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32章| 報前怨陳軫設套 覓退路商鞅求和

夜已深,一輪圓月淹沒在雲層裏,給鹹陽的角角落落映下灰暗的冷光。

商鞅正在書房裏伏案疾書,冷向走進,小聲道:“君上?”

商鞅抬頭:“冷向呀,你還不睡?”

冷向關切道:“君上,過三更了,你這⋯⋯”

商鞅苦笑:“睡不著呀!”

冷向看向竹簡:“君上這在寫什麽呢?”

“該給這個世上留點兒東西了!”

冷向吃一驚:“這個世上?君上你—”盯住商鞅。

“嗬嗬嗬,睡不著而已!”

“辰光有的是,君上還是要當心龍體!”

商鞅打個哈欠,伸個懶腰:“好吧,寡人聽你的!”便起身走進寢宮。

就在此時,遠處突然傳來一聲異響,一個隱蔽的暗哨探頭觀望,嗖的一聲,不知何處飛來一支利矢,正中暗哨眉心。

暗哨應聲倒地,房頂傳來尖叫聲:“有刺客—”

商君府上下驚亂,火把齊亮。

商鞅疾步走到戶外,麵孔冷凝。

冷向跟出來,急道:“君上,是刺客,你快回房去!”

麵對這些神出鬼沒的對手,眾多衛士竟然是手忙腳亂,徒喚奈何。看著他們如臨大敵的樣兒,商鞅輕歎一聲,轉對冷向道:“選聘善走的技擊壯士,抓到賊人!”

商鞅連番遭遇冷箭殺手,意外地在鹹陽引發一陣射熱,許多家族皆在習射,連老甘龍等人也不甘寂寞了。

這日晨起,甘龍在自家的後花園裏設了個箭場,約來嬴虔、杜摯、公孫賈、趙良和陳軫等老友、新朋現場比射。

現場沒有雜人,大家說話也就放鬆些,一邊賽箭,一邊扯閑,大多抱怨日子過得緊巴,競相比窮,因為他們的錢都讓公孫鞅以各種名目收入國庫花在河西了。

“公孫鞅他憑什麽養三千甲士?”杜摯恨道,“三千人每天要開支多少金子?這筆錢從哪兒出?實在搞不明白君上是怎麽想的!”看向嬴虔,“太傅,你得空問問君上,他公孫鞅的命就那麽值錢嗎?就需要所有的老秦人勒緊腰帶供養他一人嗎?”

“唉,”公孫賈長歎一聲,“可惡的是那個刺客,什麽臭手呀,連發兩箭,該中的地方沒中,不該中的地方偏就中了!”

“公孫兄不服,自去試試,”杜摯豎起拇指,“根據現場測算,箭手離那奸賊的輜車至少一百三十步,且那車是移動的,能射掉帽子就不錯了!”

幾人就刺客的射藝展開爭論,隻有陳軫一言不發,一門心思隻在射箭上,該別人射時,他也不閑著,兩隻空手比來比去,還把一隻眼閉合,剩下一眼瞄向五十步外的箭靶,口中不時發出啾的一聲,嘴角或浮出笑,仿佛他真射中了似的,或皺眉弄眼,臉上寫滿惋惜。

幾人的旁邊擺著一個幾案,案上放了一個酒爵,爵邊是隻酒壺,凡是射不中靶者罰酒一爵,由甘龍府上的老家宰持壺執罰。當然,規矩也是老家宰定的。鑒於太師年紀過大,拉不動硬弓,家宰降低標準,將靶子擺在五十步處,隻要中靶就算射中,隻有脫靶才行罰酒。前麵已射八輪,老太師箭無虛發,太傅、杜摯、公孫賈自不必說,即使趙良也箭箭中的,唯有陳軫沒有一次射在靶上,被老家宰連罰八爵老酒。

陳軫卻毫不氣餒,苦練不止。

甘龍、嬴虔、杜摯、公孫賈、趙良再射一輪,皆中靶心,又該陳軫了。

看陳軫射箭是這日的娛樂點之一,所有目光齊射過來,對他的這一輪充滿期待。

陳軫卻沒看到,仍在幾步開外,閉隻眼睜隻眼,兩手做出拉弓射箭狀,口中不時發出啾的一聲。

“嗬嗬嗬,”甘龍捋須笑道,“陳上卿,甭啾啾啾了,又該你嘍!”

“哈哈哈,是嗎?”陳軫幾步跨過來,信心十足地朝手心上呸呸幾聲,彎起弓,搭上箭,瞄了幾瞄,嘴上發出啾的一聲,箭卻仍在弦上。

眾人皆笑癱了。

公孫賈笑彎了腰,指著陳軫道:“陳⋯⋯陳上卿,你⋯⋯你喝幾爵了?”

“在下數著哩,上卿一共喝了八爵!”杜摯笑道。

“區區八爵奈何不了陳上卿!”公孫賈盯住陳軫,半是鼓勵道,“陳上卿,給我瞄得準點兒,我賭你這一次中靶!”

“你賭多少?”杜摯來勁了。

公孫賈伸出一根指頭:“一兩金子!”

“在下應賭!”杜摯從口袋中摸出一塊金子,啪地擺在幾案上。

公孫賈摸摸口袋,苦笑一下,轉向幾人:“忘帶錢了,誰能借一兩?”

陳軫從袋中摸出一個金塊,扔過去:“公孫兄,接了!”

公孫賈接過,啪地列在杜摯的小金塊邊上,對陳軫道:“陳上卿,你可不能輸喲!”

陳軫應道:“公孫兄,你隻管放心,輸了算在下的!”看向眾人,“還有哪位應賭?”

嬴虔、甘龍、趙良三人分別摸出一金,擺在案上。

陳軫看向老家宰:“家宰,你不來一金?”

老家宰笑道:“來一金就來一金!”說著也摸出一金擺上。

陳軫掃射眾人:“誰賭在下嬴,舉手!”

隻有公孫賈一人。

“誰賭在下輸?”

餘下幾人一齊舉手。

陳軫又掏出四金,呈一字兒擺好。

“諸位大人,不要後悔喲!”陳軫又朝手心呸呸幾聲,鉚足勁,瞄準,口中發出啾的一聲,弦響,利矢飛出。報靶的持靶過來,眾人視之,見那箭不偏不倚,剛好紮在靶子下麵的插杆上。

按照規矩,自然算是脫靶。

杜摯樂不可支地將公孫賈麵前的五小塊金餅一並拿走,分發給幾人,將自己的一塊故意捏在手裏,朝陳軫與公孫賈晃上幾晃,納入袖中。

陳軫急道:“哎,別別別!”

杜摯慢條斯理道:“陳上卿,還想賭嗎?”

陳軫對持靶的家仆道:“將靶插還原處!”

家仆持靶離去,插回原處。

陳軫看向幾人:“誰能射中在下方才射中的那個東西,在下賭金十兩!”

眾人麵麵相覷,又不約而同地看向老太師。

“陳上卿呀,”甘龍皺眉道,“不能說你不講道理,隻能說你不講規矩。”指酒,“喝罰酒吧!”

老家宰端起爵,遞給陳軫。

“唉,”陳軫輕歎一聲,做個苦臉,“賠了金子,還得喝酒!”說完一飲而盡。

眾人皆笑。

“諸位大人,”見眾人笑畢,甘龍接道,“老朽推薦一個生財之道!”

聽到是生財之道,眾人來勁了,紛紛看向他。

“老朽剛剛得知,因為幾支箭的事兒,那個叫商君的害怕了,四處求聘腿長善走的技擊壯士,你們誰有這個本事,就可掙他的金子去!”

眾人無不吸口長氣。

傍晚時分,陳軫喝得醉醺醺地回到館驛。

“戚光,”陳軫看向戚光,吩咐道,“安排兩個妞兒,犒勞一下兩位勇士!”

“主公,要他們做什麽嗎?”戚光應道。

“有請二位!”

戚光召來陳忠與朱佗。

陳軫盯住朱佗:“朱佗,聽說你的祖籍在衛地?”

“不完全是,”朱佗搖頭,“末將祖籍大梁,家父年輕時到楚丘謀生,遇到家母,生佗,之後不久,一家人就隨家父搬回大梁了。”

“嗬嗬嗬,”陳軫笑道,“在衛地出生,就算是衛人了。”

“這⋯⋯”朱佗欲言又止。

“是這樣,”看出他的憂慮,陳軫又是一笑,“近聞商君府招納賢才,尤其是善走的人,你出生於衛,與商君同籍,又是飛腿,若去應聘⋯⋯”故意頓住。

“主公之意⋯⋯”朱佗頓住。

“你去應聘,力爭成為商君的貼身侍衛!”

朱佗拱手:“末將敬從!”

“曉得去做什麽嗎?”陳軫笑問。

朱佗做出一個抹頭的動作。

陳軫搖頭。

“哦?”

“你進去後,”陳軫壓低聲,“非但不能謀殺商君,反要全力以赴地效力於商君,保護商君的人身安全,取得商君的絕對信任!”

朱佗驚愕。

陳軫手指陳忠:“陳忠會全力配合你!你二人如何聯絡,自己確定一個方式。”

朱佗點頭。

陳軫看向戚光。

戚光擊掌。

兩名美女款款而入。

“辰光不早了,二位歇息去吧。”戚光對陳忠、朱佗微微一笑,看向二女,“好好侍候二位壯士!”

二女應道:“好咧!”便分別走到陳忠、朱佗身邊,挽住二人胳膊。

商君府的偏廳裏,一名衛士帶著朱佗走進來。

冷向打量朱佗,見他相貌一般,也顯不出多麽孔武有力,便眉頭微皺:“請問壯士尊姓大名,來自何方?”

朱佗拱手:“在下姓朱名佗,衛國平陽人氏。”

“平陽?”冷向吸一口氣,“那⋯⋯家裏還有什麽人?”

朱佗搖頭:“沒了。”

“是魏人屠城時沒有的嗎?”

“正是。”

“屠城時你在哪兒?”

“替人看家護院。”

“何處?”

“定陶。”

“為何來到秦地?”

“老主人死了,新主人不待見。”

“哦。為何來到鹹陽?”

“被義兄拖來。”

“你義兄何在?”

“到山裏去了。”

“去山裏做什麽?”

“他喜歡山。”

冷向微微點頭:“朱佗,你會何藝?”

“自幼習武,諸般兵器皆知一二,尤擅行走。”

“能展示一下嗎?”

朱佗拱手:“敬受命!”說罷,嗖的一聲,人已不見。

“朱佗?”冷向四顧無人,叫道。

“在這兒呢。”梁上傳來朱佗的聲音。

冷向愕然:“你⋯⋯怎麽上到梁上的?”

“走上來的。”

“你⋯⋯能飛簷走壁?”

“看家護院,防賊防盜,這是必備之技。”

“太好了,真看不出,你有這個絕技。會用兵器嗎?”

“棍。”

“能否展示?”

朱佗看看堂中空間,指向院子。

冷向走到院中,見朱佗從腰間抽出一物,是根三截棍。

朱佗舞棍,呼呼生風,指哪兒打哪兒,看得冷向大是歎服。朱佗舞有一通,收棍,插回腰間,麵不改色,氣不發喘。

冷向鼓掌,道:“壯士想要什麽報酬?”

“作為衛人,在下慕商君為人,以商君為傲,若是能為商君做事,在下決不議酬,主人若是覺得在下有用,給多少皆可。若是覺得無用,在下一銅不取!”

冷向重重點頭:“朱壯士,你就留在府中吧。”

當日黃昏,商君親見朱佗,問他一些家鄉的事,相談甚篤,將他編入短兵護衛隊,負責守護商君的人身安全。

旬日之後,商鞅坐在一輛特別製作的裝甲輜車裏,在三千甲士的護衛下,浩浩****地馳出鹹陽,一路南下,前往視察封地商於。

於城等十邑已悉數獲取,商於穀地已無戰事,楚卒或死或逃,百姓紛紛臣服,作為一國之主,商君該來視察一下自己的國土。當然,這隻是明麵上的。一個不可啟齒的原因是,近日接二連三的刺客事件及孝公日甚一日的咳嗽,使商鞅明確地意識到鹹陽不再是他的福地。他必須謀劃下一步,為秦國,也為他自己。

一路無事。

然而,就在三千甲士在商城的大街上招搖而過時,一矢破空而來,嗖地射在商鞅的輜車上,嵌入車窗的窗欞。

隊伍大亂。

眾甲士看看房子,想攀,卻找不到上去的地方。

就在此時,走在短兵隊最後麵的朱佗嗖地躥到房頂,在屋頂上一閃,瞬間不見。

約有一刻鍾,朱佗不無遺憾地返回來,提著一把被刺客丟棄的楚弓。再核實箭矢,是楚矢無疑。

顯然,這一次的刺客是楚人。

朱佗也因這次事件的快速反應而得到商鞅賞識,到於城時,走在衛隊的前麵,到上鄀時走在衛隊的中間,靠近商鞅的甲車左側,及至來到下鄀邑,朱佗已經靠在甲車的右側。戰國時期,吉事尚左,凶事尚右。軍事屬於凶事,因此,在軍隊中尊右卑左,朱佗站在這個位置,就等於是商鞅短兵衛隊的侍衛長了。

在赴商於之前,商鞅擬定了三個都城選址,一是商城,二是商洛邑,三是於城。商城是個山間盆地,離秦地最近,秦人經營也最久,周邊方圓幾十裏可騰挪縱深,是最理想的建都之處。商洛邑在洛水上遊,靠近商城,相對安全。於城曾為鄀國都城,有現成的宮城與宮殿,盡管小,但即時可用。更重要的是,於城離楚地最近,向南經由丹水,可以直逼楚國龍興之地丹陽,向東可經由涅陽,直達楚國冶鐵重地宛城,堪稱咽喉要塞。

將商於穀地一十五邑全部視察完畢,商鞅決定將都城設在於城,便吩咐冷向安排人整理鄀國留下的老宮殿,設計城牆加固方案。

是夜,商鞅就歇在於城原來的楚國守府中。為防不測,冷向安排四人在房頂守望,另有六個侍衛把守在院中不同的地方,商鞅的寢房正門則交給朱佗。

將近黎明時,商鞅被一泡尿憋醒,方便過後,將夜壺放在腳邊,歪在榻上又睡,昏昏沉沉中,進入夢境:

孝公薨天,宮中一片縞素,哀樂聲聲。

商鞅身穿喪服,正在跪地服喪,一群舊黨拿著各式凶器追殺過來。商鞅一路狂奔,直至渭水邊。尾隨在後的舊黨男女拿著各式武器狂追過來,將商鞅圍到水邊。

商鞅不顧一切地跳進湍急的渭水中。

商鞅拚命劃水,但怎麽也劃不動。

渭水裏突然冒出許多頭,有老有少,有男有女,全是被砍掉的頭,頸上仍在流血,水被染得鮮紅。

所有的頭都張開大口,朝他呼叫:“公孫鞅,還我命來!公孫鞅,還我命來!”

這些頭顱開始向他漂去,“還我命來—”的聲音由呼喊成為怒吼。

商鞅驚懼,拚命踢腿,兩手揮舞,衝它們又推又打,被子被他踢到地上。

頭顱越圍越多,滿河皆是。

無數血盆大口咬向他。

商鞅無處可逃,“啊—”地慘叫一聲,滾下榻來。

朱佗呼一聲衝進,拔劍出鞘,警惕地環顧周圍。

商鞅乍然驚醒,望著持劍的朱佗,驚駭。

朱佗湊近他,急切問道:“主公?”

看清是朱佗,商鞅噓出一口氣,朝外擺手。

朱佗觀察房內,見沒有什麽,便拱手退出。

商鞅坐回榻沿上,長呼吸幾下,拿袖子抹去額上汗珠,朝外叫道:“來人!”

朱佗走進。

“掌燈!”

朱佗點上燈,室內亮堂起來。

商鞅對朱佗吩咐道:“朱佗,從今夜開始,你就在寡人寢處守值!”

朱佗拱手:“佗從命!”

話音剛落,遠處傳來雞啼。

商鞅伸個懶腰:“什麽時辰了?”

“雞叫頭遍!”

“是嗎?”商鞅略頓一下,朝外努嘴,“看看公子疾、司馬錯起來沒?如果起來了,請他們來一趟!”

朱佗拱手:“遵命!”便匆匆走出。

大清早就被召見,定有大事。

公子疾、司馬錯急到商君府,見商鞅臉色蒼白,顯然是餘驚未消,關切道:“商君,你氣色不好,沒有睡好嗎?”

商鞅苦笑一下:“還好。”看向二人,“召二位來,想說兩樁事情。”

公子疾、司馬錯端正坐姿,屏息。

商鞅伸出食指:“第一樁,”看向公子疾,“出具告示,商於十五邑暫緩施行秦法,免除五年賦役,以安撫楚民。”

公子疾問道:“緩多久?”

“先三年吧,”商鞅遲疑一下,“不,五年。”

公子疾麵露難色:“同為秦民,如果商於緩行,恐他邑不服,譬如河西。”

商鞅白他一眼:“君上既將商於封鞅,商地就當與秦地不同。”

公子疾拱手:“下官遵命。”

商鞅伸出食、中二指:“第二樁,”轉對司馬錯,“拆除現武關,東移,在於城東選址重建,同時,改造嶢關。”

司馬錯問道:“怎麽改造?”

“雙向防禦。”

“雙向?”司馬錯不解了,看向公子疾,半是自語,“嶢關西麵是咱自家的土地呀!”

商鞅聲音嚴厲:“執行命令!”

司馬錯拱手:“末將得令!”

幾件大事確定之後,商鞅命令司馬錯鎮守商城,改造嶢關,修建城防,命令公子疾鎮守於城,按照設計改建宮殿,自己則與冷向返回鹹陽。

及至藍田,商鞅夜宿驛館,天將亮時再做噩夢,忽地坐起,大叫:“來人!”

朱佗急道:“主公?”

商鞅喘氣道:“有⋯⋯有刺客!”

朱佗怔道:“主公,佗一直守值,未聽到任何動靜,隻有你突然間大口喘氣,好像⋯⋯做噩夢了!”掌燈。

商鞅環視四周,緩緩噓出一口氣:“哦,是嗎?”呆坐一會兒,看向朱佗,“對了,明日晨起,挑選五十銳士,全部便裝,隨寡人進山!”

朱佗拱手:“敬受命!”

翌日晨起,一行五十二人開至終南山寒泉。

將近寒泉穀時,商鞅吩咐道:“你們留在此處吧。”

朱佗審視靜幽的山穀,悄聲道:“主公,山高林密,萬一⋯⋯”

商鞅看看山林,點頭:“好吧。”

及至寒泉子草堂,朱佗命令五十名衛士散布四周,為原本清幽的山穀平添了殺氣。

賈舍人迎住商鞅,帶他前往草堂。

寒泉子沒有迎他,而是坐在席位上等候。

商鞅進門,深揖道:“前輩在上,衛鞅有擾了!”

寒泉子拱手還禮,指著對麵席位:“商君請坐!”

商鞅坐下。

賈舍人斟好茶水,退出。

寒泉子盯住商鞅,聲音清淡,直入主題:“商君乃百忙之身,此來寒舍必有大事,老朽能得聞乎?”

商鞅一臉苦相:“不瞞前輩,晚輩近日幾番遇險,時有驚夢,日不得安,夜不得寢,苦思無解,特來求請前輩指點迷津!”

“敢問商君遇到何險?”

“刺客。已幾番行刺了。”

“刺客為何人?”

“未曾抓到,據鞅臆測,當是舊黨。”

“有何驚夢?”

“被人追殺。”

“什麽人?”

“什麽人都有,多是舊黨亡魂!”

寒泉子閉目冥思。

商鞅凝視他,靜默以待。

良久,寒泉子睜眼:“歸隱林莽吧。”

商鞅似乎沒有料到是此指點,略覺愕然。

寒泉子緩緩道:“先聖曰:‘功遂身退,天之道。’你已割地封君,位極人臣,當是功成名遂,可以追尋天之道了。”

商鞅默然以對。

寒泉子閉目。

有頃,商鞅抬頭,語氣堅決:“非晚輩不知進退,是晚輩退不得!”

寒泉子睜眼看他,目光征詢:“為何退不得?”

商鞅苦笑:“一是舊黨餘孽不會放過晚輩,晚輩無處可退;”略頓,“二是壯誌未酬,晚輩不能退!”

寒泉子略作詫異:“敢問商君壯誌?”

“鞅之誌,讓秦法長存於世,惠及天下!”

寒泉子輕輕一歎,沒有接聲。

“前輩因何而歎?”

“為癡狂而歎。”

商鞅怔了下,拱手:“晚輩愚癡,敬請前輩詳解!”

“就老朽所知,除道之外,天地無長存之物,除德之外,無物可惠及天下。”

長時間的沉默之後,商鞅拱手道:“晚輩受教!”

寒泉子盯住商鞅:“商君若無大事,”腿收起來,作勢起身,“老朽尚有功課要做!”

顯然,這是在下逐客令了。

商鞅急道:“前輩⋯⋯”

寒泉子重新坐好,看向他。

商鞅拱手:“晚輩並非貪生怕死之人,隻是大功未竟,大業未定,晚輩眼下死不得,也不能死!然而,舊黨餘孽處處皆是,防不勝防,時刻想奪晚輩性命。晚輩此來,是想求請前輩指點一個萬全之策!”

寒泉子淡淡應道:“回稟商君,就老朽所知,天下不存在萬全之策!”

“這⋯⋯”

“不過,”寒泉子話鋒一轉,“天下亦無不可解之事!”

商鞅眼前一亮,急切問道:“敢問何解?”

“你可去尋訪一人,他或有解招。”

“何人?”

“孟蘭皋。”

“孟蘭皋?”商鞅沉思有頃,“晚輩可往哪兒訪他?”

“前些年聽說他供事於太廟,近況如何,老朽就不知了。”

商鞅拱手:“謝前輩指點!”

從終南山回來,商鞅入宮覲見孝公,將商於局勢悉數講述一遍,包括緩行秦法,定都於城,改建嶢關、武關及各地城防的事。孝公輕咳幾聲,淡淡說道:“商於既然封給你了,就是你的,如何治理,也是你的事。”

商鞅略是一怔,起身叩首:“商於是君上的,臣不敢獨斷!”

“嗬嗬嗬,”孝公迭聲笑道,“好吧,就算是寡人的,你方才所奏,寡人準允!”

“謝君上厚恩!”商鞅叩首。

君臣又聊一時,孝公突然劇烈咳嗽起來,一度咳得上不來氣,內臣急來捶背。

商鞅目不轉睛地盯住孝公。

孝公咳過一陣,喝下幾口水,給商鞅一個苦笑,歎道:“唉,瞧這咳嗽,真還與寡人摽上勁了!”

“君上,”商鞅奏道,“臣在返回時,入終南山訪仙,得遇寒泉先生。寒泉先生為曠世奇人,神功了得,臣想請先生入宮為君上診治,請君上準允!”

“不瞞愛卿,”孝公緩緩應道,“你說的這位寒泉先生,寡人曉得。寒泉先生誌在清修,是不會出山的。再說,寡人之疾寡人曉得,不過是每天咳嗽幾聲而已,靜養幾日也就好了!”

見孝公這麽應答,商鞅不好再勉強了。為了不影響孝公“靜養”,商鞅告辭。

回到府中,商鞅開始審閱他不在府時各地發來的報表,正在審核,冷向進來,壓低聲道:“君上,孟老先生訪到了!”

“哦?”商鞅急看過來。

“老先生為太廟後殿執事,司香火供奉,已於去歲離職,在鹹陽城外置買一處老宅頤養天年呢。”

“有請老先生,備上厚禮!”

“向這就去!”冷向轉身就走。

商鞅叫住:“慢。”

冷向頓住,轉身。

“轉告老先生,鞅礙於諸多不便,不能躬身造訪,敬請寬諒!”

“向記下了。”

孟蘭皋家位於鹹陽一個偏僻街區,是個老舊宅院,地方不大,但幹淨整潔。院門兩側種滿花卉,柴扉虛掩。

冷向帶著幾個下人抬著禮品走到柴扉前,衝扉門叫道:“有人嗎?”

一個女孩子走出來,隔著柴扉看著他。

冷向臉上堆笑:“小妹妹,請問孟蘭皋先生在家嗎?”

女孩子扭頭,衝屋裏喊道:“爺爺,有人找你!”

一頭白發的孟蘭皋走向柴扉,手裏拿著侍弄花草的工具,打開柴扉,打量他:“客人是⋯⋯”

冷向拱手:“在下是商君府宰,有擾孟老了!”

孟蘭皋愕然:“商君府?”將工具交給女孩,拱手還禮,“府宰大人光臨寒舍,老朽失迎!”

冷向再揖:“在下奉商君之命,敬請孟老前往府上一敘,些許薄禮為商君心意,望孟老不棄!”轉對仆從,“上禮!”

兩個仆役從車上抬下禮箱,直入院中。

孟蘭皋惶恐:“這⋯⋯”

府宰微微一笑:“商君還有一言托在下轉稟孟老!”

“老朽恭聽!”

冷向學商鞅的語氣:“鞅礙於諸多不便,不能躬身造訪,敬請寬諒!”

孟蘭皋賠笑道:“商君太客氣了!草舍寒磣,冷向大人若不嫌棄,請杯淡茶如何?”說著伸手禮讓。

冷向拱手,看到院中盡是花草,不無讚賞道:“孟老這兒才是雅宅呀,隻是,時辰已經不早了,商君這在府中恭候呢!”

孟蘭皋跟隨冷向來到商君府,被商鞅迎入客廳。

寒暄過後,商鞅屏退他人,開門見山,將眼前處境並寒泉先生的指點略述一遍,請其指點迷津。

得知是寒泉子舉薦,孟蘭皋也就打破顧慮了,凝神盯住商鞅:“敢問商君,是想保身,還是想保法?”

“保法何解?”

“蘭皋給你一個字,鬥。”

“此字何解?”

“商君隻管一如既往,甚至變本加厲,與你的對手鬥,至於結局,不過如你方才所述,日不得安,寢不得寧,終亦大不了以身殉法。”

商鞅憂心忡忡:“鞅若身殉,法可行久乎?法可行遠乎?”

孟蘭皋反問道:“多久算是行久?多遠算是行遠?”

“世世代代為久,普及天下為遠。”

月圓則缺,晝夜交替,天地尚且如此,何況是他這個“法”呢?孟蘭皋一陣苦笑:“法為身外之物,身既死,身外之物久遠與否,與君何關呢?再說,新法因君而起,人活百年,終有一死。假使秦公山陵崩,君亦飛升,後繼君臣是否延續新法,商君又怎能左右呢?”

商鞅吸一口氣,良久,再問:“若是保身呢?”

“蘭皋也給你一個字,和。”

“怎麽和?”

“退。”

“怎麽退?”

“君可放低身價,誠敬與對手握手言和。”

商鞅雙手抱臉,搓揉,抬頭:“隻怕是積怨太深,無人容鞅啊!”

“不試一試,商君怎麽曉得呢?”

商鞅拱手:“如何一試,請先生教我!”

“蘭皋薦你一人,或可居中調和。”

“何人?”

“趙良!”

“趙良?”商鞅思忖一時,“可是那個從趙地來的儒者?”

“正是。趙良曾祖為趙簡子,與方今趙侯同輩,早年從子思門人習孔儒之道,得中庸妙趣,於三年前赴秦,欲以禮、樂說秦,因秦奉行新法,未能得用,轉以琴藝結交太傅,由太傅引見,以器樂得意於老夫人,蘭皋亦因之結識其人,知其才具。若得趙良助力,君或可得諒於老夫人。老夫人為公室之尊、舊黨之綱,君得此綱,眾目皆張!”

商鞅苦笑,輕歎一聲:“唉,果能如此,倒是好啊,隻是⋯⋯”

“商君何慮?”

“先生能否給個萬全之策?”

“萬全之策?”

“就是⋯⋯”商鞅略頓一下,一咬牙,還是決定直說出來,“既能保身又能保法之策!”

“商君既已去過寒泉,萬全之策,寒泉先生當有所示!”

商鞅眉頭緊皺:“寒泉先生要鞅功遂身退。”

“商君所以尋蘭皋,是不想身退。既然君不想退,蘭皋怎麽能重複示君呢?”

商鞅低頭不語。

“蘭皋之族人中有個叫孟軻的,曾出一言,商君或可聽聽。”

商鞅臉上再現希望:“鞅洗耳恭聽。”

孟蘭皋緩緩說道:“魚,我所欲也,熊掌,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魚而取熊掌者也。”盯住商鞅,“於商君而言,何為魚,何為熊掌,蘭皋已述明,請明鑒!”

商鞅緩緩點頭,顯然聽進去了:“先生可否為鞅引見趙良?”

“蘭皋可引見,隻是,”孟蘭皋略頓一下,賠笑道,“儒者尤重儀禮,如此大事,蘭皋建議商君還是躬身造訪為上!”

商鞅拱手:“謝先生指點!”

是夜,萬籟俱寂。

商鞅躺在榻上,兩眼望著屋頂,耳畔響起寒泉子的聲音:“⋯⋯先聖曰:‘功遂身退,天之道。’你已割地封君,位極人臣,當是功成名遂,可以追尋天之道了⋯⋯除道之外,天地無長存之物,除德之外,無物可惠及天下。”

接著是孟蘭皋的聲音:“⋯⋯法為身外之物,身既死,身外之物久遠與否,與君又有何關呢?再說,新法因君而起,人活百年,終有一死。假使秦公山陵崩,君亦飛升,後繼君臣是否延續新法,商君又怎能左右呢?⋯⋯若得趙良助力,君或可見諒於老夫人。老夫人為公室之尊、舊黨之綱,君得此綱,眾目皆張⋯⋯”

商鞅緩緩坐起,孟蘭皋的聲音接著傳來:“⋯⋯魚,我所欲也,熊掌,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魚而取熊掌者也。於商君而言,何為魚,何為熊掌,蘭皋已述明,請明鑒⋯⋯儒者尤重儀禮,如此大事,蘭皋建議商君還是躬身造訪為上⋯⋯”

顯然,商鞅在做一個痛苦的決定。

鹹陽秦宮裏,秦孝公看著奏折,時不時地咳嗽。

案上放著一碗熬好的藥。

內宰湊近,輕聲提醒:“君上,藥要涼了!”

秦孝公擺手:“端走!”

“君上?”

秦孝公不耐煩了:“喝喝喝,寡人喝有兩年了,頂什麽用?”

“要不,再換個醫家?”

秦孝公略一思忖:“換誰?”

“聽老夫人說,甘龍舉薦一個醫家,專治癆病!”

秦孝公閉目有頃:“不用了。”

商鞅正在審閱案宗,冷向趨進,小聲稟道:“君上,趙良他⋯⋯今天又進宮了!”

商鞅放下案宗:“哦?”略一沉思,“問問宮裏的人,他都去了哪兒,做了什麽?”

“臣遵旨!”冷向壓低聲,“還有一個不太好的消息,臣使人探過禦醫了,據禦醫所說,君上的病⋯⋯已入膏肓,不治了!”

商鞅閉目。

冷向的聲音低到聽不到:“說是⋯⋯熬不過今年⋯⋯”

商鞅擺手,冷向退出。

對趙良來說,這一天是個重大日子,因為老夫人為他的琴藝演奏請到一個特別聽眾,儲君嬴駟。

陪同嬴駟的是公子華,陪同老夫人的是紫雲,現場再無外人。

從某種意義上講,趙良日日進宮,為的就是這一日。如果自己一力秉承的中庸之學能夠入主秦室,替代商鞅的苛法,於趙良將是千古功業,於秦人、於天下將是莫大幸事,於師門,甚至於儒門,都將是光大的壯舉。為此,趙良齋心數日,做足功課。

所有目光一齊盯向正在琴台上表演的趙良。趙良著儒服,雙手撫琴,二目微閉,良久,無一聲彈出。

嬴駟看向祖夫人,目光征詢。祖夫人微微閉目。公子華以肘碰下紫雲,紫雲會意,向祖夫人問道:“祖母,先生怎麽不彈呀?”

祖夫人打個手勢:“噓—”

紫雲衝她做個鬼臉,看向公子華,做個無奈的手勢。

嬴駟閉目。

又過一會兒,趙良仍舊撫琴靜坐,毫無動靜。嬴駟顯然沉不住了,輕聲喊他:“先生?”

趙良抬頭,睜眼,拱手應道:“殿下,草民在。”

“先生撫琴有些辰光了,為何遲遲不彈呢?”

“草民在候殿下。”

嬴駟愕然:“候駟?敢問先生,駟能為先生做些什麽嗎?”

“殿下已經做過了。”

“哦?”嬴駟盯住趙良。

“草民候的就是殿下的那一個問。”

“是撫琴不彈嗎?”

“正是!”

嬴駟來勁了:“請先生詳解。”

“在解說之前,良也有一問。”

“先生請講。”

“殿下可知琴否?”

嬴駟撓頭:“這⋯⋯琴就是琴呀!”

“不不不,”趙良微微搖頭,給他一笑,“琴不是琴!”

“啊?”嬴駟怔了下,“琴不是琴,琴是什麽?”

“琴是天地。”

“天地?”

“琴是八風四氣。”

嬴駟大睜兩眼。

“琴是龍鳳。”

嬴駟蒙了。

“琴是美人。”

見趙良越扯越偏,嬴駟緊盯著他。

“琴是君臣。”

嬴駟徹底傻了。

“琴是政治。”

嬴駟長吸一口氣:“這⋯⋯可有解?”

“前些年,良遊學於齊國臨淄,在稷下遇到一件趣事,殿下可願聞否?”

嬴駟兩眼放光,一拱手:“駟願聞。”

“田因齊承繼齊位,耽於聲色犬馬,九年不理政事,有一個叫鄒忌的人聽聞齊公好樂,抱琴見君。”

嬴駟不解地問道:“鄒忌不是齊國的相國嗎?”

“那時,他還不是相國,是鄒子,與良一樣,在稷下遊學而已!”

“哦。”

“鄒子上殿時,齊公正在彈琴,引他進來的宮人隻好帶他到右側耳房。齊公越彈越來勁,竟是忘了鄒子,鄒子不顧宮人攔阻,直入殿中!”

嬴駟震驚:“哦?”

“齊公彈興正濃,忽見一個生人進來,大吃一驚,手離琴按劍,盯住他喝道:‘你是何人?’鄒子輕輕擊掌數聲,讚道:‘嘖嘖嘖,彈得好琴啊!’聽到讚美,齊公聲音軟下來,手仍舊按在劍上:‘你是何人?’鄒子說:‘琴人鄒忌奉旨見君!’齊公這才想起他來,手略略離劍,道:‘既是琴人,你且說說,寡人所奏好在何處?’鄒子應道:‘大弦舒慢溫和,恰如國君,小弦明快清揚,恰如國相;鉤弦有力,鬆弦輕舒,恰如政令;諸弦相諧,諸音相益,雜糅和鳴,相得益彰,恰如四時,琴人由此而知彈得好琴哪!’”

“見鄒子應對得當,齊公笑道:‘嗬嗬嗬,你這個琴人倒是擅長議論音樂呀!’指下席位,‘坐坐坐!’鄒子坐下,拱手應道:‘琴人談的豈隻是音樂,也還包括治國撫民哪!’”

嬴駟急切地問道:“齊公怎麽說?”

趙良盯住他,反問道:“殿下若是齊公,該當怎麽說?”

嬴駟略略一想,皺眉:“有點兒扯了!”

趙良點頭:“是呀,齊公就是這麽說的。齊公把笑斂起來,說:‘若是論及音樂,你方才所言也許不錯,若是論及治國撫民,怕就與這絲桐沒有關係了吧?’鄒忌說:‘大有關係呀!’”

“鄒子怎麽答?”

“鄒子說:‘大弦舒慢溫和,如君,小弦明快清揚,如相;鉤弦有力,鬆弦輕舒,如令;諸弦相諧,諸音相益,雜糅和鳴,相得益彰,如時;若能雜而不亂,紛而無擾,可以治昌;若能續而無斷,快慢得當,可以存亡:宮商角徵羽五音諧和,天下就會太平;五音若不諧和,天下就會失序;琴人由此可知,治國撫民,不過五音而已!’”

嬴駟脫口而出:“答得好哇!”

這時候紫雲說話了:“先生,紫雲有問!”

趙良看向她:“公主請講!”

“方才先生說,琴是天地,是八風四氣,是龍鳳美人,這又怎麽講?”

趙良給她一笑:“公主問得好。”指點麵前的琴,“琴者,禁也,為剛正之器,可禁**止邪,撥亂歸正。相傳,琴為伏羲氏所作,麵圓法天,底方象地。琴長三尺六寸,像三百六十日。琴寬六寸,像六合。前寬後狹,像尊卑。琴有弦有徽,有首有尾,有唇有足,有腹有背,有腰有肩有越。唇名龍唇,足名鳳足,背名仙人,腰名美女。越長者為龍池,越短者為鳳沼。龍池八寸通八風,鳳池四寸合四氣。琴有五弦,像五行;首弦為宮,次弦為商,再次為角,再次為徵,再次為羽。大弦為君,次弦為臣,文王、武王各加一弦,以合君臣之恩⋯⋯”

是夜,冷向回到商君府,徑至書房,見商鞅仍在案前審閱文案。冷向悄步趨近,拱手:“稟君上,趙良一整天哪兒都沒去,一直在老夫人宮中給殿下講樂。”

商鞅放下文案,眉頭緊擰:“為殿下講樂?”

冷向點頭:“是哩。由午時講至黃昏,晚上還一起進膳,就在老夫人宮裏!”

商鞅閉目,沉思。

冷向湊前,壓低聲:“君上,要不要⋯⋯”

商鞅睜眼:“上拜帖吧。”

冷向驚愕:“拜帖?他不過是一介草民,君上請他來就是賞他臉了!”

商鞅瞟他一眼,伏身於文案。

冷向怔了下,急急出去。

陳軫宅密室中,燈光灰暗。戚光、陳忠、朱佗席坐,陳軫在廳中來回踱步。良久,陳軫頓住步,回到席位上,對朱佗吩咐道:“朱佗,你該回去了!”

“記住,守護好商君,莫讓他受到一絲一毫的傷害!”

朱佗拱手:“敬受命!”

翌日晨起,趙良正在後花園中指導幾個弟子演禮。趙良宅院的後花園不大,但幹淨整潔。門人匆匆過來,衝趙良拱手:“先生,有人求見!”說著呈上拜帖。

正在演禮的弟子皆圍上來。趙良接過,打開,吃一怔。

其中一灰衣弟子好奇地問道:“先生,誰的拜帖?”

趙良老眉緊鎖:“商君,說是今日申時前來造訪!”

眾人皆是一震,麵麵相覷。

“先生,商鞅他⋯⋯”灰衣弟子欲言又止。

趙良將帖子給他:“回帖,就說為師出遊去了,今日不在家!”

灰衣弟子揖過,接上拜帖,與門人走了。

趙良對一黑衣弟子吩咐道:“備車!”

黑衣弟子一臉興奮地問道:“是出遊嗎?”

趙良白他一眼:“什麽出遊?太傅府!”

太傅府正廳中,嬴虔、陳軫對弈,嬴虔執黑。家臣引趙良進來。趙良趨前,拱手:“良拜見太傅!”

嬴虔招下手,急切地應道:“哎呀,趙良,什麽禮不禮的,快來救我!”

趙良笑一下,湊到棋局上。

嬴虔盯住棋盤,一臉愁容:“方才沒看清,一子落錯,我這⋯⋯唉,無論如何,兩片裏必死一片哪!”

趙良看了一會兒:“該誰了?”

“該咱家了!”

“太傅可落子於此處!”趙良說著將手指向一處。

嬴虔眼睛一亮:“哈哈哈哈,”啪地落子,“好一個趙良,一子解雙征,實在是妙著!”

陳軫長歎一聲,將棋子一推。

嬴虔驚訝了:“咦,陳上卿,怎麽推棋了?”

陳軫苦笑:“認輸呀!”

嬴虔顯然不過癮,連連擺手:“不行不行,絕對不行,此局剛入佳境,上卿須得弈完才是!”

陳軫攤開兩手做個苦臉:“太傅有高人在側,即使弈完,軫也是個輸呀!再說,軫方才所弈本為險棋,若是吃不下太傅一塊棋子,就會崩盤。趙先生一子解雙征,軫回天乏術矣!”

嬴虔得意地大笑起來:“哈哈哈哈,你曉得厲害就成,否則,真還以為我大秦無人呢!”看趙良,“趙良,觀你氣色,想是有事,說吧。”

趙良從袖中摸出商鞅的拜帖,雙手呈上。嬴虔接過,看畢,吸一口氣,遞給陳軫。陳軫接下看過,對趙良拱手:“軫賀喜先生了!”

趙良一臉納悶:“喜從何來?”

“商君在秦乃一人之下,位極人臣。商君一怒,屍橫萬千,商君一喜,爵封百千。今商君自降身價,躬身造訪,先生門庭生輝,豈止一個喜字可以表述?”

趙良歎口長氣:“唉,良自得此帖,不喜反憂,此來本為求助於太傅,不想卻見笑於上卿了。”

“良已回絕。”

“哦?”

“良複帖今日出遊,將他推了!隻是,依商君秉性,他說要來,就一定會來。良如何應對,還請太傅指點!”

嬴虔看向陳軫,目光征詢:“陳上卿,弄這些事,你在行,你來說說,趙良該當如何應對為上?”

陳軫淡淡道:“軫隻想提說四件事!”

“哪四件?”

“一、六個月前,商君開始稱孤道寡了;二、五個月前,商君開始金甲裹身了;三、四個月前,商君開始夜夜驚夢了;四、三個月前,商君開始聚財斂寶了!”

嬴虔震怒:“什麽?那賊竟敢稱孤道寡?”

趙良搖頭:“既已割封,在其轄地稱孤道寡不為逾禮。”

嬴虔納悶了:“他在哪兒聚的財?”

陳軫應道:“陷楚人十邑,名門大戶或死或逃,鍰金珠寶不計其數,盡歸他一人所有,用以築建宮闕樓台!”

趙良再搖頭:“既已封割,聚斂封地之財,在其封地設宮立闕不算逾矩。”

嬴虔呼哧呼哧喘幾下氣,尋到詞兒:“可他所得十邑,用的是我大秦的兵,流的是我老秦人的血!”

陳軫詭秘一笑:“在軫眼裏,用何人之兵、流何人之血並不重要,重要之事隻有一個⋯⋯”

二人緊盯住他。

整個大廳中,空氣凝滯。三人如同雕塑般。

良久,陳軫興奮地打個響指:“商鞅他恐懼了,商鞅他怕死了!”

嬴虔、趙良各吸一口氣。

陳軫看向趙良,給他個笑:“嗬嗬嗬,趙先生是明白人,現在當知如何應對了吧?”

趙良吸一口長氣,緩緩鞠一大躬:“謝上卿指點!”

吃了個“閉門羹”後,冷向匆匆返回商君府,徑至書房,向商鞅稟道:“趙良不在舍中,其弟子說,他出遊去了。”

商鞅眉頭微皺:“出遊幾日?”

“說是今日。”

“再去上帖,明日造訪!”

“仍舊是申時嗎?”

“是。”

冷向略頓,緩緩道:“向有一慮,不知當講否?”

“說吧。”

“趙良與舊黨交往密切,君上造訪之事,舊黨必知。若是舊黨圖謀不軌⋯⋯”冷向頓住,看商鞅表情。

商鞅苦笑一下:“果真如此,倒也不是壞事!”

冷向愕然:“不是壞事?”

商鞅擺手:“去吧。”伏身於案。

翌日,趙良府宅正廳中,趙良一身儒服,正襟危坐,十個弟子左右列五,恭立於後。

牆麵上掛著孔子畫像,左右兩個條幅:上聯,仁義禮智信;下聯,溫良恭儉讓;橫幅二字,“中庸”。像前擺著一條香案,案上供著香火。香案一角是一滴漏。趙良扭身看向滴漏。

褐衣弟子朗聲報時:“申時到。”

褐衣弟子一臉詫異:“商君還沒到呢?”

趙良提高聲音:“出迎!”便率先走出。

眾弟子並作兩排,緊跟於後。

然而一行人走出宅院大門後,門前大街上卻是空無一人。趙良恭立於前,眾弟子列於兩側,如雁行陣。站有一刻,街巷仍是空無一人。

褐衣弟子湊近趙良,悄聲問道:“先生,要是商君不來呢?”

話音落處,一陣車馬響,一輛駟馬甲車拐進巷中,在巷口突然停下。商鞅隻身走出甲車,徐步前行,身後隻跟二人,一是冷向,二是朱佗。二人沒帶任何武器,冷向拎著一隻禮盒,朱佗挑著兩隻禮箱。

趙良並眾弟子迎上。商鞅步子加快,與趙良在巷中相遇,距離五步各自站定。商鞅搶先鞠躬:“衛鞅見過先生!”

趙良長揖還禮:“邯鄲趙良見過商君!”

商鞅揖禮:“衛鞅有擾先生了!”

趙良拱手:“商君光臨,草宅生輝,何擾之有?”讓到一側,伸手禮讓,“商君請!”

商鞅亦禮讓:“先生請!”

二人並肩走向宅院,眾弟子接過冷向、朱佗的禮盒禮箱,跟在身後。

主廳中,二人分賓、主坐定,各自案上擺有點心並茶水。趙良拱手:“商君乃百忙之身,今日不辭勞苦,躬身草民寒舍,必有指教之處,良洗耳恭聽!”

商君拱手還禮:“指教不敢。先生賢名遠播,鞅早欲拜訪,隻是礙於事務,未能成行。前幾日,也是機緣巧合,鞅得會孟蘭皋,孟老再次提到先生,交口盛讚先生賢德,鞅思賢心切,冒昧登門,欲與先生交個朋友,望先生不棄!”

“能得商君賞識,良受寵若驚。若有用到鄙人處,商君盡可吩咐,鄙人必竭誠盡力。至於結朋交友,鄙人不敢奢求!”

商君略略一怔,麵色尷尬,強出一笑:“是鞅不配與先生為友嗎?”

“非也。良自幼修習的是仲尼之學,仲尼有言:‘推賢而戴者進,聚不肖而王者退。’商君任賢用能,謀大圖遠,鄙人不肖,豈敢有辱商君威名?”

商鞅眼珠子一轉:“先生不願為友,為官可否?如果願意,”略頓,一拱手,“鞅願將封地一十五邑悉數托予先生!”

趙良拱手:“謝商君厚義相托!隻是,鄙人聽說:‘非其位而居之,曰貪位,非其名而有之,曰貪名。’鄙人無德無能,不敢貪位、貪名啊!”

商鞅聽出話音,臉色變僵,聲音也變調了:“這麽看來,先生是對衛鞅治理秦國有所不滿嘍?”

“商君言過了。古人說過:‘善於聽取他人,是聰,善於省察自己,是明,善於克製自己,是強。’虞舜也說過:‘謙虛者,受人尊崇。’由是觀之,商君大可不必問良,隻要遵循虞舜之道就可以了。”

見他如此執迷不悟,趙良長歎一口氣:“唉!”

“先生因何而歎?”

趙良麵現難色:“商君一定要良說出來嗎?”

商鞅大手一擺:“但講無妨!”

“羊皮千張,莫如狐裘一領;千人諾諾,莫如一士諤諤。武王納言,是以榮昌;殷紂塞聽,是以滅亡。敢問商君,是讚成武王呢,還是讚成殷紂?”

商鞅不假思索:“鞅讚成武王。”

“若此,良誠願直言以告,祈請商君不予加罪!”

商鞅嗔怪道:“常言說,美言是花,直言是果,苦言是藥,密言是疾。鞅今日造訪先生,就是來聽先生教誨的。先生直言苦言,鞅當視為良藥,怎麽可能加罪呢?”

見他自己將話說死,趙良也就暢所欲言了:“百裏奚為楚地宛人,以其賢能事於虞國,為虞國大夫。虞君不聽其諫,中了晉君假途滅虢之計,百裏奚與虞君共同淪為晉俘。晉公嫁女入秦,百裏奚作為媵人陪嫁,不堪其辱,伺機逃走,欲回老家宛城。秦穆公聽聞百裏奚是大賢之才,使人尋訪,見他落難於商於穀地,為楚國一個鄉鄙養牛牧羊。穆公以追逃媵人名義,用五張羊皮換回百裏奚,除其奴籍,尊為上賓,拜為國師,托以國事,後人敬稱他為五羖大夫。百裏奚相秦七年,舉賢用能,內修國政,教化天下,外布恩澤,施德諸侯,鄭人敬服,晉人感恩,巴蜀致貢,八戎來朝。百裏奚居功若此,但出行不乘車馬,酷暑不張傘蓋,行動沒有仆從,更無甲兵守護。百裏奚壽終正寢之日,秦人記其恩,感其德,男女流涕,童子不歌,舂者不杵。反觀商君你,投機赴秦,以寵臣景監見用,以陰狠法術晉階。你相秦十餘載,不以百姓為事,反以嚴刑苛法製民,大興土木,勞民傷財,上刑太子師傅,下殘黎民百姓,積怨畜禍日甚。這且不說,商君今又稱寡道尊,行南麵之事,秦室公子不敢與你比貴。詩曰:‘相鼠有體,人而無禮,人而無禮,胡不遄死。’以詩觀之,商君你壽不久矣,因朝野惶惶,無人敢與商君你對目。詩又曰:‘得人者興,失人者崩。’以詩觀之,商君你失人心矣。商君出行,必前呼後擁,從車載甲,力士護佑,矛戟傍車。書曰:‘恃德者昌,恃力者亡。’由此觀之,你已危若朝露,想的卻是延年益壽之事,這個怎麽能行呢?”

趙良指了一下牆壁:“以仁為本,行中庸之道!”

商鞅看向牆壁上的“中庸”二字:“就鞅而言,如何行施中庸之道?”

“歸十五邑於秦室,勸諫秦公奉行仁政,養老存孤,敬父兄,序有功,尊有德,廢苛法,興農業,複禮儀,當可保身。”

這無疑是要他廢除新法,十數年辛勞就此功虧一簣,商鞅哪裏肯依?幹笑幾聲,略一拱手:“先生宏論,鞅受教矣!”起身,“時辰不早了,鞅有冗務在身,改日再來造訪先生!”

趙良起身,拱手:“商君慢走!”

商鞅大步走出,再無回頭,一路陰著臉走出大門,沒踏乘石,一躍而上,聲音低沉:“起駕!”

馬車啟動。冷向、朱佗一左一右,護佑而去。趙良並眾弟子一路尾隨至門外,拱手送行。

望著揚塵漸遠,趙良嘴角浮出一絲不可名狀的笑。

回府後,商鞅徑至書房,坐在案前,秉筆書寫,試寫幾次,又都停筆。一直坐到深夜,商鞅始終神色凝重,眉頭緊擰。漸漸地,商鞅耳邊響起白天趙良的聲音:“⋯⋯投機赴秦,以寵臣景監見用,以陰狠法術晉階。你相秦十餘載,不以百姓為事,反以嚴刑苛法製民,大興土木,勞民傷財,上刑太子師傅,下殘黎民百姓,積怨畜禍日甚⋯⋯商君今又稱寡道尊,行南麵之事,秦室公子不敢與你比貴⋯⋯以詩觀之,商君你壽不久矣⋯⋯歸十五邑於秦室,勸諫秦公奉行仁政,養老存孤,敬父兄,序有功,尊有德,廢苛法,興農業,複禮儀,當可保身⋯⋯”

商鞅猛地爆發,一拳震在幾案上,使得一大捆竹簡彈起,滾落地上。朱佗聞聲衝進,見是這般光景,愕然叫道:“君上!”

商鞅呼哧喘氣,恨恨道:“什麽狗屁東西,進了幾次宮門,真把自己當方家了!”

朱佗再次叫道:“君上?”

商鞅這才反應過來,看向他:“哦,傳令,從今天起,不可再叫寡人君上!”

朱佗一怔:“這⋯⋯”

商鞅朗聲道:“傳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