,殿下繼立,舊黨猖獗,實讓鞅心忐忑。鞅非怕死,鞅憂心的是前功盡棄啊!”
“秦室立長,何況君上身為太子多年,朝野無不認同。疾為媵出不說,賢能也遠不及君上,商君若是讓疾強行南麵,秦室必亂。亂則弱,弱則前功盡棄!”
商鞅急了,搬出舊事:“公子差矣。先君初行新法,殿下帶頭違抗,於國是不忠,於子是不孝;為君不黨,殿下與甘龍、杜摯、公孫賈之流沆瀣一氣,是不君;身為殿下,不以國事為重,玩蟲鬥蛐,是不立。反觀公子,智、勇、謀、仁、義、信、謙⋯⋯種種美德聚於一身,秦得公子,必大治也!”
見商鞅執著,公子疾遲疑一下,略略讓步:“商君偏愛,疾不敢當!至於商君所求之事,容疾斟酌三日,可否?”
商鞅重重拱手:“鞅恭候佳音!”
深夜,車氏宗祠裏,車希賢久久跪在車氏三祖的牌位前,宛如一尊雕塑。
車希賢思緒萬千,商鞅的聲音在耳際鳴響:“⋯⋯你有三位光耀大秦的先祖,車氏三雄,伯曰奄息,仲曰仲行,季曰針虎,他們為秦立下汗馬功勞,也終因為此功而‘臨其穴’⋯⋯先君昨日走了,頭頂今日突然冒出三隻黃鳥,其意昭然若揭⋯⋯秦有今日,在鞅一人,鞅有今日,在二位鼎持⋯⋯十幾年來,我三人抱作一團,休戚與共,福禍同當⋯⋯先君撒手,新君厭惡新法,該我三人‘臨其穴’了⋯⋯君要臣死,臣有一百種死法,為什麽一定是人殉呢⋯⋯宮城在嬴駟手裏,鹹陽卻在我們掌握中。俟機緣成熟,我們以護新法為由,先捕獲舊黨,再進宮廢立,兌現先君遺言⋯⋯”
商鞅的聲音不斷加強,重複:“⋯⋯君要臣死,臣有一百種死法,為什麽一定是人殉呢⋯⋯”
“先祖啊,”車希賢默默祈禱,“你們顯顯靈,指給希賢一條活路吧!希賢不是商君,商君也不是希賢!商君的根紮在衛地,他是隻身來秦,不娶妻,不生子,了無牽掛啊!他從一開始就做好了今日的打算啊!他的心中隻有法,他是無憂無慮啊!他扯希賢廢立,說是先君的臨終口諭。不是希賢不想廢立,是⋯⋯是他口說無憑啊!先君若是真有廢立之心,為什麽隻給他一個口諭呢?再說廢立,即使成功,秦國也生內亂,若是不成,就是謀逆大罪,是要誅九族啊,我的先祖!還有,還有,自從河西戰後,自從封君之後,商君他⋯⋯似乎變了個人,再也不是之前的那個大良造了,他⋯⋯唉,希賢苦啊,希賢⋯⋯這被逼到牆角,走投無路,希賢不得不走先祖走過的路了⋯⋯”
車希賢淚水模糊。
整整一夜,車希賢就在這宗祠裏,思前想後,與祖宗對話。待天色發亮,雞鳴鳥囀,車希賢方將三個兒子喚至宗祠,令他們依序跪在列祖牌位前,叩首。
案上香火繚繞。
車希賢看向牌位,帶頭誓道:“列祖列宗在上⋯⋯”
車氏三子,車衛君、車衛法、車衛國,跟著宣誓:“列祖列宗在上⋯⋯”
“車氏一門永生永世效忠秦室,效忠君上⋯⋯”
“車氏一門永生永世效忠秦室,效忠君上⋯⋯”
“生為秦室人,死為秦室鬼⋯⋯”
“生為秦室人,死為秦室鬼⋯⋯”
“如有悖逆,天打雷劈!”
“如有悖逆,天打雷劈!”
誓畢,車希賢坐到主位,滿懷深情地看著大小不一的三個兒子:“衛君、衛法、衛國,來,也給為父磕一個!”
車氏三子相視一眼,依序給車希賢叩首。
天色大亮,遠處雞鳴。
靈堂裏,公子疾趨進時,惠文公仍在打盹。
公子疾叩首:“君兄!”
惠文公驚醒,睜眼:“疾弟?”
“君兄,臣弟有奏!”
“疾弟請講!”
“臣弟奏請櫟陽一行,請君兄恩準!”
“櫟陽?”
“昨日得報,公父仙去,母妃傷心過度,茶飯不思,臣弟欲回櫟陽一趟,一是看望母妃,二是如果可能,就請母妃趕赴鹹陽,為公父守靈!”
惠文公點頭:“疾弟既有此願,這去就是。代寡人問媵姨安!”
公子疾叩首:“臣弟代母妃叩謝君上問候!”叩畢起身退出。
公子疾前腳剛走,嬴虔、甘龍即著孝服趨進。
幾人坐定,甘龍不由分說,將商鞅與車希賢、景監等謀立公子疾一事詳說一遍。
嬴駟神色嚴峻,兩眼一眨不眨地盯住二人。
“這是謀逆呀,君上!”甘龍痛斥道,“先君屍骨未寒,還在這兒看著呢!”
惠文公朝二人略略拱手:“叔父,太師,商君謀逆一事,或為訛傳,不足取信!”
甘龍急了:“君上⋯⋯”
“不要再說了,”惠文公擺手止住,“商君貴為列侯,寡人事其為國父,怎麽可能謀逆呢?”
甘龍看向嬴虔。
“君上,”嬴虔拱手,“人心叵測。雖說割地封君,貴為國父,但人心是無底的,尤其是商君這樣的貪婪之人。就叔父所知,太師一向光明磊落,為人實誠,斷不會栽贓陷害,更不會冤枉無辜,請君上明察!”
惠文公看向甘龍:“商君謀反,太師如何曉得?”
“臣在商君府中放有耳目,是以得情。”
惠文公兩眼一亮:“如此說來,太師拿到商君謀逆的證據了?”
“昨夜商君與車希賢、公子疾、景監密談謀逆,君上若是不信,可召公子疾詢問!”
惠文公苦笑:“疾弟已赴櫟陽探母,是寡人允準的!”
甘龍、嬴虔皆怔。
“這⋯⋯”甘龍回過神來,急切說道,“君上可召國尉,審他便知!”
惠文公擺手:“寡人曉得了。”
甘龍、嬴虔肩並肩走出,一人迎頭撞上,剛好撞在甘龍懷裏。許是勁頭過猛,甘龍打個趔趄,幸虧嬴虔及時扶定。
嬴虔見車家長子仍在哽咽,不解地看向公子華:“華兒?”
公子華聲音哀傷:“國尉大人⋯⋯殉身了!”
嬴虔、甘龍震驚,幾乎是同時叫道:“啊?”
車家長子嗚嗚咽咽地悲哭起來。
甘龍張口結舌:“殉⋯⋯殉什麽身?”
公子華應道:“約在淩晨,國尉大人將三個兒子叫到宗祠,要他們宣誓效忠君上。待三子誓完離開,車大人就⋯⋯拔劍自刎了。家人在車大人身上找到遺書,是寫給君上的,說他決定效法先祖,身殉先君⋯⋯”
甘龍、嬴虔互望一眼,各自驚愕。
公子華引車氏三子來到偏殿。三子跪叩於地,哭成三個淚人兒。
公子華將車希賢身殉之事一五一十地稟報惠文公。
惠文公沉思有頃,看向三個孩子:“抬起頭來!”
三子抬頭。
“你們都叫什麽名字?”
車衛君拱手:“我叫衛君!”
車衛法拱手:“我叫衛法!”
車衛國拱手:“我叫衛國!”
車希賢竟然給三子取下這樣的名字,足見其忠誠!
惠文公眼裏泛出淚花:“告訴寡人,你們年歲多少?”
車衛君率先報上:“回稟君上,衛君十九!”
車衛法緊跟:“衛法十七!”
最後是車衛國:“衛國十三,能上戰場了!”
惠文公轉對內臣吩咐道:“擬旨,國尉身殉先君,賜楠棺一,與先君同穴,車氏一門忠烈,賜金百鎰,田五十井,綾綢三十匹,另,衛君入寡人侍衛,衛法入司刑府,衛國入黑雕台!”
內臣拱手:“臣領旨!”
車氏三子泣拜:“謝君上⋯⋯恩寵⋯⋯”
惠文公朝內臣擺手:“帶他們去吧!”
內臣帶車氏三子出去。
惠文公看向公子華,苦笑道:“看來,甘龍所言不虛啊!”
公子華早已覺出事有蹊蹺,忙問道:“敢問君兄,甘龍說什麽了?”
“說商君昨晚與希賢、景監謀議廢立!”
公子華震驚:“廢立?立誰?”
“疾弟。”
公子華倒吸一口涼氣。
“今日淩晨,疾弟辭行,赴櫟陽去了,國尉這又⋯⋯”惠文公略頓,又是一個苦笑,“這幾人中,還剩一個景監!”
“景監密折在此!”公子華從袖中摸出一函,“方才我在宮門巡視,剛好遇到景氏門人呈送此函,囑臣弟親手交給君兄,臣弟正要呈交,遠遠看到車氏兄弟,就帶他們來了!”說罷呈上密函。
惠文公接過拆開,看畢,遞還公子華:“這下齊了!”
公子華接過,拆看,眉頭微皺:“景監要告老還鄉?”
“景老的鄉在楚國,景氏一門利在宛城,商君占了他家的地盤,這又拉他圖謀大事,唉,我們的國父火燒心了!”
惠文公苦笑:“先君屍骨未寒,商君又是國父,怎麽能抓呢?再說,證據又在哪兒?疾弟去櫟陽是盡孝,國尉自裁是自殉,景監是告老,沒有一字言及謀反。再說,若抓商君,定謀反罪,如何處置國尉?如何處置疾弟?如何處置景老?他們雖然沒有同意,但也沒有告密呀。按照新法,不告密者與罪犯同罪,處腰斬!還有,商君謀反罪定死,他行的新法,是廢還是不廢?”
公子華咂舌。
車希賢殉葬、公子疾辭行、景監告老還鄉,噩耗接二連三地傳來,針一樣紮在商鞅心上。曉得大勢已去,商鞅關照冷向閉門謝客,由早至晚奮筆疾書。
甘龍回府,使人請到陳軫,將宮中情況大致述說一遍,末了歎道:“唉,本以為十拿九穩的事,不想卻功虧一簣!”
“嗬嗬嗬,”陳軫笑道,“老太師一生沉穩,這辰光怎麽性急起來?”
“非老朽性急,是⋯⋯君上新立,先君屍骨未寒,老朽信誓旦旦地告發奸賊,卻⋯⋯卻又拿不出證據!拿不出證據,就坐不實奸賊的案子。坐不實案子,叫君上日後如何看待老朽?說輕了是讒言,說重了就是誣陷。無論是輕是重,老朽都是承擔不起呀!”
陳軫詭秘一笑:“老太師若想坐實,倒也不難!”
甘龍盯住他:“哦?”
陳軫緩緩捋須:“聽聞老太師有召,晚輩一路趕得慌急,有點兒口渴了!”
“嗬嗬嗬,”甘龍賠笑道,“慢待了,慢待了,老朽慢待了!”親手斟茶。
陳軫接過,咂幾口:“好茶!”
甘龍眼巴巴地盯住他,等待下文。
陳軫環顧四周,刻意岔開話題:“今日天氣晴好,心曠神怡,晚輩來棋癮了。老太師,能否把先君賞你的玉棋拿出來,與晚輩手談一局嗎?”
甘龍急了:“這⋯⋯坐實⋯⋯”
“嗬嗬嗬,”陳軫揚手打斷他,“那樁小事兒,犯不上費老太師的心,老太師隻管坐等就是!”
夜深了,嬴虔伸個懶腰,正欲入睡,忽覺窗外有異,便敏銳地豎起雙耳:“誰?”
話音落處,一道黑影飛身進來,一把明晃晃的寶劍直抵嬴虔胸膛,動作快得使人心顫。
嬴虔躲閃不及,閉目受死。
黑影卻不殺他,反而退後一步,瞄見牆上掛著一劍,拿劍挑下,擲他麵前:“拿起劍來,在下不殺束手之人!”
嬴虔睜開眼,撿起劍,抽劍出鞘,二目直盯刺客。
二人對視。
嬴虔拱手道:“在下嬴虔,從來不殺無名之人,敢問好漢尊姓大名?”
刺客拱手還禮:“在下行不更名,坐不改姓,衛人朱佗是也!”
“衛人朱佗?”嬴虔吃了一驚,“嬴虔與朱壯士無仇無怨,亦與衛人向無瓜葛,敢問壯士,為何行刺嬴虔?”
嬴虔以劍相迎,二人你來我往,殊死格擊。
朱佗劍術了得,但也顯然小覷了嬴虔,因為嬴虔的劍術在秦國也是數一數二的,用的又是從越地特購的吳鉤,絲毫不落下風。雙方由廳中鬥到院中,來來往往,越戰越勇。朱佗削去嬴虔一隻袍角,嬴虔挑下了朱佗的帽子。
兵器相撞聲響自然驚動了仆從。一陣腳步聲急,眾仆各拿器械,趕過來。
朱佗縱身跳上屋頂,消失在黑夜中。
嬴虔撿起地上的帽子,噓出一口氣。
翌日晨起,嬴虔匆匆來到複興殿,將昨晚之事稟報惠文公,末了呈上刺客的帽子。惠文公接過帽子,端祥一陣,閉目自語:“不殺束手之人,自報姓名,朱佗⋯⋯”
嬴虔激動道:“臣叔查過了,朱佗就是商鞅的貼身侍衛,劍術著實了得。我與他鬥有一刻,雖不輸他,卻也沒占上風。更難得的是其輕功,我那屋簷少說也有丈高,他隻輕輕一縱,人已站在屋頂!”
惠文公轉對內臣道:“傳商君覲見!”
公子疾、車希賢、景監皆已不在,惠文公突然傳召,商鞅已經猜到是何結果,頓覺萬念俱灰,緩緩閉目,端坐於席。
冷向神情緊張地盯住他。
商鞅睜眼,指著案上捆紮好的一捆竹簡:“這捆東西歸你了!”
冷向愕然:“歸我?”
“這是鞅畢生心血,有朝一日也許對你有用!”
冷向跪地,涕泣:“主公⋯⋯”
“拿去吧,尋個地方藏起來!”
冷向悲哭,叩首:“臣⋯⋯臣不敢受啊,臣⋯⋯受不起啊,我的主公⋯⋯我的君上⋯⋯”
商鞅淚水亦出:“在鞅身邊,也隻有你受得起了,拿去吧!”
冷向雙手接過:“向暫收下,為主公代管!”
“備車,我這就進宮去!”
冷向大急:“君上,不能去呀,你去不得呀,君上—”
商鞅長籲一口氣:“大勢既去,去得去不得,都不重要了。備車吧。”
商鞅來到複興殿,與惠文公見過禮,同入靈堂參拜孝公。
拜畢,惠文公轉對商鞅,伸手禮讓道:“國父,請偏殿小坐!”
商鞅還一個禮,瞄到內臣已經守在偏殿門口,遂大步走去,一副視死如歸的樣子。惠文公略略皺眉,跟在身後。
殿中並無刀兵。
商鞅噓出一口氣。
惠文公在主席就坐,指下客席:“國父,請!”
商鞅拱手:“臣鞅謝君上賜坐!”在客席坐下。
“駟召國父,是有幾件大事請教!”
“教字不敢,君上吩咐就是!”
“第一件事,國尉心係先君,殉身去了。國尉一職,事關重大,何人堪當此任,駟不敢獨斷,敬請國父舉薦!”
“沒有。”
“太傅可任。”
惠文公略怔:“太傅?”
“舉國之兵,鹹陽衛戍,皆係國尉一身。希賢既去,除去太傅,無人堪當此任!”
“叔父年歲已高,這⋯⋯”
“君上可暫命太傅兼任,待覓到合適人選,相信太傅自會讓賢!”
惠文公微微點頭:“好吧,就依國父所薦。第二件事,”拿出景監辭呈,“上大夫景監奏請返鄉歸楚,頤養天年。嬴駟新立,百業待舉,萬事待理,朝中正值用人之際,景老卻於此時請辭,實出駟之意料。就駟所知,上大夫最聽國父的。駟懇請國父勸勸景老,即使頤養天年,秦地也是不錯的呀!”
商鞅淡淡應道:“葉落歸根,景監思鄉,也不是一日兩日了。”
“國父既有此說,駟就允準他了。自入秦以來,景老盡忠職守,單是三番五次舉薦國父,就是大功於秦啊。”惠文公轉對內臣,“擬旨,準允上大夫景監返鄉歸楚,頤養天年。賜輜車十輛,足金三十鎰。”
內臣拱手:“臣領旨!”
惠文公看向商鞅:“還有最後一件!”
“君上請講!”
“國父府中可有一個名喚朱佗的壯士?”
商鞅心中咯噔一下,點頭道:“有。他是臣數月之前招募的侍衛。”
惠文公從案下拿出朱佗的帽子:“這個可是朱佗所佩之物?”
“正是。”商鞅瞄一眼,怔了下,“它怎麽會在君上這兒?”
“是太傅拿來的。昨晚人定時分,此人潛往太傅府,行刺太傅,太傅與之搏擊,挑下此帽!”
“臣鞅⋯⋯”商鞅震驚,臉色白了,“確實不知此事,請君上查證!若是朱佗,臣鞅同領死罪!”
“是否朱佗,又如何行刺,皆為太傅一麵之詞。國父既不知情,朱佗又為國父家臣,還是煩請國父親自查證為好!”惠文公將帽子遞過來。
商鞅雙手接過,拱手道:“臣鞅領旨!”
回到府中,商鞅急召朱佗。
朱佗顯然曉得自己做了錯事,頭垂著。
商鞅將帽子扔給他:“朱佗,是你的嗎?”
朱佗輕聲:“是。”
“說吧,昨晚幹什麽去了?”
“殺太傅!”
商鞅臉色陰沉:“誰讓你去的?”
“沒有人,是我自己想做的。”
商鞅全身顫抖,指他道:“你⋯⋯為何擅自去殺太傅?”
朱佗目露凶光:“不僅是殺太傅,佗還想殺太師,殺杜摯,殺公孫賈⋯⋯凡是舊黨,凡是主公不喜之人,一個不留!”
商鞅氣得跺腳:“你⋯⋯你在害我!”
朱佗震驚:“主公,佗⋯⋯佗⋯⋯”跪地,“佗⋯⋯”叩首。
商鞅指著他,手指顫抖得越發厲害了:“太傅已經告到君上那兒,君上召本公,要本公處置!”
商鞅漸漸平靜下來,苦歎一聲:“唉,你有所不知,按照新法,私械殺人,是不赦之罪,何況你要刺殺的是當朝太傅,君上的叔父!你是本公的人,本公就有連坐之罪,亦是不可赦啊!”
朱佗不假思索:“若此,佗死即是!”一個起身,拔腿就走。
商鞅厲聲:“你去哪兒?”
朱佗邊走邊回答:“進宮,向君上自首!此事與主公無關,是佗一人所為!”
商鞅喝道:“站住!”
朱佗站住,回頭。
“唉,”商鞅長歎一聲,“一切都是天意,是天要滅鞅啊!”
朱佗跪下,悲哭:“主公⋯⋯”
“你不是有個朋友叫陳忠嗎?”
朱佗擦下淚,點頭:“是。”
“他願意隨從本公嗎?”
“佗到哪兒,我這兄弟就會跟到哪兒。若是佗為主公赴死,我的這位兄弟也絕不偷生!”
“甚好。”商鞅讚道,“世事紛亂,這樣的義稀有了。朱佗,鞅且問你,真的願為本公赴死嗎?”
朱佗拱手,激昂慷慨:“士為知己者死,主公知佗,佗有死而已!”
商鞅亦拱手道:“謝義士了!去吧,知會你的兄弟,讓他明日晨起在鹹陽東郊十字路口候命!”
“佗這就去!”朱佗起身,匆匆出去。
商鞅朝外喊道:“來人。”
冷向進來。
商鞅看向他:“有請司馬將軍!”
冷向拱手,匆匆出去。
陳軫冥思良久,猛地抬頭:“看這架勢,大戲來了,那廝要逃!”
“逃?”戚光驚問,“他往哪兒逃?”
“就眼下而言,他隻有一個地方可去—商於!”
幾人皆是吃驚。
戚光惑然:“如果秦公真的收拾他,那個彈丸之地,他能頂得住嗎?”
“不要忘了,商於的背後是楚。有商於在手,商鞅就可與楚人討價。以商鞅之才,以楚人之力,對秦未必是個好事喲!”
幾人倒吸一口氣。
朱佗打一激靈:“主公之意是,不讓他逃往商於?”
“哈哈哈哈,”陳軫大笑數聲,斂住笑,看向他,反問道,“為什麽不讓他逃到商於呢?”
朱佗尷尬:“這⋯⋯”
“秦國得商君,秦強,楚國得商君,楚強。商於夾在中間,秦、楚必戰!你們說說,兩強相爭,何人得利?”
朱佗、陳忠恍然有悟,紛紛點頭。
戚光皺眉,半是不甘道:“好倒是好,隻是⋯⋯這也白白便宜了商鞅那廝呀!”
陳軫指向戚光,半是嘲弄道:“嗬嗬嗬,你呀,出口就是個小商小販!”
“主公?”
“你且說說,商鞅在哪兒得罪你了?”
“他⋯⋯他得罪的是主公!”
“不不不,”陳軫誇張地搖頭,“他沒有得罪本公,他誰也沒有得罪。秦魏河西之爭,他做了他該做的,本公做了本公該做的,上將軍做了上將軍該做的,秦公做了秦公該做的,魏王做了魏王該做的,你們說,本公說得對嗎?”
陳軫笑道:“嗬嗬嗬,你們聽不懂,本公就不扯了,本公隻說一事,商鞅若是逃往封地,最有好處的是魏國!”對朱佗、陳忠,“你二人務必全力以赴,保護他安全抵達封地。單憑此功,本公就可奏報我王,重重獎賞!”
朱佗、陳忠拱手:“敬受命!”
陳軫轉對戚光:“明日晨起,他走,我們也走,看看他到底去哪兒!”
戚光拱手:“小人這就籌備!”
“還有,商君出行是件大事,莫忘稟報太傅!”
“好咧!”
商鞅緊盯司馬錯,目光犀利。
司馬錯候有半晌,不安道:“商君召錯,可有大事?”
商鞅一字一頓:“鞅想討將軍一句實言!”
司馬錯誠惶誠恐:“討字錯不敢當,商君有問,錯知無不言!”
“請將軍想想,這幾年來,鞅待將軍如何?”
“這還用說,”司馬錯蒙了,“沒有商君賞識,就沒有錯的今日!”
“如果有人對鞅不利,將軍怎麽做?”
司馬錯激動道:“何人敢對商君不利?”
“不管什麽人,鞅隻問將軍怎麽做?”
“但聽商君吩咐!”
商鞅重重點頭:“鞅沒有看錯人!”
“敢問商君,你講這些,是想讓錯⋯⋯”司馬錯止住了。
“想必你已看出來了,先君薨天,新君繼立,舊黨官複原職,磨刀霍霍,以鞅為靶。就在昨日,有人密報君上,說鞅使人行刺太傅。將軍想想看,若鞅有心行刺太傅,他能活到今天嗎?”
司馬錯長吸一口氣。
“唉,”商鞅歎道,“鞅非貪生,鞅實乃憂心秦法不繼啊!那撥人恨的不是鞅,是秦法!將軍想想看,秦民素勇,秦民素鄙。勇則好戰,鄙則無序。好戰而無序,民則不治。若是沒有新法約束,秦民早就鬥作一團了!還有那些世襲門閥,權重貴胄,無不盤根錯節,貪婪無度,秦國有多少錢糧,也都要被他們吃空!這就是他們反對新法、要求藏富於民的原因!他們要藏富於民,不是藏富於蒼頭百姓之家,而是藏富於這些權貴之家。他們的富一旦藏得多了,就會蔑視宮廷,蔑視君上,就會為利益而彼此爭鬥。自立國以來,秦國的元氣多是這樣被耗掉了!”
司馬錯重重點頭:“商君所言甚是!”抬頭,“敢問商君,今日召錯,要錯做些什麽?”
“到商地去!”
“商地?”
“君上新立,對鞅存疑,舊黨複結,對鞅不利。秦地舉國治喪,鞅再三尋思,眼下還不能與舊黨交惡,不是鞅懼舊黨,而是秦國經不起內耗呀!秦國有今日,實屬不易!鞅再三思索,隻有暫離鹹陽,到封地避幾日風頭,一觀舊黨如何鬧騰,二觀君上對新法態度。然而,國尉身殉先君,上大夫告老還鄉,公子疾赴櫟陽盡孝,除將軍之外,鞅實無可信任之人哪。”
商鞅重重搖頭:“不可!”
“為什麽?”
“就眼下而言,鞅去哪兒都可,唯有去商於,君上不容!”
司馬錯眼睛睜大了:“為什麽呀?那是你的封地呀!”
商鞅苦笑:“正因為是鞅的封地,君上才不容許!”
司馬錯一臉茫然。
商鞅遲疑一下,幹脆將話說白:“這麽說吧,鞅向先君討下這塊封地,防的是今日。君上不想看到鞅去商於,防的是明日!”
司馬錯越聽越糊塗,拱手:“請商君詳解!”
“鞅若不到商於,商於就是君上的,鞅若到了商於,商於就是鞅的。既然是鞅的,何去何從就得由鞅處置。君上控製不了鞅,也就控製不了商於。未來大爭,當在秦楚之間,如果君上想有作為,商於穀地他就不會放棄!”
司馬錯總算聽明白了,倒吸一口氣,有頃,盯住商鞅:“敢問商君,你不會帶著商於歸楚吧?”
“唉,”商鞅給他一個苦笑,“你怎會有這念頭呢?鞅已將畢生交付秦國,於鞅而言,秦國是父母,是妻妾,是子女,是一切,如果換作將軍,能舍得這一切嗎?”
司馬錯噓出一口氣:“得商君此語,錯心甚安!”
“鞅不過是暫借那塊彈丸之地,休養生息,待君上醒悟。”
“那⋯⋯商君怎麽走?”
“迄今君上詔令未至,鞅仍然是國父,仍然轄製百官。我舉國大喪,楚人或會趁機襲我商於,你可奉鞅之命,大張旗鼓地赴商於布防。至於鞅,隻能步景兄後塵,向君上奏請東走函穀,回衛地養老。”
司馬錯一怔:“商君你⋯⋯真要入衛?”
商鞅苦笑:“衛地能容鞅嗎?”
“那你⋯⋯”
“過函穀,或由曲沃南入宜陽,沿洛水河穀,入商洛穀地,或經由韓地,過楚魯關,入宛,由宛入於城,雖然繞道,卻多平坦。”
“好。”司馬錯點頭,“錯在商於恭候商君。另,至商於之後,錯該做些什麽呢?”
“以鞅的名義布告安民,整頓吏治,東扼武關,西鎖嶢關,嚴陣以待,以防不測!”
司馬錯拱手:“敬受命!”
淩晨時分,鹹陽東郊通往函穀的衢道上,一行五輛輜車轔轔而行,七八個仆從跟在車隊兩側。車隊沒打任何旗號,感覺像是商隊。
冷向坐在第一輛車上。
第二輛車的車簾徐徐撩開,商鞅探出頭,對走在身邊的朱佗道:“你的朋友呢?”
朱佗打了一聲口哨。哨聲剛落,後方二裏開外傳來一聲回應。
商鞅的臉上浮出笑,窗簾合上。
將近中午,車隊走到一個十字路口,道旁豎著幾個路標,向南的一條通往商於,向東的通往函穀,向北的通往少梁。
車隊沒有南拐,徑直往東。
車中傳出商鞅的聲音:“函穀道。”
朱佗一怔:“哦?”
“怎麽了?”
“佗以為要去商於呢。”
聽他點出商於,商鞅心中咯噔一下,但迅即淡定下來,回道:“不是。”
與此同時,在同一條衢道上,兩輛輜車轔轔而行。
陳忠飛步趕至第二輛輜車前,輕敲車窗。
車簾拉開,陳軫露頭。
陳忠拱手道:“主公,朱佗稟報,他們沒去商於,奔函穀道了!”
“函穀道?”陳軫吃一大驚,窗簾緩緩拉上。
車子依然在走,陳忠不緊不慢地跟著車子。
繼續走有一刻,陳軫將窗簾拉開:“停。”
車輛停下。
“叫戚光來!”
戚光急跑過來。
陳軫看向他:“商鞅不去商於,走函穀道!”
戚光怔了:“函穀道?他能去哪兒?”
陳軫招手,戚光伸過腦袋。
陳軫附耳低言。
戚光答應一聲,回到車上,輜車疾馳而去。
複興殿裏,惠文公正在伏案審閱奏折,公子華趨進,拱手,興奮道:“不出君兄所料,商君走了!”
惠文公放下奏折,淡淡說道:“是嗎?”
“今日晨起,臣弟得報,說是商君出行,急至其府查看,見印綬在堂,案上放著一份奏章,是寫給君兄的!”公子華呈上奏折,“君兄請看!”
惠文公接過拆看,輕輕噓出一口氣。
“君兄,臣弟這去抓他回來!”
惠文公的語調依舊淡淡的:“你可曉得他是去往哪兒嗎?”
公子華不假思索:“那還用說,必是他的封地商於!”
惠文公將書函遞給公子華。
公子華閱畢,震驚道:“他回衛地養老?”
惠文公不無讚賞道:“嘖嘖嘖,真正是個人精啊!”
公子華不解,看向惠文公。
“他曉得寡人絕不容許他前往商於!”
公子華納悶道:“這⋯⋯怎麽辦呢?”
惠文公兩手一攤:“還能怎麽辦呢?身為先君之臣,舊黨政敵,寡人這又疑他刺殺太傅,他有足夠理由離開險地。變法強秦,收複河西,奪占於城十邑,打通楚道,他功蓋日月,也有一百個理由頤養天年。如今他又留下書信,掛印封府,正大光明地離秦返鄉,反教寡人⋯⋯”
“君兄是說,放他走?”
“不放他走,就得殺他。商君有大功於秦,寡人新立,因疑罪而殺功臣,豈不叫列國士子寒心?商君是新法的締造者,若是被治死罪,又置新法於何地呢?”
“可他⋯⋯”公子華不無憂心道,“會不會到魏國去呢?魏王若得此人,豈不⋯⋯”
“他若想去,就讓他去吧!”
公子華急了:“君兄,他是最最知秦的人哪!”
惠文公陰陰一笑:“他知秦,也有人知他,想必是不會容他的!”
惠文公的笑容越發陰冷:“那個在河西戰後一直賴在鹹陽不肯走的人!”
公子華脫口而出:“陳軫!”
日暮時分,夕陽西下。
商鞅一行趕至陰晉地界,前麵就是秦國的邊關了。
遠遠看到邊關大門緩緩關閉,朱佗如飛般衝到關門處,揮手大叫:“甭關,甭關,讓我們過去!”
不知是守關人沒有聽見他的叫聲,還是無視他的存在,關門繼續嘩啦啦地關閉。
朱佗鬱悶地回到車邊。
車輛回頭。
一行車馬在陰晉邊關的驛站前麵停下,朱佗看到院中豎著一個寫著“客滿”的木牌。朱佗進去詢問幾句,又走出來,對冷向道:“客滿了!”
冷向皺眉:“附近可有其他客舍?”
“問過了,那邊有一家!”朱佗指向一個方向。
一行車馬馳向客舍方向,不一會兒,停在門外。
店主熱情迎出。
朱佗迎上,拱手道:“還有客房嗎?”
“有有有,”店主臉上堆笑,“最近農忙,客人不多。”瞄車隊一眼,“嗬,人還不少哩。”
“大生意來了,客舍我們全包!”
店主興奮道:“太好了。請問客人,你們是打哪兒來的?”
“鹹陽。”
“是故秦人,還是臣邦人?”
朱佗是魏人,不知秦國習俗,怔了下:“什麽叫故秦人?什麽叫臣邦人?”
“咦?”店主驚愕,“你打鹹陽來,連這個也不曉得?”
“我們這⋯⋯很少出門,不曉得這些呢。”
“故秦人就是祖輩都在秦國的老秦人!臣邦人就是從外地來的,也就是從其他邦國入秦的人。”
朱佗賠笑:“哦,是這麽回事呀。我們原為臣邦人,現在是故秦人了!”
“既是故秦人,請出示籍符!”
“籍符?”朱佗撓頭皮,“這這這⋯⋯我們沒有籍符!”
店主重重搖頭:“不可能,所有故秦人都有籍符!”
“不會吧?難道君上也有?”
店主怔了:“君上有沒有,在下就不曉得了,但其他人都得有!”
朱佗返回車隊,對冷向道:“店家要驗看籍符!”
冷向隨他上前,賠笑道:“這位店家,我們原有籍符來著,可⋯⋯走得過於急切,竟是忘帶了!”
店主搖頭道:“那就沒辦法了。所有故秦人都曉得,若出遠門,什麽都可不帶,唯獨籍符是必須帶的。在秦地,沒有籍符,寸步難行,莫說是住不到店,即使投宿民宅,也沒有人家敢收留啊!”
冷向倒吸一口氣:“這⋯⋯為什麽呀?”
店主鄭重應道:“商君之法,行客投宿,舍家須驗明籍符,否則坐之!”
冷向一咬牙關:“若是商君本人投宿呢?”
“那也得用籍符驗實他就是商君呀!”
冷向吸一口氣:“臣邦人呢?”
冷向拱手:“謝店家!”回到商鞅的車前,苦笑一聲,“住不成了。”
商鞅不解道:“為什麽?”
“要籍符。”
“我們沒有籍符嗎?”
冷向再出一苦笑:“就沒辦過。”
“為何不辦?”
“規矩是咱府上定的,誰來給咱府辦呢?再說,主公出行都是前呼後擁,誰能想到會用上這麽個符呢?”
商鞅反倒噓出一口氣:“如此看來,新法已入人心矣!”
“心倒是入了,可這⋯⋯套上咱自家了!”
“套就套吧,我們在露天過夜!尋那店家,買他些吃用、草料,生意他不能不做吧!”
就在商鞅一行露宿荒野之時,方才宣稱“客滿”的驛站裏,其實並無其他客人。陳軫悠然坐在他的大客房裏,案上擺著幾道菜。店家搬進一個酒壇,開過封,退出。
陳忠大步走進。
陳軫看向他:“你那兄弟哪兒去了?”
陳忠拱手,朝一邊努嘴,壓低聲道:“前麵那家客棧。”
“住進去了嗎?”
“沒有。”
陳軫一怔:“咦,為什麽呢?”
“沒帶籍符。”
“嗬嗬嗬,這個倒是好玩!”
陳忠走至案前,斟酒,看向陳軫:“主公,怎麽個好玩了?”
“我們把這驛店包了,方才還覺得對不住他呢,這下好了,即使我們不包,他也住不進來呀!哈哈哈,”陳軫越說越興奮,笑過幾聲,舉盞,“來來來,開喝!”
二人舉盞。
翌日晨起,雞鳴時分,關門開啟。
商鞅一行輜車早早馳到。
關卒攔住輜車,一名關尉揚手道:“下車下車,統統下車!”
冷向從車上跳下,盯住他:“商君的車也要核查嗎?”
關尉驚愕道:“商君?商君何在?”
冷向朝後麵的車輛一指:“就在車裏!”
關尉吸一口氣,走向第二輛車,打量幾眼:“報,車中可是商君?”
商鞅拉開車簾,探出頭來:“你叫什麽名字?”
關尉認出商鞅,打個禮:“報,關尉曲靖向商君致敬!”
商鞅揚手:“哦,曲靖,你能認出我?”
曲靖激動道:“稟報商君,葫蘆穀大戰時,曲靖就在中軍營帳,時常看到商君呢!”
“真好!柏將軍呢?”
“曲靖這就去叫柏將軍下來!”曲靖轉身欲走。
商鞅揚手叫住他:“留步!”
曲靖停下。
“暫不打擾他了,這辰光想必他還在夢鄉裏呢!”
“不會的,將軍日日雞鳴即起!”
商鞅指下車隊:“我這出關有點兒急務,待辦完公務回來,再與他敘舊!代我向他問候!”
關尉打禮:“曲靖敬聽商君!”轉對關卒,揚手,“商君出關,免檢,放行!”
一行車馬過去秦關,不消一時來到魏國的陰晉邊關。
商鞅一行下車。
見商鞅一副宋國商人打扮,關尉盯住他:“尊姓大名,從哪裏來,到哪兒去?”
冷向上前一步,賠笑道:“我們是打宋國定陶來的,在秦地做些生意,這要趕回去呢!”
“姓什麽,叫什麽?”
冷向指商鞅:“東家姓衛,名之後,在下姓苗,名正。”又指朱佗,“他們都是仆從,名姓就不報了!”
“不用了。”關尉對關卒,“查驗貨物!”
眾關卒在幾輛車上翻騰一陣,一名關卒對關尉道:“是秦地毛皮,還有一些西戎銅器。”
“算算多少關稅?”
關卒伸出兩個指頭。
“二十兩?”
關卒點頭。
關尉對冷向道:“關稅二十兩!”
冷向苦笑:“都是家用,太多了吧?”
關尉橫他一眼。
冷向賠笑,拿出錢袋,交錢。
關尉揮手,商鞅等上車,五輛輜車轔轔東行,馳入函穀道。
函穀關的關樓上,戚光與關令並肩站著,遠眺函穀道上漸行漸近的一行車馬。望到朱佗,戚光指向幾輛車,對關令道:“就是這五輛車!”
關令應道:“明白。”
“尋個因由,人車全部扣下!”
關令轉對關尉:“照戚爺的話做!”
“魏將軍,照你估計,安國君何時可到?”
“信使明日可到安邑,從安邑來此,至少也要兩日!”
“好的。你在這兒好好侍候貴賓,在下這迎主公去!”戚光走下關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