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33章| 誑陣法張儀戲龐 示道心玉蟬脫衣

天氣晴好。

日過後晌,玉蟬兒款款走到草堂外麵。

一隻蝴蝶翩翩起舞,玉蟬兒童心泛起,追它玩耍。

蝴蝶飛到蘇秦四人的草舍旁邊,落在一朵山花上。

玉蟬兒正要跟去,嗅到一股怪味,自語道:“什麽味兒,難聞死了!”

玉蟬兒仔細查找,怪味竟出自於四人的房舍。

四個房門皆是半關。玉蟬兒走進一間,是蘇秦的,裏麵亂七八糟,鞋子、衣服不知多久沒有洗過,全都堆在一個角落。

玉蟬兒捂住鼻子,目瞪口呆:“天哪,這⋯⋯哪裏是人住的地方?”

玉蟬兒將四人的髒衣悉數扔進采菇的籃子裏,又將屋舍逐個收拾利索,拿出一隻水桶,舀進許多草木灰,提籃子走向小溪。

這日又該蘇秦、張儀做飯了。

太陽尚未落山,蘇秦惦念做飯的事,率先回舍。

蘇秦徑直走向自己房門,見房門大開著。蘇秦走到門口,怔了下,退到院裏,朝房舍又看一下,相信沒有弄錯,複走進去。

蘇秦掃視舍內,撓頭:“咦?”

蘇秦正在四下尋找衣服,孫賓、張儀、龐涓陸續回來。

孫賓問道:“蘇兄,你在尋什麽呢?”

“衣服!你們快來看看,這像我的房間嗎?”

三人急走進來,見房中幹淨整潔,煥然一新,紛紛稱奇。

“嘖嘖嘖,”張儀半是驚愕半是調侃道,“別不是仙女下凡,幫你料理呢!”

“嗬嗬嗬,你們也都瞧瞧自家的,是不是也有仙女?”

張儀三人分頭跑回自己房間,不一會兒,也都撓頭走出。

張儀滿腹狐疑:“奇怪,誰幹的呢?”

孫賓猛地一拍腦門:“會不會是師姐?”

“嗯,”蘇秦點頭,“一定是了!是師姐拿到溪裏洗去了!”

張儀先是一怔,繼而失色:“糟糕!”

蘇秦看向他:“怎麽了,賢弟?”

張儀囁嚅道:“在下⋯⋯在下⋯⋯那個⋯⋯在下⋯⋯”

“哈哈哈哈,”龐涓意會,大笑起來,“想必是昨夜美景良宵,某個人駿馬奔騰了!”

張儀臉色漲紅,瞪他一眼,飛也似的朝河邊奔去。

“愣什麽呢?咱們的衣服,怎能讓師姐洗呢?”龐涓掃了蘇秦、孫賓一眼,大步走向溪邊。

孫賓、蘇秦再無話說,大步跟在龐涓身後。

玉蟬兒正在溪水裏浣洗,張儀飛奔過來,急切問道:“師姐,我的衣服洗沒?”

見是張儀,玉蟬兒白他一眼:“什麽你的我的?快來幫忙!”

張儀就如沒有聽見,跳入水裏,在一堆衣服裏一陣亂翻:“咦,我的衣服呢?”

玉蟬兒指一下扔在岸邊碎石上的一堆衣服:“看看那裏有沒?”

張儀一眼瞥見自己的睡袍,見已洗好,沒擰,正在滴水。

“張儀,”玉蟬兒笑道,“發什麽愣?快幫忙呀!”

張儀知她必定什麽都看到了,垂頭不敢說話。

玉蟬兒提高聲音:“張公子,叫你幫下忙,聽見沒?”

“幫忙?”張儀打個怔,“什麽忙?”

玉蟬兒朝石上的衣服努嘴:“擰水呀!把那堆衣裳擰幹,晾到草地上。這是力氣活,我正發愁哩!”

“擰擰擰!我這就擰!”

張儀拿過衣服,正在擰衣服時,龐涓三人緊趕過來。

孫賓看向一堆衣服,尷尬道:“師姐,你看這,我們的衣服,怎能讓你來洗呢?”

玉蟬兒給他個笑,半是調侃半是告誡道:“唉,你們這些大男人呀,一個賽似一個,亂七八糟,又臭又髒,似乎是幾個月都沒打理過!倘若以此治理國家,黎民百姓還能有個活頭?”

孫賓的嘴巴吧咂幾下,陷入沉思。

龐涓瞄一眼張儀,看向玉蟬兒,別有用心道:“師姐,你說我們的衣服又髒又臭,一個賽似一個,終歸有個比較吧。師姐你評評看,究底是哪一件最髒、最臭?”

張儀臉色紫紅,怒目射向龐涓。

龐涓哪肯罷休,補一刀道:“敢問師姐,哪一件是我張師兄的?張師兄總是衣冠楚楚,最愛幹淨了,總不會也是那般髒吧?”

張儀的拳頭握得咯咯響,咬牙切齒道:“姓龐的,你⋯⋯不要欺人太甚!”

龐涓看向他,故作驚訝:“咦,張師兄,在下不過是說句尋常話兒,你怎麽就激動起來了?”

玉蟬兒盯住二人,一臉疑惑:“龐涓,張儀,你們打什麽啞謎?若是閑得無聊,就幫我把衣服漂淨,將水擰幹,晾到草地我拉起的那根繩子上。天氣熱了,你們的衣服最好是一日一洗,每天都穿幹淨衣裳!”

龐涓賠笑道:“好好好,師姐,你隻管坐下歇著,這點兒小活,龐涓一人包了!”

玉蟬兒撲哧一笑:“這還像個男人樣兒。累死我了,真得歇一會兒。”

玉蟬兒正要上岸,猛見鬼穀子、童子遠遠站在四人身後,便輕聲叫道:“先生?”

四人扭頭一看,見是鬼穀子,一齊俯身長揖:“弟子叩見先生!”

鬼穀子沒有理睬,隻陰臉站著。

童子咳嗽一聲,走過來,對四人冷冷道:“四位師弟,這些可是你們的衣服?”

四人垂頭不語,尤其是龐涓和張儀,大氣兒也不敢出。方才那些吵嚷,無疑全讓先生和童子聽到了。

童子提高聲音:“師兄問你們話呢?”

蘇秦抬頭:“回師兄的話,是我們的衣服!”

童子的童聲一字一頓:“房子髒了,可掃;衣服髒了,可洗;內中要是髒了,就無可救藥了!”

眾人盡皆低頭,不敢吱聲,尤其是張儀和龐涓,無地自容。

“拿上你們的衣服,都跟我來!”童子轉個身,頭前走去。

四人各自抱了衣服,跟在後麵。

望著他們走遠,鬼穀子輕歎一聲,走到石頭上坐下。玉蟬兒站在原地,顯然不曉得方才為什麽鬧成那樣。

鬼穀子看向玉蟬兒:“蟬兒,來,坐老朽身邊。”

玉蟬兒走上石頭,在他身邊坐下,輕聲道:“先生?”

鬼穀子指向溪水:“蟬兒,你看,溪裏流著的是什麽?”

“水。”

“可知水否?”

“先聖曰:‘上善若水。’”

“上善為何若水?”

玉蟬兒沉思一會兒,看向鬼穀子:“水利萬物,而不與萬物爭。”

“你說對了一半,水利萬物,也與萬物爭。”

玉蟬兒愕然:“先生,水也有爭?”

“是的。”鬼穀子點下頭,邊說邊指點,“你看這山,堅強如是,高峻如是,巍巍然不可一世。再看這水,淙淙而來,潺潺而去。可你再看,它竟然將這大山劈開一條裂隙,將山中磐石磨成卵石。先聖曰,‘天下莫柔弱於水,而攻堅強者莫之能勝’。如果水不與萬物爭,如何能攻堅克強呢?”

“先生是說,天下萬物,無不爭?”

“無不爭,亦無爭。”

玉蟬兒越發不解:“這⋯⋯既無不爭,怎又無爭呢?”

“這就是道之理啊。”

“請先生詳解!”

“萬物互為依存,相生相克。相生即不爭,相克即爭。這就是道。道藏於萬事萬物之中,無見,亦無不見。萬物皆是道體,無爭,亦無不爭。”

“蟬兒明白了,水中有道。”

“是的,水與道最為接近!道以善為行,道善萬物。水以利為行,水利萬物。道以弱製強,無不化;水以柔克剛,無不勝。”

“水中之道,可是先聖所說的水之七德,‘居善地,心善淵,與善仁,言善信,政善治,事善能,動善時’?”

“先聖所言,表麵上看是水之七德,往實上說,是人之七品,你可細細領悟!”

“謝先生指點!”

“要說謝呀,老朽真該謝你蟬兒才是!”

玉蟬兒不無驚訝道:“謝我?”

“現在看來,若是沒有蟬兒,這幾塊璞玉,隻怕難以琢磨成器呀!”

“先生言重了。蟬兒一個女孩兒家,縱想幫助先生琢磨他們,隻怕也是心有餘而力不足呢。”

“璞玉為至剛之物,就如這山,蟬兒你呢,則如這條小溪。”

玉蟬兒嬌嗔道:“原來先生收留蟬兒,是來幫你琢磨玉器的。”

鬼穀子搖頭,動作誇張:“非也,非也。”又指點小溪,“蟬兒,你看這條小溪,它從高山腹地流出,一路上披荊斬棘,逢山開山,遇石劈石,沒有什麽能夠阻擋它,也沒有什麽能夠讓它流連。它有困境,但它在困境中學到的是智慧。它有迷戀,但它永遠不會迷失。它從不蠻衝蠻幹,它從不停滯不前,它隻是日複一日、一刻不停地向前流淌,流淌,直到流出高山,流入大海。”

玉蟬兒望著小溪,豁然洞明:“蟬兒懂了,這條小溪所走的,其實就是修道之路!”

“是的,蟬兒,隻有在到達大海的那一天,它才會發現,之前所做的所有努力,都是值得的!”

時令進入仲夏,天氣熱起來。

蘇秦四人依舊是天天選書、還書。藏書洞雖說仍歸玉蟬兒兼管,但已成為名義上的,因為在借書、還書時間,她已很少到場,全憑四人的自覺。

這日晨起,又是選書時間。

柴扉開著,四人自主入洞選書。孫賓最是幹脆,在昨天看過的那一冊書架上又拿一冊,轉身走出。

見孫賓走遠,龐涓走過來,在孫賓取書的書架上翻看一時,皆是講墨道的,遂揣上自己選中的書,大步出門。

張儀看在眼裏,眼珠子滴溜溜地轉一會兒,搬起一隻梯子,在書架的最上麵左翻右找,終於翻到一冊塵封已久的竹簡。

張儀抖去塵土,粗粗一翻:“嗬,就是它了!”

張儀走到一處樹蔭,見孫賓席地而坐,埋頭攻讀,遂走過去,朗聲笑道:“嗬嗬嗬,孫兄尋了處好地兒呢!”

孫賓回他一個笑,指下對麵:“張兄喜歡,就坐吧!”

張儀坐下來,從懷中掏出一冊書。

孫賓笑道:“張兄選到什麽好書了?”

“嗬嗬嗬,”張儀笑道,“真還是冊好書,頗有意趣,對孫兄的眼呢!”說罷遞給孫賓。

孫賓接過一看,是《老子鄰氏傳》,果然欣喜,遞還張儀道:“好書好書,待張兄讀完,在下一定借看!”

“儀已讀完,覺得孫兄或會喜歡,特來獻給孫兄!”

孫賓拱手道:“謝張兄薦書!”

“不過,”張儀話鋒一轉,“在下也有一請,望孫兄答應!”

“隻要賓做得到,張兄但說無妨!”

“龐涓那廝屢與在下過不去,孫兄閱讀此書時,萬不可使龐涓知曉。這樣的好書,他不配讀!”

“這⋯⋯”孫賓沉思有頃,“涓弟誌在兵法,唯喜兵書,對此書不會感興趣!”

“會與不會是他的事,孫兄隻須應下在下就是!”

“可賓如何瞞過他呢?賓所讀之書,從未瞞過他呢。”

“這樣吧,”張儀壓低聲音,“孫兄可擇僻靜處,細細閱讀。晚飯之前,在下自來尋孫兄取書,你看如何?”

“好吧。”孫賓應道,“日落之前,你可到東山雄雞嶺半腰上的那棵巨鬆下尋我。”

搞定孫賓,張儀吹起呼哨,徑直來到蘇秦攻讀之處,見他正襟危坐於一塊巨石上,二目微閉,正入冥思。一冊竹簡放在麵前,沒有攤開。

張儀走近,站在石下:“蘇兄?”

蘇秦睜眼,看向他。

張儀一臉興奮:“我發現一個奇怪的東西,特來請蘇兄驗看!”

蘇秦的好奇心被他挑起來了:“怎麽奇怪了?”

“說不清楚,特請蘇兄驗看!”

“在哪兒?”

“跟我走就是!”張儀前頭走去。

蘇秦拿起竹簡,跳下石頭,跟在張儀後麵。

一片林蔭下,龐涓正聚精會神地拿石塊、木棒、樹葉等擺來挪去,旁邊是一冊竹簡,簡上可見一幅行兵布陣圖。

龐涓正在忙活,聽到不遠處小路上響起一陣腳步聲,聽說話聲音是張儀與蘇秦。

張儀的聲音:“蘇兄,還有一件奇怪的事!”

蘇秦的聲音:“什麽又奇怪了?”

張儀頓住步子:“孫兄!”

蘇秦驚訝道:“孫兄怎麽了?”

“先生許我們每日隻借一冊書,對不?”

“是呀。”

“可孫兄今天借了兩冊!”

“別亂扯,我和孫兄一道出去,孫兄隻拿一冊書!”

“蘇兄呀,儀能騙你不成?儀這眼睛亮著哩!”

“你在哪兒看到的?”

“就在東山嶺的鬆樹下。我在山上讀書,想記個東西,回來拿墨和筆,路過鬆樹,聽見樹下有動靜,細看是孫兄,正在翻書哩,看得可投入了。再一看,嘿,地上另外攤著一冊!”

蘇秦撲哧一笑:“必是你眼花了,要麽是哪本書分作兩冊,《詩》還三冊呢!”

“嗬嗬嗬,蘇兄說得是。”

⋯⋯⋯⋯

聽著二人的聲音漸去漸遠,龐涓打個激靈,納悶道:“晨時明明見他隻拿一冊書,怎麽會是兩冊呢?再說,尋常他在附近樹下讀書,為何今天卻換地方?難道是在防我?或是孫兄得到寶書,不肯示人?”

龐涓越想越覺得不對勁,忽地起身,將地上的石塊與木棒陣圖用腳踢毀,提起竹簡,朝東山趕去。

待到半山腰處,龐涓躡手躡腳,悄悄接近那棵巨鬆。龐涓探頭望去,果見孫賓在那兒,手裏捧著一冊竹簡聚精會神地看著,地上放著另外一冊。

龐涓眉頭擰緊,計上心來:“看來,張儀那廝所言不虛,孫兄果是拿了兩冊!觀孫兄讀得如此上心,想是得到什麽寶書了,我且過去看看⋯⋯不妥,孫兄這般神秘,必也是不想讓外人知曉。我若硬去看,孫兄會作何想?”眼珠子轉幾轉,“有了!我且明著尋他,看他藏也不藏。若是藏了,就是有鬼。若是不藏,就是我多心了!”

龐涓悄悄退後,回到路上,朝山下走一程,複上山來,邊走邊哼著小曲兒,鬧出許多聲響。

聽到龐涓的聲音,孫賓暗吃一驚,耳畔響起張儀的聲音:“在下也有一請,望孫兄答應⋯⋯龐涓那廝屢與在下過不去,孫兄閱讀此書時,萬不可使龐涓知曉。這樣的好書,他不配讀⋯⋯”

孫賓忖道:“既已答應張兄,就當信守諾言!”遂將《老子鄰氏傳》收拾起來,尋個地方藏下,拿起地上的竹簡,展開閱讀。

龐涓的聲音再次傳來:“孫兄,你在哪兒,涓弟有事尋你!”

孫賓應道:“賢弟,賓在這裏!”

龐涓疾步走過來。

孫賓看向他:“賢弟,什麽事兒?”

“哈哈哈,”龐涓大笑道,“孫兄藏得好地方呢!”

“哪裏呢!”孫賓回個笑,笑容尷尬,“賢弟,你有何事?”

“倒是沒有什麽大事,”龐涓揚揚手中竹簡,“今兒看到一冊好書,裏麵有個陣法,涓覺得頗有意趣,想與孫兄分享,便急急慌慌地趕到孫兄讀書處,嘿,竟是不見了!”

孫賓越發尷尬了:“原本在那兒呢,後來⋯⋯後來心血**,突然想到山上逛逛,逛到此處,覺得不錯,就坐下來了。”

龐涓打量四周:“是呀是呀,一個地方待得倦了,就該換個地方。這兒僻靜,像是個修仙處。孫兄好眼光呢!”看向孫賓手中竹簡,“孫兄讀到了什麽寶書?”

孫賓遞過來:“是《六韜》,師弟早就讀過了。”

龐涓接過書,果是《六韜》,心道:“明明是兩冊書,突然就成一冊了。孫兄哪孫兄,在下一直以為你是實誠人,原來竟是真人不露相啊!好好好,算是龐某看走眼了!”將書遞還孫賓,“哈哈哈,孫兄慢讀,在下不打擾了!”

孫賓拱手:“賢弟慢走!”

龐涓一路哼著曲兒,走下山去。

看著龐涓悠然下山的身影,隱匿於附近樹叢裏的張儀臉上浮出一笑,啪啪甩幾下衣袖,亦哼著小曲兒下山,尋到蘇秦,神秘兮兮道:“蘇兄,你猜龐涓那廝今兒幹什麽了?”

蘇秦不解道:“幹什麽了?”

張儀愈加神秘:“借隻耳朵!”

蘇秦笑一下,探過頭來。

張儀附耳低言。

蘇秦撲哧笑道:“你這不是捉弄龐兄嗎?”

張儀又是一番低語。

蘇秦若有所思,輕輕點頭:“如此說來,龐兄倒是個有心人!”

張儀一臉不屑:“哼,豈止有心?他這是黑心!”

“別是賢弟想多了。”蘇秦一本正經道,“龐兄與孫兄,形同你我,親如兄弟,不可能是黑心!”

“好好好,”張儀點頭,“在下不與蘇兄爭執。龐兄是否黑心,蘇兄敢否做個驗證?”

“怎麽做?”

張儀招手。

蘇秦湊上耳朵,張儀又是一番嘀咕。

蘇秦皺起眉頭:“賢弟,這事兒做不得!”

“嗬嗬嗬,”張儀臉上堆笑,“就當耍兒。在這穀裏實在太悶,尋個開心豈不是趣?”

蘇秦別過臉去:“想尋開心,賢弟自去尋就是,就不要扯我了。”

張儀將他硬扳過來,鄭重說道:“此事非蘇兄出馬不可!”

蘇秦不解:“為什麽?”

“在下與那廝是冤家,無論說什麽,他都不會信的。蘇兄不同。若是蘇兄對他講,那廝必聽!”

蘇秦擺手:“不可不可!賢弟這般耍來,既害龐兄,又害孫兄,使不得!”

“蘇兄誤解了。在下此舉,既是幫龐兄,也是幫孫兄,怎麽可能害他們呢?”

蘇秦一怔:“幫他們?”

“蘇兄試想,在這穀裏,如果龐涓要防一人,會是誰呢?”

蘇秦撲哧一笑:“當然是你張儀。你二人針尖對麥芒,誰也不讓誰呢!”

張儀重重搖頭:“錯!”

“總不會是在下吧?”

“當然不是。”

蘇秦深吸一口氣:“你是說,他要防的人是孫兄?”

張儀重重點頭:“正是。”

蘇秦簡直不敢相信,眼睛瞪大:“此言何解?”

“蘇兄請看,在這穀裏,師姐修的是醫道,又是女兒身,與龐涓不為同道,可忽略不計。你我所學是口舌之術,與那廝風馬牛不相及。大師兄雖為大師兄,卻是個孩子,龐兄不會防他。唯有孫賓與那廝誌趣相投,且師出同門,彼此知底。將來有一天,若是同事一主,就會有主次之分。若是各事其主,就會是疆場對手,不是你死,就是我亡。你說,龐涓那廝能不防孫兄一手嗎?”

蘇秦閉目片刻,緩緩點頭:“嗯,此說倒也成理。”

“孫兄為人實誠,龐涓若生他心,孫兄必不設防,也必吃虧。我們若是聽憑龐涓此心膨脹,豈不是既害了龐涓,也害了孫兄?”

蘇秦又想一陣,抬頭:“賢弟有何良策?”

張儀在蘇秦耳邊如此這般,耳語一番。

“這⋯⋯”蘇秦苦笑,“賢弟也是太損了點兒!”

張儀陰陰一笑:“嘿嘿,就當尋個樂子唄!一天到晚悶在這穀裏,非得把人憋死不可!”

雨後初晴,空氣清新。

林蔭下,龐涓悶頭坐著,眉頭不展。

坐有一時,龐涓起身,繞著樹踱步,腦海中思緒萬千:“依孫兄為人,當是不該呀!然而,前日之事,該作何解?若不是親眼所見,我連鼻子也是不信!唉,常言說得好,人心隔肚皮。孫兄向來少言寡語,縱有心事,也難見他吐露。細想起來,對於孫兄,我是真的所知甚少,即使他出身於孫武子之後,也是讓陳軫審問出來的⋯⋯”

龐涓正在琢磨,蘇秦提個竹籃子走過來,朝他遠遠揚手:“龐兄!”

龐涓望向他,亦揚手回應:“是蘇兄呀,提個籃子做啥?”

“走走走,采菇去。”

“采菇?”

“方才遇到師姐,她提籃子要去采菇,正要走呢,大師兄把她叫走了。這剛吃過午飯,在下正要消消食,這就提上師姐的籃子,上山采些菇去!”

“哈哈哈,”龐涓大笑數聲,“師姐總能與涓想到一塊兒。近日午後總有一場雷雨,最利於鮮菇成長。不瞞你說,涓一大早就在琢磨哪兒去采呢。走走走,涓與蘇兄一道采去,包管師姐吃美吃夠!”

“嗬嗬嗬,敢情好呢。師姐愛吃樺樹菇,我們到樺樹林裏如何?”

“哈哈哈,”龐涓再放長笑,“涓最愛吃的也是樺樹菇!”

待蘇秦走到跟前,龐涓接過籃子,興衝衝地前頭走去。

山道上,蘇秦、龐涓一前一後,沿蜿蜒小徑一路走著,一路說笑。繞半天嘴,蘇秦總算來到重點:“嗨,說到奇事兒,昨晚在下就遇到一宗!”

龐涓好奇心起:“是何奇事?”

“許是著涼了,天將明時,在下肚疼難忍,到林子裏出恭。出恭回來,在下剛要進門,突然聽到有人說話。”

“有人說話?”龐涓吸一口氣,“半夜三更的,何人說話?”

“在下也是奇怪,側耳細聽,竟是孫兄!”

龐涓兩眼大睜:“孫兄?”

“嘿,初時以為是龐兄你睡不著了,扯他聊天呢,細聽一陣,哈哈哈,原來是孫兄在自說自話!”

“自說自話?”龐涓凝眉,“不會是夢話吧?”

“嗬嗬嗬,這個時辰,不是夢話又是何話?”

龐涓急切問道:“快說,孫兄講什麽夢話來著?”

“初時聽不真切,後來聽得明白些,大體是:‘李將軍,你帶三千人左行三百步,排成一字長蛇形,張將軍,你帶三千人右行三百步,亦排成一字長蛇形!’”話頭頓住。

“就這些了?”

“哪能呢?孫兄這個夢長得很,又喊又叫的,一會兒調這個,一會兒撥那個,調來撥去,在下讓他搞暈了。再說,那陣兒特困,在下哪有閑心聽人說夢話。隻是方才龐兄講起奇事,在下這也想起,扯給龐兄湊個樂子。唉,在這穀裏,若論讀書上心,真還數到孫兄,連夢裏也是這般用功哪!”

龐涓若有所思,半是自語道:“照蘇兄所說,孫兄想必是在擺陣法了。常言道,日有所思,夜有所夢,定是孫兄讀到什麽寶書,這在夢裏演陣呢。”

蘇秦怔了一下:“經龐兄這一說,在下倒也想起來,孫兄的確提到個什麽陣法!”

龐涓急切問道:“什麽陣法?”

“太公八陣!”

龐涓愕然:“太公八陣?你可聽清楚了?”

蘇秦點頭:“應該是吧,那辰光正犯困呢。”

龐涓眉頭擰成疙瘩:“太公八陣?”

二人走至孫賓此前躲起來讀書的那棵鬆樹附近,蘇秦指向前方林子:“龐兄,樺樹林到了!”

“嗯。”龐涓走進林子,與蘇秦分開搜尋蘑菇。

龐涓正在找菇,遠處傳來蘇秦的聲音:“龐兄!”

龐涓趕過去。

蘇秦手指地上一處圖案:“你看,這是什麽?”

龐涓看過去,見林中空地上有幅圖案。

龐涓橫看豎看,看不出名堂。

蘇秦撓頭:“好像是個蟲子在爬呢。想是張儀這小子吃飽了撐的,來此林中裝神弄鬼!龐兄,甭管它了,咱還是采菇去!”

龐涓凝視圖案,朝他揚下手:“蘇兄,你先采去,在下看個稀奇!”

蘇秦走了。

龐涓盯住圖案,兩眼眨也不眨地看有一陣,眉頭漸漸凝起,暗自揣摩:“這個想是太公陣法了。前日孫賓神秘兮兮地躲到這片林中讀書,昨夜又說夢話,此圖必是他所排演的太公陣法。”又盯會兒圖案,“難道是他搞不明白,畫在地上慢慢參悟的?嗯,一定是了!”苦笑,“嘿,這個孫兄,在大樹下偷讀,這又鑽進林裏畫圖,真夠鬼的!也罷,我且回去尋塊木板,拿好筆墨,將此圖摹下,細細參悟!”

龐涓看好位置,匆匆下山。

看著龐涓隱沒在遠處山道上,張儀從一片灌叢裏鑽出,壞壞一笑,上前將這圖案抹平,又鑽進灌叢。

龐涓拿著一塊木板、筆墨走進林裏,來到圖案處,圖案已被抹去。

龐涓先是目瞪口呆,繼而麵目猙獰起來:“孫兄,你倒是夠陰的!”

向晚時分,四子草舍旁的草地上擺著一條石幾,兩側各豎兩段由斷木做成的墩子。石幾上已經擺好兩碗粥,另有兩大盤鮮菇及其他野菜。

孫賓又端兩碗稀粥走到外麵,一並兒放到石幾上,滿意地看下自己的手藝,喊道:“蘇兄、張兄、賢弟,開飯嘍!”

三人聽到叫聲,從各個方向走過來,各端一碗吃起。

張儀夾起鮮菇,吃一口,看向孫賓:“這鮮菇是誰去采的?”

孫賓目光依次掃向蘇秦和龐涓:“是蘇兄與賢弟一道采的!”

“嘖嘖嘖,”張儀誇張地咂舌,“味道真是不錯哩!”

龐涓卻是滿腹心事,一口未吃。

孫賓看向他,關切地問道:“賢弟,你怎麽不吃呢?”

龐涓應道:“吃不下!”

孫賓憂急道:“不會是病了吧?”

龐涓盯住他:“孫兄,你可聽說過太公陣法?”

“太公陣法?”孫賓搖頭,“在下聽先生說起過太公兵法,不曾聽說過太公陣法。賢弟怎麽問起這事兒來了?”

“是嗎?”龐涓苦澀一笑,“嗬嗬嗬,既然孫兄不知,就當在下沒問!”說著端起飯碗,扭頭走到遠處。

望著他的背影,孫賓怔了:“賢弟?”

龐涓頭也不回。

夜深了,萬籟俱靜。

龐涓躺在榻上,輾轉反側,難以入眠。

折騰一陣,龐涓坐起來,心道:“估摸時辰,該當是下半夜了,我且聽聽他去!”起身,推開房門。

借著微弱的月光,龐涓走至孫賓窗口,坐下,屏氣凝神,靜靜等待孫賓的“夢話”。

鬥轉星移,不知過了多久,龐涓隻聽到孫賓沉睡的輕微呼嚕聲,一聲接著一聲。

許是有點兒著涼,龐涓鼻子一陣奇癢。強忍一會兒,龐涓捂住鼻子,飛快地跑到遠處,鬆開手,痛快地打了個噴嚏。

龐涓揉幾下鼻子,走回來,耳朵貼在孫賓窗前,心中忖道:“快說呀,你個人精兒,怎麽一句也不說了呢?”

翌日晨起,眾人照例走進藏書洞中取書。孫賓拿起一冊,第一個走出。龐涓亦拿一冊,跟在後麵。

山道上,孫賓邊走邊欣賞山景,龐涓遠遠跟在後麵。

一處樹蔭下,孫賓選中一處地方,坐下,攤開書冊看起來。

“嘿,裝得倒是像哩!”龐涓暗忖道,“今日倒要看看,你能撐到幾時?”便選個隱蔽處坐下,兩耳豎起,細聽孫賓的動靜。

孫賓時而秉書閱讀,時而放下書,閉目思考。

日影移動,不知不覺已到午時。

孫賓從囊中摸出一餅,細口咬嚼,再摸出一個葫蘆,緩緩飲水。吃飽喝足後,孫賓從囊中摸出一塊手絹,擦拭一下嘴巴,放回囊中。

之後,孫賓斜靠在大樹上,閉目沉思。

約過半個時辰後,孫賓起身,走向林深處。

龐涓精神大振,悄悄跟去,一路尾隨孫賓至一片灌叢旁,見孫賓鑽進去,蹲下。原來竟是出恭。

孫賓出完恭,走出灌叢,重新回到原處,坐下,秉書再讀。

日影移動,漸漸西沉。孫賓看看天色,拿起竹簡,動身走向山下。隱於暗處的龐涓一臉詫異,納悶道:“奇怪,怎麽一絲兒馬腳未見露出呢?難道是那廝有所覺察了?嗯,是的,昨晚不該問他太公陣法,是我急於求成了!”

翌日,還是那棵大樹下,孫賓秉書閱讀,思考。龐涓躲在隱蔽處,耐心守候。

日近中午,仍不見孫賓有何動靜,龐涓愁道:“這般守他,終不是辦法。”看下日頭,計上心來,“對了,我到那片樺林裏再去看看,不定還有什麽呢!”便大步走向東山嶺方向。

龐涓在樺林裏搜尋半日,終於尋到原來的畫圖處,卻什麽也沒發現。龐涓仍不放棄希望,在附近繼續搜尋,眼前陡然一亮:一塊空地上現出一個更大的圖案。

龐涓急走過去,凝視圖案,見那圖案由石子、樹枝擺出,顯然是原圖案的變化版。

龐涓暗暗驚歎:“原來如此,差點誤下大事!”

龐涓抖起精神,跪坐下來,全神貫注地鑽研起來。看有一陣,龐涓眉頭擰緊。又看一陣,龐涓眉頭越擰越緊。

龐涓起身,來回踱步,納悶道:“難道不是兵陣?對,絕對不是兵陣!可⋯⋯它是什麽呢?太公八陣,難道這是其中的局部或局部的變化?待我再尋尋看!”

龐涓又在林中搜尋一陣,一無所獲,隻得再次回到圖案前,坐下琢磨。審看有頃,龐涓一拍腦門,自語道:“咦,何不複製下來,問問先生,看他怎麽解釋?”遂從袖囊中摸出筆墨與一小塊木板,將圖案細細描下,快步下山。

太陽落山,霞光萬道。

沒風,天氣悶熱。張儀躺在自製的軟榻上,拿出他用雁翎新做的羽扇扇風。

龐涓走過來,指著他的扇子:“嗬,這扇子做得不錯,能欣賞一下嗎?”

“隻許欣賞,不許用哦!”張儀將扇子遞給他。

“不用不用!”龐涓接過扇子,端詳一陣,笑道,“嗬嗬嗬,扇子是要扇風的,你這扇子能不能扇,總得試試才成!”說完誇張地扇起涼來。

眾人皆笑。

童子、玉蟬兒走過來。

看到師姐,張儀忙從軟榻上站起。

四子齊向童子、玉蟬兒揖禮:“大師兄,師姐,師弟見禮了!”

童子、玉蟬兒回禮。

“嗬嗬嗬,今天有點兒悶哪!”童子擦把汗,在草地上坐下。

玉蟬兒也尋個地兒坐了。

龐涓走過來,挨她坐下,斜一眼張儀,動作漂亮地朝玉蟬兒扇風。

張儀看得憋氣,重重咳嗽一聲,衝龐涓道:“借扇的,該還了吧?”

“嗬嗬嗬,”龐涓賠笑道,“張兄甭急,在下正在欣賞扇上的烏鴉毛呢!”說著朝自己頭上又扇。

眾人皆笑。

張儀不由分說,氣呼呼地搶過扇子:“你這張烏鴉嘴,隻能說出烏鴉毛!告訴你,在下這把扇子,是清一色的鳳羽!”

玉蟬兒驚愕:“啊,是鳳羽呀,我看看!”

童子撲哧笑了。

張儀斜一眼龐涓,在玉蟬兒的另外一側坐下,將扇子雙手呈遞玉蟬兒。

玉蟬兒接過,欣賞扇子。

龐涓怪笑道:“師姐,你瞧仔細,是烏鴉毛沒錯吧?”

玉蟬兒微微一笑,遞給童子。

童子看也沒看,拿住就扇起來。

龐涓急了:“大師兄,你仔細瞧瞧,是鳳羽,還是烏鴉毛?”

童子連連搖頭:“啥也不是,是雁翎!”

眾人皆笑。

張儀正在樂和,鬼穀子搖著一把羽扇,緩緩走過來。

見是先生走來,眾弟子盡皆起身,長揖道:“弟子見過先生!”

鬼穀子走近,揚下手:“你們在笑什麽呢?”

龐涓應道:“回稟先生,在笑張儀,他拿了雁翎來充鳳羽!”

“嗬嗬嗬,雁翎、鳳羽都是羽毛,在道來說,並無區別!”

“哈哈哈哈,”張儀大笑起來,不無得意地衝龐涓道,“先生的話,你可聽清楚了?”

然而,鬼穀子話鋒陡轉:“在物來說,卻是天上地下!”

張儀做個鬼臉,眾人大笑。

龐涓斂住笑,向鬼穀子拱手道:“先生,弟子有惑!”

鬼穀子看向他:“哦,你有何惑?”

“何謂太公八陣?”

“太公八陣?”鬼穀子略想一下,搖頭,“老朽隻聽說過太公兵法,未曾聽說過太公八陣!”

龐涓驚愕:“先生稍等!”說罷走進草舍,拿出他在林中摹來的圖案,“先生請審此圖。”

鬼穀子接過,審視一會兒,看向龐涓:“此圖何來?”

“弟子在東山樺樹林裏看到的,疑其與太公八陣有關,請先生審斷!”

“此圖大是怪異,但肯定不是兵陣!再說,據老朽所知,天下不曾有過太公八陣!”

張儀湊上前:“龐兄尋到什麽寶貝,也讓我們欣賞欣賞!”

鬼穀子將圖遞給他。

張儀接過,審看,佯裝驚訝:“咦,這不是隻仰八叉子的王八嗎?還孵著蛋蛋呢!”

玉蟬兒、孫賓、童子等聞聽此話,盡皆攏來。

童子審視一番,點頭:“嗯,張儀說對了,是隻大龜,四條腿,八隻蛋!”

孫賓笑道:“嗬嗬嗬,想是師弟尋來讓大家開個心呢!”

龐涓接過,仔細再審,果然是隻被顛倒過來、正在孵蛋的王八,一時麵紅耳赤。

“哈哈哈哈,”張儀手指龐涓,笑得前仰後合,“我說龐兄,這幾天你一直神秘兮兮的,在下還以為悟出什麽陣法了呢,原來弄出一隻孵蛋蛋的王八!”

龐涓總算是明白過來,怒目射向張儀,咬牙吼道:“王八蛋,走著瞧!”又轉向蘇秦,狠狠剜他一眼,“你⋯⋯哼!”便氣衝衝地甩手走去。

蘇秦怔了下,急追幾步:“龐兄!龐兄⋯⋯”

龐涓頭也沒回,朝小溪方向揚長而去。

天色黑定,玉蟬兒挽著鬼穀子的胳膊,在林中小徑上緩緩而行。

鬼穀子的腳步越來越慢,漸漸停下,輕聲問道:“蟬兒,你可知道龐涓為何生氣嗎?”

玉蟬兒應道:“想是張儀捉弄他了。”

“張儀為何捉弄他呢?”

“自進穀之後,他倆就跟冤家似的。先生,這事兒重要嗎?”

“蟬兒,”鬼穀子鄭重說道,“他們四人不可能一直守在山中修道。出山之後,他們若做尋常百姓,倒也無關緊要;若是出將入相,事兒可就大了。他們在穀中的任何言行,都不可等閑視之啊!”

“蟬兒明白了。”玉蟬兒點頭,“聽聞魏相白圭巡視鴻溝大堤,見蟻穴必封之,先生這也是在封蟻穴呢!”

“是哩,”鬼穀子肯定她道,“今日差之毫厘,明日失之千裏!有些事,看小不小。另有些事,看大不大。”

“先生,如何方知它們是大是小呢?”

“觀其理。人不同於動物之處,在其偽。偽即隱其真心。人心叵測,指的就是此偽。然而,無論如何施偽,人總是會露出端倪的。”

“怎麽才能斷出真偽?又如何看出這些端倪?”

“一是觀其眼睛,二是察其言行。眼為心之窗,言為心之聲,行為心之動。”

“即使觀出其理,又如何評判其是害是利,是大是小呢?”

“察其是否順應道之理!”

“何為道之理?”

“道之理即和諧,即順應,即萬物共生,即爭與不爭。萬事萬物,順道者昌,逆道者亡!”

玉蟬兒眼睛撲閃幾下,現出靈光:“先生是要蟬兒弄明白龐涓生氣的原因,從中悟出道之理嗎?”

“嗬嗬嗬,不止是悟出道之理,還要導引他們去順應道之理!”

“你可去問蘇秦!”

“蘇秦?”玉蟬兒略略一頓,似是不相信,“不會吧。鬼穀之中,若論樸實、謙恭,莫過於蘇秦,他怎麽會去捉弄人呢?再說,蘇秦一向自視輕賤,絕不可能去開龐涓的玩笑!”

鬼穀子笑笑,轉個身,抬腿朝回拐。

遠遠望去,雄雞嶺就如一隻打鳴的雄雞。雖然沒有十幾裏外的猴望尖險峻高大,但在鬼穀周圍,它算是最高的山峰了。雄雞嶺的東側、南側皆是百丈懸崖,西側、北側則坡度平緩,林木茂盛。

玉蟬兒沿著緩坡山路一路走向山頂,邊走邊四下裏搜尋,心道:“孫賓說他在這山上,我都尋到山頂了,人呢?”

就在此時,隱隱傳來對話聲,玉蟬兒大奇,停住步子,側耳細聽,卻是兩人在對話,其中一人正是蘇秦:

蘇秦:草民蘇秦叩見上大夫!

上大夫:蘇秦?你祖居何方?師從何人?

蘇秦:小民祖居洛陽,師從鬼穀先生!

上大夫:鬼穀先生?本大夫未曾聽說。觀你衣著,哪兒像個士子,分明是布衣之人!

蘇秦:是的,小民為布衣之士,師從鬼穀先生,飽讀詩書,胸有治國安邦之術。

上大夫:哈哈哈哈,治國安邦?哈哈哈哈⋯⋯

那人笑畢,聲音戛然而止。

“上大夫?”玉蟬兒怔了,“穀裏來了個上大夫,我怎麽不知?”正自納悶,對話聲又傳過來:

蘇秦:洛陽名士蘇秦叩見相國!

相國:洛陽名士蘇秦?老朽未聽說過!你師從何人,豈敢妄稱名士?

蘇秦:蘇秦師從雲夢山鬼穀先生!

相國:哦,原來你是鬼穀子高徒,失敬,失敬!聽說鬼穀子有弟子四人,個個身懷絕技,文能治國,武能安邦,可有此事?

蘇秦:正是。師弟孫賓,乃孫武子之後,與師弟龐涓同學兵法,二人均可統率千軍萬馬,戰必勝,攻必克。師弟張儀,其才⋯⋯

聲音又沒了。

玉蟬兒豁然有悟,快步上前,果見崖頂一角坐著蘇秦,正在自問自答。蘇秦過於專注,對玉蟬兒的到來毫無覺察。

玉蟬兒款款走到蘇秦跟前,撲哧一笑:“蘇公子,你演得倒是像哩,蟬兒真還以為這穀裏來了什麽上大夫、相國呢!”

見是玉蟬兒,蘇秦大吃一驚,尷尬不已,囁嚅道:“師姐,你⋯⋯全都聽見了?”

玉蟬兒半開玩笑道:“蘇公子聲若洪鍾,蟬兒在山腰裏就聽到了!”

蘇秦更是發窘,將頭低下。

玉蟬兒尋地方坐下,看向他:“敢問蘇公子,為什麽隻去叩見上大夫、相國,而不直接麵君呢?”

蘇秦將頭垂得更低:“這⋯⋯在下智不如人,不敢奢望!”

“嗬,智不如人?蘇公子是言不由衷吧?能進這道穀裏的人,沒一個是傻瓜!”

玉蟬兒臉色陰沉,凝視著蘇秦:“難道蘇公子進山修道,為的隻是圖個晉升?”

蘇秦遲疑一下:“也不完全是。”

“願聞公子高誌!”

蘇秦尷尬一笑:“哪有什麽高誌呀,貽笑於師姐罷了!”

“人各有誌,蘇公子但說無妨!”

蘇秦轉頭,望向遠處綿綿不絕的峰巒,聲音低沉有力:“蘇秦此生,當於而立之年建功立業,不惑之年封城拜相,天命之年聞達於諸侯,耳順之年留名於後世!”

玉蟬兒歪頭盯住他:“古稀之年呢?”

“還是不多想吧!”

“為何不多想?”

蘇秦給出一笑:“若能活至耳順,在下死無憾矣!”說罷抬頭,看遠方。

玉蟬兒輕輕一歎,亦看遠方。

蘇秦苦笑:“在下曉得,師姐一定會笑!”

“蟬兒不敢笑,隻是歎而已。”

“師姐為何而歎?”

“為蘇公子的淩雲壯誌!”

蘇秦尷尬,扭頭再看遠方。

“蟬兒有一惑,請教公子!”

“師姐請講!”

玉蟬兒緊盯蘇秦:“方才蘇公子述誌,蟬兒聽來聽去,隻聽出‘功名富貴’四字。蟬兒甚是好奇,對蘇公子來說,功名富貴真就那麽重要嗎?”

蘇秦低頭。

玉蟬兒追問:“蘇公子?”

蘇秦緩緩抬頭,看向玉蟬兒:“敢問師姐,你挨過餓嗎?”

玉蟬兒搖頭。

蘇秦目光看向遠方:“你種過田嗎?”

玉蟬兒搖頭。

蘇秦收回目光,情緒激動,緊盯她:“你知道身無分文地走在王城大街上的滋味嗎?你受過富貴人家投過來的鄙夷目光嗎?你受過**之辱嗎⋯⋯”

玉蟬兒一下接一下地搖頭。

蘇秦再次望向遠方,似乎回到多年前的軒裏:“記得那年七月,我們兄弟三人就和阿大站在田頭,看著眼前一片連一片的禾苗。那是我們的汗水,是我們一年來的所有盼望。無情的日頭火辣辣地射下來,射在已經枯黃的禾苗上,將一片片葉子曬成一條條又細又長的卷兒。枯黃的禾苗下麵,是一條接一條的裂縫兒。裂縫兒越來越寬,越來越深,就像深淵,一條接一條,橫在我們的心上。我們的心碎了。我們跪在地上,祈求上蒼降雨,哪怕隻降一滴也好。我們一天又一天地跪著,求啊,求啊。有一天,雨來了。雨終於來了。雨下啊,下啊,下啊,下了一天又一天,下了一天又一天,下了一天又一天⋯⋯”

蘇秦越說越慢,漸成哽咽。

玉蟬兒被蘇秦的**徹底感動了,汪洋一片的雨水已經化為她眼中的淚花。

又是一陣沉默。

蘇秦眼中淌淚:“次年就是荒春,我和弟弟來到王城。大街上到處都是賣吃食的攤位,有餅,有肉,有粥⋯⋯一排接一排,一堆挨一堆,我和弟弟逐個攤位看下去,口水咽幹了。那一年,我十二歲,第一次進王城,第一次看到達官貴人。他們穿的衣服真好,他們從那些攤位前路過,對滿眼好吃的不屑一顧。師姐,也許就是從那一天開始,我才知道什麽叫富貴。我暗暗發誓,我要離開軒裏,我要離開那片土地,我一定要得到那個叫作富貴的東西!”

蘇秦的語調裏充滿向往和堅定,玉蟬兒真真切切地感到了一種從未有過的震撼。玉蟬兒低下頭去,陷入沉思。

好一會兒,玉蟬兒緩緩抬頭,語調平靜:“蟬兒總算明白了!”

蘇秦抬頭,看向玉蟬兒。

“蘇公子用功讀書,隻是為了尋求功名富貴!”

蘇秦垂下頭去。

玉蟬兒猛地加力,兩眼逼視蘇秦:“蘇公子,抬起頭,看著我!”

蘇秦抬頭,看她。

玉蟬兒提高聲音:“是的,蟬兒沒有挨過餓,蟬兒沒有踩過沒完沒了的泥濘。蘇公子所曆的一切,蟬兒一樣也沒有曆過。”緩口氣,一字一頓,“唯有功名富貴,蟬兒看得多了,多得讓我惡心!”

蘇秦低頭。

又一陣更長的沉默。

蘇秦抬頭,尷尬地苦笑:“師姐,你到這兒,想必不隻是來聽一個可笑之人所言的可笑之誌吧?”

玉蟬兒也緩過來,回他個笑:“哦,是哩。是蟬兒聽著迷了,差一點誤下正事兒。這幾日天氣晴朗,星月燦爛,蟬兒想開個篝火宴會,與天地同樂,此來是請公子幫忙!”

“稟過先生否?”

“稟過了。先生說,今日人定,地母吞月,堪稱上天奇相,不可不賞。再說,今日也是⋯⋯”打住話頭。

蘇秦盯住她,期待下文。

玉蟬兒看向遠方:“今日是蟬兒一十六歲誕辰,剛好也是人定時分,蟬兒想與先生、童子及幾位公子共度!”

蘇秦一臉興奮:“師姐二八芳華,恭賀了!師姐,時辰不早了,我們這就下山籌備,定讓師姐過個開心生日!”說畢起身。

玉蟬兒回禮:“謝公子了。”

山道彎彎,風景絕美。

蘇秦在前,玉蟬兒在後,二人一路下山。兩人邊走邊閑聊,話題扯到昨晚龐涓生氣之事,玉蟬兒朝前趕一步,與蘇秦並肩:“說起來,蟬兒順便問一句,昨天那個王八陣是怎麽回事?搞得神秘兮兮的。”

蘇秦慚愧一笑,將前因後果細述一遍。

玉蟬兒撲哧笑了:“怪道龐公子生氣,原是吃了苦頭呢!張公子也是,虧他想出這等餿主意!”

二人在穀底分道,蘇秦走向一棵大樹,朝樹上尋覓一陣,衝樹上喊道:“賢弟!”

一根樹枝上傳來聲音:“這兒呢。”

蘇秦循聲望去,見張儀幾乎是吊在一根並不很粗的樹枝上。

蘇秦擔心道:“賢弟,你這⋯⋯太險了!”

“哈哈哈哈,”張儀大笑道,“不險豈不無趣了?”看看日頭,“咦,蘇兄,這還沒到辰光呀,你怎麽就回來了?”

“有大事了。”

“啥大事兒?”

“今天晚上是師姐十六歲誕辰!”

“什麽?”張儀噌地從樹上溜下,“師姐生日?乖乖!”便繞樹轉起圈子來。

“先生說,今晚地母吞月,是難得的天象呢。”

張儀頓住步子:“什麽吞月不吞月,不礙我的事。眼下我隻思考一事,如何為師姐過好這個生日!”

“在下也是這麽想,師姐想搞個篝火宴會。”

“太好了,”張儀一拍大腿,“篝火宴會最合我意!我來分工吧,你與孫兄進山備貨,采些鮮菇、野果之類,我與大師兄籌備食品,布置宴會會場。還得有酒!有了,我瞅見洞裏放著幾個壇子,據大師兄說是先生親手釀的酒,這麽大個喜事兒,想必先生會拿出一壇來。還有什麽?嗯,木柴。對,劈柴這活兒交給龐涓,不能讓他吃白食!”

“嗬嗬嗬,”蘇秦笑著點頭,“就依張兄!辰光不早了,我們這得抓緊才是!”

二人尋到孫賓、龐涓,四人合議一番,便分頭籌備。蘇秦、孫賓采摘山果與野菇,龐涓斧劈木柴,張儀尋到童子,籌備主食,安排場麵,設計儀禮。

日近西山。

草堂外麵的草地上一溜兒鋪著幾條草席。草席後麵,由綠植、山花圍成一個心形圖案。草席前麵擺著三條幾案,上麵放著多盤拌好的果蔬、蔥油烙餅及杯、盞、箸等餐具。張儀拿扇子扇了幾下,滿意地審視自己的成就。

張儀走到遠處,目測有頃,將手中羽扇擱下,朝遠處正在劈柴的龐涓喊道:“四師弟,篝火位置我留好了,就在扇子這兒,聽見沒?”

龐涓擦把汗,看過來:“聽見嘍!”

張儀審視場麵,心道:“嗯,好像還缺點兒什麽!對了,這是屬於師姐的日子,我當送她一份大禮才是!”撓頭,“送什麽呢?”一拍腦袋,“有了!”

張儀拔腿跑向附近一處山坡,采摘鮮花。

張儀走後,龐涓又劈一陣,見足夠用了,遂將劈好的幹柴捆作兩捆,挑過來。龐涓將兩捆幹柴朝草地上一放,鼻子裏哼出一聲:“一個篝火也太小氣了,看我擺出兩個!”言畢順手撿起張儀的扇子,別在腰裏,將柴火捆解開,擺出兩堆篝火柴架,又去尋了一些引火的幹草塞在柴架下麵。

暮色降臨。

龐涓一手搖著羽扇,一手拿著兩件幹淨衣服,哼著小曲兒走到溪邊,放下扇子和幹淨衣服,解衣,正要下水,陡地停住,自忖道:“這兒離草堂太近,天又亮著,萬一師姐過來,卻是不雅。有了,我到那個水潭裏洗,隱蔽不說,水還深些,洗個痛快。”

龐涓撿起衣服,拿起扇子,沿溪大步走去。

水潭位於小溪上遊約二裏處。龐涓走到時,日頭已經落山,但天色依然亮堂。龐涓拐下小路,走向水潭,陡然聽到溪水裏傳來戲水聲。

龐涓打眼一看,大吃一驚。

水中不是別人,竟是全身**的玉蟬兒!

玉蟬兒一手拿梳子,一手撩水,邊洗邊梳,口中哼著歡快的曲子。

龐涓的熱血沸騰起來,身子本能一縮,隱於後麵樹叢中,靜靜閉上眼睛。

玉蟬兒卻無一絲兒察覺,仍在水中一邊悠然洗搓,一邊輕哼小曲兒。今日是她十六歲生日,也是一年來她最開心的一日。

龐涓深吸一口氣,欲伸頭再看,又縮回來。

龐涓知道再看一眼的後果,遂在心頭念叨:“龐涓,龐涓,你是龐涓!龐涓,龐涓,如果你不想當個渾蛋,如果你不想做個小人,如果你想成為英雄,如果你想做成大事,你就不能抬頭,你就不能睜眼!你就不能偷看師姐!師姐!師姐!師姐啊⋯⋯”

溪裏依然傳來戲水聲,玉蟬兒的小調依然在哼。

龐涓的眼前一次又一次地浮出玉蟬兒在水中的模糊胴體及她撩水梳頭的美姿。龐涓雙眼緊閉,呼吸越來越急促,牙關越咬越緊。

龐涓全身抖動,使出全力來抵禦這近在咫尺的**!

終於,玉蟬兒的美姿漸漸模糊,玉蟬兒哼出的曲調縹緲開去,漸漸聽不到了。龐涓眼前開始浮出鬼穀子、童子、龐衡、陳軫⋯⋯旋即又浮出戰場搏殺,浮出薑太公、孫武子、吳起⋯⋯

龐涓的身體鬆弛下來,身體不再抖動,牙關不再緊咬,眼睛不再緊閉,呼吸漸趨平緩。

龐涓噓出一口長氣。是的,他戰勝了自己。

龐涓臉上現出笑,退後幾步,轉身,悄悄離開。

走有一程,龐涓伸出衣袖,擦了一把因緊張而流出的汗水,同時,本能地拿起張儀的扇子。

陡然,龐涓的目光落在張儀的扇子上,久久凝視它。

龐涓的眼珠兒一轉,嘴角露出一絲陰笑:“你小子,幾番陰我,今兒也讓你喝一壺,看不把你嗆死!”

龐涓返回來,將扇子丟在樹叢裏,將樹枝撥弄得嘩啦啦響。

玉蟬兒急急蹲入水中,本能地護住胸部,顫聲叫道:“誰?”

樹叢後麵響起一陣匆匆的腳步聲,再後就是一片靜寂。

玉蟬兒麵色緋紅,呆若木雞。

慢慢地,玉蟬兒冷靜下來,表情坦然。

玉蟬兒緩緩上岸,大大方方地穿上衣裳,走向發出響聲的樹叢,一眼瞥到落在地上的扇子。

玉蟬兒彎腰撿起羽扇,淚水在眼眶裏打轉。又站一時,玉蟬兒擦過淚花,將扇子納入袖中,走回穀中。

太陽完全落山。

玉蟬兒快要走到草堂處時,剛好遇到從山道上興衝衝一路走下的張儀。

張儀手拿一隻漂亮的花環,是他一枝一枝精心采拮、愛心編織而成的。

新浴而出的玉蟬兒新衣新裳,濕漉漉的頭發,一身清香。

張儀看著她,臉上浮出快活的笑。

玉蟬兒卻一臉冷漠,兩眼怪怪地盯住他,如同盯住一個惡魔。

張儀的笑容僵住了。

張儀退後一步,聲音變調:“師姐⋯⋯”

玉蟬兒宛如沒有聽見,隻將兩眼死死地盯住他。

張儀舉起花環,聲音發顫:“師姐,你看,師弟特意獻給你的!”

玉蟬兒沒看花冠,依舊死死地盯住他。

張儀幹笑幾聲:“嗬嗬嗬,師姐,你這⋯⋯怎麽了?”又抖動花冠,“你戴下試試,這是師弟第一次編花環,是特意為師姐你編的,你戴下試試,大小合適不?”

玉蟬兒一動不動。

“師姐,來,師弟為你戴上!”

張儀走前一步,正要為她戴上,玉蟬兒陡地發作,一把奪過花環,摔在地上。

“師⋯⋯師姐⋯⋯”張儀帶著哭腔,“這⋯⋯這是怎麽了,這是怎麽了呀?”

“怎麽了?怎麽了?我讓你看看怎麽了?”玉蟬兒聲音發顫,踏上一步,衝花冠狠踩幾腳,兩手捂臉,嗚嗚哭著跑向草堂。

張儀傻了。

待玉蟬兒完全隱沒在遠處的樹叢裏,張儀才緩緩彎下腰去,撿起地上被她踩得支離破碎的花環,一臉發呆。

宴會場上,蘇秦、孫賓開始分置食物,龐涓在生篝火。篝火旁邊還架著一堆爆竹,是龐涓備下的。

玉蟬兒一路哽咽著由溪邊跑回,拐向鬼穀草堂,咚一聲將房門關得山響。

蘇秦怔了,轉向孫賓:“孫兄,師姐怎麽了?”

“這⋯⋯”孫賓吸一口氣,“篝火宴會就要開始,她這⋯⋯”

“孫兄,這兒交給在下,你去看看!”

孫賓點點頭,疾步走向草堂,敲門:“師姐,請開門!”

沒有應聲。

孫賓再敲:“師姐?是我,孫賓!請開門!”

裏麵傳來一陣水聲,而後是一陣腳步聲。

玉蟬兒緩緩開門,表情已然平靜,禮讓道:“孫公子,請!”

孫賓急切問道:“師姐,方才怎麽了?嚇我們一跳!”

孫賓接過扇子。

玉蟬兒一個轉身,頭也不回地走向洞裏,在洞口遇到童子。

童子吃力地抱著一隻酒壇,一臉興奮道:“蟬兒姐,你總算回來了。快,辰光到哩!”

玉蟬兒淡淡道:“你們先去。”

童子答應一聲,抱著酒壇子走出草堂的門。

壇子實在太重了,童子吃力地一步一步正在往前挪,遠遠看到張儀拿著破碎的花環走過來。童子放下酒壇,擦把汗,大聲叫道:“二師弟,美酒來嘍,幫忙抬過去!”

張儀卻似沒有聽見,依舊陰著臉,耷拉著腦袋,一步一挪地走向宴會場。

童子撓頭:“咦,你這怎麽了?”

龐涓暗自得意,遠遠看到童子,跑著迎上去:“大師兄,龐涓來也!”

張儀一臉沮喪地走到宴會場上,重重坐下,仰臉躺在草地上,兩手蒙臉。

蘇秦感覺有異,走過來,關切道:“賢弟,怎麽了?”

張儀半是嘟噥:“鬼曉得!”

“唉,”蘇秦輕歎一聲,“蟬兒在那兒傷心,你在這兒拉個長臉,大好辰光,你倆這⋯⋯彈的是哪一曲呀!”

張儀急了:“若是曉得彈的哪一曲兒,我⋯⋯”

張儀話未說完,孫賓走過來。

蘇秦看向他:“孫兄,問師姐了嗎?”

孫賓點下頭,轉對張儀:“張兄,師姐讓在下將扇子還你!”

張儀忽地坐起,接過扇子,自語道:“奇怪,我這扇子,怎麽會在師姐手中?”

張儀正自納悶,龐涓拎著酒壇走過來,童子跟在後麵。

張儀上前,問童子道:“大師兄,在下問個事兒,我這扇子為什麽會在師姐那兒?”

“咦,”童子笑道,“這該問你自個兒呀,怎麽問起我來?”

龐涓瞥張儀一眼,陰陰一笑,放下酒壇,誇張地嗅幾下:“好酒哇!”

張儀猛地想起什麽,盯住龐涓。

蘇秦一頭霧水:“唉,大好辰光,這都怎麽了呀?”

龐涓看一眼蘇秦:“怎麽了呀?”又轉對張儀,陰陽怪氣道:“觀師姐傷心那樣子,想是讓人欺負了!”

張儀猜到事情的大概了,臉色紫漲,手指龐涓,恨道:“龐涓,你⋯⋯”

龐涓白他一眼,慢條斯理道:“咦,在下不過說句平話,又沒有提到張仁兄,張仁兄激動個什麽?”

張儀手指發顫,氣結:“你⋯⋯”

“張仁兄,你什麽呢?”

“我的扇子是不是你拿了?”

“嘿,你的扇子在你手裏,怎麽扯到我頭上呢?”

“你⋯⋯一定是你拿去了!”

“哈哈哈哈,”龐涓仰天長笑,“姓張的,你可看見在下拿了?”

張儀喘著粗氣:“你⋯⋯”

龐涓的笑聲愈發陰冷:“大丈夫做事,敢做敢當,”湊近他,壓低聲,“即使是人所不齒之事!”

孫賓點頭:“張兄,我們相信你不是那種人!”

龐涓誇張地打個哈欠,揶揄道:“是與不是,又沒寫在臉上!唉,人哪,知人知麵不知心,明看是君子,暗中可就說不清嘍!”

張儀怒目橫掃龐涓,喘氣聲越來越粗:“龐涓,你⋯⋯你這小人!”

“哈哈哈哈,”龐涓笑得越發扭曲,忽地斂笑,厲聲質問,“小人?不做虧心事,不怕鬼敲門。張仁兄既然沒做人所不齒之事,在下不過說句平話,你幹嗎攬在自己身上呢?”

張儀再也抑製不了情緒,吼叫一聲,一頭撲向龐涓。龐涓猝不及防,被張儀衝倒於地。龐涓奮起反擊,二人在草地上扭打成一團,連蘇秦、孫賓也撕扯不開。

晚宴的辰光到了。

玉蟬兒一襲白衣,挽住鬼穀子的胳膊,款款走出洞口。

外麵傳來撕打聲,緊接的是童子奔向草堂的腳步聲和叫喊聲:“先生,先生⋯⋯”

童子推門進來,鬼穀子看向他。

童子指向外麵:“先生,龐涓與張儀打起來了!”

鬼穀子苦笑一聲:“為什麽呢?”

玉蟬兒輕道:“先生⋯⋯”

鬼穀子扭頭看她。

“蟬兒曉得為什麽!”

“哦?”

玉蟬兒沒再說話,款款走出堂門。

鬼穀子、童子跟著走出。

宴會現場,兩堆篝火已燃起來,火光照人。龐涓、張儀仍在地上翻來滾去,你撕我打,蘇秦、孫賓在旁拉扯,臉上各現焦急。

看到玉蟬兒出來,後麵跟著鬼穀子,孫賓、蘇秦急了,一人拉一個,死命扯開。張儀、龐涓各喘粗氣,互相盯著,恨不得撕吃對方。

玉蟬兒走過來,但二人誰也沒有察覺,所有注意力都在對方身上。

童子叫道:“張公子、龐公子,蟬兒姐來了!”

蘇秦三人皆看過來,張儀的頭看向另一側。

玉蟬兒冷冷的目光射向張儀和龐涓:“打呀,為什麽不打了呢?”

龐涓的頭別向張儀看過去的方向,蘇秦、孫賓則各自低頭。

玉蟬兒目光依次掃過四人:“蘇公子,張公子,孫公子,龐公子,你們四人,都看著我,看著蟬兒!”

蘇秦、孫賓、龐涓看向她,隻有張儀一動不動。

玉蟬兒看向張儀:“張公子?”

張儀打個寒噤,轉頭看向玉蟬兒。

玉蟬兒聲音冰冷:“你們可都看好,看清楚!”

在四人驚愕的目光下,玉蟬兒緩緩鬆去衣帶,身上白衣滑下,落地,現出**之身。

篝火熊熊,火光映照在這個剛滿十六歲的處子胴體上,使她愈發美豔,如仙女下凡。

玉蟬兒淡淡道:“四位公子,都轉過來,看呀,想看哪兒就看哪兒,看好,看清楚,莫要漏掉任何細處!”

四人無一人轉過來。

玉蟬兒靜靜說道:“看呀,看呀,你們為什麽不看了呢?”

死一般沉寂,唯篝火熊熊。

玉蟬兒聲音輕柔,冰冷,擲地有聲:“諸位公子,你們走進這道穀裏,是想成為蓋世英雄。什麽是英雄?在蟬兒眼裏,英雄壯誌淩雲,英雄勇往直前,英雄視死如歸,英雄濟世救難⋯⋯英雄不是狗熊!既然不是狗熊,為什麽連一個小女子的軀體也不敢看呢?”

童子走上前,從地上撿起衣裳,披在她身上,為她係上帶子。

玉蟬兒眼中盈淚,聲音哽咽:“諸位公子,蟬兒不是英雄,蟬兒沒有壯誌。自從踏入這條山穀,自從跟隨先生,蟬兒之心已經交付大道,不再屬於蟬兒了。屬於蟬兒的,隻有這個肉體。如果哪位公子迷戀它,蟬兒願意獻出。諸位公子,蟬兒是真心的。有朝一日,如果你們真的能夠成為英雄,如果你們真的能夠拯救亂世,如果你們真的能夠救黎民於水火,如果你們真的能夠因此悟道,就算將蟬兒此身一口吞去,蟬兒有何惜哉!”

空氣凝滯。

玉蟬兒緩緩轉身,走到鬼穀子跟前,依在他身上。鬼穀子輕輕撫摸她已經鬆散開來的一頭秀發,發出一聲長長的歎息。

張儀爆出一聲慘叫:“天哪!”便發瘋般狂奔而去。

蘇秦怔了下,怕他出事兒,追在後麵。

鬼穀子沒有理他們,而是仰視天象。有頃,鬼穀子將目光移向童子:“小子,吉時到,晚宴開始!”便攜玉蟬兒之手,走到主席位,坐下。

童子看向龐涓:“龐師弟,燃爆竹!”

龐涓走到篝火邊,拿起兩根燃燒的木柴,放進爆竹堆裏。

刹那間,竹爆聲聲。

爆竹聲隱約傳來,張儀卻似沒有聽見,隻在山道上跌跌撞撞地奔跑著。蘇秦不緊不慢地追在身後。

一氣跑到半山腰處,張儀跑不動了,扶住一棵大樹,將頭重重地撞向樹幹,哽咽道:“師姐,師姐呀,我沒有⋯⋯我沒有啊,師姐⋯⋯”

蘇秦走近他,感慨道:“賢弟,有也好,沒有也好,都不重要了!師姐那番話不是說給你聽的,她是說給我們所有人聽的!”

張儀似是沒有聽見,仍舊沉浸在自己的悲傷中:“我真的沒有啊,蘇兄⋯⋯嗚嗚嗚⋯⋯”

“賢弟,就在方才,在下的臉像是被人揭去一層皮啊!一個弱女子心中所想,是拯救亂世,是蒼生疾苦,可在下⋯⋯”蘇秦哽咽起來,“賢弟啊,你有所不知,就在今日後晌,就在這座雄雞嶺上,蘇秦我⋯⋯我一個大男人,卻在對她,對大周公主,對我們的師姐,對一個聖女,大談功名富貴!天哪,功名富貴⋯⋯嗚呼,我蘇秦竟然對一個胸懷天下的聖女嗟爾言誌,將功名富貴視作此生所求,何其悲哉!何其悲哉⋯⋯”

“蘇兄⋯⋯”張儀也蹲下來,兄弟二人抱頭痛哭。

爆竹聲後,鬼穀子從袖中摸出玉塤,試吹一下:“蟬兒,把你的琴拿來,和老朽一曲!”

玉蟬兒正要起身,童子已抱一物跑過來,興奮道:“蟬兒姐,你的琴來嘍!”

玉蟬兒給他個笑,將姐姐送她的鳳頭琴擺正。

玉蟬兒端坐琴後,凝視琴,暗暗念叨道:“母後,姐姐,蟬兒長大了,蟬兒滿十六了,蟬兒這就為你們彈一曲!”

玉蟬兒撫琴,《流水》響起,鬼穀子的塤跟著奏鳴。一時之間,琴塤和鳴,流水聲聲。塤聲如風掠空穀,琴聲如水擊山石。

琴塤和鳴遠遠傳至山腰處。

蘇秦側耳傾聽一時,起身道:“賢弟,聽,是《流水》,先生和師姐合奏,在喚我們回去呢!”

“蘇兄,在下⋯⋯”張儀掩麵泣道,“在下沒臉見師姐了!”

“賢弟若不回去,才是沒臉見師姐!”

“我⋯⋯那個畜生!”張儀恨聲再起,捏緊拳頭。

“修道就是修心,過去的既已過去,賢弟就不必記在心上。《流水》要繞《高山》,《高山》要有《流水》。今宵是師姐二八誕辰,賢弟難道不想為她賀個喜嗎?”

張儀緩緩抬頭,看向穀中的亮光。

蘇秦扯起他的衣襟:“賢弟,我們幾人中,你的琴彈得最好,為師姐彈一曲,就彈《高山》。彈出你的心。隻要你的心是真誠的,師姐何等靈透,一定能懂!”

張儀擦幹淚,站起身,與蘇秦一道肩並肩走下山坡。

玉兔東升,躥出山頂。

草地上,火焰熊熊。

火光中,玉蟬兒端坐琴前,纖手起落,琴音如流水,時而潺潺,時而奔湧。

鬼穀子不奏了,捧著塤,靜靜地看著玉蟬兒,臉上溢著笑。

童子、孫賓、龐涓各自端坐,閉目聆聽。

蘇秦、張儀緩緩走近。

玉蟬兒兩手一揮,戛然彈出《流水》的最後一節音符。

眾人聽得入神。

一片沉寂過後,鬼穀子率先鼓掌。

孫賓、蘇秦、童子跟著擊掌。

玉蟬兒起身,向幾人深鞠一躬,目光轉向在一旁傻傻站著的張儀。

張儀踟躕。

蘇秦推他一下,走到席位上,坐下。

月光如泄,火光輝映。

所有目光射向張儀。

張儀朝玉蟬兒深深一揖:“師姐⋯⋯我⋯⋯我⋯⋯借琴一用!”說罷幾步跨到琴前,坐下,閉目,緩緩下指,《高山》響起。

這是張儀一生中彈得最好的一次,一腔**、真誠、委屈、祝福和著他的淚水盡皆傾瀉在幾根琴弦上。

在張儀琴聲的感染下,童子橫笛,孫賓豎笙,蘇秦擊節,龐涓彈劍,百音諧鳴。

兩行淚水緩緩流下玉蟬兒的臉龐。

童子從來沒有見過鬼穀子的劍,一時怔了:“這⋯⋯”

“尋根棍子。”

童子尚未動身,龐涓已將手中劍舉手,雙手呈給鬼穀子。

鬼穀子接過劍,緩緩站起,對玉蟬兒說道:“蟬兒,老朽為你舞一曲!”

鬼穀子翩翩起舞。

所有人,即使是童子,也未見過鬼穀子舞劍。群情激動,龐涓更是眨也不眨地盯住鬼穀子,生怕漏掉一招一式。

鬼穀子也似乎不想落下一招一式,舞得很慢。奇怪的是,眾人未見鬼穀子加快節奏,但漸漸地,眾人卻是隻見劍影,不見人形,而他的每一招式,甚至連劍從哪兒來,又劈向哪兒,無不曆曆在目。

幾個弟子全看呆了。

張儀的雙手按下最後一個音符,鬼穀子作勢亮相,氣沉神定。

沒有喝彩,因為喝彩已遠不能表達他們內心的震撼。

玉蟬兒緩緩走到鬼穀子麵前,深鞠一躬:“蟬兒謝先生妙舞!”

鬼穀子扔下劍,張開兩臂:“祝福你,孩子!”

“先生⋯⋯”玉蟬兒撲過去,倚在他的肩頭。

眾弟子齊聲道:“祝福你,師(蟬兒)姐!”

玉蟬兒脫身出來,朝蘇秦三人及童子各是一揖:“蟬兒謝過幾位公子,謝過師兄!”又轉身走到仍舊坐在琴邊的張儀跟前,深鞠一躬,“若無《高山》,《流水》無倚。在此吉日良辰,張公子為蟬兒送上《高山》,蟬兒致謝了!”

張儀還禮,顫聲:“師姐⋯⋯”

玉蟬兒雙手捧起已被她修複一新的花冠:“謝張公子厚贈!”戴在頭上。

張儀凝視花冠,淚水奪眶而出。

天色忽暗。

童子眼快,驚叫:“先生,蟬兒姐,諸位師弟,快看,月亮!”

眾人齊朝天上望去。

果然,掛在東山頭上的一輪圓月不知何時已缺大半,亮度也明顯減弱。原來,方才他們隻顧欣賞鬼穀子舞劍,竟是忘了天有異象。

“地母吞月!”蘇秦驚叫道。

鬼穀子凝望天空,一臉凝重:“秦國有事了!”

眾人皆驚。

龐涓急切問道:“先生,秦國會有什麽事?”

鬼穀子似是沒聽見,依舊盯住正在被地母吞沒的月亮。

月亮完全被吞沒,成為一塊隱約可見的暗餅。

龐涓的目光從天上移向鬼穀子,不依不饒道:“先生,你怎麽曉得秦國有事?”

鬼穀子指向天上一股淡淡的黑氣:“看到那道黑氣了嗎?地母吞月,必生殺氣。此氣直衝秦國分野,老朽是以曉得秦國要出事了!”

眾人順手望去,果見一道黑氣從完全吞沒的暗餅旁邊射出,劃過夜空,直垂西邊天際。張儀半是驚疑地望著鬼穀子:“先生,此事是凶是吉?”

“殺氣既出,自是不吉!”

龐涓刨根問道:“敢問先生,是何凶事?”

鬼穀子淡淡應道:“天機!”

天機不可泄露,因而誰也沒有再問,無不仰頭凝視那道橫貫天宇的黑氣,仿佛它是一把奪命的利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