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34章| 黑氣西殺孝公危 多方角力秦宮亂
天光說沒就沒了。
在眾人的驚詫聲中,商鞅走出書房,來到院中開闊處,觀看上天異象。
望著被地母一點點吞去的月亮,商鞅眉頭皺起。
冷向走過來,小聲道:“君上!”
商鞅收回目光,看向冷向:“召天官!”
沒過多久,天官趕至。
商鞅劈頭問道:“方才的天象你可看到了?”
天官應道:“下官看到了。”
“是吉是凶?”
“大凶!”
商鞅吸一口氣:“是何大凶?”
天官略作遲疑:“這是天機,下官不知。”
商鞅盯住他:“你是不知呢,還是不肯說?”
天官聲音微顫:“是⋯⋯天降殺氣!”
“殺氣?”商鞅沉思一時,擺手,“去吧,不可亂講!”
送走天官,商鞅吩咐冷向:“問下宮中的人,看有什麽事沒?”
冷向應一聲,急急而去。
一個時辰後,商鞅正自伏案疾書,冷向走進,悄聲道:“問過了,宮中一切尚好。”
“君上呢?”
“仍是老樣子,隻是咳得更厲害了。後晌看會兒奏折,黃昏時入榻。”
商鞅噓出一口氣,再問:“殿下呢?”
“殿下與幾個公子在鬥蛐蛐,從後晌一直鬥到天黑。殿下搞到一隻特別厲害的,已經咬死幾個對手了,興致高得很,沒準這辰光仍在鬥呢。”
“司馬錯從商於回來沒?”
“回來了。”
“有請。另外,請疾公子也來。”
府宰看向天空,驚愕道:“這辰光?”
“擺宴!”
不消一刻,司馬錯、公子疾急如星火地走進府門,被冷向請進商君府的後院。
院中央燈火輝煌,正中擺著四個幾案,案上擺滿酒肴,商鞅端坐於主位。
看到這個場麵,司馬錯、公子疾皆是一震,對視一眼,看向商鞅。
商鞅手指席位:“請!”
二人入席。
商鞅淡淡一笑,指天道:“今宵月明星稀,天地清爽,鞅興致忽來,又不願獨賞,特請二位小酌。”
司馬錯、公子疾各自噓出一口氣。
“嗬嗬嗬,”司馬錯咧嘴笑了,“末將已經睡下,忽聞商君有召,還以為有啥好事了呢!”
商鞅指他笑了下:“你呀,是不是又想打仗了?”
司馬錯拱手道:“生錯者父母,知錯者商君!”說罷端爵,“來來來,既然商君有此雅興,我們就不囉唆了,先為這天上明月,幹!”
場麵喜慶,三人舉爵。
一番劇烈的咳嗽之後,秦孝公精神怠倦,麵色蠟黃,全身似無一絲氣力。
內臣憂心道:“君上?”
秦孝公剛喘幾下,又咳起來。這一次咳得更加猛烈,咳畢,捂嘴的手帕上是一層厚厚的帶血的濃痰。
內臣看得真切,換過新手帕,急道:“君上,臣召太醫來!”
“太醫?”秦孝公苦笑一聲,“他們已經診治幾年了!”
“可這⋯⋯”內臣遲疑一下,“聽咳聲,今晚有點兒不一樣!”
“是嗎?”秦孝公再次苦笑,“對了,有幾天沒有看到駟兒了,他在忙什麽呢?”
“跟一個叫趙良的演習禮樂。”
秦孝公眉頭微皺:“禮樂?趙良?在哪兒演習?”
“在太夫人宮裏。聽說趙良是個不錯的儒者,甚得太夫人看重呢。”
“糊塗!”秦孝公急了,“禮樂豈能治秦?”
內臣嘴巴動了下,又止住了。
秦孝公的語氣恢複平靜:“難道他不鬥蛐蛐了?”
“後晌還在鬥呢。”
“和誰鬥?”
“華公子、厘公子、文公子幾個,偶爾還有紫雲。”
“還是過去的鬥法嗎?”
“有點兒變化。後晌是諸公子各選一隻蛐蛐,捉對兒廝殺!”
“駟兒的蛐蛐叫何名字?”
“殿下的所有蛐蛐都叫黑雕!”
“其他人的呢?”
“有熊有豹有虎有雁有鳳,還有狐狸與大象呢。”
孝公臉色和緩,輕歎一聲:“唉,這個駟兒,一天到晚隻跟一幫娃娃子廝混,何時才知操心國事呢?”
“臣以為,殿下斷非等閑之輩,隻要擔子擱他肩上,準能挑起來!”
“那件事兒,你可辦妥了?”
“依君上吩咐,全辦妥了!”
“召駟兒吧!”
內臣拱下手,轉身,退出。
東宮的正殿裏燈火輝煌,嬴駟與公子華、公子厘等公子哥兒目不轉睛地盯住兩隻蛐蛐,心揪著。
鬥盤裏,嬴駟的黑雕與公子厘的黃熊互相撕咬在一起,你死我活,激戰正酣。
嬴駟跳腳叫道:“咬哇,咬哇,小黑雕,飛起來咬哇,咬死大笨熊,快咬哇!”
人與蟲正在盡興,嬴虔陰沉著臉走進來。
公子華瞥見,背過臉去。
公子厘用手肘碰下嬴駟,悄聲道:“駟哥,叔父來了!”
嬴駟扭身一看,揖禮:“駟兒見過叔父!”
嬴虔白公子華幾個一眼,朝外努嘴:“你們出去一下,我和殿下說個事兒!”
公子華吐下舌頭,與公子厘幾個溜出宮門。
“駟兒,”嬴虔掃一眼盤中的蛐蛐,“你就這麽一天到晚鬥蛐蛐兒?”
“嗬嗬嗬,”嬴駟嬉皮笑臉道,“鬥蛐蛐太好玩了!”指向仍在決戰的兩隻蛐蛐兒,“叔父你看,這隻小黑雕,個頭雖小,咬起架來絕不含糊,前日咬死兩隻,昨兒咬死一隻,今兒咬死三隻!這隻大塊頭叫黃熊,是厘弟的看家寶,這已鬥有半個時辰了,嘿,真叫個對手!”
“唉!”嬴虔苦歎一聲。
“駟兒打算擇個良辰吉日,修建一個黑雕台,像這樣的小黑雕,駟兒養它一群,到那時,不是吹的,駟兒保管打遍列國!”
“駟兒,打遍列國不能僅靠幾隻小蛐蛐兒呀!”
嬴駟兩手一攤:“不靠它們,我能靠誰?”
嬴虔一時語塞,沉默少頃:“駟兒,你是殿下,你該⋯⋯”
嬴駟擺手打斷他:“已經入夜了,叔父該當早點兒歇息才是!”
“駟兒,叔父此來,是想說,你⋯⋯你該幹點兒正事才是!”
“正事兒?什麽是正事兒?”
“就是國事呀!”
“國事有公父和商君在,家事有叔父你在,何事需要駟兒操心?”
“唉,”嬴虔又是一歎,“殿下若是這麽想,大秦江山,遲早會是那個外姓人的!”
嬴駟誇張地打個哈欠:“隻要公父樂意,讓他拿去就是!”
嬴虔急了:“殿下?”
“叔父,你到駟兒這兒,沒有別的事吧?”
“唉,殿下,叔父憂心哪!”
“叔父何憂?”
嬴虔湊近,壓低聲音:“君上咳得越來越厲害,叔父後晌前去探望,君上氣色不好,叔父問太醫,太醫說,君上這病⋯⋯”
嬴駟不以為然:“不就是咳嗽嗎?”
“是癆病!”
“啊?”嬴駟吃一驚,“這麽大的病,公父他⋯⋯曉得不?”
“曉得。”
“可⋯⋯”
“君上誰也不讓講,叔父也是後晌才聽說。”
嬴駟吸一口長氣。
“聽太醫說,癆病是不治之症。君上能撐這麽久,已經相當不易了!殿下呀,你該當家立事了!”
“依叔父之見,駟兒該當如何立事?”
“從明天始,甭再鬥蛐蛐了,得空就守在君上身邊,一是盡孝,二是防個萬一!”
嬴駟沉思有頃,點頭:“駟兒曉得了。”
一陣腳步聲急。
傳旨宮人趨進,朗聲宣道:“君上有旨,宣殿下複興殿覲見!”
嬴駟一怔,看向嬴虔。
嬴虔急切地指著複興殿方向:“殿下,快!”
途中,傳旨宮人在前,走得很快。嬴駟大步跟上,小聲問道:“喂,大半夜的,公父尋我,可有急事?”
傳旨宮人應道:“臣不曉得。臣就是個傳旨的!”
“有誰來過嗎?”
“沒有。”
嬴駟吸一口長氣。
孝公咳得上不來氣,內臣輕輕捶背。
孝公咳完,顯然想起什麽,坐直身子,緩緩下榻。
內臣遲疑一下:“君上?”
孝公就如沒有聽見,一步一挪地走出寢宮,走到正殿。
內臣大叫:“掌燈!”
幾名宮人各執燈具,急走過來,將殿中照得通亮。
大殿一角擺著一隻巨大的木架,架上是塊拚接起來的木板,板上烙著列國形勢圖。
孝公湊近地圖,凝神細看。有頃,孝公拿出朱筆,飽蘸墨水,將商於穀地的十五邑全部圈起,在“商”字旁邊,寫下一個更大的“秦”字。
秦孝公勉強寫完,便劇烈咳嗽起來。
內臣上前,輕輕敲背。
孝公止住咳,目光上移,漸漸落在河西,用朱筆沿河水從北至南畫出一道線,一直畫到陰晉附近,也寫一個大大的“秦”字。
秦孝公後退幾步,目不轉睛地望著這道紅線。
這是秦、魏的時下邊界。
遠處傳來打更聲,秦孝公側耳傾聽。
內臣湊近,小聲稟道:“入二更了,君上!”
孝公擺手:“搬隻腳凳!”
內臣搬來一隻腳凳,孝公踏上凳子,湊近地圖,目光凝聚在函穀通道上。
孝公的臉色越來越凝重,額頭滲出汗珠,握朱筆的右手微微顫抖。
有頃,孝公左腿打個趔趄,身子一晃。
內臣扶住,關切道:“君上?”
秦孝公穩住身子,強自忍住,從陰晉起筆,沿河水南岸的函穀通道畫過去,一直畫到函穀關、崤關等處,將朱筆重重地圈在函穀關、崤關上。
孝公尚未圈完,兩眼一黑,兩腿一軟,龐大的軀體劇烈晃動一下,從凳上跌下。內臣未能扶住,孝公龐大的軀體重重地摔在地板上。
內臣急將孝公扶起,大叫:“君上!君上—”
孝公牙關緊咬,嘴角流出汙血,雙目緊閉,不省人事。
一陣腳步聲急,嬴駟剛好走進,急衝上來:“公父?”
許是事情過於突然,內臣、宮人無不傻了,怔在那兒不知所措。
“公父!公父—”嬴駟一把抱過孝公,轉對內臣,“快,傳太醫!”
內臣轉身出去。
嬴駟叫住他:“還有⋯⋯”
內臣頓住。
“叫叔父來,還有公子華幾個,他們都在我的殿裏!”
嬴虔幾人趕到時,孝公已經躺回榻上,神誌不醒。先一步趕到的幾個太醫輪番把脈,麵色嚴峻。
嬴虔將年紀最長的太醫拉到一側,叫來嬴駟:“君上這⋯⋯怎麽突然就⋯⋯”頓住。
老太醫淚出。
嬴虔看向嬴駟。
嬴駟問老太醫:“可有救治?”
太醫哽咽道:“殿下,能用的方子我們都用了,”抹淚,“君上能撐到今日,已是⋯⋯奇跡!”
嬴駟遲疑一下,問道:“公父患的隻是癆病?”
“單是癆病倒是還能撐些時日。”
嬴駟驚愕:“你是說,公父他⋯⋯還有其他病?”
“癆病把精氣神耗盡了,其他病魔就跟著來了,眼下當是中風。”
“那⋯⋯”嬴駟吸一口長氣,“公父還能醒過來否?”
“臣不曉得,臣盡力!”
嬴駟急了:“快去,抓緊救治!”
太醫拱手:“臣遵旨!”便匆匆進去。
嬴駟看向嬴虔。
嬴虔凝會兒眉,果斷說道:“駟兒,宮禁!”
嬴駟略一沉思,點頭:“有請內宰!”
嬴虔叫來內宰。
嬴駟看向內宰,朗聲道:“宣旨,今宵子夜始,宮禁!”
內宰拱手:“臣領旨!”
“還有,免禁衛軍都尉鄭欣桐職,由嬴華接替!”
“臣領旨!”
內宰帶嬴華諸人疾步趕至宮城禁衛軍都尉府,都尉鄭欣桐倉皇出迎。
內宰徑至廳中,朗聲宣旨:“君上有旨!”
鄭欣桐叩拜:“末將聽旨!”
“君上口諭,自今日起,禁衛軍都尉鄭欣桐歸家候旨,另有任命!”
鄭欣桐驚呆了。
內宰提高聲音:“鄭欣桐?”
鄭欣桐叩首:“末將⋯⋯領旨!”
“嬴華聽旨!”
嬴華叩拜:“嬴華候旨!”
“君上口諭,自今日起,禁衛軍都尉由嬴華統領,暫行宮禁,沒有旨令,任何人不得出入宮門!”
“嬴華接旨!”
子夜,一隊甲士奔至秦宮正門,分兩列立於門口。
宮門緊閉。
大半夜被突然解職,鄭欣桐震驚之餘,奔至商君府,倚在門框上,大口喘會兒氣,拍門。
冷向聞訊趕出,詫異地看著他。
鄭欣桐大口喘氣:“快,稟⋯⋯稟商君⋯⋯”
冷向問明所以,疾入後院,見商君與司馬錯、公子疾喝得正興,遲疑一下,遠遠向商鞅招手。商鞅瞥見,舉爵又飲。
冷向急了,直走進來,耳語一番。
商鞅震驚,酒爵咣當一聲落地。
司馬錯、公子疾皆是一怔,看過來。
商鞅回過神來,賠笑,拾起酒爵,斟上,又給司馬錯、公子疾分別斟滿。
二人皆盯住他。
商鞅舉爵,感慨道:“司馬錯,公子疾,你二人皆是衛鞅的最愛,更是秦國的未來!”
司馬錯、公子疾驚愕,似乎也猜出有事情,著急地望著他。
商鞅把話說明:“鞅叫你們來,一為盡興,二也是想問你們一句話!”
司馬錯、公子疾異口同聲:“商君請講!”
“十數年來,鞅在秦嘔心瀝血,隻為樹立新法。鞅想問你們的是,從心底裏說,新法如何?”
司馬錯不假思索:“這還用問,沒有新法,就沒有我大秦國的今日!”
商鞅看向公子疾。
公子疾點頭:“疾讚成新法。”
商鞅的目光依次掃過二人:“如果有人反對新法,如果有人圖謀廢除新法,你們會如何做?”
司馬錯一拳震幾:“誰敢這麽做,誰就是秦國的敵人,看我宰了他!”
商鞅看向公子疾。
公子疾尷尬一笑:“不會有人這麽做吧?”
商鞅鄭重說道:“鞅是說如果。”
公子疾搖頭:“在疾看來,不會有這個如果。”
“哦?”商鞅驚愕了,“為何不會?”
“新法在秦已深入人心,是秦人就不會自廢武功,而外人又很難插手秦人的事。”
商鞅緩緩搖頭,給他一個苦笑:“秦人會不會自廢武功,外人能不能插手,公子皆言早了。”
公子疾怔了。
商鞅舉爵:“時辰不早了,今天的酒就喝到這兒,來,最後一爵,為公子的‘沒有如果’,幹!”
公子疾、司馬錯的心裏皆是咯噔一響,互看一眼,舉爵飲下。
翌日晨起,東方欲白。
秦宮卻宮門緊閉,門外站著兩排持戟軍士。趕來早朝的文武百官皆聚門外,麵麵相覷。
商鞅一步一步地走上台階。
文武百官齊看過來。
商鞅掃一眼眾人,佯作不知:“咦,怎麽都站這兒了?”
有人朝宮門努嘴。
商鞅走到宮門前麵,被軍尉攔住。
商鞅震怒,喝道:“叫都尉出來!”
旁門開啟,公子華走出,衝商鞅揖個大禮:“商君,禁衛軍新任都尉嬴華有禮了!”
商鞅假作一怔,還他一禮:“請問都尉,”朝宮門努嘴,“怎麽回事兒?”
“君上於昨夜子時傳旨宮禁,今日不朝!”
“哦,是這樣。”商鞅轉對百官,拱手,朗聲說道,“諸位同僚,君上有旨,今日不朝,請大家各回各府,各司其職,候旨上朝!”
眾臣不便多議,各自下階。
商鞅孤零零地站在台階上,顯然是在等待什麽。
公子華視若不見,顧自轉身進門。
望著旁門哐地關閉,商鞅若有所失,悵然下階。
魏國使館陳軫庭院裏,陳軫邊哼小調,邊聽戚光稟報,指節有節奏地敲打幾案。
戚光聲音興奮:“⋯⋯說是交子夜時開始宮禁的,今晨的早朝也取締了,連商鞅都不讓進宮門。還有太傅,從昨晚到現在一直都在宮裏,依老奴看,八成是⋯⋯”
陳軫閉起眼睛,指節更響地敲打起節奏,輕聲哼唱:“噫籲兮,山陵崩,噫籲兮,與君絕⋯⋯”
戚光不解:“山陵崩?與君絕?”
“嗬嗬嗬,”陳軫笑道,“無知了吧?就是說,秦國的主子這就薨天了!”
戚光倒吸一口氣:“主公,”壓低聲,“不會吧?”
“會與不會,你小子等著瞧好了!”
戚光咂舌道:“真要是薨了,商鞅的死期豈不就到了嗎?”
“到是到了,可他該是怎麽個死法呢?你且說說看!”
“這這這⋯⋯”戚光撓撓頭皮,“主公,奴才想的隻是叫那廝死,可這⋯⋯死有萬千扇門,他該走進哪一道門,叫老奴如何猜得出?”
“嗬嗬嗬,猜得出,猜得出!”
戚光一拍腦門:“殿下一即位就抓他下獄,安他個罪,殺他就是!”
陳軫撇嘴:“太簡易嘍!”
“老太師糾集舊黨,誅殺商鞅!”
陳軫搖頭:“太粗暴嘍!”
戚光眼睛連眨幾眨:“老奴蠢笨,實在猜不出了!”
陳軫指節輕彈幾案,哼唱道:“噫兮,籲兮,噫籲兮,要走那九曲羊腸,要越那火海滾漿,要受那霹靂冰雹,要進那天羅地網,噫兮,籲兮,噫籲兮⋯⋯”
“這這這⋯⋯”戚光撓頭,“主公呀,你這越噫兮,奴才咋就越糊塗了呢?”
“哈哈哈哈,”陳軫指他大笑,“你呀,噫兮,籲兮,噫籲兮⋯⋯”
商鞅焦躁地在廳中來回踱步。
車希賢、公子疾、司馬錯匆匆走進。
商鞅頓住步子,將一封密函遞給司馬錯:“司馬錯,你這就進山,親入寒泉穀,將此信呈送寒泉子前輩!”
司馬錯接過信,轉身急出。
車希賢輕聲問道:“商君,宮裏出啥事了?”
商鞅語氣沉重:“君上危矣!”
車希賢、公子疾皆是一怔。
“征河西時,鞅就察出君上不時咳嗽。河西戰後,鞅每見君上,這咳嗽就沒絕過。鞅疑君上所患為癆病!”
車希賢、公子疾俱是震驚:“啊?”
“昨夜突然宮禁,如果不出所料,當是君上病危!”
車希賢一臉憂急道:“這該怎麽辦?”
公子疾急了:“疾這就進宮看望公父!”說罷轉身欲走。
商鞅揚手喝止:“不可!”
公子疾頓住,不解地問道:“為何不可?”
“君上病情再重,也不會宣旨宮禁!”
公子疾怔了:“這⋯⋯”
商鞅苦笑:“能夠宣旨的隻能是殿下。”
“殿下?”公子疾驚道,“殿下為何要宮禁?”
“為防不測。”
車希賢納悶了:“朗朗乾坤,還能有何不測?”
商鞅一字一頓:“不測就是我商鞅,”目光依次掃過二人,“還有你二人!”
車希賢、公子疾相視,驚愕。
秦國後宮,太夫人的院子正中搭起一個祭壇,壇上擺著香案,案上是各色供品,案後供著一個形容古怪的布人,是假想的病魔。
大巫祝登壇作法,口中念咒。太夫人、秦公夫人、紫雲等公主、宮妃依序跪後,皆在為孝公祈禱。
正作法間,一陣烏雲襲來,狂風吹起,太陽瞬間被遮沒。
大巫祝急急念咒,傳令火燒病魔。
火剛燒起,一聲驚雷炸響,大雨傾盆而下,火苗被照頭澆滅。
大巫祝驚呆。
太夫人以頭搶地,在大雨中叩首悲呼:“蒼天哪—”
眾人皆哭。
複興殿孝公的病榻邊,幾個太醫跪候在孝公身邊,孝公的腿上、頭上紮著數根銀針。然而,無論太醫們如何折騰,孝公仍舊昏睡不醒,呼吸微細。
嬴駟指向眾太醫,一臉焦躁地責道:“已經三天了,你⋯⋯你們⋯⋯”
眾太醫跪叩:“我等⋯⋯請罪⋯⋯”
嬴駟拂袖出去,走到正殿。殿中跪著嬴虔及十幾個公室直係男性,公子疾赫然在列。他們明在為孝公祈禱,實則守候孝公醒來,聽他遺言。
嬴駟走到最前麵,在屬於他的席位上跪下。
公子華急急進來,徑至嬴駟跟前,低聲道:“商君求見!”
嬴駟煩躁道:“不見。”
“他帶來了終南山的林仙姑,就是給周王後診病的那個女人!”
嬴駟眼睛一亮,看向嬴虔。
“林仙姑?”嬴虔凝眉,“聽說寒泉子有個弟子叫什麽仙姑,傳聞不少,是不是她?”
“正是。”嬴駟點頭,“在洛陽時見過她,貌似有些神通。”
嬴虔微微點頭。
嬴駟看向公子華:“讓他們進來。”
不一會兒,內臣引領商鞅進殿。
嬴駟迎上去。
商鞅躬身深揖,低聲道:“臣鞅叩見殿下!”
嬴駟回一揖,聲音沙啞:“公父在榻,駟不敢遠迎,請商君見諒!”
“敢問殿下,”商鞅關切道,“君上龍體⋯⋯好些了吧?”
嬴駟指向孝公的寢室:“一直在昏睡。”
“前日不朝,臣忖知或是君上龍體有恙,甚為憂心,即使司馬錯赴終南山請來林仙姑。仙姑醫術想必殿下已經曉得,臣叩請殿下,允準仙姑為君上診治!”
“謝商君操心。有請仙姑!”
商鞅走出,陪林仙姑進殿。
嬴駟迎上,拱手道:“嬴駟見過仙姑!”
林仙姑鞠躬:“民女叩見殿下!”
嬴駟伸手禮讓:“有勞仙姑為公父診治!”
“民女盡力!”
嬴駟吩咐內臣:“請仙姑入內!”
內臣引仙姑徑至孝公榻前,幾位太醫退後,候立於側。林仙姑距孝公一步處,閉目發功有頃,收功,款款走出。
這樣就算是診過了,幾位太醫看得目瞪口呆。
內臣引林仙姑走到殿中一間靜室,室中隻有二人,商鞅與嬴駟。見仙姑進來,嬴駟迎前,拱手:“請問仙姑,公父他⋯⋯”頓住。
林仙姑還禮:“恕民女不敬,君上已是油盡燈枯!”
商鞅麵色煞白,看向嬴駟。
嬴駟沒有睬他,仍舊盯住林仙姑,淡淡說道:“還請仙姑施展神功,隻要能治好公父,秦國不惜代價!”
林仙姑語重心長:“葉落歸根,人去飛天,與代價無關。”
嬴駟出淚,掩袖哽咽。
商鞅轉對林仙姑,問道:“請問仙姑,君上他⋯⋯還能醒過來否?”
林仙姑看向他,點頭:“小女子或可一試!”
商鞅看向嬴駟。
嬴駟對林仙姑重重拱手:“有勞仙姑!”禮讓,“仙姑,請!”
林仙姑遲疑一下:“請殿下屏退雜人!”
嬴駟轉對內臣,吩咐道:“叫他們全都出來!”
內臣請出幾個太醫,帶林仙姑入內。仙姑拔下孝公身上的所有銀針,紮下架勢,麵對孝公,微閉雙目,運神發功。有頃,仙姑額上汗出,熱氣蒸騰。孝公麵色漸轉紅潤,呼吸漸漸均勻,加重。又過一時,秦孝公的眉頭和眼皮分別能動了。
林仙姑收住功,從袖中摸出一粒藥丸,轉對內臣道:“拿水來!”
內臣端來水,稍稍抬起孝公的頭。林仙姑撥開孝公的嘴,將藥塞進。內臣喂水,讓孝公就水服下丹藥,再扶他躺下。
林仙姑轉身,款款走出,來到靜室。
嬴駟迎上:“怎麽樣?”
林仙姑應道:“半個時辰後,君上當可醒來。隻是⋯⋯那粒丹藥隻可使君上延緩三日,至於三日之後,民女⋯⋯”頓住了。
嬴駟深揖:“嬴駟謝仙姑了!”轉對走出來的內臣,“為仙姑安置雅室,好生款待!”
內臣轉對仙姑,禮讓道:“仙姑,請!”
仙姑跟在內臣後麵款款走出。
約過半個時辰,孝公果然悠悠醒轉,眼睛眨巴幾下,繼而閉合,頭也微微扭動。
內臣喜極而泣:“君上⋯⋯”
孝公吃力地問道:“寡人這⋯⋯怎麽了?”
內臣抹淚道:“君上已昏睡三天,這⋯⋯總算是醒過來了!”
“哦,是嗎?水。”
內臣伺候他喝水。
孝公輕啜幾口:“真舒服!”
內臣淚水又出:“君上⋯⋯”
“駟兒他們⋯⋯可在?”
內臣指向外麵:“都在殿裏候著呢!”
“商君可在?”
“在。正是商君請的仙姑診好君上的!”
“是嗎?謝謝仙姑了。有請商君!”
內臣拱手:“臣這就去!”
內臣疾步走到正殿,對眾公子道:“殿下,諸位公子,君上醒過來了!”
嬴駟、嬴虔等皆出一口長氣,叩首於地。
內臣清清嗓子,朗聲道:“君上有旨,宣商君覲見!”
孝公醒來,第一個要見的竟是商君,所有公子,包括嬴虔、嬴駟心頭無不一震。有頃,嬴駟緩過神,扭頭對公子疾道:“快,商君就在殿外,請他覲見!”
公子疾走出,引商鞅進來。
內臣引他直入孝公寢處。
商鞅趨進榻前,撲通跪地,泣不成聲:“君上⋯⋯”
孝公慢慢伸手,商鞅也忙伸手。兩隻大手緊緊相握,孝公眼中出淚。
良久,孝公顫聲道:“寡人這要走了!”
商鞅涕泣:“君上⋯⋯”
“臨走前能見愛卿一麵,於願足矣!”
“君上龍體⋯⋯好著呢!”
“嗬,”孝公苦笑一下,“好與不好,寡人心裏有數。愛卿想必也早猜到了,寡人患的是癆病。唉,寡人本想與愛卿攜手再幹一件大事,不想上天不憐,這就來喚寡人了!”
商鞅擦把眼淚:“敢問君上是何大事?”
“我已東據河水,南扼商於,隻要再得函穀、崤塞,就可成為四塞之國,雄踞關中,進可以攻,退可以守。此為萬世立業之基,也是愛卿早先謀劃的,可惜寡人沒有時日了!”
“君上所念,也正是臣近日所思。君上放心,臣定當殫精竭慮,謀取函穀!”
孝公苦笑:“眼下看來,函穀已是小事了。寡人見你,是有大事相托!”
“君上但有吩咐,鞅赴湯蹈火,萬死不辭!”
“寡人此生大幸,是得商君。秦因有商君,方有新法;因有新法,方有今日之盛。寡人要托的是,寡人之後,無論發生何事,商君都要忍辱負重,勿使新法中途夭折!”
商鞅泣道:“臣⋯⋯記下了!”
孝公兩眼盯住他,許久,緩緩道:“寡人還有一托!”
“臣敬聽!”
“駟兒孱弱無斷,貪玩乏術,不知操心,易受左右。寡人將駟兒托付於商君,望商君全力輔佐,教會他治世理國之方,秦國前路是否坦**,寡人這就指靠在商君身上了!”
商鞅叩首於地,久久沒有回應。
孝公怔了:“商君?”
“君上重托,鞅不敢不應。隻是,鞅有一惑!”
“何惑?”
商鞅抬頭:“君上囑鞅守護新法,這又托鞅輔佐殿下。鞅之惑在於,殿下對新法素抱成見,又與舊黨過往甚密,如果殿下棄守新法,鞅如何是好,請君上裁決!”
孝公眉頭微皺,鄭重應道:“一切以新法為上。寡人之後,無論何人鼓動新君,朝新法發難,商君都可依法誅之。至於殿下,如果他敢棄守新法,商君就⋯⋯廢而代之!”
商鞅以頭搶地,悲泣道:“君上⋯⋯鞅本為一介寒生,得蒙君上恩遇,方有今日榮盛。鞅縱使身死萬段,也不會做此忤逆之事啊,君上!”不停叩首,磕得山響。
孝公任他磕一會兒,淡淡說道:“商君真心,寡人豈能不知?隻是⋯⋯商君,依你之見,可有兩全之策?”
商鞅停止磕頭,抬頭凝視孝公,拱手道:“臣請在諸公子中擇賢而立!”
“諸公子中何人為賢?”
“在臣眼裏,諸公子無一不賢。”
“那⋯⋯商君欲擇何人呢?”
“公子疾。”
孝公心中咯噔一下,依舊淡淡道:“疾兒賢在何處?”
“臣對其他公子所知不多,不敢妄議,唯有公子疾從臣多年,臣對其所學所修所言所行所悟,耳聞目睹。臣可以保證,君上百年之後,若是由公子疾執掌秦柄,君上所願定能成為現實,秦國亦必將雄霸列國,獨步天下!”
孝公閉目有頃,應道:“疾兒確實不錯,隻是⋯⋯疾兒為庶出,若是立他為君,就是秦國大事,容寡人再行斟酌,如何?”
“臣候命!”
孝公手指榻邊:“商君,來,坐寡人身邊!”
“這⋯⋯”商鞅誠惶誠恐。
孝公輕拍榻沿,目光堅持。
商鞅遲疑一下,起身,挪過去,坐在榻沿。
孝公看向外麵,顫聲道:“來人!”
在門外候命的內臣聞聲趨進。
孝公看向他:“傳太子!”
內臣引嬴駟趨進。
嬴駟叩拜:“兒臣叩見公父!”
孝公執商鞅手:“嬴駟聽旨,自今日始,你當以國父之禮侍奉商君,不可怠慢!”
嬴駟遲疑一下,叩拜:“兒臣遵旨!”
“駟兒,拜國父!”
嬴駟再次遲疑,沉思少頃,轉對商鞅叩首:“國父在上,請受嬴駟一拜!”
商鞅急急下榻,與嬴駟對麵而跪,泣不成聲道:“萬萬不可呀,殿下⋯⋯”
商鞅跪著轉身,朝孝公叩首:“君上,一旦山陵崩,殿下即位,就是秦國新君,商鞅卑微之軀,何敢以國父之尊謁見新君?君上,君臣之禮不可僭越,臣鬥膽求請君上收回成命!”
孝公淡淡地反問道:“既是成命,豈有收回之理?商君,有你輔佐駟兒,寡人九泉之下,可安心矣。好了,你倆⋯⋯退下吧,寡人⋯⋯累了!”便緩緩閉上眼睛。
商鞅再拜,涕泣道:“君上保重,臣鞅告退!”
嬴駟叩首:“兒臣告退!”
二人起身,退出。
商鞅辭別嬴駟,走出宮門,大步下階,一臉凝重。
冷向迎上,壓低聲道:“主公?”
商鞅低聲吩咐:“請車希賢、景監、司馬錯速到府中議事!”
冷向拱手:“遵旨!”便快步走開。
商鞅大步走向衛隊,朱佗迎上,護他上車。
車隊轔轔而去。
商鞅、嬴駟走後,孝公微微睜眼,聲音微弱:“有請太傅!”
內臣急引嬴虔趨進。
嬴虔執孝公之手,跪泣:“君兄⋯⋯”
孝公淚出,撫嬴虔手道:“為兄先走一步,國事家事,這都托給虔弟了!”
嬴虔緊握他手:“君兄⋯⋯”
孝公拍拍榻邊,嬴虔坐下。
孝公抬手,撫摸嬴虔被劓過後裝起來的假鼻子。
想到當年施刑的過程,嬴虔潸然淚下。
“虔弟,寡人此生若有什麽憾事,就是那年劓了虔弟的鼻子。”孝公長歎一聲,“唉,寡人⋯⋯寡人不該呀!”
嬴虔越發傷心,哽咽道:“君兄,是臣弟不肖,是臣弟該受罰啊!”
孝公感慨道:“不是你該受罰,而是寡人要罰你,秦國要罰你。虔弟呀,那時,你不是在代駟兒受罰,你是在代寡人受罰,在代秦國受罰啊!”
嬴虔泣不成聲:“君兄,臣弟曉得,臣弟曉得了!”
孝公盯住嬴虔,目光誠摯:“這件事兒不怪商君,相反的是,寡人要罰你時,商鞅屢次求情,說是願意代為受罰。可你想想,寡人怎麽能讓商君代你受罰呢?寡人罰你,等於是罰太子,也等於是寡人自罰。寡人若不罰你,新法如何能在秦國推行?沒有新法,秦國又何來今日榮盛?”
見孝公仍在替商鞅圓場,嬴虔的嘴巴吧咂幾下,點頭道:“君兄,臣弟⋯⋯明白了。”
“你能明白,為兄也就放心了。虔弟呀,秦國好不容易才有了這點兒氣勢,絕不能半途而廢!寡人這要走了,可寡人放不下心。寡人放不下心的是兩件事,寡人想托你的也是這兩件。一是新法,二是駟兒。秦人粗鄙,難以教化,倒是適應商君的壹民之法。寡人想過多次,這個法廢不得,否則,秦國就隻有挨打受氣的份了。至於駟兒,唉,這孩子,都到而立之年了,仍舊不知操心國事!”
“聽虔弟這麽說,寡人稍稍寬心些。有虔弟和商君撐著,駟兒起初幾步也許好走。以後的事,就得看他自己的了。順便問一句,老太師身體可好?”
嬴虔怔了下:“君兄是說甘龍?”
孝公重重歎出一口氣:“唉,鳥之將死,其鳴也哀;人之將死,其言也善。寡人一生專斷,為護新法,得罪了不少舊人,尤其是對不住老太師呀。寡人時日無多,不能躬身向太師賠罪,隻能托虔弟向他轉達寡人的歉意了!”
嬴虔略作遲疑:“太師對新法頗有微詞,君兄這是⋯⋯”
孝公擺手道:“去吧,一碼歸一碼。無論如何,太師也是先君舊臣,為秦大小數十戰,傷痕累累,身上沒有一處好皮膚。寡人記得,當年與魏大戰於葫蘆穀時,先君不幸中箭,是太師三衝魏陣,舍命救出先君。虔弟可轉告太師,就說寡人沒有忘記他的功勞,也永遠不會忘記。自今日起,寡人恢複他的太師職爵,賞金五十鎰!”
嬴虔拱手:“臣弟遵旨!”
嬴虔走後,孝公複召嬴駟。
嬴駟趨至榻前,一動不動地跪著。嬴駟跪有很長時間,孝公仍是一動不動,睡得很安祥。許是想到什麽,嬴駟哽咽起來。
孝公睜開眼,輕聲問道:“是駟兒嗎?”
嬴駟涕泣:“公父⋯⋯”
孝公摸住嬴駟的手,掙紮著坐起。內臣扶起孝公,在他身後墊上錦被。
孝公擺手,內臣會意,退出,順手關門。
孝公看向嬴駟:“駟兒,就在方才,寡人睡了個小覺,做了個怪夢!”
嬴駟擦淚:“是個什麽夢?”
孝公凝神,似在拚命回憶:“寡人夢到了列祖列宗。寡人好像非常年輕,就像在多年之前,比你還小。列祖列宗靜靜地坐在某個地方,看不出來是在哪兒。他們坐成一排,或朝寡人點頭,或朝寡人微笑。後來,坐在中間的老祖宗,就是立下我們大秦的老祖宗秦嬴,站起來,一句話不說,牽上寡人的手,領寡人前往一處地方。列祖列宗全都站起來,默無聲息地跟在後麵。”
嬴駟驚愕:“去到什麽地方了?”
“寡人也不曉得,好像是一路朝西走,不是走,是飛。我們飛出鹹陽城。飛有幾十裏,來到一個三岔路口,旁邊好像有株大樹,樹下有口老井。”
嬴駟眼睛瞪大:“老井?”
“是哩。先君領寡人走到井邊。列祖列宗全都圍井站著,然後,他們繞井轉圈。他們轉了一圈又一圈,寡人記不清轉了多少個圈子。後來,列祖不轉了,圍著老井坐下。就在此時,老祖宗開口說話了。”
“老祖宗指著井口說,嬴渠梁,秦國的前程就在裏麵,還不取去?話音剛完,寡人後背不知被誰猛推一掌,一下子落下井去。”
“公父看到什麽了?”
“寡人落到井底,正在尋找秦國前程,忽然聽到有人在哭。初時,寡人以為是別人在哭,後來覺得聲音甚熟,再一聽,是駟兒,寡人吃一驚,竟就醒了!”
嬴駟不無懊悔,自責道:“唉,都怪駟兒!”
孝公深吸一口氣,意味深長地道:“這是命呀,駟兒,看來,秦國的前程寡人是取不到了,該當駟兒去取!”
嬴駟驚愕地指向自己:“我?”
孝公重重點頭:“對,是上天不讓寡人去取,讓你去呢!”
嬴駟沉思有頃,起身,決然應道:“公父,駟兒這就去尋找那口老井,取到秦國前程!”
“駟兒,既然涉及秦國前程,你曉得該怎麽去取嗎?”
“兒臣曉得。”嬴駟拱下手,退出。
半個時辰後,一輛駟馬輜車衝出鹹陽西城門,疾馳而去。
車希賢、景監、冷向侍坐,所有目光盯住主席位上的商鞅。
商鞅目光依次掃過三人,語氣沉重:“鞅叫諸位來,是想曉諭一事,君上⋯⋯時日無多了!據仙姑所斷,可能就在這幾日。”
三人麵麵相覷。
景監問道:“君上何病?”
“癆病加中風。”
景監看向車希賢,車希賢看向商鞅。
商鞅語氣更加沉重:“諸位想必曉得,一旦沒了君上,秦國會發生什麽!”
幾人皆吸一口長氣。
商鞅目光再次掃過三人:“君上癆病鞅是曉得的,出征河西時,鞅數次麵見君上,每次都聽到相同的咳嗽聲,鞅問君上,君上皆是一笑置之,說不過是傷風而已。鞅忙於戰事,沒有多問。河西之後,鞅又忙於商於戰事,見君上從來不提,也就沒當回事兒,豈料⋯⋯”哽咽起來,抹淚。
“君上他⋯⋯”車希賢亦是哽咽。
商鞅擦把淚:“三日之前發生一次異常天象,不知諸位看到否?”
“什麽天象?”
“天狼食月!”
“這個我也看到了。奇怪得很,天上晴朗朗的,圓圓的月亮看著看著卻沒了!好像有個巨大的黑餅子把它蓋住了。”
“那是天狼伸出的舌頭。”商鞅伸出舌頭,旋即收回。
幾人皆驚。
“天狼食月是天界大事,鞅不敢等閑視之,當即請來天官問訊,天官初不肯講,之後才說,有殺氣入秦!”
三人倒吸一口氣。
“之後的事你們也都看到了,當夜宮禁,次日不朝,直到今日,鞅見到君上,才知⋯⋯”商鞅頓住,抹淚。
車希賢急切問道:“若照這說,殺氣應的是咱君上?”
商鞅沉聲應道:“不是!”
商鞅臉色凝重:“既然是殺氣,又豈是死一個人的事!”
車希賢聽出話音,拱手:“請商君詳解!”
商鞅沉默少頃,緩緩道:“諸位也都看見了,君上剛一中風,太傅與殿下就宣旨宮禁,遣公子華取代了鄭欣桐,這是為什麽?這是防什麽?”
車希賢倒吸一口氣:“商君是說,殿下他⋯⋯”
商鞅打斷他:“話不能說得太白,鞅想說的想必你們也都明白。物以類聚,人以群分,道不同,很難同謀。鞅為新法劓了太傅,杖了太尉,免了太師,割了殿下的發,殺了不少的人⋯⋯”
車希賢驚愕:“可這⋯⋯殿下就是新君呀!”
商鞅重重點頭:“這正是鞅所憂心的!”
眾人皆是一震,抬頭看向商鞅。
商鞅語氣激昂:“鞅不懼死,鞅懼的是,有人會廢掉新法!”看向車希賢、景監,“新法一旦被廢,鞅,你們,還有數以萬計鼎持新法的人,十幾年的辛苦或將付之東流,數以萬計的人頭或將落地,好不容易才有起色的大秦基業或將毀於一旦,無數鮮血與性命換來的河西、商於諸地,也或將得而複失!”
一陣長時間的沉默。
車希賢長吸一口氣:“依商君之計,該如何做才是?”
“唉,”商鞅苦歎一聲,緩緩道,“天要下雨,鞅能如何?”
“可這⋯⋯”車希賢急了,“商君,難道我們要眼睜睜地看著⋯⋯”
“如果大家都不想看到,那就議一議吧。”
車希賢急問:“君上他⋯⋯都說了些什麽?”
“君上托鞅二事,一是守護新法,二是輔佐新君。”
車希賢不無擔憂道:“要是不能並行,怎麽辦?”
“這也是鞅問君上的話。”
“君上是何旨意?”
“君上給鞅四個字,”商鞅一字一頓,“‘新法為上’!”
幾人皆是一震。
車希賢問道:“如果新君不行新法,商君怎麽做?”
“君上旨意是,盡力輔佐新君,如果新君對新法不利,鞅可廢之,在諸公子中擇賢而立!”商鞅的目光依次掃過幾人。
車希賢、冷向瞪大眼睛。
景監一直閉合的眼睛緩緩睜開:“商君欲擇之賢,可是公子疾?”
商鞅點頭:“正是。”
景監再次閉目。
商鞅看向車希賢:“若立公子疾,國尉意下如何!”
車希賢拱手,誠惶誠恐:“廢立乃君上家事,希賢不敢妄議!”
“鞅也不想妄議,這是君上旨意。”
車希賢問道:“立公子疾的事,君上可知?”
“鞅已稟明君上。”
“君上怎麽說?”
“君上稱賢,召太子進來,拜鞅為國父。由此看來,君上之意甚明,如果太子不動新法,鞅可輔之。如果太子聯結舊黨,威脅新法,鞅可廢之,立疾!”
商鞅聲音小而深沉:“此事涉及諸位身家性命,萬不可泄密。”
景監問道:“對公子疾也不講嗎?”
“公子疾那兒,由鞅來講!”
離開鹹陽城西門後,駟馬輜車奔馳數十裏,馳到一個三岔路口,戛然而止。車窗打開,嬴駟探出頭來,盯向一棵大樹。大樹左邊,果然有一口廢棄的古井。
嬴駟跳下車,奔向古井,緩緩跪下,朝古井連拜數拜。
嬴駟起身,望向古井,不見倒影。
嬴駟扔下一枚石子,傳出噗的一聲悶響。
是口枯井。
嬴駟鬆一口氣,拿出一段繩子拴在馭者腰上,另一頭拴在樹幹上,吩咐他道:“昨夜本宮夢到井底有件寶物,你下去找找,若有,就取上來!”
馭者順繩索滑下井,尋找一時,叫道:“稟報殿下,什麽也沒看到,隻有淤泥。”
“往泥裏摸!”
不多時,馭者驚喜道:“殿下,找到了,是隻石匣子!”
嬴駟興奮道:“太好了。裝進袋中,係在繩上,拴牢!”
“拴牢了!”
嬴駟提上一隻石匣子,驗看一番,確認孝公夢到的就是此物,耳畔隨之響起孝公的聲音:“⋯⋯此事涉及秦國前程,你曉得該怎麽去取嗎?”
嬴駟環視四周,看到一塊百來斤的石頭,便拿繩子綁住,朝井底喊道:“我放下個東西,你接好!”眼一閉,朝井底輕輕放下。
嬴駟放有一半,鬆掉繩子。
巨石砸下,井底傳出一聲慘叫,再無聲息。嬴駟尋來石塊扔下,將馭手埋了,把石匣子搬進輜車,擺好,坐到馭手位置,駕車疾馳而去。
秦宮驚變如一石擊起漣漪,於一夜間波及鹹陽的角角落落。得知細情的甘茂於第一時間趕回家中,將宮中之事細細稟報父親甘龍。
“你是說,君上醒來,第一個要見的是商鞅?”甘龍盯住甘茂。
甘茂點頭。
甘龍閉目深思。
“治好君上的也是商鞅從終南山中請來的仙姑!”甘茂補充道。
外麵一陣腳步聲急。
老家宰趨進,急道:“主公,太傅大人來了!”
“太傅?”甘龍震驚,“他不是在宮中陪護君上嗎?”
老家宰壓低聲:“還帶著禮箱!”
甘龍忽地起身,揚手道:“快,迎客!”
在甘茂的攙扶下,甘龍邁著顫巍巍的步子走出府宅大門。
嬴虔拱手:“嬴虔見過太師!”
甘龍回禮:“甘龍見過太傅!”禮讓,“請!”
二人攜手進院。
將至大廳時,嬴虔鬆掉甘龍的手,大步走進,站在廳中最正位,朗聲宣道:“太師甘龍接旨!”
甘龍悚然一驚,惶惶跪下,叩首至地:“老臣甘龍聽旨!”
“君上口諭,曉諭甘龍,寡人沒有忘記他的功勞,也永遠不會忘記。自今日起,寡人恢複他的太師職爵,賞金五十鎰,綾緞五十匹,禦酒一壇!”嬴虔朝外擊掌。
甘龍重重叩地:“老臣叩謝天恩!”再拜。
嬴虔吩咐眾仆從:“開封,請老太師查驗!”
仆從開封。
甘龍起身,止道:“君上親賜,就不用驗了!”轉對老家宰,“給諸位厚賞,人人有份!”
“好咧!”老家宰應過,吩咐眾仆從道,“諸位請隨我來!”便走向偏廳。
甘龍心裏忐忑,兩眼緊盯禦酒壇子,小聲問嬴虔道:“敢問太傅,君上這禦酒⋯⋯要甘龍現在就喝嗎?”
“嗬嗬嗬,”嬴虔猜出他是什麽意思,笑道,“老太師甭想多了。君上親賜,並無他意。至於賜物,既已賜給太師,就是太師的,太師是現在就喝,還是永遠珍藏,皆為太師之事!”
甘龍噓出一口氣,抹淚,朝宮中方向深深一揖:“甘龍謝君上厚賜!”
“老太師保重,嬴虔尚有公務在身,這就告辭了!”嬴虔拱下手,轉身就走。
甘龍急道:“太傅留步,甘龍還有一事請教!”
“太師有何吩咐?”
“聽聞君上龍體欠安,眼下可好?”
嬴虔弦外有音:“君上已無大礙。太師也要保重啊!”
“保重,保重,”甘龍連連拱手,“甘龍這條老命是君上所賜,不敢不保重啊!”
嬴虔一個轉身,大踏步走出。
甘龍送至大門外,目送嬴虔的輜車轔轔遠去,轉對老家宰吩咐道:“召公孫大人、杜大人、白大人及其他舊人,速來府中議事!”
老家宰轉身去了。
“父親,”甘茂小聲說道,“還是我去叫吧,顯得尊重一些!”
“不可!”甘龍盯住他,“記住,從今日起,你不許插手這些舊人的事!”
甘茂納悶了:“為什麽?”
甘龍白他一眼:“不為什麽,你記住即可!”
“這⋯⋯”
甘龍再無解釋,轉個身,邁著顫巍巍的步子走回府中。
望著父親的背影,甘茂愕然。
在這敏感時刻,孝公使嬴虔到太師府傳旨賜金,這無疑是個天大的消息。陳軫思考有頃,打個響指,對戚光道:“去,將這事兒透給商君!”
“好咧。”戚光答應一聲,匆匆出去,使陳忠傳令朱佗。
朱佗於當日晚間密報商鞅。
商鞅震驚,盯住朱佗:“太傅何時去的?”
“後晌,當是申時。”
“共有幾個箱子?”
“三隻,還有一壇酒,上麵寫著禦賜。”
商鞅閉目有頃:“你又沒出去,怎麽知道這個?”
“佗有個朋友,是他密告我的。”
商鞅睜眼:“他為何密告你這些?”
“是佗讓他盯住太傅!”
“到冷向那兒支五金,代鞅謝他了!”
“不用。”
“為什麽?”
商鞅盯住他:“好像你從未提起過這個義弟呢!”
“君上從未問過,再說,兄弟之事,不值一提!”
“你既然來到寡人身邊,兄弟之事就是大事!”
“佗曉得了!”
“說說你的這位義弟。”
“佗這義弟姓陳名忠,煮棗人,與我家隔得不遠,曾當過魏武卒,為裴英帳下軍尉,平陽戰後,他私逃了!”
“哦?”商鞅吃一驚道,“他為何私逃?”
“真正的大魏武卒決不屠戕婦孺!”
“好樣的!”商鞅重重點頭,語氣和緩,“既為同鄉,就請他也來府中吧!”
“謝君上厚愛!”朱佗拱手道,“佗之意,還是留他在外麵的好。”
“為什麽?”
“一則他是逃兵,自慚形穢,心中有障;二則有他在外,佗也多個耳目。君上放心,有佗在此,無論義弟身在何處,也都是君上的人!”
“好。你這就去,請他盯住甘府!”
朱佗拱手:“佗受命!”
向晚時分,一輛接一輛的軺車在甘龍府門前停下,公孫賈、杜摯等世族貴胄紛至遝來。老家宰立於門口,笑容可掬地躬身迎客。
甘龍站在院中,一身新裝,朝眾人逐個揖禮。
“嗬嗬嗬,”杜摯拱手笑道,“老太師,有個大喜訊喲!”
“哦,”甘龍盯住他,“是何喜訊兒?”
杜摯壓低聲音:“那個人⋯⋯終於⋯⋯”打個響指。
“哪個人?”
“就是那個⋯⋯主宰一切的人!”
“唉,你呀!”甘龍輕歎一聲,轉對眾人,“諸位大人,老朽請你們來,不為別的,是有一事相求。”
公孫賈大聲應道:“老太師,要我們做什麽,吩咐就是!”
“諸位大人,”甘龍眼中出淚,“我們的君上龍體有恙,老朽請諸位來,是求大家共同向上天祈禱,為君上增壽!”
見甘龍竟要為秦孝公增壽,眾人莫不驚愕。
公孫賈摸了摸臉上被黥的那個罪字,恨道:“祈壽?為那個昏君?哼,在下恨不得他十年前就死!”
“太師呀,”杜摯也是不解,“你怎麽也⋯⋯唉,十幾年來,昏君一味偏袒奸賊,誅殺功臣,害得我等人不是人,鬼不是鬼,不咒他早死就算便宜他了,太師為何還要我等為他祈壽?”
“就為這個!”甘龍走向擺在院子正中的條案,“諸位大人,請看吧!”
條案上麵蒙著一塊黑布。甘龍揭開黑布,現出三隻箱子和一壇禦酒,一看就知是宮中賜物。甘龍打開箱蓋,兩箱是綾羅綢緞,一箱是五十鎰金餅。
院中一片唏噓聲。
甘龍激動不已:“就在一個時辰之前,太傅大人親至老朽府上,宣君上口諭,口諭是,轉告太師,自今日起,寡人恢複他的太師職爵,賞金五十鎰,綾緞五十匹,禦酒一壇!”
甘龍微微一笑:“諸位大人,有藥沒藥,我們先飲一爵!來,我為諸位開封!”打開封條,倒出一爵,掃向眾人,“誰來飲?”
眾人麵麵相覷,無一人出頭。
“你們無人來喝,就便宜老朽了!”甘龍一揚脖子,飲下。
杜摯急了:“甘兄⋯⋯”緊緊盯住他。
眾人無不緊盯甘龍。
沒有任何事情發生。
“哈哈哈哈,”甘龍揚揚酒爵,大笑道,“都看到了吧,酒是真酒,沒有什麽藥。老朽告訴你們,我等出頭之日,這就到了!”
杜摯吸一口氣,仍舊不可置信:“太師,這⋯⋯怎麽可能呢?”
“依老朽所斷,隻有一個可能,這道旨意不是出自君上,而是出自殿下!”
眾人皆是一震:“殿下?”
“衛鞅慫恿君上推行新法,戕害忠良,首先反對的是殿下,領頭抗法的也是殿下。君上中風,想是上天報應。殿下是個孝子,這正忙於盡孝,隻好使叔父前來,以君上名義為我等昭雪冤情,代君上向上天贖罪啊!”
眾人紛紛點頭。
“殿下既已恢複老朽職爵,就不會不管你們。再過幾日,待殿下大位落定,老朽就以太師身份上奏,提請殿下起用舊臣。你們當中,無職的授職,無爵的授爵,虛職的轉實,一切都被削去的就恢複一切!”
眾人大喜過望,跪地叩首:“謝太師提攜!”
“老朽乞請諸位大人,看在殿下麵上,為君上祈壽吧!”甘龍率先跪地。
眾人紛紛跟著跪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