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31章| 憫天下鬼穀收徒 爭上風張龐鬥法
鬼穀草堂裏布置一新,氣場莊嚴。牆上懸掛著一張巨大的陰陽八卦圖,幾案上並列擺放著先聖軒轅帝、周文王、老子及先師關尹子四個牌位,牌位下麵是個青銅香鼎。
鬼穀子端坐於席。
外麵傳來幾人回穀的腳步聲。
玉蟬兒走進,輕聲道:“先生,他們回來了!”
“掌燈。”
依鬼穀子囑托,玉蟬兒在八個方位點起八根鬆明子,將草堂照得如同白晝。
玉蟬兒巡視一遍,見一切就緒,便退出來,跪在門外。
四子回到草舍,童子吩咐道:“你們換身幹淨衣服,梳洗一下,一刻鍾後到草堂來。”說完轉身就走。
張儀追前一步,扯住童子:“嘻嘻,小師兄,這已經回穀了,總該透個風吧?”
“唉,”童子輕歎一聲,“師兄本來想給你們一個驚喜,豈料⋯⋯”瞄向四人,誇張地搖頭。
張儀急問:“是何驚喜?”
“好吧,”童子道,“你一定要問,就到你的屋子裏說吧。掌燈!”說著走向張儀房間。
張儀以為童子隻講給他一個人,得意地瞟龐涓一眼,進屋掌燈。
龐涓急得跺腳。
童子聽到聲音,扭過身,看向三人:“來呀,都進來呀!”
龐涓急跟過來,蘇秦、孫賓跟在後麵。
張儀燃上燈,室內亮堂起來。
童子走到張儀的榻前,看向牆上的“品”字。
張儀幾人也看上去。
童子看向張儀:“張儀,你寫到第六個品字時,怎麽不寫了?”
張儀摸頭皮,訕訕道:“我⋯⋯嗬嗬,忘了。”
“你忘了,先生可是記著呢!到今日為止,你們剛好修滿九十日,雖說沒有做到心如止水,卻也能暫時忘卻某些事情,譬如這些品字。本師兄如實稟報了先生,先生認為你們誠心可嘉,決定收你們為徒了。你們收拾一下,這就前往草堂,行拜師禮!”童子伸出兩根拇指,恢複孩童本色,“嘻嘻嘻,本師兄賀喜你們嘍!”
許是幸福來得過於突然,四人盡皆怔了。
龐涓最先回過神,一把抱住童子,將他舉起。
屋頂不高,童子的頭碰到屋頂上,發出咚的一聲,童子哎喲一聲,叫起來。
龐涓忙不迭地放下童子,揉他的頭。
孫賓、蘇秦、張儀三人無不是熱淚盈眶。
孫賓跪下,向童子叩首:“師兄在上,孫賓謝你了!”
蘇秦、張儀、龐涓跟著一齊跪下,叩首:“師兄在上,我們謝你了!”
童子傻了。
見四人長叩不起,童子這才反應過來,亦忙跪下,淚水流出:“諸位公子,諸位大哥,你們⋯⋯童子⋯⋯承受不起呀!”
張儀過於激動,語不成句:“師兄,三個⋯⋯月來,日日⋯⋯夜夜,張儀⋯⋯服了!張儀⋯⋯認你這個師兄!”
“張儀,”童子哽咽道,“諸位大哥,你們高抬童子了!童子不過是遵師之命,僅此而已!師兄這個稱呼也到今日為止,諸位請起,要拜,這就隨童子去拜先生,先生早在等候了!”
四人起身,下溪水洗過,換過衣服,童子在前,蘇秦、張儀、龐涓、孫賓依序跟後,神情莊嚴地走向草堂。
草堂的門虛掩著,門外跪著玉蟬兒。
童子吩咐四人跪在玉蟬兒身後,推門進去。
有頃,童子開門出來,候立於門口,一臉嚴肅。
正廳裏,鬼穀子親手燃起三炷香,插於牌位前的青銅香鼎裏,跪地叩首,默默念叨:“弟子王栩叩拜先聖、先師,懇請先聖、先師垂聽弟子告白!”連拜三拜,閉目禱告,“先聖、先師曾言,生死、興亡、福禍、苦樂,凡此種種,皆為自然之道,非人力所能強製也,弟子深以為然。弟子數十年如一日守於鬼穀,視亂世於不見,觀紛爭於世外,日日修身養性,時時體味天道無常、世道變換,期待自覺自悟之境。然而,樹欲靜而風不止。天下紛爭日甚,百姓苦難日重,更有墨者屢屢進山論辯,苦勸弟子。弟子深知,人算不如天算,收留四人當是貪念。但天地日月可鑒,弟子拳拳之心別無他求,隻為早一日結束列國紛爭,使世界清平,使蒼生安居樂業,使天、地、人三道一脈貫通!弟子此舉,若是不明不智,不自量力,乞請先聖見諒!蟬兒秉承其母汕兒,質純性潔,智慧敏銳,與童子俱為天生道器,弟子亦留於此,一並收徒!”
鬼穀子禱畢,行再拜大禮,緩緩起身,於師位坐下,轉對童子道:“小子,讓他們進來吧!”
童子聲音清脆,朗聲道:“玉蟬兒、蘇秦、張儀、孫賓、龐涓,先生有請!”
玉蟬兒在前,蘇秦、張儀、孫賓、龐涓依序跟後,魚貫而入。
童子率先跪下,五人跟著下跪。
六人叩拜,齊聲道:“弟子叩見先生!”
鬼穀子輕咳一聲,緩緩說道:“玉蟬兒、蘇秦、張儀、孫賓、龐涓,你五人願意跟從老朽,在此穀中修身悟道嗎?”
五人俱拜道:“弟子願意!”
“你等五人立意修道,願心可嘉,老朽秉承天意,收留你等為徒,與童子並列弟子,今日即行師禮!”
五人再拜:“謝先生大恩!”
“你等六人可依入山時日排定次序。童子為大師兄,玉蟬兒次之,再次蘇秦,再次張儀,再次孫賓,再次龐涓!”
六人齊聲:“弟子謹遵師命!”
鬼穀子看向童子:“小子,你起來!”
童子起身,走到鬼穀子身邊。
“參禮,你做司儀!”
童子朗聲唱宣:“師妹,諸位師弟,拜師禮開始,一拜天道!”
鬼穀子緩緩起身,轉過身來,麵對陰陽八卦圖跪下,三拜九叩。童子、玉蟬兒及蘇秦四人緊跟先生,行三拜九叩大禮。
“二拜先聖、先師!”
鬼穀子與眾弟子依次叩拜幾案上的四個牌位。
“三拜恩師!”
鬼穀子起身,正襟危坐於牌位前麵。
玉蟬兒等五人叩拜於鬼穀子麵前,行三拜九叩大禮。
禮畢,童子看向五人,道:“玉蟬兒師妹,諸位師弟,請跟著我宣誓!”說完轉對鬼穀子,舉手過頂,朗聲領誓,“先聖、先師在上,弟子願投鬼穀先生門下,拜先生為師。自今日始,拋棄雜念,跟從先生修身養性,一意向道。若有背棄,天地不容!”
五人異口同聲:“先聖、先師在上,弟子願投鬼穀先生門下,拜先生為師。自今日始,拋棄雜念,跟從先生修身養性,一意向道。若有背棄,天地不容!”
童子麵對鬼穀子,朗聲道:“稟報先生,諸弟子誓畢!”
“先聖、先師在上,”鬼穀子朗聲說道,“自今日始,山人王栩聽從天命,繼童子之後,再收留玉蟬兒、蘇秦、張儀、孫賓、龐涓五人為弟子,敦促他們修身悟道,各成正果!”又掃諸人一眼,“諸位弟子,禮畢了,你們起來吧!”
五人謝過,改跪為坐。
鬼穀子逐個掃一眼,微微一笑:“你們拜師是為參悟大道,老朽問你們,什麽是道?”
五人麵麵相覷,誰也不肯先說。
鬼穀子看向玉蟬兒:“蟬兒,你可知道?”
玉蟬兒拱手應道:“回先生的話,先聖老聃有言:‘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寂兮寥兮,獨立而不改,周行而不殆,可以為天地母。吾不知其名,強字之曰道,強為之名曰大。’先生所說之道,可是此否?”
“此為先聖所言,老朽問的是,你可知道?”
玉蟬兒搖頭。
鬼穀子轉向蘇秦四人:“你們四人,誰能知道?”
張儀朗聲應道:“回先生的話,道是混沌!”
鬼穀子微笑:“還有嗎?”
“道是陰陽!”
鬼穀子又是一笑:“還有嗎?”
張儀嘴巴張了幾張,合上了。
龐涓眼珠兒一轉,接道:“道是恍惚,是若有若無!”
“還有嗎?”
龐涓答不上來。
鬼穀子轉問蘇秦:“蘇秦,你知道否?”
蘇秦囁嚅道:“弟⋯⋯弟⋯⋯弟子不⋯⋯不知!”
鬼穀子再看孫賓:“孫賓,你可知道?”
孫賓搖頭:“稟先生,弟子不知!”
“嗬嗬嗬,”鬼穀子笑道,“你們五人為道而來,卻有三人不知什麽是道,兩人妄稱知道,卻也隻知表皮,且拾人牙慧,非體悟所得!”
鬼穀子一番話說完,張儀、龐涓俱自僵了臉,垂下頭去。
玉蟬兒抬頭問道:“弟子愚笨,請先生開示!”
鬼穀子衝她一笑:“道乃天地玄機,萬物終極之源,先聖稱之為無。”
張儀不解地問道:“請問先生,道既是無,弟子又從何處感悟它呢?”
“問得好!”鬼穀子衝他點下頭,“道雖是無,卻能生有。萬物皆由道生,此所謂先聖所言之‘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之理。”
龐涓插嘴道:“請問先生,道既然是無,我們何處尋找它呢?如果尋找不到,又如何感悟它呢?”
“問得好!”鬼穀子亦衝他點頭,“宋人東郭子遇到莊子,東郭子說:‘請問先生,道在哪兒?’莊子說:‘道無處不在。’東郭子說:‘你說個實處來。’莊子指著一群螻蟻說:‘道在這兒。’東郭子驚訝地說:‘道怎會如此卑微呢?’莊子指著旁邊的雜草說:‘也在這兒。’東郭子正在驚異,莊子指著旁邊的瓦礫道:‘這兒也是。’東郭子難以置信,抗辯說:‘先生怎麽越說越過分呢?’不待他的話音落地,莊子就又指著旁邊的一堆糞便說:‘看,道在這兒!’”
玉蟬兒恍然有悟:“先生是說,萬物皆由道生,道亦在萬物之中。萬物無處不在,道亦無處不在,我們若要悟道,就要從感悟萬物開始!”
“說得好!”鬼穀子讚道,“世間萬物皆由道生。既為道生,內即有道,因而萬事萬物之理,亦為道之理。所謂悟道,就是修煉一雙慧眼,經由此事之理,見出此道之理,再由此道之理,見出彼道之理,層層上推,終至見道。修煉越深,慧眼越銳,穿透力越強,距道亦就越近。”
龐涓不無興奮地一拍大腿,朗聲道:“先生,弟子知道了!”
龐涓這麽快就已“悟道”,眾人皆是一驚,詫異的目光紛紛射向他。
鬼穀子微微一笑:“悟道可有四重境界,初為聞道,次為知道,再為見道,終為得道。昔日魯人仲尼聞道,卻不知其所以然,遂不辭勞苦,赴洛陽問道於先聖老聃。先聖論道三日,仲尼由是知道,悟人世之理,立儒家之言。由此可見,‘知道’二字,甚了不起!”
龐涓羞愧不已,臉上發燙,再次垂頭。
孫賓問道:“請問先生,世間萬物如此繁雜,弟子當從何處開始感悟?”
鬼穀子看向他:“問得好!依老朽的體悟,你們可從最樂於去做的事情開始。隻有樂意去做,才能悟得深刻。說及此處,今日倒是機緣,你們可各述己誌,選定你們喜愛的入道法門,為師也好因材施教,助你們早日悟道。”
蘇秦四人麵麵相覷,似是沒聽明白。
鬼穀子看向玉蟬兒:“蟬兒,你先說!”
玉蟬兒脫口說道:“回先生的話,弟子誠願由醫入道,求先生成全!”
“甚好!”鬼穀子轉對蘇秦,“蘇秦,你想由何入道?”
蘇秦似乎從未想過這個問題,一下子怔了,沉默半晌,又口吃起來:“弟⋯⋯弟⋯⋯弟⋯⋯”
見他“弟”不出來了,鬼穀子打斷他:“蘇秦,你不必慌急,我這問你,你最想做的是什麽?”
蘇秦反倒更緊張了:“弟⋯⋯弟⋯⋯”
鬼穀子給他一笑,示意他放鬆下來:“慢慢想,你可有願望?”
蘇秦低頭一陣,緩緩點頭:“有⋯⋯”
“說出來!”
張儀用肘子頂下他,輕聲提醒道:“吟哪!”
蘇秦卻如沒有聽見:“弟子就⋯⋯就⋯⋯就想口⋯⋯口⋯⋯口若懸⋯⋯懸⋯⋯懸河!”
“嗬嗬嗬,”鬼穀子輕笑幾聲,點頭,“是個不錯的願,你可由口舌之學入道!”
蘇秦叩首:“謝⋯⋯謝先生指⋯⋯指點!”
鬼穀子望向張儀,目光征詢。
張儀沒有立即說出,反問道:“請問先生,何為口舌之學?”
“口舌之學就是開口閉口的學問!”
張儀愕然:“開口閉口也有學問?”
“凡事皆有學問。”
張儀略一沉思:“弟子嘴貧,願從蘇兄,由口舌之學入道!”
“好。”鬼穀子點頭,轉向孫賓,“孫賓,你想由何入道?”
孫賓不假思索:“兵學可否?”
“兵學亦是學,當然可以。”
龐涓大喜,亦忙說道:“先生,弟子願從孫兄,由兵學入道!”
“甚好。”鬼穀子掃眾弟子一眼,朗聲道,“你們各抒己誌,選定入道之門,老朽心中已是有數。天下學問各有偏倚,學到極處,俱與道通,此所謂殊途同歸。學問為術,萬術同歸於道。醫學、兵學、口舌之學,內中既有機巧之術,也有統禦之道。術為道禦,亦為道用。換言之,術是利器,道是根本。若是隻學其中之術,不悟其中之道,終將禍及自身。”
龐涓聽得愣了,不解地問道:“先生是說,兵學也有術、道之分?”
“任何學問都有術、道之分。就兵學而言,用兵之術在於戰勝,用兵之道在於息爭。故善用兵者,並不好戰。用兵之道,在於不戰而屈人之兵,在於化幹戈為玉帛,以四兩撥千鈞。”
張儀急問:“請問先生,口舌之學呢?”
“口舌之術在於製人,口舌之道在於服心!”
“如何才能做到服心?”
“口為心之門戶,心為神之門戶,若能做到善言,就能直通心神,做到服心。”
“先生是說,隻要能說會道,就能服心?”
“非也,能說會道不為善言!”
“何為善言?”
“善言者,言則口若懸河,旁征博引,可使人想所不欲想,行所不欲行;不言則神定如山,勢若引弓之矢,可使人心神不安,如墜雲霧中。此所謂不言即言,無聲勝有聲。”
張儀豁然開悟,點頭道:“先生是說,所謂善言,就是知曉何時言,何時不言!”
“正是!”
“如何方能做到何時言,何時不言呢?”
“悟道。隻要悟了道,就能控製口舌,做到何時言,何時不言!”
“乖乖,”張儀咂舌道,“口舌裏麵竟藏有這麽大的學問,張儀服了!”
“張儀服了”幾乎是張儀的標簽,眾人皆笑起來。
師徒幾人有問有答,又談一時,不知不覺案上燭熄。童子轉身欲點,鬼穀子朝他擺手,看向眾人:“時辰不早了,你們各去歇息。老朽洞中有一書庫,尚有少許存書,皆為先聖、先賢的悟道體驗,你們可自行選讀,慢慢參悟。”
五人叩首:“謝先生賜讀!”
“蟬兒,”鬼穀子看向玉蟬兒,“此書庫由你掌管,蘇秦四人每日許借一次,每次許借一冊,晨借暮還!”
玉蟬兒點頭:“弟子受命!”
無數次的失望絕望,三個月的艱難煎熬,四人繞來轉去,陡然間苦盡甘來,不僅成了鬼穀子的正式學徒,且又各遂心願,整個過程就像是在做夢一般。
從草堂裏出來,已是月明星稀。盡管各自喜出望外,四人卻一反常態,一路無話,徑直走向他們的草舍。即使是龐涓、張儀也是各自低了頭。
這是因為,他們的耳邊充滿了鬼穀子的聲音,也都在各自嚼咬鬼穀子說出的每一個字。
回到草舍,四人各進各的屋子。
蘇秦走到榻前,正襟危坐,祭起近日所學,閉目靜坐,鬼穀子的聲音就如天邊滾雷在他的耳邊陣陣回響:“口舌之術在於製人,口舌之道在於服心⋯⋯口為心之門戶,心為神之門戶,若能做到善言,就能直通心神,做到服心⋯⋯善言者,言則口若懸河,旁征博引,可使人想所不欲想,行所不欲行;不言則神定如山,勢若引弓之矢,可使人心神不安,如墜五裏雲霧中。此所謂不言即言,無聲勝有聲⋯⋯隻要悟了道,就能控製口舌,做到何時言,何時不言⋯⋯”
蘇秦正冥思間,門響了,張儀走進。
蘇秦似是沒有看見。
張儀就著月亮的輝光,尋了地方坐下。
蘇秦依舊沒有理他,閉目端坐。
張儀忍不住了,重重咳嗽一聲:“蘇兄⋯⋯”
蘇秦動了下,扭過來,睜眼看他。
“唉,”張儀輕歎一聲,“今日之事,張儀真正服了!”
蘇秦以為他要說出什麽驚人之語,不想又是此話,遂閉上眼去。
張儀走到榻上,扳過蘇秦:“我說蘇兄,聽見沒?”
蘇秦點頭:“聽到了!”
張儀歎服道:“你說,先生這兒,”指下自己心窩,“有多深?”
蘇秦望向他,沒有說話。
“嘖嘖嘖,”張儀咂舌道,“在下方才總算想明白了,先生他⋯⋯嘴上趕我們下山,其實早就收下我們了,隻是在故意折騰我們。如今想來,這番折騰,其實就是在教訓我們,在琢磨我們成器啊!”
見他提到這個,蘇秦也是有悟,盯住他道:“是哩!”
“值了!張儀此生竟能拜到這樣的先生,值了,值了!”張儀感慨地握緊拳頭,“此生值了!”
翌日晨起,鬼穀洞中,童子摸黑走在前麵,蘇秦四人緊跟於後。
鬼穀洞穴,洞中有洞,洞口偶爾還會現出一道簾子。
山洞七繞八拐,時寬時窄,時高時低,偶爾還要低頭,就如走迷宮一般。
因是第一次進來,幾人一路好奇。暗黑中,由於不熟悉地形,走在前麵的蘇秦額頭被撞,哎喲一聲揉起來。龐涓正在笑他,腳趾踢在一塊石頭上,也抱腳直哎喲。
正嬉鬧間,前麵亮堂起來,現出一支火把。
舉火把的是玉蟬兒,穿一身白衣,婀娜多姿。一股幽香襲來,張儀下意識地深吸幾下,眼睛都直了。
玉蟬兒站的地方是一個岩穴的洞口,身邊有個木柵門,敞開著。蘇秦、孫賓、龐涓就著光亮欣賞她身後的高大岩洞,隻有張儀兩眼直直地鎖在玉蟬兒身上。
玉蟬兒指向洞口:“這兒是先生的藏書洞,你們各燃火把,自尋書去。記住,先生吩咐,你們隻有一刻鍾的選書時間,每人每日許借一冊,日落時分歸還。若是過時不還,三日內不可再借!”
蘇秦、孫賓、龐涓接過童子遞過來的鬆枝,就著玉蟬兒的火把點了,進柵門選書,隻張儀動也不動地呆在那兒。
童子走過來,調侃他:“嘻嘻,二師弟,撞見鬼了?”
“哦哦哦,”張儀恍過神來,連“哦”幾聲以掩飾尷尬,“要做什麽?”
童子朝洞口努嘴。
張儀看向蘇秦三人,趕忙接過童子遞過來的鬆枝,走近玉蟬兒,手舉鬆枝,兩眼卻盯住她看,鬆枝沒有點在火炬上。
玉蟬兒撲哧一笑:“張師弟,你看在哪兒了?”
張儀尷尬:“我⋯⋯”
“你隻有一刻鍾的選書時間,現在不足一刻了,過時不候!”玉蟬兒將手中火把塞給他,扯了童子一把,沒入洞中。
張儀盯住她的背影,聽著她的腳步聲走遠,方才入洞。
藏書洞連通著幾個小洞穴,通風甚好。沿洞壁擺著許多木架,木架上擺放著各式各樣的竹簡。待到張儀進去時,龐涓已經翻到第五個書架,仍然沒尋到要找的書。孫賓駐足在第二個書架前。蘇秦停在第一個架前,正在翻閱一卷竹簡。過有一時,許是累了,蘇秦坐下來,將竹簡展開,就著火把,聚精會神地讀起來。
張儀後來居上,動作麻利地翻過幾個書架,在第六個書架前麵趕上龐涓。龐涓展開一卷,似乎中意了,開始翻看。
張儀衝他看有一時,突然發話:“四師弟,尋到什麽寶物了?”
“四師弟?”龐涓一怔,轉過頭來,盯住他。
“咦,”張儀故作驚訝,“不叫四師弟,該叫你什麽?”
龐涓麵現不悅:“之前怎麽叫來著?是龐仁兄!”
“嘿嘿嘿,”張儀哂笑幾聲,“之前是個客套,四師弟竟然較真了!”
“我這⋯⋯”龐涓略頓一下,緩緩道,“怎麽稱你?”
“當然是二師兄嘍!”
龐涓眼珠子一轉:“你哪年生的?”
“四師弟是要排年齒嗎?還記得給大師兄磕頭嗎?”
“我這⋯⋯”龐涓隻得點頭,“好好好,二師兄,龐涓認你了!”
張儀慢條斯理地拍拍他的肩膀:“輩分擱在這兒,不認能成嗎?”
龐涓正待發話,洞中傳來腳步聲,緊接著是玉蟬兒的聲音:“辰光到了,請拿書走人!”
蘇秦、龐涓、孫賓各拿一書,依次走向洞口。
張儀沒有尋到合適的書,急急慌慌地在書架上翻找。
玉蟬兒厲聲:“張—儀?”刻意將兩字之間的聲音拖得特長。
張儀回望她,賠笑道:“師姐,我這⋯⋯稍稍等一會兒!”
玉蟬兒進洞,從他手中拿過火把,冷冷地盯住他。
張儀做個苦臉:“師姐,求你了,就一小會兒!”
“哈哈哈哈,”龐涓大笑幾聲,對玉蟬兒道,“師姐呀,我們可都看著你呢。”
張儀橫他一眼:“姓龐的,亂插什麽話,這兒沒有你的事兒!”
玉蟬兒亦橫他一眼:“也沒有你的事兒了!”說著,拿火把趕他。
在玉蟬兒的火把驅趕下,在龐涓的哈哈哈長笑聲中,張儀不無尷尬地抓起一冊,逃出書洞。
山裏的冬天,說來就來。接後幾日,朔風呼呼刮來,天氣說冷就冷了。四人搭建的草舍果如童子預言,戶大招風,屋內寒冷刺骨,存不住一絲兒暖氣。幾人請來大師兄童子參謀,重新選址,一連忙活數日,將草舍重新搭過。
安居之後,四人一道下山,至宿胥口置辦糧、油、鹽等過冬用的一應物品,肩挑背扛,運入穀中,開始正式的“修道”生活。在大師兄童子的安排下,他們將一日時光切割成若幹時段,或練拳,或打坐,或讀書,或習琴,或對弈,或采集,或為炊,具體做什麽,完全看當日天氣,以陰陽之道調養生息,日出即起,日落而息,甚是規律。
洞中藏書甚是豐富,沿洞壁擺了許多木架,木架上放置著各式各樣的竹簡。若是將它們裝進牛車,隻怕十車八車也拉不完。要想讀完它們,莫說是三年五年,縱使十年二十年,隻怕也難。因而,四人特別看重每日晨起的一刻鍾選書時間,都想在這一刻鍾內尋出特別適合自己的書,甚或寶書。
隻有在此時,蘇秦、張儀、孫賓、龐涓四人的差別才顯現出來。蘇秦沒有讀過多少書,那模樣就如一個走進寶庫的窮人,望著琳琅滿目的各式珠寶,一下子暈了頭,隨便哪一本都是好書。張儀卻是東挑西揀,似乎哪一本都不中意。龐涓一頭紮進書堆裏,隻選有關兵法戰陣的竹簡,尋到一本即如獲至寶,揣進懷中就走。孫賓讀書則另有選擇,所選大多與兵或道有關。
對張儀而言,借書、還書的這一刻另有意義,那就是接近玉蟬兒。每逢此時,玉蟬兒總是盡職地站在門口,與他們見禮,看他們或選書或還書。隻要這一刻過去,無論是誰待在洞裏,她二話不說,虎起臉來就將他趕走。
張儀總是第一個進來,最後一個出去,且多數情況下是被玉蟬兒趕出去的。然而,莫說趕了,即使被她罵上幾句,張儀也會感到全身舒泰,幹什麽都有勁兒。
時間過得甚快,四人每日借書、讀書、還書,冬去春來夏至,不知不覺,已是半年有餘。
某日黃昏,在草堂附近的一片幽林中,蘇秦坐在一棵樹下,背靠樹幹,旁邊放著一冊竹簡,閉目冥想。
樹林暗下來,太陽落山了。
蘇秦打個驚怔,睜眼,看看天色,衝樹上喊道:“儀⋯⋯儀弟?”
沒有人應聲。
這是一棵就坡斜長的大樹,枝葉繁茂。蘇秦抬頭上望,見張儀就躺在樹冠的枝葉裏,拿竹簡蓋著臉,好像睡熟了。
蘇秦站起來,仰起頭,半吟半唱:“儀弟,日頭落山了!”
張儀做個手勢:“噓—”
蘇秦奇怪地看著他。
過有一時,張儀掀開竹簡,合上,出溜下來。
蘇秦沒有理他,扭頭走向鬼穀草堂。
張儀跟上幾步,扯下蘇秦衣角。
蘇秦住步。
“咦,蘇兄,你也不問問我?”張儀詫異道。
“問⋯⋯問你什⋯⋯什麽?”
“問我方才在想什麽呀?”
蘇秦遲疑一下:“必是在⋯⋯在想⋯⋯想書裏的事。”
張儀誇張地搖頭:“不對!”
蘇秦怔了:“不想書,你⋯⋯能想什麽?”
張儀壓低聲,激動地說:“想師姐!”
蘇秦錯愕。
“蘇兄,你猜我想她什麽了?”
蘇秦越發糊塗了:“想⋯⋯想人家什⋯⋯什麽了?”
張儀麵色微紅:“想她身上的那股香味兒!”
蘇秦會意地笑了,扭頭又走。
張儀跟上,扯他衣襟,一臉興奮道:“蘇兄,早上她⋯⋯推我了!”
“推?”蘇秦回頭,一幅汙濁畫麵瞬間在心頭閃過。
“就是在書洞裏,之前她是拿火把趕我的,可今兒她⋯⋯是拿手推的!” 張儀沉浸在自我陶醉中,“那手軟綿綿的,那身香味⋯⋯醉人哪!”
天色黑下來。
蘇秦給他個笑,加快腳步。
張儀跟在後麵,情不自禁地哼起小調,一路上想入非非。
二人腳步匆匆地走向草堂還書,趕至門口,見有燈光透過草堂的門窗。
“嘿,龐涓那廝腿倒快哩!”張儀跨步上前,推開房門。
張儀怔了。
龐涓並沒回來,反而是鬼穀子當堂坐著,童子、玉蟬兒坐在他的對麵,顯然也給四子留下了足夠位置。
張儀揖道:“弟子張儀拜見先生!”
鬼穀子給他個笑,指指席位。
張儀走到玉蟬兒身邊,撲地坐下,眼角瞄一眼玉蟬兒,見她一臉靜穆,對他視若無睹,心裏一寒,忙朝旁邊挪挪,空出點兒距離。
蘇秦跟進,拜過先生,挨他坐下。接著是孫賓回來,拜過,挨蘇秦坐了,但自己刻意靠邊兒,為龐涓留下足夠距離。
最後進來的是風風火火的龐涓。
龐涓先是一怔,繼而驚喜道:“嗬,先生?”彎個大腰,深揖,“弟子龐涓拜見先生!”
鬼穀子朝他也是一笑。
龐涓眼角一瞄,見有兩個空隙,一個在玉蟬兒和張儀之間,稍稍小些,另一個在蘇秦和孫賓之間,顯然是刻意為他留的。
龐涓斜睨張儀一眼,嘴角撇出一笑,徑直走到玉蟬兒身邊,挨她坐下。
龐涓壯實,張儀坐時刻意沒有留夠一個足位,此時從張儀這邊望過去,龐涓的腿幾乎靠在玉蟬兒的腿上了。後悔已是遲了,張儀白他一眼,忙朝蘇秦身邊挪挪,為龐涓騰出地方。蘇秦也朝孫賓那邊挪挪,給龐涓勻下地兒。
龐涓朝張儀笑笑,亦挪一挪,正襟坐定。
鬼穀子的目光逐個掃過他們,語氣和藹:“能讓老朽看看你們所讀何書嗎?”
四人相顧一眼,各將手中竹簡擺在前麵。
鬼穀子看向張儀:“張儀,所讀何書?”
“回先生的話,弟子在讀一篇論劍的書!”張儀將竹簡雙手呈上。
鬼穀子擺手示意他放下:“此書是一年前老友列禦寇造訪老朽時帶來的,說是宋人莊周新著。你可讀完了?”
“弟子讀完了。”
“能說說書中意趣嗎?”
張儀神采飛揚,侃侃說道:“弟子以為,莊先生所言三劍,可謂是三種治世之方。天子之劍,講求順應天道,諸侯之劍講求順應世道,庶人之劍講求順應人道!”
“你能悟至此處,甚是難得。如果要你選擇,你欲持何劍治世?”
“弟子首選諸侯之劍!”
“為何不選天子之劍?”
“天子之劍講求天道,天道即順應自然,無為而治。無為而治適用於三聖時代,不適用於當今亂世!”
“諸侯之劍為何適用於當今亂世?”
“此劍上應天道,下順四時,中和人民,若掌握之,可興王業!”
“嗬嗬嗬,”鬼穀子顯然對他的回答甚是滿意,“解得不錯。周武王掌握的就是此劍!”轉對龐涓,“龐涓,你所讀何書?”
見彩頭被張儀奪去,龐涓正自難忍,聽到鬼穀子問話,便揚起手中竹簡:“回先生的話,弟子所讀,乃呂公望的《六韜》!”
“甚好。以兵法入道,此書不可不讀。你且說說,《六韜》之中,你倚重何韜?”
“韜韜皆好,若論倚重,弟子傾向於後麵四韜,《龍韜》《虎韜》《豹韜》和《犬韜》!”
“你為何不倚重前麵二韜?”
龐涓不假思索,率爾應道:“《文韜》講的是如何治國,與弟子所學有所偏差。《武韜》頗好,隻是後麵四韜更精彩、更實用而已!”
“後麵四韜精彩於何處?”
“弟子可從中悟出如何去戰及如何戰勝!”
“嗬嗬嗬,”鬼穀子笑道,“說得不錯,這四韜是教戰之術。老朽問你,如果你是一國主將,有鄰國來攻,你如何戰勝?”
龐涓略想一下:“回先生的話,沒有這種可能!”
“哦?”鬼穀子驚詫道,“為何沒有這種可能?”
龐涓自信滿滿:“如果弟子是一國主將,隻會進攻他國,不會被他國所攻!”
聽他言語這般托大,眾人皆是一震。
張儀撲哧笑道:“對對對,有龐將軍在,誰敢送死?”
龐涓沒有睬他,而是神色靜穆,坐得更見端正。
“好吧,”鬼穀子微微一笑,“就算是征伐他國,你將如何戰勝?”
龐涓朗聲回道:“弟子有三招製敵:一是兵強將猛,二是三軍齊心,三是出其不意。”
“假定你三者兼具,麾下大軍也已圍定他國都城,你正要一鼓而下之,忽然接到國君的班師之命,你該如何?”
“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
“你可以不受,不過,這個君上卻不依不饒,一道接一道地連發詔書要求你班師,你敢不受君命嗎?”
“這⋯⋯”龐涓一怔,“國君為何定要班師?”
鬼穀子兩手一攤,做無奈狀:“老朽不知,你該去問國君才是!”
龐涓略一忖思:“弟子明白了。”
“你明白何事?”
“弟子舍本求末了。明日起,弟子重讀此書,細研前麵二韜!”
鬼穀子衝他點下頭,將目光移向孫賓:“孫賓,你所讀何書?”
孫賓靦腆地笑了,將麵前竹簡雙手捧起,呈給鬼穀子。
鬼穀子沒有接,隻掃一眼:“管子相齊時,不以兵革之利九合諸侯,威震天下,可謂是‘不戰而屈人之兵’的典範!”
孫賓急切問道:“先生,先祖父也對弟子提及‘不戰而屈人之兵’,弟子甚想知曉它出自何典?”
“就典出於你的先祖孫武子。孫武子曰:‘百戰百勝,非善之善也。不戰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也。’”
龐涓咂舌:“嘖嘖,百戰百勝亦為不善!”傾身,二目放光,“請問先生,此言既然是典出,就說明存在此書了!”
“孫武子的確著過一書,是講兵法的,可叫‘孫子’,亦可叫‘孫子兵法’,主要講述用兵之道。”
龐涓急問:“先生,既有此書,弟子能否一閱?”
鬼穀子搖頭。
龐涓略顯失望:“為什麽?”
“孫武子寫完此書,將之呈送吳王闔閭,闔閭視為國寶,鎖於姑蘇台,從不示人。後來,越王勾踐破吳,焚燒姑蘇台,《孫子》也就化為灰燼了!”
“說吧。”
“那書既已化為灰燼,先生何能脫口而出?”
鬼穀子掃他一眼:“拾人牙慧而已。”又看向一直低頭的蘇秦,“蘇秦,你讀何書?”
蘇秦的頭垂得更低了。
鬼穀子又問一句:“老朽能看一看你的書嗎?”
蘇秦的聲音幾乎聽不到:“弟⋯⋯弟⋯⋯弟⋯⋯”
張儀急了,拿起蘇秦的竹簡,呈給鬼穀子:“蘇師兄讀的是先聖老聃之作,請先生驗看!”
鬼穀子擺手,朝蘇秦微微一笑:“蘇秦,老朽問你,讀先聖之書,可有感悟?”
蘇秦依舊垂著頭,口吃起來:“弟⋯⋯弟⋯⋯弟⋯⋯弟⋯⋯沒⋯⋯沒⋯⋯”
“嗬嗬嗬,先聖曰,‘萬物生於有,有生於無’,亦即無中生有。你說沒有,當是有了。你的感悟既不願說,老朽也不勉強。”又轉向眾人,“你們閱讀一日,想也累了,將書留在這兒,去吧。”
眾人拱手拜過,將竹簡在麵前擺正,起身離去。
蘇秦沒有直接回草舍,而是低著頭,走向小溪邊,看起來心事重重。
張儀瞄他一眼,緊跟過去。
龐涓、孫賓回到草舍。龐涓四望一陣,不見蘇秦、張儀,納悶道:“咦,他倆呢?該他們燒飯了,不讓咱吃了嗎?”
“嗬嗬嗬,”孫賓笑笑,挽起袖子,“咱倆來做!”
龐涓袖子一甩:“這怎麽能成?說好一輪三日,今兒該當他倆!什麽都好講,規矩不能壞!”
“好吧,你尋他們去,我先把水燒上。”
四人走後,鬼穀子仍舊坐在原處。
玉蟬兒收起四捆竹簡,打成一捆,正欲進洞,鬼穀子道:“蟬兒!”
玉蟬兒回頭:“先生?”
“讓小子放去!”
童子從玉蟬兒手中接過,拎上入洞。玉蟬兒在鬼穀子跟前坐下,盯住他。
鬼穀子看向她:“蘇秦都看些什麽書?”
“天天隻借一冊書,”玉蟬兒笑了一下,“就是方才先生看到的那卷,蟬兒覺得怪呢。”
“嗬嗬嗬,”鬼穀子笑笑,點頭,“這才是蘇秦呀!”
“先生,還有一事。自拜師之後,蘇秦像是換了個人,頭總是低著,腰也挺不直,愈加沉默了,還有他的舌頭,前番用藥,原本好多了,可近來又口吃起來,見誰都不笑,吃飯總是一個人端到一邊,偶爾遇到我也是能躲就躲。我就見他笑過一次,是與童子在一起。”
“這是心障!”
玉蟬兒睜大眼睛:“心障?”
“孫賓為名門之後,張儀為富家公子,龐涓家境雖說一般,但其父做過周室縫人,也算是列爵大夫,至於你,就更不必說了。你們五人中,唯蘇秦出身卑微,人賤身輕,叫他如何抬頭?”
鬼穀子似是沒有聽見,顧自說話:“身賤人輕尚在其次,緊要的是,你們四人進穀之前已有雄厚根基,六藝俱通,唯蘇秦缺少家學,根基薄弱。這且不說,蘇秦口吃嘴笨,習的卻是口舌之術,更會覺得前路艱難啊!”
“可拜師之前,蘇秦不是這樣!”
“拜師之前,蘇秦唯有張儀可比,尚有信心。拜師之後,可比之人增多,蘇秦自慚形穢,心上就如壓塊巨石。譬如他的口吃,照說半年前就當痊愈,可你也聽見了,方才他拒不發言,出語即吃!”
玉蟬兒急切問道:“可有辦法除其心障?”
“他障易除,心障卻難。”
“這⋯⋯我們總不能看著他⋯⋯”
“蘇秦的心障在於無自信。人無自信,他人焉能使其信哉!”
玉蟬兒豁然開朗,點頭:“蟬兒明白了。”
孫賓煮好稀粥,盛好幾碗,一字兒擺在案上,正待端出,龐涓大步進來。
孫賓笑問:“賢弟回來得巧哩,飯剛燒好。尋到人沒?”
龐涓點頭:“尋到了。”
“在哪兒?”
“溪邊發呆呢。”
“這⋯⋯他們不吃飯了?”
“咱先吃吧,”龐涓端過飯碗,見涼熱可口,呼呼就是幾大口,“餓到辰光,他們自己會回來的!”
“賢弟先吃,我叫他們去!”孫賓拔腿出門。
“孫兄?”龐涓一把扯住他。
孫賓看著他。
“嘻嘻,人家正在說悄悄話哩,你這去了,豈不是壞人好事嗎?”龐涓將飯碗塞他手裏,“咱先吃起來!”
龐涓呼呼幾口喝光一碗,看向鍋裏,嘩地將案上已經涼好的一碗倒進自己碗裏,忖道:“姓張的,看我吃光這一鍋,讓你回來吃個毛!”呼呼吃完幾大口,忽又想起什麽,將飯扒完,起身,“孫兄,你慢吃,我這尋人去!”便又匆匆走向溪邊。
夜蟲啁啾,星光閃爍。
正行走中,龐涓望見前麵有道移動的白影,吃一大驚,放輕腳步。
“不會是師姐吧?”龐涓心裏一緊,跟上幾步,忖道,“一定是了!”便動作輕快,貓步向前。
前麵白影不是別個,正是玉蟬兒。
玉蟬兒沿溪漫步,耳畔回響的是鬼穀子的聲音:“⋯⋯孫賓為名門之後,張儀為富家公子,龐涓家境雖說一般,其父卻做過周室縫人,列爵大夫,你就不必說了。你們五人中,唯蘇秦出身卑微,人賤身輕,叫他如何抬頭⋯⋯蘇秦的心障在於無自信。人無自信,他人焉能使其信哉!”
正思忖間,隱隱聽到前麵傳來人聲。玉蟬兒循聲望去,見前麵巨石上現出兩個人形。玉蟬兒閃到道旁,隱於樹叢後麵。
距她不遠處,龐涓也隱起來。
石上坐著一人,另外一人在繞著石頭兜圈子。
蘇秦依舊兩手抱頭,一聲不響。
“不是吹的,”張儀責他道,“蘇兄,以你的感悟,隨便扯幾句,保準賽過龐涓那廝!瞧他那副德行,算個什麽東西?他那感悟狗屁不是!入門那日先生就已說過,用兵之道在於息爭,用兵之術在於戰勝,那廝卻充耳不聞,竟然在先生麵前不談兵道,大談兵術,這不是找啐嗎?先生真是好脾氣,若是在下,看我如何啐他!”
蘇秦仍舊悶頭,一言不發。
張儀越說越上勁了:“哼,就憑他那點兒見地,竟也敢鉚足勁兒地表現!你知那廝為何急於表現嗎?他是在討好師姐!哼,一個街頭小混混,真還以為自己是個人物哩!瞧他那副德行,早晚見到師姐,一雙賊眼滴溜溜兒亂轉,嘴巴就跟抹過蜜似的。師姐是誰?是冰清玉潔的大周公主,是天上飛的白天鵝!那廝是誰?是街頭無賴,是泥巴坑裏跳出來的癩蛤蟆一隻!可天下就有這等怪事,癩蛤蟆偏就想吃天鵝肉!什麽玩意兒呀?”
蘇秦一動不動。
張儀又轉一圈,停步,氣呼呼道:“蘇兄,你評評看,就方才見先生那辰光,孫賓身邊空地兒那麽大,他偏不去坐,硬生生插進我和師姐中間,那隻臭腳丫子差點兒壓在師姐的**上,恨得我⋯⋯”打住話頭,恨恨地在鵝卵石灘上又兜起來。
聽到話及自己,躲在樹叢後的玉蟬兒撲哧一聲,急拿手捂住嘴,心中暗罵道:“死張儀,你鬥心眼,怎又扯到我的頭上?”
龐涓把牙齒咬得咯咯直響,暗罵道:“姓張的,我是街頭小混混,我是癩蛤蟆一隻,你他娘的算什麽東西?我這⋯⋯”略略一頓,“大周公主?難道師姐是大周公主?嗯,看起來倒像,尋常女子哪來師姐這氣度⋯⋯嗬嗬嗬,如果師姐真是大周公主,這道山穀就更有趣了⋯⋯姓張的,今兒看在大周公主的麵上,龐某暫不與你計較,看你還能放出什麽屁來?”
張儀又繞巨石轉了幾圈,停下來,似是急了:“蘇兄,你抬起頭來好不?從前的那個你哪兒去了?還記得那夜我們遙望星空嗎?你選的是顆不亮的星,你說,總有一日,你的那顆星會亮起來!你聽聽,那是何等氣勢!可眼下,瞧瞧你自己,從早到晚垂著頭,從早到晚彎著腰,有事沒事躲一邊,連喝個稀粥也不敢湊堆兒。再這樣下去,你的那顆星怕是今生今世也亮不起來!蘇兄,我要求你,從明兒起,”跳上石頭,一手扳頭,一手頂住後背,“走起路來,抬頭,挺胸,就像這樣!看到龐涓、孫賓,就像看到兩根木頭一樣!聽見嗎?”
張儀似也泄了氣,放開蘇秦,跺一下腳:“悶吧,悶吧,悶成死豬吧你!”說著嗵一聲跳下石頭,“餓死了,我這先吃飯去!”便大步而去。
張儀甩著袖子,腳步匆匆地分別走過玉蟬兒、龐涓藏身的樹叢,漸行漸遠。
玉蟬兒轉出樹叢,走向溪邊,走有幾步,站住,轉個身,走向草堂方向。再後是龐涓,轉出樹叢,望著玉蟬兒漸漸遠去的背影,若有所思。
翌日晨起,旭日東升。四子絡繹來到藏書洞,開始了新一天的選讀。
不知怎麽的,這一日玉蟬兒竟是沒來,守在洞口的是童子。
玉蟬兒不在,沒了約束,所有人都放開了。張儀若有所失,又不便問什麽,悶頭走進洞裏。龐涓無心借書,隻拿冷眼看張儀。
許是想到鬼穀子的話,龐涓順手拿起歸還的《六韜》。張儀選到莊子的另一卷書,站在書架邊翻看。孫賓尋到的是《禮》,也在瀏覽。蘇秦從架上尋到三捆竹簡,用繩捆了,正要提走,目光落在他連日一直在看的《老子》上。
“嗬嗬嗬,”龐涓走過來,在蘇秦肩上輕拍一下,“蘇兄,一下子就拿三捆呀!”
“我⋯⋯我⋯⋯”蘇秦囁嚅著,將三捆放下,急切地拿起《老子》,轉身就走。
“別別別!”龐涓扯住他,賠笑道,“反正師姐不在,蘇兄想拿幾冊就拿幾冊,在下就當沒有看見!對了,什麽好書呀,得讓涓開開眼界!”說著拿過他手中的竹簡,翻開,“喲嘿,我說蘇兄,你這是要把先聖的這冊書嚼碎吃掉嗎?”目光瞟向蘇秦放下的三捆竹簡,解開繩子,翻開,“哦,這是《詩》呀!是哩,詩分風雅頌三卷,三捆實為一書,是在下誤會你了!”揖禮,“蘇兄,在下道個不是!”
蘇秦急切應道:“不⋯⋯不⋯⋯”
“嗬嗬嗬,蘇兄呀,怎麽現在還讀《詩》呀?這東西在下十歲之前就已熟記於心了!”
一語戳在疼點,蘇秦大窘,埋下頭去。
龐涓這話說得也確實過分,張儀走過來,挑戰似的望著龐涓:“在下耳背,沒聽清爽,有人在十歲之前將什麽東西熟記於心了?”
龐涓候的就是這個,斜他一眼,爆出一聲長笑:“哈哈哈哈,想是有人耳朵裏塞毛了!好吧,既然沒聽清楚,在下就重複一遍。在下二歲識字,四歲知《禮》,六歲通《詩》,八歲誦《易》,十二歲讀書破萬卷!”
張儀冷冷一笑:“在下還以為有人出生之前就會讀書呢,原來技止此耳!在下一歲識字,三歲知《禮》,六歲通《樂》,九歲讀書破萬卷,十二歲時,粗通六⋯⋯”
張儀的“藝”字沒有落下,舌頭僵在那兒。
龐涓感覺有異,扭頭一看,玉蟬兒不知何時已在門口,臉上不覺一熱,忙背過身。
張儀麵色大窘,支吾道:“師⋯⋯師姐,我⋯⋯我⋯⋯”
玉蟬兒逼視張儀,鼻孔裏哼出一聲:“張公子一向伶牙俐齒,今兒怎麽也吃起來了?是不是‘粗通六藝’呀?‘粗通’一詞也太謙讓了吧,應該是精通才是!”
被心儀的女子這般冷嘲熱諷,張儀羞得恨不能尋個地縫鑽進去。
玉蟬兒將臉轉向孫賓:“孫公子是天下名將孫武子之後,六歲知書達理,十二歲精通六藝,二十四歲被封為帝丘守尉,率衛國弱旅血戰平陽,固守帝丘二十餘日,令五萬大魏武卒望而卻步。軍功若此,孫公子仍然認為自己並不知兵,所以才來鬼穀求學。孫公子,蟬兒說得對否?”
孫賓朝她深揖一禮:“師姐所言甚是。孫賓從血中得知,孫賓遠不知兵!”
玉蟬兒從孫賓手中拿過他所選的書:“張公子,龐公子,你們請看,孫公子選的是《禮》,隻怕是二位娘胎裏就已熟記於心了的!”
藏書洞裏鴉雀無聲。
龐涓、張儀滿臉羞紅,低頭不語,蘇秦更是惴惴不安。
玉蟬兒略頓,目光轉向龐涓:“龐公子,怎麽背過臉去了?方才蟬兒聽到,龐公子是二歲識字,四歲知《禮》,六歲通《詩》,八歲誦《易》,十二歲讀書破萬卷!龐公子既已讀書破萬卷,蟬兒請問,‘自見者不明,自是者不彰,自伐者無功,自矜者不長’諸句出自何典?”
吹牛要掌握力度,不可吹破牛皮。龐涓滿臉漲紫,給她個背。
“龐公子,怎麽不說話呢?好吧,龐公子既然不肯說,蟬兒這就告訴你,這幾句典出於先聖之作,也就是蘇公子手中這冊他嚼碎了的書!”玉蟬兒目光移向蘇秦,“蘇公子,你且說說,這冊書你誦讀多少遍了?”
因自己之故而使得張儀、龐涓遭師姐奚落,蘇秦將頭垂得越發低了:“我⋯⋯我⋯⋯”
“好吧,蘇公子不肯說,蟬兒就一並代勞。就蟬兒所見,近些日來,蘇公子每日必選此書。依蘇公子才智,此書當已爛熟於心。對一部書爛熟於心而仍在不懈誦讀之人,蟬兒真心佩服!”
玉蟬兒的話音剛落,身後傳出一個沉沉的聲音:“說得好哇!”
眾人轉向聲音處,見鬼穀子站在門外,皆是一怔,待反應過來,一齊揖道:“弟子見過先生!”
玉蟬兒見是先生,趕忙讓到一側。
鬼穀子走到洞口,當門而立,給玉蟬兒個笑:“蟬兒,你說得好哇!”又轉對四人,“你們四人聽好:山不在高,在仙;水不在深,在龍;讀書不在多,在精,在悟。先聖之書五千言,老朽一生不知讀過千遍萬遍,迄今仍未徹悟。認識幾個字,讀過幾冊書,沒有什麽好誇耀的!自見者不明,自伐者無功,人生在世,又怎能自作聰明?”
鬼穀子衝四人擺手:“去吧!”
四人各拿書本,絡繹走出。
蘇秦走在最後,走有幾步,回望玉蟬兒,見玉蟬兒正在目送他。
二人對視。
玉蟬兒的目光充滿期望與鼓勵。
蘇秦心中感動,朝她深鞠一躬,快步離去。
待四人都出洞後,鬼穀子對玉蟬兒說道:“蟬兒,走,陪老朽聽聽鳥去!”
玉蟬兒挽起鬼穀子的胳膊,跟在四人身後,緩緩走出山洞。
日頭初升,百鳥呼應。鬼穀子、玉蟬兒緩步走在林中小徑上,鬼穀子邊走邊讚她道:“蟬兒,你方才說得好哇!”
“我⋯⋯”玉蟬兒小聲應道,“我不過是想幫幫蘇公子,去其心障!”
鬼穀子語重心長道:“你幫的不隻是蘇秦哪!”
玉蟬兒看向鬼穀子。
“你也在幫龐涓和張儀。他們二人,心障不在蘇秦之下!”
玉蟬兒一臉詫異:“他們也有心障?”
“目中無人,自吹自擂,不求甚解,好高騖遠,爭風吃醋,自作聰明,凡此種種,不為心障,更為何物?”
“先生是說,蘇秦的心障在於自卑,龐、張二人的心障在於自負。”
“人無完人,是個人就有心障,或表現為此,或表現為彼,程度不同而已。修道之本,就在於去除心障。去除心障,在於自覺,自覺之至,在於覺他。自覺不易,覺他也就更難了。蟬兒,你能幫助他們,既是在自覺,又是在覺他,這就是修道之路啊!”
玉蟬兒若有所思:“先生,蟬兒明白了。蟬兒也有心障!”
“能說說你的心障在哪兒嗎?”
“在於⋯⋯”玉蟬兒眼珠子忽閃幾下,“疾惡!有些人我一看見就覺得惡心!”
如此愛憎分明確實不好,於求道之路是個障礙。然而,她能在這麽短的時間內就意識到這點兒,真正是難能可貴。
“嗬嗬嗬,”鬼穀子笑道,“聽你這麽一說,真就是個障呢,曉得為什麽嗎?”
“請先生詳示。”
“你來是修道的,而在道這兒,既不存在善,也不存在惡,你的疾惡也是疾善哪!”
“啊?”玉蟬兒驚愕了,“這怎麽可能?”
“你且說說什麽叫惡?”
“這⋯⋯”玉蟬兒真還沒有想過這個,思忖有頃,應道,“惡就是惡,就是不善,就是醜,就是假,就是壞!”
玉蟬兒在說出這些字眼時,心中也是茫然。
鬼穀子接道:“什麽叫善呢?”
“善就是好,就是美,就是真。”
“所講不錯,但你怎麽來判定什麽東西是善的,什麽東西是惡的呢?”
玉蟬兒自信滿滿:“惡的就是惡的,假的就是假的,醜的就是醜的,我一眼就能看出來!”
“嗬嗬嗬,”鬼穀子笑出幾聲,緩緩搖頭,“你一眼看得出來,隻是你的眼,在別人眼裏,就不一定嘍。譬如說,在你眼裏,屎溺肯定不美,是醜,是惡,避之唯恐不及,可在花草、蒼蠅、屎殼郎眼裏,它們就是寶貝,就是營生。世間萬物林林總總,許多東西對你可能是善,對他人也許是惡。反之亦然,對你是惡的東西,對他人就可能是善。”
鬼穀子停步,看著她:“蟬兒,你能覺出自己的心障,已說明你慧心具足,是個道器,老朽賀喜你了!”
玉蟬兒亦停步,喃聲道:“先生,我⋯⋯”心中思緒萬千,欲言又止。
是啊,是非黑白、美醜善惡,這些問題有誰能講得清呢?就好比求道,求之彌精,反有可能失之愈多。人這一生,匆匆數十載,大者問鼎天下,小到粟米偷生,到頭來,究竟為了什麽呢?
蘇秦提著竹簡,腳步輕盈地走在山道上,耳畔響徹著鬼穀子的聲音:“⋯⋯山不在高,在仙;水不在深,在龍;讀書不在多,在精,在悟。先聖之書五千言,老朽一生不知讀過千遍萬遍,迄今仍未徹悟。認識幾個字,讀過幾冊書,沒有什麽好誇耀的!自見者不明,自伐者無功,人生在世,又怎能自作聰明?”
接著是玉蟬兒的聲音:“⋯⋯對一部書爛熟於心而仍在不懈誦讀之人,蟬兒真心佩服!”
蘇秦心道:“是哩,他們是人,我蘇秦也是人。他們富且貴,但那都是過去的事,在這道穀裏,他們和我一樣,都是從零開始⋯⋯是哩,山不在高,在仙。讀書不在多,在精,在悟。我之所以天天要讀這本書,是因為有些句子我沒悟出。我以為是我自己笨,可先生說他也讀了千遍萬遍,迄今仍未徹悟。連先生都沒徹悟的道理,我蘇秦⋯⋯”
蘇秦咧嘴笑了,他的臉上首次浮出自信,步子更加輕盈,腰板挺得直直的,大步走著。
日出東山,照在昨晚那塊石頭上。蘇秦跳上巨石,麵對溪水,將竹簡攤開,眼睛卻不看它。其實,這冊竹簡,他確如玉蟬兒所說,早就爛熟於心,根本不用借出。但他每次都要拿它出來,不是因為沒有記住,而是因為,沒有此冊在側,他就會覺得少些什麽。
蘇秦飽吸一口氣,麵對青山,朗聲誦讀:“道可道也,非恒道也。名可名也,非恒名也。無名天地之始;有名萬物之母。故常無欲以觀其妙;常有欲以觀其徼。此兩者同出而異名,同謂之玄。玄之又玄,眾妙之門⋯⋯”
蘇秦一氣讀下去,突然間一怔,居然不口吃了!
蘇秦似是不相信,下意識地摸摸自己的耳朵,誦讀另一段:“⋯⋯天下皆知美之為美,斯惡已。皆知善之為善,斯不善已。有無相生,難易相成,長短相形,高下相盈,音聲相和,前後相隨,恒也。是以聖人處無為之事,行不言之教。萬物作而弗始,生而弗有,為而弗恃,功成而弗居。夫唯弗居,是以不去⋯⋯”
依舊順順暢暢,無一絲兒打卡。
蘇秦興奮異常,嗵地跳下巨石,幾步跨到溪邊,看到溪水中漂下一根羽毛,信口亂講:“山上有樹,樹上有鳥,鳥長羽毛。夏日暖暖,穀風習習。羽毛掉落,隨風而飄。飄入溪水,溪水流啊流,羽毛漂啊漂,溪水繞著高山流,羽毛隨著溪水漂⋯⋯”閉會兒眼,睜開,再對溪水,“水流清清,水下有石,石是鵝卵石,水中有小魚,魚兒遊得快,岸上草青青⋯⋯”語速極快,“先聖先生張儀張伯龐涓孫賓周天子玉蟬兒師姐童子大師兄⋯⋯”跪在溪水中,喜極而泣,“蒼天哪,我蘇秦不口吃了!我蘇秦不口吃了!我蘇秦⋯⋯哈哈哈哈⋯⋯我蘇秦不口吃了⋯⋯哈哈哈哈⋯⋯”
“賢弟,賢弟⋯⋯”蘇秦在樹下連叫幾聲,扭頭四顧,竟無一點動靜。
蘇秦抬頭望向樹冠,枝繁葉茂,看不真切。
蘇秦自語道:“莫不是睡熟了,我且上樹看看!”
蘇秦爬到樹上,見張儀躺在一個大枝丫上,整個麵孔被攤開的竹簡蓋個嚴實。
蘇秦推推張儀,叫道:“賢弟!”
張儀一動不動。
蘇秦心頭一震,伸手移開蓋在他臉上的竹簡。
不料張儀雙手護牢,陡然出聲:“別動!”
“賢弟,你怎麽了?”
“不怎麽。”
“咦,”蘇秦一臉驚訝,“既然不怎麽,賢弟為何蓋住臉呢?”
“臉?”張儀兩手捂牢竹簡,“在下哪兒還有臉呀?在下的臉全都丟光了!在下無臉見人了!”忽地爬起,兩手捉住蘇秦胳膊,不無驚愕地盯住蘇秦,似乎他是一個怪物。
蘇秦驚愕:“賢弟,你⋯⋯這是怎麽了?”
張儀一臉驚訝:“咦,蘇兄,你不口吃了?”
“哈哈哈哈,”蘇秦這才想起來,大笑數聲,“在下不口吃了!在下此來就是告知賢弟,在下不口吃了!”
“你⋯⋯”張儀仍不相信,“你這說說,你是怎麽不口吃的?”
蘇秦搖頭:“不曉得呀,好像是突然之間,在下就不口吃了,真的,在下不口吃了,哈哈哈哈,蘇秦我從今往後,再也不口吃了!”
張儀興奮道:“好哇,蘇兄,好哇,蘇兄,你終於不口吃了!好哇,好哇,真正好哇!哈哈哈哈⋯⋯在下賀喜蘇兄!”說著朝他拱手。
蘇秦由衷地感歎:“雲開日出,蘇秦我終於見到晴天了!”
張儀臉色陡然陰沉,長歎一聲:“唉!”
蘇秦不解道:“賢弟為何歎氣?”
“蘇兄見到晴天,在下卻遇上驟雨了!師姐⋯⋯師姐她⋯⋯完了,在下完了!師姐她⋯⋯唉,你說蘇兄,在下怎會鬼迷心竅,與那條瘋狗咬上了呢?”張儀恨得咬牙切齒,“一切都是那個王八蛋害的!若不是在鬼穀,看在下怎麽揍他!”
蘇秦撲哧一笑:“賢弟,真要打架,你倆誰揍誰可就不一定嘍!”
張儀冷笑一聲:“誰揍誰,蘇兄你瞧好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