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27章| 雙雄臨難結兄弟 掌囚仗義釋恩公

安邑刑獄的最裏一排是死囚室,囚牢正麵均是碗口粗的木柵,門也是粗木柵,外麵掛著大鎖。每隔三十步,就有一處守值,四名獄卒分作兩班,晝夜輪值。守值時,獄卒可隔著木柵,觀察到囚牢裏麵的任何動靜。

最深處的一間囚室裏,龐涓、孫賓各戴腳鐐,席地而坐。

孫賓閉目養神,龐涓的目光盯在腳鐐上。鐐銬甚重,是專為死囚設計的特大型青銅鐐,看樣子有些年頭了。

良久,龐涓仍在觀察,頭也不抬:“孫兄?”

孫賓睜眼,看向他。

龐涓指指腳鐐,不無感慨道:“知道多少人戴過它嗎?”

孫賓搖頭。

“鐐上有行小字,是‘重耳監鑄’,據此算來,少說也有三百年了。這是死囚腳鐐,凡戴它的人,長不過一年,短不過數日。平均起來,一年算作二人,當有六百人曾戴它走向斷頭台!”

孫賓自幼研習兵法,顯然對古玩之類沒有興趣。再說,已到這個時候,龐涓竟有閑心細說這個,孫賓也是服了,送給他個苦笑,再次閉目養神。

“唉,”龐涓輕歎一聲,“孫兄,你說,人生在世,如果是這樣,就⋯⋯就是像我們眼下這樣,被關在大牢裏,再讓人戴上此等刑具,過一日,數一日,候著上那斷頭台,他姥姥的,豈不也是憋氣?”

孫賓繼續閉目養神。

龐涓恨道:“昨夜硬是讓鬼迷了,信了那個狗日的!若是有劍在手,想那幾個潑皮⋯⋯”說到這兒,“咚”一拳砸在地上。

孫賓淡淡回道:“是在下放劍的,龐兄要責,就責在下好了!”

龐涓凝視孫賓,見他平靜如常,心中就如一汪攪翻了的池水,暗自慨歎道:“唉,要說憋氣,該孫兄才是!孫兄貴為將門之後,平陽郡守,而今卻不明不白地隨你龐涓蹚進這池渾水,讓人關在這死囚室裏!即使這般,孫兄尚能平靜如水,而你龐涓卻在這兒抱恨悵歎,為的哪般⋯⋯”

緊接著,耳畔響起昨晚陳軫的聲音:“⋯⋯為孫將軍鬆綁!”

然後是孫賓的聲音:“在下與龐公子相交甚篤,情如兄弟,不敢獨享自由。上大夫若是顧念在下,請先為龐公子鬆綁!”

龐涓沉吟有頃,看一眼孫賓,心中頗是難過:“在生死麵前,即使同胞兄弟,怕也難顧,而孫兄卻⋯⋯唉,雖說我曾於他有救命之恩,但情勢不同,我放走他,是率性而為,於我並無生命之憂,而孫兄卻⋯⋯明知是死罪,仍舊赴死,此等情義⋯⋯”

想到這兒,龐涓忽地起身,站起來,朝孫賓“撲通”跪下。

聽到腳鐐一陣索索響動,孫賓睜眼看過來,已見龐涓跪在地上。

孫賓一臉震驚:“龐兄,你⋯⋯這是為何?”

龐涓拱手:“仁兄在上,請受龐涓一拜!”倒頭拜下。

孫賓改坐為跪,扶起龐涓,責怪道:“龐兄,你⋯⋯你這拜的是哪一宗啊!”

龐涓眼中淚出,悔恨交加:“唉,涓身薄命賤,死不足惜,隻是拖累孫兄,心實難安哪!”

“此言差矣!人活一世,生也好,死也好,皆因一個緣字!賓有緣得識龐兄,又有緣與龐兄共赴死難,當是人生一大快事,何來拖累之說?”

龐涓擦幹淚,凝視孫賓:“孫兄高義,涓今日始知。涓家世粗鄙,為人狂妄,兄若不棄,涓請與孫兄在此死地結為兄弟,患難與共,生死不棄!”

聽到一番肺腑之言,孫賓一陣感動,拱手道:“得與仁兄義結金蘭,共赴死難,賓於願足矣!”

龐涓環顧四周,苦笑:“可惜此處既無香燭,也無酒肴,我們隻能一切從簡了!”

“有天地、神靈做證,要香燭、酒肴何幹?”

“既如此說,我們就對天地結拜!”

二人起身,在這狹小、陰暗的死囚室裏,相對而立,互揖一禮,麵對麵緩緩跪下。

獄吏與兩個獄卒從遠處走過來,其中一個獄卒邊走邊掏鑰匙。

死囚室裏,孫賓、龐涓視若無睹,顧自盟誓。

三人遠遠就聽到孫、龐二人的聲音:

先是龐涓的聲音:“⋯⋯蒼天在上,大地做證,龐涓與孫賓於此牢室義結金蘭。龐涓年幼為弟,孫賓年長為兄。倘若蒼天有眼,我兄弟二人再生有日,龐涓誓與孫兄生死相依,富貴與共。若違此誓,萬箭穿心!”

再後是孫賓的聲音:“蒼天在上,大地做證,衛人孫賓願與龐涓結為生死兄弟,有難共當,有苦同吃。若違此誓,天雷擊頂⋯⋯”

獄卒打開牢門,獄吏走到二人跟前,冷冷問道:“二位發完誓否?”

二人扭頭看向三人。

獄吏看向孫賓:“你可是孫賓?”

“在下正是。”

“帶走!”

二獄卒不由分說,架起孫賓就走,將牢門重新上鎖。

龐涓起身,走到牢門處,隔門衝孫賓深揖:“孫兄,涓弟這裏別過了!”

孫賓略略住腳,抬腿又走。

大牢審訊室裏,公子卬端坐。

兩個獄卒押解重鐐重銬的孫賓一步一步地走進來。

公子卬審視孫賓。

孫賓回視他,一臉平靜。

二人對視有頃,公子卬臉上現出一笑:“你可是衛人孫賓,平陽郡守孫操之子?”

“正是在下。”

“為孫將軍卸去鐐銬!”

獄卒上前欲解,孫賓退後一步,不讓。

“孫將軍?”

孫賓沉聲道:“戴罪之人,不敢卸鐐去銬!”

“恕你無罪!”

孫賓一字一頓:“罪就是罪!”

公子卬肅然起敬,起身,揖禮:“在下魏卬見過孫將軍!”

孫賓回揖:“戴罪之人見過上將軍!”

“是這樣,”公子卬說道,“方才魏卬聽聞將軍涉及一樁重大罪案,初時不敢相信,待確認無疑,急來刑獄,先放將軍出獄,其他諸事,待魏卬弄明原委,稟報王上,由王上聖裁!”

“將軍好意,戴罪之人心領了。賓既入魏獄,就當聽憑魏法處置,敢問上將軍釋賓,可循魏法?”

“這⋯⋯”公子卬略現尷尬,看向司刑。

司刑做個苦臉,搖頭。

孫賓拱手:“敢問上將軍,還有何事?”

公子卬長吸一口氣,緩緩噓出。

“上將軍若是無事,戴罪之人告辭了!”孫賓回轉身,對獄卒道,“請帶罪人回到牢室!”

幾個獄卒麵麵相覷。

公子卬一臉驚訝,沉默少頃,轉對司刑吩咐道:“帶孫將軍回牢室,好生伺候!”

司刑轉對獄吏:“聽上將軍的,好生伺候孫將軍!”

幾個獄卒帶孫賓走去。

走到門口,孫賓頓足,轉身,看回來。

公子卬迎前一步。

孫賓凝視他:“上將軍,您欠平陽一個道歉!”聲音不大卻帶有深深的譴責,足以令人不寒而栗。

公子卬兩手捂臉,良久,鬆開手,轉對孫賓:“魏卬⋯⋯道歉!”緩緩跪下,朝平陽方向重重叩下三個響頭。

三個響頭叩完,公子卬並沒有起來,兩眼仍舊望著平陽方向,昔日平陽之戰的場景再一次浮在眼前:

公子卬字字如錘:“凡抗拒者,格殺勿論!”

魏卬朝裴英怒喝:“裴英,你說實話,是不是把平陽的百姓全殺光了?”

裴英的聲音:“末將謹遵上將軍命令,殺的都是抗拒的人。”

⋯⋯⋯⋯

此時此刻,在平陽死難者的見證人麵前,公子卬就如一個犯了大錯的孩子,不作任何辯解,朝平陽方向,伏首於地。

司刑及兩個獄卒看傻了,麵麵相覷。

孫賓轉身遙望平陽方向,眼中出淚。

孫賓發出一聲重重的長歎,緩緩轉身,一步一步地走向囚室。

牢門開啟,孫賓走進。兩個獄卒鎖上牢門,轉身走遠。

龐涓看過來,一臉疑惑。

孫賓一言不發,在他原來的地方坐下。

牢中恢複靜寂。

龐涓問道:“孫兄,他們⋯⋯怎麽你了?”

孫賓一臉平靜:“沒怎麽。”

龐涓驚愕:“難道不是放你走嗎?”

“是。”

龐涓急切道:“那你⋯⋯為何不走呀?”

孫賓語氣堅決:“在下不能走。”

“哎呀你⋯⋯”龐涓忽地起來,頭上冒火,“你怎麽這般糊塗呢?”

孫賓閉上眼睛。

魏惠王與幾個宮人正在後花園裏合力拔一株正在開著花的小樹。樹有胳膊粗細,宮人原要用刀砍的,惠王卻堅持力拔。在他們的身後,一片珍貴花草已被全部拔掉,一群宮人與宮女皆在勞作,無不大汗淋漓。

陳軫走過來,看呆了。

毗人湊近魏王:“王上,上大夫來了!”

魏惠王扭頭看到陳軫,高興地揚手:“嗬嗬嗬,是陳軫哪,快來幫忙!”

陳軫這才回過神來,趕忙上前,搭上力,將小樹連根拔起。

魏惠王拍拍手,察看一下樹根,不無感歎道:“唉,老矣,老矣,若是再年輕十年,就這麽一棵小樹,寡人單手就能拔出了!”

看著一地狼藉,陳軫一臉愕然:“這麽漂亮的花草,王上⋯⋯”

“嗬嗬嗬,再漂亮的花草,總也有看膩的辰光!”

“哦,”陳軫若有所悟,“王上是想換個品類?”

“非也!”

“這⋯⋯”陳軫看向毗人。

毗人悄聲道:“陛下要把這兒辟成菜園,以節約宮用!”

陳軫震驚了:“啊?”

“嗬嗬嗬,”魏惠王笑道,“陳軫哪,你來得好呢,這就教教寡人怎麽種菜!”

陳軫不無尷尬道:“臣⋯⋯”

“嗬嗬嗬,料你也不會!”魏惠王斂住笑,“說吧,你這慌慌急急地進宮,總不會隻是來看寡人的熱鬧吧?”

陳軫拱手:“臣⋯⋯是有一事奏報!”

魏惠王指向附近一個涼亭:“那兒稟去!”

君臣二人走至涼亭下麵,陳軫將孫、龐之事簡要稟報一遍。

魏惠王眯眼盯住陳軫:“你能肯定他是孫機的孫子?”

“臣審過了。”

魏惠王捋須,自語道:“奇怪,孫門怎麽出個人渣?”

“就臣所知,”陳軫拱手辯道,“孫賓不是人渣!”

“哦?”

“臣在途中巧遇上將軍,得知孫賓涉案,上將軍二話沒說,直奔刑獄。臣追上幾步,問他情由,上將軍說,孫氏一門皆是忠烈,唯有這麽一根獨苗,死不得呀!唉,伐衛之戰,孫賓血守平陽,再守帝丘,是員虎將,上將軍看在眼裏,又是惜才之人,實不忍心看他死啊!”

“嗯,卬兒說得是。”魏惠王點頭,“他放出孫賓了嗎?”

“孫賓不肯出來。”

“哦?”魏惠王奇道,“免他死罪,他難道不願意嗎?”

“那孫賓說,他既然犯了魏國的國法,就當循法處置!”

魏惠王吸一口長氣。

“孫賓攪進的是一樁死案,臣⋯⋯別無良策,隻有入宮奏請我王了!”

“依你之見,該當如何處置?”

“臣之意,龐涓係累案重犯,罪大惡極,當斬立決!孫賓雖從龐涓,卻是從犯,據臣半夜審訊,龐涓全部招供,說人都是他殺的,孫賓未傷一人,不過是做他的仆從而已!”

堂堂平陽郡守居然屈身做一個平民的仆從,魏惠王愈發驚愕了:“仆從?你是說,他做了龐涓的仆從?”

“是哩。”陳軫苦笑一下,“臣也是不解。那龐涓喬裝打扮,化名定陶富商龍公子,孫賓想是不知其人身份,受他蒙騙而攪入局中。具體因由,待臣問過孫賓,再奏我王!”

“去吧,”魏惠王擺手,“傳旨朱威,孫賓協從不罪,龐涓斬立決!”

“臣遵旨!”

午時,白虎提了個包裹,興衝衝地推開院門,衝屋裏大叫:“綺漪!綺漪!”

綺漪迎出來,靜靜地看著他。

白虎大步跨進門檻,舉起包裹:“你看!”將包裹小心地放在幾案上,打開,裏麵現出綺漪的首飾盒。

白虎指點包裹:“你清點一下,少沒?”

綺漪合上,給他個笑。

“點點,要是少了,看我這就去收拾他!”

綺漪又是一笑:“點過了,沒少。”

“哈哈哈,諒他也不敢少!”

綺漪的目光落在他的臉上,凝視他,有頃,從他的臉上移下,移向他的左手。

綺漪拉過這隻手,凝視那隻被他斬斷、又被醫師包紮好的無名指,柔聲問道:“它⋯⋯還疼嗎?”

白虎點頭。

綺漪嗔怪道:“你⋯⋯好狠心!”

白虎將她攬在懷裏:“綺漪⋯⋯”

綺漪將他的手導引到她的小腹上,喃聲道:“小家夥高興極了,這在撒潑呢!”

白虎蹲下來,將耳朵貼在她的肚皮上,傾聽有頃,點頭:“嗯,我聽到了!”

綺漪聲音更柔:“聽到什麽了?”

“聽到他說,你個混東西,你個敗家子,這一次總算是活明白了!”

“嗯。他還說,阿大,我和娘親都愛你!”

白虎眼裏一酸,緩緩起身:“黃叔呢?”

“黃叔怕我吃不好,說去尋個廚工。”

“太好了。待黃叔回來,請他到吳府一趟,告訴姓吳的,就說我們這個別院不賣了。給他二十一金,多出來的一金就做利息,讓他返還字據。還請黃叔轉告他,大家都在這個城裏混,最好識相點兒!”

綺漪點頭:“嗯。”

白虎在綺漪額頭印個吻,匆匆出去。

綺漪追前一步:“他大,你這⋯⋯”

白虎回頭,給他個笑:“他娘,不是去元亨樓!”說完大踏步走出。

綺漪倚門目送,眼角盈出喜悅的淚,兩手按向腹部,喃聲道:“小白起,你看到了嗎?你聽到了嗎?”

安邑刑獄,高牆大院,戒備森嚴。

白虎大踏步走過來,幾個獄卒攔住他。

一名獄尉從後麵走出來,上下打量他:“你是⋯⋯”

白虎遞上名帖,拱手:“在下求見司刑大人,煩請稟報!”

獄尉看一眼名帖,將他打量一番:“沒想到您就是大名鼎鼎的白公子呀!”

白虎臉上發漲。

獄尉賠個笑,伸手禮讓:“白公子請隨我來!”

獄尉引領白虎徑至司刑府。

見是白虎到訪,司刑急忙迎出,笑眯眯地盯住他。

白虎深揖一禮:“白虎見過司刑大人!”

司刑回揖道:“司刑見過白公子!嗬嗬嗬,白公子,今天什麽風呀,竟然把公子您給刮來了!”

白虎表情尷尬:“在下⋯⋯”欲言又止。

“公子有話,但講無妨!”

“在下⋯⋯在下此來,是想看看那套獄卒服還在否。”

“獄卒服?”司刑拍拍腦袋,“哦哦哦,在下想起來了,白公子問的可是上次穿過的那套服飾?”

“正是。”

司刑搖頭:“不在了。”

白虎急切問道:“它⋯⋯哪兒去了?”

“不瞞公子,因見公子嫌棄,在下就賞給別人了!甭看它是粗布服,安邑城中,不知有多少人夢中也想穿它呢!”

白虎大失所望:“這⋯⋯”

“公子怎麽問起這個來?”

白虎麵色漲紅,長歎道:“唉,大人有所不知,昨日之事,恍如夢中,今日夢醒,在下有意洗心革麵,跟從大人做個獄卒,不想卻⋯⋯”苦笑一聲,搖頭。

司刑似吃一驚:“哦?”盯住白虎又看幾眼,“公子隻為此事而來?”

“正是。”

“若是此說,在下倒可幫忙!”司刑走到一邊,拿出一套官服,遞過來,“敬請公子試試此套!”

白虎接過,審看一遍,見是上等絲緞,詫異道:“司刑大人,這⋯⋯這是⋯⋯”

“嗬嗬嗬,甭管是什麽,公子試試,看合身不!”

見他不似取笑,白虎脫下自己的服飾,一件一件穿上。司刑動手為他整理衣襟,係上飾帶,退後幾步,左右審視。

白虎一臉茫然。

司刑滿意地點頭,轉對門外:“來人!”

早已候在外麵的兩名獄吏走進來。

司刑手指白虎:“這位是新任掌囚大人,自今日始,掌管獄中各牢,你等好生侍候!”

在獄中,掌囚職別僅次於司刑,在朝是下大夫了,比一般獄卒不知高出多少。

白虎始料不及,正自驚愕,兩名獄吏跪地叩道:“下官叩見掌囚大人!”

“這⋯⋯”白虎看向司刑。

“公子莫疑,此為司徒大人吩咐,在下不過是奉命而已!”

白虎更是驚訝:“朱大人?”

“今日晨起,司徒大人早早來了,交給在下這套服飾,吩咐在下說,今日白公子可能會來。若是公子來了,仍想穿他的獄卒服,就可讓他試試此套。不合身也就算了,如果合身,就讓他穿在身上吧!”司刑拉他走到鏡前,左看右看,樂不可支,“嗬嗬嗬,公子您看,不大不小,不長不短,剛好合身!”

白虎恍如夢醒:“哦!”

司刑轉對兩個獄吏:“還愣什麽?這就陪同掌囚大人查驗各牢!”

二獄吏朝白虎揖禮:“掌囚大人,請!”

二獄吏一左一右陪同白虎一間間囚室巡查過來。

一個尖臉的獄吏指向前麵一排囚室:“掌囚大人,前麵就到死牢區了!”

“死牢區?”

“就是待決之人的囚禁之地。”

白虎信步走去,見牢中多是空的。

白虎不解道:“怎麽沒有死囚呢?”

“稟大人,五日之前剛決一批,新犯人還沒到呢!”

“哦。”

三人走向最後一間囚室,遠遠就看到了孫賓和龐涓。

白虎指向那間囚室:“不是有人嗎?”

“稟大人,他們是今晨剛剛送到的,尚未判決呢!”

“既然沒有判決,怎麽就關到死牢裏呢?”

“因為他們犯的是死罪,上大夫府上的戚爺親自關照,讓押入死牢!”

聽到是戚光關照,白虎來勁了,點下頭,徑朝牢房走去。

龐涓看向牢外,見木柵外麵站著的竟然是白公子,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拿手連揉幾揉,盯住他不放。

白虎卻沒認出他來。

二人對視有頃,白虎轉身欲走。

龐涓叫住他:“白公子!”

白虎吃一大驚,細看龐涓,遲疑道:“你⋯⋯認識我?”

龐涓沒有說話,隻是盯住他,牢牢地盯住他。

白虎近前又看:“你是何人?”

龐涓以為他不認了,陰下臉來,冷冷道:“白公子既不認識在下,在下是何人,自也不關公子之事!”

“咦?”白虎覺得耳熟,扭頭看向二獄吏,手指龐涓,“此是何人?”

尖臉獄吏應道:“稟大人,他們二人是上大夫府上的戚爺辰時送來的,說是緝捕歸案的在逃凶犯,說話這位名喚龐涓,另一位名喚孫賓,是龐涓同謀!戚爺特意吩咐,他們是朝廷欽犯,犯下不赦之罪,待報請陛下批過,即行問斬!”

白虎手指龐涓:“此人名叫龐涓?”

“正是。”

“所犯何罪?”

“稟大人,小人查過此人卷宗,得知此人甚是頑劣!”

“如何頑劣?”

“此人係安邑西街人氏,其父名喚龐衡,曾是周室縫人。四個月前,此人潛入上大夫府中,因貪圖錢財,謀殺曾經聽到鳳鳴龍吟的漁人和樵人,搶三十金欲逃,被護院羅文發現。此人凶性大發,殺羅文滅口,潛逃至宿胥口,又在那兒拒捕,殺死捕役多人,再次逃逸。官軍正在四處捕他,他卻潛回安邑,再入上大夫府,再欲行凶,被早有防範的家丁所擒!”

龐涓冷笑一聲,盯住白虎:“白公子,你是真的記不起在下了?”

白虎聽聲音很熟,悶頭想一會兒,陡地一拍腦袋:“嗯,對了,幾個月前,你是否去過元亨樓,掀翻過那兒的賭台?”

“哈哈哈哈,”龐涓長笑幾聲,“白公子倒是有些記性。白公子再想想看,就在那個元亨樓裏,還有一個叫龍公子的,白公子難道忘了?”

白虎大吃一驚,細看龐涓,終於認出他來,失聲叫道:“恩⋯⋯”

後麵的“公”字未及說出,白虎猛地意識到什麽,緊忙打住,連“嗯”幾聲,咳嗽一下,朗聲說道:“什麽龍公子鳳公子,在下不曾認識,想必是你記錯人了!”又轉對兩名獄吏,“既然此人如此頑劣,你們可要守得嚴些。萬一讓他走掉,上大夫問起來,誰也吃罪不起!”

白虎故意將“走掉”二字說得很重,也很慢,分明是在告訴龐涓,他已心中有數,早晚必來救他。

龐涓是何等樣人,聽得明白,仰天長笑:“哈哈哈哈,白公子能夠記起在下掀翻桌子,在下也就死而無憾了!在下敬請白公子正告陳軫奸賊,就說龐涓即使身首異處,也定會變惡鬼拿他!”

白虎不敢接話,做受驚狀,急轉身而去。

白虎幾人走後,龐涓心情舒暢,情不自禁地哼起小曲兒。孫賓毫不理解,不無納悶道:“龐兄為何這般高興?”

龐涓壓低聲音,一臉興奮:“孫兄,什麽叫作命運弄人,今日見矣!”

“龐兄何出此言?”

龐涓聲音更低:“方才巡監的那個掌囚大人,孫兄曉得他是誰嗎?”

孫賓搖頭。

“就是在元亨樓賭光家產的那個白家公子!”

孫賓吃一驚,睜眼看向他。

龐涓再次哼起曲兒,還將手銬敲在腳鐐上,發出節拍。

掌囚府緊挨司刑府,是個獨門院子。

回到府內,白虎在首席上坐下,滿懷心事。

尖臉獄吏以為他受驚了,關切道:“大人,甭怕那個惡徒,”湊近,“諒他沒有幾天蹦躂!”

白虎吃一驚,略定一下,給他個笑:“是哩,方才還真把我嚇一跳呢。對了,依你們估計,他倆還能蹦躂幾天?”

“重囚一般是秋後斬。眼下秋斬剛過,按照常理,他們可以再活一年,隻是⋯⋯”尖臉獄吏看向一旁的圓臉獄吏。

白虎也看過去。

圓臉獄吏壓低聲道:“此二人是上大夫府上的戚爺親自解來的,特別吩咐押入死牢,嚴加看管,說是不出幾日就要問斬,萬不能讓他逃了。”

白虎滿臉驚訝:“為什麽?”

“說是陳大人今日就要麵奏陛下,像龐涓這樣的十惡不赦之徒,不可能讓他再活一年!”

白虎吸一口氣,站起來就要出門。

尖臉獄吏叫住他:“大人,您這是⋯⋯”

白虎隨口敷衍道:“在下想起一事,這下要去司徒府一趟!”

“大人稍候片刻,下官為您喚車去!”

“喚車?什麽車?”

尖臉獄吏給他個笑:“大人的車呀!”

不一會兒,一名身穿獄卒服的中年禦者趕來一輛青銅軺車,停在門口。

尖臉獄吏指著禦者對白虎道:“大人,他是您的禦者,大人何時出行,吩咐一聲就成!”

白虎未及說話,禦者已拿過一隻墊腳矮凳擺在車前,躬身道:“掌囚大人,請!”

白虎踏上凳子,跳入車中:“司徒府!”

白虎的馬車馳往司徒府,將要到時,白虎見門外停有一輛輜車,正有二人走出府門,遂叫道:“停!”

禦者停車。

走出的是陳軫和朱威。二人互相作揖,陳軫上車,朝正前方馳去。

見陳軫的車子走遠了,白虎轉對禦者道:“走吧!”

車子馳到府門。

朱威顯然看到是他了,動也不動地守在門外。

白虎遠遠停下,跳下車子,疾走幾步,拱手道:“下官見過司徒大人!”

朱威走前幾步,將他左右打量:“嗬嗬嗬,這套衣服還真合你的身呢!”

白虎卻是無心扯別的,直入主題,壓低聲道:“大人,下官此來,是有急事相求!”

“哦?”朱威略頓,伸手禮讓,“掌囚大人,請府中說話!”

二人走進府中,白虎“撲通”跪下,涕淚俱下。

朱威怔了,將他拉起:“你這⋯⋯這是為何?”

“司徒大人,還記得昨日之事嗎?”

朱威以為他是為自己浪子回頭而感慨不已,頓時放下心來,笑道:“記得呀!嗬嗬嗬嗬,白虎呀,你能洗心革麵,我、公孫衍、龍將軍,還有老家宰、綺漪等,甭提多高興了,打算忙過眼前幾日,待我王聘任你的詔書下來,一道前往白相墓地,將這個大喜事兒祭告老相國呢!”

白虎急道:“下官說的不是這個!”

“不是這個,又是什麽?”

“您記得昨日那個龍公子嗎?”

“記得。那小子是個人才,公孫衍對他讚揚有加,屢次提及他,我正打算訪他一趟,薦他到朝中做事呢。哎,順便問一句,曉得龍公子現住何處嗎?”

白虎點頭:“曉得。”

朱威起身,扯起他:“這辰光剛好有點兒空,走,我們這就尋他去。”

白虎掙脫開他的手:“隻怕大人尋到了傷心!”

朱威略吃一驚:“哦?”

白虎眼中淚出,哽咽道:“他就在下官的死囚室裏!”

“死囚室?”朱威震驚,“龍公子怎麽會在那兒?”

“龍公子是假的!他姓龐名涓,就是司徒府大半年來一直追緝的在逃重犯!”

顯然,這是朱威萬沒料到的。他長吸一口氣,緩緩蹲下,眉頭凝成一個疙瘩。

白虎將死囚室中所見略述一遍,朱威沉吟有頃,輕歎道:“唉,不瞞你說,龐家的案子我早就曉得,龐涓是被逼的。那個辰光,公孫鞅與陳軫、魏卬結成一夥,百般蠱惑君上稱王,朝中隻有白相和我反對。陳軫聽說龐涓之父龐縫人曾在周室做過王服,讓他縫製,龐縫人認為不合禮製,死活不肯做。陳軫強留龐縫人,龐涓尋到陳府討人,最終釀成悲劇。陳軫自以為他的這點兒破事兒神不知,鬼不曉,可他哪裏瞞得過我去?”

白虎急切問道:“龐家蒙此大冤,朱兄為何不去主張正義?”

朱威閉目有頃,歎道:“唉,叫我怎麽主張呢?龐涓殺人是真,刑獄前去查驗,人證物證俱在,結作死案。龐縫人被逼做衣之事,因龐縫人、羅文皆死,反倒無從查起,單憑龐涓一麵之詞,洗脫不清!再說,此事早就驚動君上了,想翻過來,難哪!”

白虎震驚:“驚動君上?”

“龐涓殺的漁人與樵人是君上召見過的,龐涓搶走的金子是君上賜給漁人與樵人的,陳府丁役圍剿他,他殺死護院羅文等人逃走不說,又在宿胥口犯下重案,這些無不寫在案宗上,怎麽能翻?”

白虎臉色更嚴峻了。

“更糟糕的是,王上已經下旨了!”

“下旨?”

“方才你不是看到陳軫了嗎?他剛從宮裏出來,直奔我這兒!”

“他說什麽了?”

“傳諭!”

“王上怎麽諭?”

“孫賓協從不罪,龐涓斬立決!”

白虎震驚:“啊?”

朱威歎喟道:“從這道諭上看,王上聖明啊!那個孫賓你有所不知,他是春秋名將孫武子後裔,其祖父孫機是衛的相國,我曾與他見過一麵,敬服其為人,可謂忠義勇謀俱全,堪與白相比肩。孫機在衛十餘年,衛國大治。若不是王上興師征伐,孫機治下的衛國當是一片樂土。其父孫操為平陽郡守,其叔父孫安為平陽守尉,上將軍於平陽屠城時,二人及其屬從盡皆以身殉國,為孫氏一門全了名節。不久前聽說,平陽發生瘟疫,孫相國前去探望疫民,亦染病仙去。如此算來,孫氏一門,隻剩下這個孫賓了!”

“朱大人,白虎不能讓恩公死,求您救救他吧!”

“唉,王上已有旨意了,怎麽救呢?”

白虎眼珠子一轉:“您可親自審訊龐涓,向王上稟明實情,就說恩公是無辜的,是被逼的!王上是聖君,定會法外開恩哪!”

“唉,白虎啊,該講的我已講過了!王上不殺孫賓,一因其是名門忠烈之後,二因其是協從,罪尚可赦。龐涓不同啊!身為首犯,命案累累,所有證據皆不利於他,叫我⋯⋯唉!”

白虎跪下,叩首不起。

朱威閉目沉思,良久,抬頭道:“白虎兄弟,王上旨意是斬立決,我這兒最大的權限是讓你的恩公再活三日!你可去尋公孫衍,他點子多,或有辦法讓他多活些時日!”

白虎爬起就走。

朱威叫住他:“還有⋯⋯”

白虎住步。

朱威從案下拿出一物,叮囑他道:“你來我這兒隻是為這個,你所講的,我全都沒有聽見!”說著遞過去。

白虎接過一看,是一張司徒府下發的任命書。

白虎抬頭看向朱威,一臉疑惑。

“這是司徒府的臨時授命,你的正式任命詔書我已具表奏報王上,當在三日之內下發!”

白虎收起命書,不及告辭,起身出門,急急跳上車子,對禦者吩咐道:“快,南街!”

白虎直入公孫衍小院,將事由備細講述一遍。

公孫衍仰脖子灌一氣,抿下嘴巴,將葫蘆屁股指向白虎,大笑道:“哈哈哈哈,你呀,司徒大人已經答應你放走你的恩公,還跑到我這兒幹什麽?”

白虎怔了:“他⋯⋯沒有答應呀!”

公孫衍又喝一口,吧咂幾下嘴皮子,誇張地搖頭:“唉,你真就是個糊塗蛋呀,不輸光家產才是怪呢!”

“這這這⋯⋯”白虎急了,“這與輸贏何關?”

“想想看,你是掌囚大人,犯人是在你的手裏,你去求告司徒大人,大人說你講的他全沒聽見,還一再強調給你三日時間,分明就是讓你在三日之內放人嘛!”

白虎撓會兒頭皮:“這⋯⋯刑獄守備甚嚴,叫在下如何去放?”

“嗬嗬嗬,”公孫衍略略一想,笑道,“若是此說,在下倒是有個小偏方兒,公子或可一試!”招手,“借隻耳朵!”

白虎湊上耳朵。

公孫衍附耳低語,白虎臉上漸漸浮出喜色。

翌日午後,刑獄的所有吏員聚集在司刑府的大堂裏,白虎跪在最前麵,恭聽王命。

王命是朱威宣讀的:“⋯⋯魏王詔命,任白圭之子白虎為刑獄掌囚,爵下大夫,月食祿五石,欽此⋯⋯”

白虎接旨謝恩。

朱威還有其他事務,宣完詔命就乘車走了,司刑吏員也都散去,各司各的事務。

司刑朝白虎拱手道:“在下恭賀公子了!”

白虎揖道:“承蒙大人栽培!”

“嗬嗬嗬,什麽栽培不栽培的,公子厚福,掌囚不過是個起步,未來前程不可限量呢!”

白虎再揖:“謝大人吉言!”

司刑指下刑獄:“掌囚大人,走,在下陪你宣布一個王命!”

司刑帶上一個獄吏並兩個獄卒,徑直走向孫、龐的死牢。

聽到腳步聲,龐涓起身,走到柵欄前,盯牢二人。

孫賓依舊靜靜地坐著。

司刑叫道:“罪犯龐涓、孫賓聽旨!”

龐涓嘴角撇出一笑:“聽著呢!”

“王上口諭,孫賓協從無罪,即予釋放,龐涓首惡累犯,斬立決!”

龐涓仰天長笑:“哈哈哈哈!”

“來人!”

兩名獄卒聞聲跑來。

司刑看向二人:“釋放孫賓,晚餐為龐涓添菜上酒,明日午時加酒三碗,為龐涓餞行!”

孫賓震驚。

龐涓再爆長笑:“哈哈哈哈!”

一名獄卒拿出鑰匙,打開牢門,走向孫賓,剛要打開他的鐐銬,卻被孫賓甩開。

獄卒怔了。

孫賓淡淡地看向司刑:“請大人轉奏王上,不釋龐涓,賓不出此牢!”

“這⋯⋯”司刑一臉茫然。

白虎轉向司刑,悄聲道:“孫賓與他結拜為兄弟了,有些情義,一朝分離,想必舍不得,在下之意是,幹脆讓他倆多待一夜,待明日過完刑,再放孫賓不遲!”

“也好。”司刑轉身離去。

白虎遞給龐涓一個眼神,轉身亦去。身後響起獄卒的上鎖聲。

“哈哈哈哈—”龐涓又一次長笑。

回到司刑府,司刑大是感慨:“真沒想到,天底下竟有這般重情尚義之人!”

白虎歎服道:“能得孫將軍舍生赴義,這個龐涓有幾下子!”

“是呀。有朝一日若是在下陷入這般絕境,得遇一人如孫將軍,死無憾耳!”

“唉,”司刑長歎一聲,“許多事,可望而不可求啊!”

“嗬嗬嗬,不說這個了,下官另有一事求請大人!”

“什麽求請不求請的,公子有何吩咐,但講無妨!”

“白虎無尺寸之功卻得此位,頗為過意不去,有意置薄酒一席,與眾位兄弟交個心!”

“嗬嗬嗬,”司刑笑應道,“在此獄中,迎來送往本是常情,吏員升遷調動,均要慶祝。公子浪子回頭,又蒙陛下欽點,慶賀理應更隆重一些才是。這樣吧,此事交由在下張羅,刑獄所有吏員都可自尋機緣到元亨樓小酌,公子意下如何?”

“這個倒好,隻是⋯⋯”白虎伸出左手,現出仍包紮著的無名斷指。

司刑一怔:“哦?”

“下官放言不再踏入元亨樓半步,斬此指為誓!”

無意之中觸到對方的痛處,司刑略顯尷尬地笑笑:“嗬嗬嗬,這個在下倒是沒有料到。”

“再說,下官初來乍到,不能厚此薄彼,想請刑獄所有同仁,尤其是下官的部屬,無論吏員獄卒,皆喝一杯,隻是⋯⋯這刑獄重地,須臾離不開人,卻是個難!”

司刑思考有頃,打個響指:“這樣吧,我們可以叫來酒菜,讓大家在獄中熱鬧一番,慶賀、守值兩不耽擱!”

“太好了!”白虎摸出十塊金餅,雙手呈上,“這點小錢,大人暫先拿去操持,何酒何菜,盡由大人做主!若是不夠,大人可先墊上,下官後補!”

司刑推拒,誠惶誠恐:“不成不成,為公子慶賀,豈能再用公子的錢?”

白虎麵現不悅:“大人若不拿錢,這場酒下官就不喝了!”

司刑勉強接下,賠笑道:“好好好,公子厚意,在下先替諸位仁兄領了。”

陳軫、公子卬正在對弈,戚光走過來,小聲稟道:“稟主公,獄中密報,司刑宣讀王上諭旨,釋放孫賓,孫賓卻不肯出,聲稱若要釋他,須先釋龐涓!”

陳軫苦笑一下,看向公子卬,將手中棋子晃晃:“嘿,上將軍呀,你且說說,這個棋子該怎麽落?”

“這這這⋯⋯”公子卬愕然,“這人真是個迷糊!”

陳軫轉問戚光:“司刑怎麽說?”

“司刑的安排是,明日午時處斬龐涓,孫將軍既不肯出獄,就讓他再陪龐涓一晚!”

“也好!”

公子卬看向陳軫,微微一笑:“待明日斬了龐涓,就請孫將軍來,你我為他置酒壓驚!”

“敬聽卬弟!”

向晚時分,掌囚府中吆五喝六,杯盤狼藉。白虎原本善酒,隻是存下心事,不敢真喝,能搪塞盡量搪塞,不能搪塞的勉強陪飲一爵,不醉卻做醉狀。

酒過不知幾巡,見司刑及眾獄吏俱已醉了,白虎將酒菜等物裝入一隻提籃,晃著醉步,一步三搖地走向死囚室方向。

白虎走過來,朝二人揚揚酒肉。

見是掌囚大人前來探訪,二卒跪叩:“小人叩見掌囚大人!”

“嗬嗬嗬,二位勞苦了!”白虎笑著放下籃子,“大家皆在暢飲,唯你二人在此守值,本府過意不去,特來敬二位一盞!”說著席地坐下,切肉,斟酒。

二獄卒激動不已,再叩:“小人謝大人恩賜!”

白虎將切好的肉塊分別放在二人麵前:“這是司刑大人親手置辦的上好鹿肉,呷酒極品,敬請二位品嚐!”

“謝大人賞賜!”二獄卒起身,吃肉。

白虎看向二卒:“敢問二位尊姓大名,可有家室?”

尖臉獄卒停下吃肉,拱手道:“大人麵前,小人不敢言尊,小人姓馮名貴,已有家室並一雙子女!”

圓臉獄卒亦停下,拱手:“小人姓陳名淇,亦有家室並三個犬子!”

白虎舉爵:“來,本府敬二位闔家幸福,幹!”

馮貴、陳淇舉爵,誠惶誠恐:“敬字不敢,小人謝大人賜酒!”

三人飲盡。

白虎摸下嘴巴,似是想到什麽:“哦,對了,順便問聲,那個死囚睡得可香?”

馮貴應道:“稟大人,方才還在唱歌呢!”

白虎略顯詫異:“哦?死到臨頭還在唱歌?”

馮貴納悶道:“是呀,小人監過無數死囚,似他這般,見所未見哪!”

“那個孫賓可在?”

“在在在。真是一對怪人,陛下已經赦他,可他偏偏不走,非要陪死不可!”

“嗯,是條漢子!走,今兒是本府的好日子,這也敬他們一爵,權作為死囚餞行!”白虎提上籃子,站起來。

馮貴、陳淇打了火把,引白虎走向牢室。

牢室門上掛著銅鎖,牢中了無動靜。

馮貴看過去,驚訝道:“咦!怎麽不哼了?”見裏麵仍無回應,便將火把照過去。

白虎隔柵望去,火光下,龐涓、孫賓各自坐著,中間是幾個菜與一壺酒,各人麵前皆有酒爵。

白虎對馮貴說道:“馮貴,開門!”

馮貴二人將門打開,與白虎一起進去。龐涓、孫賓顯然知道白虎的用意,顧自舉爵對飲,隻不作聲。

馮貴對孫、龐二人說道:“龐涓,孫賓,今兒是掌囚白大人的好日子,全牢把酒慶賀。白大人知你二位皆是漢子,特來為二位餞行!”

龐涓緩緩轉過頭來:“是嗎?酒呢?”

白虎斟好二盞,遞給馮貴、陳淇:“敬給二位!”

馮貴、陳淇各端一杯酒,分別遞給龐涓與孫賓。

就在二人遞酒之機,白虎猛地拔劍,刺入陳淇後心。馮貴聽到聲響,轉頭見是陳淇悶聲倒地,驚得呆了。

白虎拔出寶劍,劍尖對準馮貴胸膛。

馮貴嚇得兩腿發顫,口吃道:“白⋯⋯白大人!”

白虎從馮貴腰間拔出鑰匙,打開龐涓、孫賓的鐐銬,拔出他們的佩劍,遞給龐涓、孫賓。龐涓、孫賓各自動手,脫下二人的獄卒服套在身上,將囚服換給他們,使其各自躺下,將血跡用幹草蓋了。

白虎低聲對二人道:“二位恩公,快隨我走!”

“甭急!”龐涓用手指蘸了獄卒的血,在牆上飛快寫道:“殺父之仇,不共戴天;陳軫奸賊,血債血還!龐涓。”

待龐涓寫完,白虎熄了火把,引領孫、龐二人摸出刑獄,走向大門。

將到大門時,白虎駐足,轉對二人,悄聲道:“二位恩公,你們頭前先行,就作喝醉了,他們若是盤問,不去理睬,隻管走去。”

龐涓應道:“明白。”

龐涓、孫賓皆作醉態,相互攙扶著蹣跚走去。白虎忖了距離,搖搖晃晃地跟在後麵。

幾個門衛也各喝了酒,半醉半醒。望見龐、孫皆是獄卒打扮,醉成這樣,遂不加盤問,任憑二人走出。

遁出刑獄,二人在一處陰影下略候一時,望見白虎大步流星地追趕過來。

龐涓悄聲叫道:“白公子!”

白虎轉過來,三人鑽入陰影裏,沿街道向城牆飛奔。

因無戰事,安邑的城牆上並無兵士守值。三人選到隱蔽處,白虎打開隨身包裹,拿出兩套衣服,讓二人換過,又拿出一條繩索,係在城垛上。

待做完這一切,白虎撲地跪叩:“恩公在上,請受白虎一拜!”

龐涓急急拉起:“白公子快快請起!”

白虎起身。

龐涓責道:“公子拜的是哪一出?若是要拜,也該在下拜公子才是!若無公子,龐涓之命休矣!”

“恩公啊,救命容易,救心卻難。若無恩公,白虎⋯⋯畜生不如啊!”

見到如此知恩之人,龐涓一陣感動,緊緊握住白虎的手:“公子能有此悟,我就認你作兄弟了!從今日起,你就叫我大哥!”

白虎叫道:“大哥!”

龐涓手指孫賓:“兄弟,這位是大哥在你的獄中結拜的義兄,孫賓!”

白虎朝孫賓深揖一禮:“孫大哥,白虎謝您了!”

“這⋯⋯”孫賓怔了,“謝從何起?”

“謝孫大哥為龐大哥舍生赴義!”

“嗬嗬嗬,這不是沒赴嗎?”孫賓笑著回揖道,“孫賓見過白公子。”似是想到什麽,麵現憂慮,“白公子,您這樣放走我們,若被查出,就是死罪啊!”

“大哥放心,白虎已有安排。事不宜遲,白虎就此別過,請二位大哥快走!”白虎從身上摸出一物,塞給龐涓,“恩公拿上這個!”

龐涓接過一看,是隻沉甸甸的錢袋。龐涓也不推辭,握牢白虎之手:“好兄弟,後會有期!”說畢退後一步,深深一揖,轉個身,率先縋下城去。

目送二人泅過護城河,遁入茫茫夜色裏,白虎方才轉身,沒入黑暗中。

翌日晨起,陳軫練會兒劍,正在簡上寫著什麽,戚光急急慌慌地跑進來,大口喘氣:“主⋯⋯主公,出⋯⋯出大事了!”

陳軫放下毛筆,斜他一眼:“什麽大事?”

“龐⋯⋯龐涓逃⋯⋯逃了!”

陳軫顯然不肯相信:“死囚牢裏如何能逃?”

“說是昨日夜半,龐涓假作肚疼,騙來獄卒,殺死二人,用他們身上的鑰匙打開鎖鏈,穿了獄卒服飾,趁夜色蒙騙門衛,縋城逃走了!”

“朱威曉得不?”

“朱威聽聞此事,大發雷霆,當即發出追緝告示,撤了司刑的職,同時表奏陛下,自請處罰!”

“哦?”

戚光湊前一步,低聲道:“主公,小人對此甚是起疑。大魏刑獄,壁壘重重,盤查極嚴,數十年來未曾發生過一起死囚越獄之事,偏是我府送去之人,僅過三日,就讓他逃了!”

“依你之意,此事與司徒有關?”

“小人隻是猜度!那⋯⋯那龐涓還在牆上寫下兩行血書!”

“血書?是何血書?”

“殺父之仇,不共戴天;陳軫奸賊,血債血還!”

陳軫心頭一凜,怔了一會兒,歎道:“唉,看來你是對的,不該將他們送官!”臉上忽又現出恨勁,“朱威這廝,看起來溫和,做事卻狠,竟敢⋯⋯”

“主公說得是,龐涓準是他有意放走的,主公可向陛下參他!”

陳軫給他一個白眼:“參他要有證據!”

“證據就是白家那個小子!”

陳軫一怔:“白公子?”

“正是。龐涓在元亨樓裏救出他後,當夜被擒,次晨被小人送入刑獄,白家那小子偏就於那日後晌前往刑獄就職,做了掌囚,死牢就在他的轄下!”

陳軫吸一口長氣。

“就在昨晚,白家小子獄中大宴,慶賀王上任命,獄中所有吏員盡皆醉倒,那龐涓必是被那小子趁機救走!”

陳軫閉目長思。

戚光略候一時,接著說道:“白虎獄中聚眾酗酒,私放死囚,當是死罪。朱威縱容部下,治律不嚴,亦有瀆職之罪,主公不可放過他們!”

陳軫猛地睜眼,白他一眼:“亂講!”

戚光驚愕:“主公?”

“刑獄是朱威的地盤。他敢如此放人,必有應對。再說,你怎麽證實龍公子就是龐涓?還怕元亨樓之事鬧得不夠大嗎?這麽告訴你吧,龐涓若是得朱威指示私放,你我就動他不得!”

戚光喃聲道:“是。”

陳軫緩緩噓出一口氣:“唉,這麽告訴你吧,元亨樓的事,朱威與公孫衍盡皆知情。我若告他,他必反咬於我。元亨樓聲名狼藉,王上或有所聞,倘若因龍公子涉案而借機追查,豈不壞我大事?再說,朱威是什麽人?是國戚!白虎是什麽人?是白家獨子!甭說我們沒有證據,即使證據確鑿,王上是重情之人,也必念及故情,網開一麵!朱家、白家在魏地盤根錯節,勢力龐大,你讓我等何以自處?”

“事既至此,就不必再提了。至於姓龐的那廝,諒他一條小小泥鰍,還能掀起多大的浪濤?多放些人下去,訪得勤些,再得此人,先斬後奏!”

戚光拱手:“小人遵命!”

陳軫目露凶光:“放話出去,無論是誰,隻要拿到龐涓腦袋,懸賞百金!”

“小人遵命!”

龐涓、孫賓逃出安邑,不走大道,或走青紗帳,或走偏僻小路,曉宿夜行,不消兩日,來到一處三岔道口。

龐涓察看路標,驚喜道:“孫兄,這兒是韓境了!”

孫賓噓出一口氣。

“有兩條路,一條往北,可到上黨,一條往東,可到南陽。孫兄欲往何處?”

孫賓反問道:“賢弟欲往何處?”

龐涓咬牙:“涓弟心中,唯有‘報仇雪恥’四字,餘皆不存!”

“賢弟心情,賓感同身受。隻是眼下時機未到,賢弟若是勉力為之,或欲速不達,大仇未報,反受其害!”

龐涓點頭道:“孫兄所言甚是!何去何從,涓弟也真沒個譜兒。孫兄可有去處?”

“賢弟可願前往雲夢山一遊?”

“雲夢山?去那兒何幹?”

“不瞞賢弟,在衛之時,賓有幸得遇墨家巨子。賓敬服巨子,誠意拜他為師,不料巨子力薦在下前往雲夢山學藝。據巨子所說,雲夢山中有位高士,名喚鬼穀子,天下學問無所不知。在下深信巨子所言,特去求拜先生為師,本欲經宿胥口直入雲夢山,不料先遇小偷,後遇賢弟,生出許多曲折來!”

“不知孫兄求拜鬼穀先生,欲學何藝?”

“在下天性愚癡,除兵學之外,並無其他喜好!”

龐涓大是興奮:“太好了,兵學正是涓弟心中夙願!”

孫賓指向朝北的上黨方向:“那我們就走這條,入上黨,經由滏口徑入邯鄲,由趙地進雲夢山,雖說遠些,卻是安全!”

“安全倒是安全,卻是繞得遠了。”龐涓指往東,“就走這條,經由白陘,直入雲夢!”略頓,發下狠,“死過之人,我倒想看看還有何人敢攔?”

“就依賢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