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28章| 雲夢山四子求師 鬼穀洞先生拒徒
雲夢山的秋天,別是一番景色。因是初秋,樹葉尚未見黃,天氣也未見涼,既沒有秋風掃落葉般的悲涼,又不似夏天那般火熱,真正是個宜人季節。
這一天,景美溪唱,鳥語花香。沿著山穀一路走來的蘇秦和張儀,沐浴著習習秋風,卻是無心賞景,快步前行,邊走邊識別道路。穀口一塊巨石上刻著“鬼穀”二字。刻痕蒼勁,入石寸深,長滿了青苔。
蘇秦麵石肅立,揖禮。
張儀盯住刻字欣賞一陣,上前撫摸刻痕,歎喟道:“總算到了!”退後一步,揖禮。
此時此地,二人內心如同朝聖。
二人沿著穀中小溪大步走去。張儀步子漸慢,與蘇秦拉開距離。蘇秦停下腳步,扭頭唱道:“賢弟⋯⋯”
張儀抖抖腳:“我這⋯⋯腿肚怎麽發軟哪?”
蘇秦拐回來,關切地唱道:“何處不爽,是疼是癢?”
“不知道。”張儀蹲下來。
“我看端詳!”蘇秦作勢要檢查他的腿。
“不用看,不用看,我是⋯⋯”張儀指指心窩,“這兒!”
蘇秦盯住他,看他的腿,又看他的心,猜不透他究竟是哪兒不舒服。
張儀輕歎一聲:“唉,我這⋯⋯待會兒見到鬼穀先生,該⋯⋯怎麽說呀?”
“該怎麽說你就怎麽說呀!”
“我⋯⋯”
不待他說下去,蘇秦扯起他,唱道:“車到山前都是路呀,賢弟隻管朝前走呀!”
張儀脖子一梗,牙一咬:“好,在下這就走,大不了讓老白眉趕出山門,來個利索!”說著故意甩開膀子,頭前大步走去。
二人沿穀中小溪走有二裏多地,看到前麵豁然開闊,有個山窩,窩中現出一個草廬,草廬前麵的草坪上坐著一個小孩,正對太陽席坐,二目迷離,動作宛如一個修行大師。
二人近前一看,正是在洛陽扛幡的童子,心中大喜。
童子眼睛閉合,煞有介事地端坐。
張儀上前一步,揖禮:“童子,請問此地可是鬼穀?”
童子似是沒有聽見,依舊坐在那兒。其實,他們一進穀童子就看到了,這個動作是他特別為二人準備的。
張儀提高聲音:“童子?”
童子睜開眼睛,白他一下,又閉上了。
張儀知他故意賣弄,但也沒有辦法,隻好又揖一禮,將聲音提得更高:“童子,在下張儀有問!”
童子終於開口了:“要問什麽,問吧。”
“此地可是鬼穀?”
童子睜開眼睛,斜眼打量他一番,學著長者的語氣緩緩說道:“你們進穀時,可曾看到一塊刻字的石頭?”
“看到了!”
童子鼻子裏哼出一聲:“那你還問什麽?”
張儀一拍腦袋,苦笑道:“唉,一進穀裏,人就整個傻了。”轉對童子,“請問童子,鬼穀先生可在?”
“不在。”
張儀先是一驚,繼而噓出一口氣,看向蘇秦。
蘇秦一急,竟是忘記唱了:“先⋯⋯先⋯⋯先生哪⋯⋯哪⋯⋯”
見他“哪”不出來了,童子撲哧一笑:“蘇公子,先生雲遊去了。”
“什⋯⋯什麽是雲⋯⋯雲遊?”
童子指指遠處的大山:“就是進大山裏玩兒去了!”
“這⋯⋯”蘇秦看向張儀。
張儀微微皺眉,對童子拱手道:“敢問童子,先生何時回來?”
童子橫他一眼,沒好氣地應道:“先生何時回來,我怎麽曉得?”
張儀賠笑:“童子老弟,洛陽城裏的事,怪我眼瞎、心塞,這來穀裏,是專程向先生,還有你,賠個罪!”
童子滿意地點頭:“這還差不多,像人說的話!隻是,不要老弟什麽的,我不是你弟,也還不老呢!”
張儀再次賠笑:“是在下說得不對!童子看好,我這裏給你賠個禮!”說著深深一揖。
“這個禮我收了。不過,”童子“嘿嘿”一笑,“你還欠我家先生三個響頭和一塊酬金!”
張儀摸出一塊小金幣:“金子在此,請驗收。”眼珠子一轉,也“嘿嘿”一笑,“至於三個響頭嘛,我得見到先生再磕。”
“若是此說,你可以不磕,這就請出穀吧,先生雲遊去了。”
“這⋯⋯”張儀眼球一轉,“我們渴了,能給口水喝嗎?”
童子指下溪流:“那兒就是!”
張儀苦笑:“還餓呀,怕是走不出這道穀哩!”說完略略彎腰,手捂肚子,臉上誇張地做出饑餓狀。
童子看看日頭:“嗯,是過午了。”目光轉向張儀,“若想討口飯吃,就直說嘛,拐這麽大個彎!”又朝草舍大叫,“蟬兒姐,有討飯的來嘍!”
草舍裏沒有應聲。
“咦,蟬兒姐呢?”童子轉對二人,手指草地,“你們就坐在這兒,我去求求蟬兒姐,她一高興,沒準就會給你們盛口飯吃!”說著從地上彈起來,蹦蹦跳跳地跑向草舍。
望著他跑去的背影,張儀緩緩噓出一口氣:“乖乖,幸虧我這腦筋轉得快,不然的話,真就讓這小子趕出穀哩!”
所幸有張儀在,蘇秦長噓一口氣,朝他笑笑,在童子指定的草坪上坐下。
張儀咂吧一下舌頭,也尋地兒坐了。
洞穴深處,鬼穀子端坐於席。
玉蟬兒款款走進來,小聲稟道:“先生,蘇公子與張公子來了。”
鬼穀子輕歎一聲:“唉!”
“先生為何歎息?”
“山外塵世。”
“先生之意是⋯⋯不收留他們?”
“童子曉得該怎麽做。”
“哦。”玉蟬兒轉身離開。
童子推開門,剛好玉蟬兒從洞裏走出。
童子笑道:“嘻嘻,蟬兒姐,今兒天氣特好,我正在曬日頭,來了兩個討飯吃的!”說完嘴朝外一努,“呶!”
玉蟬兒淡淡道:“你打發他們吃就是了!”
“童子不敢做主!”
“為什麽?”
童子悄聲,語氣調皮:“在這穀裏,掌勺的是蟬兒姐呀!”
玉蟬兒給他個笑:“嘿,先生沒封我掌勺,你倒是封了呀!”
“嘻嘻,這是事實嘛。”童子走向鍋灶,“我先看看鍋裏,沒有就抓瞎了!”掀開鍋蓋,“嘿,剛好還有一小點兒!”看向玉蟬兒,目光征詢,“蟬兒姐,盛不?”
“想盛你就盛嘛。”
童子盛出兩碗粥,端到草坪上,對蘇、張二人微微一笑:“二位好口福,剛好午飯做得多些,還剩一小點兒,請享用!”說著將粥碗擺在草地上。
蘇秦、張儀互望一眼。
張儀表情尷尬:“這⋯⋯”
蘇秦朝童子拱手:“謝謝香粥!”端起就喝。
肚子也確實餓了,張儀亦忙端起。
二人喝粥。
童子坐下來,盯住二人。待二人喝完粥,放下粥碗,童子將粥碗收起,擺在一邊,站起來,做送客狀:“二位喝完了,該走了吧。我們這兒是清修幽穀,不接待外賓。”
“這⋯⋯”張儀看向蘇秦。
蘇秦起身,顯然已經沉定下來,吟唱:“稟報童子仙人,我們不是外賓!”
見他突然“不”口吃了,童子撲哧笑了:“噫嘻,仙人這稱呼童子不敢當哩。說吧,既然不是外賓,你想做啥?”
“太學求拜琴師,琴師予我錦囊,錦囊約我來此,還請仙童幫忙!”
童子表情誇張,驚詫道:“哦?錦囊呢?”
蘇秦摸出錦囊,雙手呈上。
童子接過,卻不拆看,隻朝草舍大喊:“蟬兒姐,快來,有人捎給咱個錦囊!”
草舍門開,一身山姑打扮的玉蟬兒款款而出,走向草坪。
張儀、蘇秦驚呆了。尤其是張儀,兩眼眨也不眨地盯住她看。
童子對玉蟬兒道:“蟬兒姐,就是這東西,你看看!”說著將錦囊遞給她。
玉蟬兒伸手接過,拆開,讀一遍,看向童子:“是哪位公子捎的?”
童子指向蘇秦。
玉蟬兒朝蘇秦揖禮:“這位公子,玉蟬兒見禮了!”
見她與在洛陽見過的周室二公主一模一樣,蘇秦慌亂不已,忘了吟唱,又口吃起來:“蘇⋯⋯蘇秦見⋯⋯見⋯⋯見⋯⋯見⋯⋯見⋯⋯”
玉蟬兒微微一笑,接住他的話:“公子有此錦囊,想必與我家先生有緣。隻是眼下不巧,先生雲遊未歸,玉蟬兒不能容留。請公子暫下山去,待先生歸來,你們再來如何?”
張儀反應過來,急了:“這⋯⋯先生何時回來?”
童子拖長聲音:“先生出遊,向無定期,可能十天半月,可能一年半載,也可能三年五年喲!”
這無疑是“委婉”地下達逐客令,張儀一時驚愕,看向蘇秦。
蘇秦向玉蟬兒長揖一禮,沉定下來:“懇求仙姑,悲心通融;容留我倆,恭候穀中!”
玉蟬兒看向童子。
童子笑道:“嘻嘻,蟬兒姐,你定。”
蘇秦、張儀無不熱切地看過來。
被二人如此盯視,玉蟬兒麵色微紅,指向草廬:“草廬狹小,並無多餘房舍,二位何以棲身?”
張儀來勁了:“仙姑放心,這兒山美水美,處處可歇,絕不打擾仙姑雅修!”
童子給他一個白眼:“白天山美水美,自是好過,長夜漫漫,你們哪兒蹲去?”
張儀眼珠子一轉:“小仙童,待到晚上,我們就學有巢氏,尋棵大樹爬上去,將樹枝這麽一扳,將樹葉編個窩窩,再往那窩窩裏一鑽,既遮風,又擋雨!”
“嘻嘻,”童子斜一眼張儀,“樹上倒是好去處,隻是這道山溝裏有幾隻花豹,特能爬樹,專喜夜間覓食。還有蟒蛇,夜半子時若有一條嗅到美味,爬上樹去,公子可就⋯⋯”
張儀吃他一嚇,心驚肉跳,由不得看向穀裏,陰沉沉的果是森然。
蘇秦轉對玉蟬兒唱道:“仙姑好心,蘇秦記下。何處棲身,自有辦法!”
“二位公子執意留下,就請自便!”說完,玉蟬兒轉個身,款款走回草廬。
“嘻嘻,”童子對二人笑道,“蟬兒姐答應你們了,你們就自便吧,童子這就戲魚去!”說完,撒腿跑向溪邊。
待二人盡皆不見,蘇秦、張儀兀自緩過氣來。
張儀湊近蘇秦,語氣堅決:“蘇兄,我敢賭上腦袋,這個仙姑就是雨公主!”
蘇秦跪下來,朝四個方向叩首。
張儀納悶了:“咦,蘇兄,你這是磕的哪門子頭?”
蘇秦朗聲吟唱:“感恩四方神仙,護佑公主康安!”
“好好好,這個頭得磕!”張儀亦忙跪下叩首。
玉蟬兒在草廬裏隔窗看向院中,見二人向四方磕頭,“撲哧”笑了。
向神明謝完恩後,蘇秦看看日頭,走到草廬前麵,放下包裹,四下打量地勢。
蘇秦登上一處高坡,審看一會兒,走到離草廬百步開外的一處小山窩裏,左審右看,步量數次,回頭尋找張儀,見他正在四處溜達。
蘇秦朝張儀揚手吟唱:“賢弟⋯⋯”
張儀跑過來。
蘇秦指指腳下:“此處平坦寬敞,可以造屋起房!”
張儀驚愕:“造屋起房?你是說,我們自己蓋個房子?”
蘇秦點頭。
“乖乖,”張儀咂舌道,“怎麽不早說呀,我這兒還在到處尋覓山洞呢!”說著朝手掌吐口唾沫,“說吧,怎麽蓋?”
蘇秦朝草舍努下嘴:“賢弟請借斧、鋸,隨我進林伐樹!”
張儀看向草舍:“借斧、鋸?”眼珠子一轉,“嗬嗬嗬,好差事咧!”
張儀信心十足地走向草廬,上前敲門。
房門開啟,玉蟬兒站在門內。
張儀揖道:“我們想在那兒蓋個房子,想向公主借斧、鋸,好進山伐木!”
玉蟬兒語氣冰冷,一字一頓:“你認錯人了!”接著,房門“啪”地關上。
張儀急了:“公⋯⋯”忙改口,“仙⋯⋯仙姑⋯⋯”
不待他說下去,草舍內一陣響動,舍門打開,一柄斧子破空飛出,房門再閉。
張儀呆了。
草舍內響起進洞的腳步聲。
張儀回過神來,撿起斧子,苦笑一聲,將自己的腦袋瓜子狠敲幾下,悻悻地走向遠處的蘇秦。
張儀審看斧子,背上的刻字已是模糊,顯然有些年頭了。斧刃也鈍,還有一處豁口。
張儀皺眉。蘇秦拿過斧子一看,大步走向溪邊,尋到一塊粗石,灑水磨起來。
二人輪番磨斧,不消半個時辰,斧子已是閃閃發亮,鋒利如初。二人持斧上山砍樹,待天色迎黑,山窩裏已堆起十餘根木頭。
是日夜間,天氣甚好,童子借給二人兩條草席和一床薄被,他們就在草地上躺下。許是太累了,二人話也未及多說,不一會兒入了夢鄉。
黎明時分,秋露甚大,天氣驟涼,二人身上盡皆潮濕,硬被凍醒了。
蘇秦忖知無法再睡,就與張儀一起上山,及至天黑,大大小小又扛回數十根木頭。至第三日,蘇秦借來鐮刀,割回一捆接一捆的山茅草,將之攤在地上。再後就搬運土石,割截藤條,一連忙活數日,備妥了建房所用的各種材料。
接著又幹數日,二人依靠雙手,在這個小山窩裏搭起兩間簡易草屋。到第十日黃昏,蘇秦爬到房頂,開始鋪苫最後一捆茅草。
張儀出身於富家公子,從未幹過粗活。此番親手搭出兩間草屋,心中自是欣喜,像個孩子似的走出這個門,串入那個門,而後“噌噌”幾步離開草舍,走到二十步開外,眯眼觀賞自己的傑作,美得合不攏口。
蘇秦環顧左右,見已徹底完工,這才爬下木梯,朝張儀揚手。
張儀飛跑過來,嗬嗬樂個不住,在蘇秦肩頭連拍數拍:“行啊蘇兄,看不出來你有這個手段!哈哈哈,要是把在下一人擱在這兒,隻能學那有巢氏哩!”
蘇秦指向預留的門窗位置,看向剩餘的草與木料。
張儀看過去,恍然大悟道:“對對對,方才我還在琢磨,這門窗又該怎麽辦呢?”
童子不知何時已到身邊,調侃道:“嘻嘻,叫我說,二位大可不必費心嘍!”
“咦!”張儀一怔,看向他,“沒有門窗能算房子嗎?”
童子拖長聲音,反問:“有門有窗就算房子了嗎?”
張儀應道:“當然嘍。是房子就得有門有窗!”壓低聲,陰陰一笑,“沒門沒窗是死人住的,叫棺,懂不?”
童子輕哂一聲,岔開話題:“棺與不棺,勸二位甭再忙活了,蟬兒姐這請二位吃頓香飯呢!”
二人皆怔。
張儀率先反應過來,看向蘇秦,喜不自禁:“嗬嗬嗬,蘇兄,仙姑見我們大廈告成,美味犒賞呢!”
蘇秦拍打衣服,抖去頭上的草屑,靦腆地笑了。
張儀一把扯起他:“抖什麽抖,見仙姑,得沐浴更衣!”
二人走向溪邊,洗了個澡,換了一身幹淨衣服,高高興興地來到草廬外麵的草地上。
石幾上早已放好一盆粟米粥和兩隻空碗,盆中放有一勺。
玉蟬兒端坐於草地,給二人個笑:“這些日裏,你們一定累壞了,喝碗稀粥吧!”說完看向童子。
童子拿起勺,舀滿兩碗,擺在二人麵前。
張儀端起來,見已不燙了,呼呼啦啦連扒幾口,咂咂嘴道:“嘖嘖嘖,香死了!”轉向玉蟬兒,“仙姑燒得真好!”
玉蟬兒淡淡一笑:“是你餓了!”
張儀連連搖頭:“不不不,是真香!不瞞仙姑,在下從未喝過如此醇美的香粥!”
玉蟬兒撲哧笑了:“一聽這話就是餓出來的!”
張儀轉對蘇秦說道:“是不是餓出來的,蘇兄你說!”
蘇秦咽下一口,略想一下,放聲唱道:“蘇秦誠心褒獎,碗中粥美味香!”
張儀得意道:“怎麽樣,非在下一人之見吧!”
玉蟬兒未及說話,童子看向蘇秦:“蟬兒姐的粥煮得再香,也不及蘇公子唱得好聽!”
玉蟬兒“噗”地又是一笑。
童子卻沒有笑,好奇地盯住蘇秦:“蘇公子,你為什麽總要唱歌呢?”
童子顯然是在明知故問。
蘇秦臉色漲紅,窘有半晌,方才唱道:“蘇秦生來舌根僵,不能說話隻能唱!”
童子恍然若悟,緩緩點頭:“哦,蘇公子說話口吃,唱歌反而不口吃,是不?”
蘇秦點頭。
“唱歌雖好,總得先編詞兒。唱上三日五日,詞兒倒是好編。若是唱上一生一世,蘇公子得編多少詞兒呀!”
此話擊在要害上,蘇秦長歎一聲,垂下頭去。
童子盯住蘇秦,亦歎一聲:“唉,說不成話真不方便,蘇公子,想沒想過治好它呢?”
蘇秦的頭垂得更低。
玉蟬兒給童子個笑:“你就放心吧,此病先生可治。先生留給蘇公子錦囊,約他來此穀中,不為別事,隻為治療口吃。隻是蘇公子來得不巧,剛巧先生雲遊,這才誤了!”
經玉蟬兒這麽一說,蘇秦、張儀俱是一震。他們此來,治療口吃倒在其次,拜師學藝才是真章。玉蟬兒此話,無異斷了他們的去路。然而,錦囊上寫得明明白白,二人也不好再說什麽,互看一眼,埋頭繼續喝粥。
“蟬兒姐,”童子一拍腦門,“經你這麽一說,我倒想起一事。先生臨出遊時,留給我一包藥丸,說是可治舌病。先生別的沒說什麽,我這舌頭又好端端的,不需吃它,因而也就放在一邊,漸漸竟是忘了!”
玉蟬兒恍若有悟:“這包藥丸想是先生留給蘇公子的!取來我看!”
童子跑向草堂,不一會兒提個藥包跑過來,遞給玉蟬兒。
玉蟬接過,拆開一看,高興道:“看,這包草藥正是先生留給蘇公子的,還留有話呢!”說著拿出一片竹簡,遞給蘇秦,“這是先生寫給公子的!”
蘇秦接過,赫然看到上麵是鬼穀子親筆寫下的兩行小字:“蘇秦舌藥,一日一丸;百日藥盡,舌病可痊。以吟代唱,日常習練;以說代吟,舌根自軟。”
蘇秦看罷,“撲通”跪地,望空泣拜,唱道:“先生,蘇秦⋯⋯”泣不成聲,將頭埋在地上,再也說不出一句。
許是過於激動了,蘇秦連拜三拜,仍舊將頭埋在地上,久久不起。
張儀見他埋得久了,伸手拿過竹簡,看過,一把扯起他,嗬嗬笑道:“蘇兄呀,不要隻顧高興,就忘了先生的話。你看,先生說,要你以吟代唱,日常習練。你唱這麽久,當該吟了!來來來,先吟一首詩,就《關關雎鳩》!”
見玉蟬兒、童子都在看他,蘇秦點點頭,壯起膽子,半唱半吟道:“關關雎鳩,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參差荇菜,左右流之。窈窕淑女,寤寐求之。求之不得,寤寐思服。悠哉悠哉,輾轉反側⋯⋯”
蘇秦一口氣吟畢,果然不再口吃了。
張儀鼓掌。
蘇秦靦腆一笑,朝玉蟬兒揖禮,吟道:“蘇秦謝過仙姑!”
玉蟬兒還禮:“蘇公子說大了,小女子不是仙姑!”走到張儀身邊,將他喝完粥的空碗拿過來,親手盛起一碗,遞給張儀。
張儀接碗的手微微顫抖,凝視她,激動得忘說謝字。
玉蟬兒給他個笑:“張公子,看著我做啥,喝呀!”
張儀這才回過神來:“喝喝喝!”將碗放到唇邊,目光依然停留在玉蟬兒臉上。
玉蟬兒視若不見,將蘇秦的碗拿過來,亦為他盛一碗,遞過去。蘇秦接過碗,尚未吟謝,玉蟬兒已將那包藥丸遞過來。
玉蟬兒看著蘇秦,緩緩道:“蘇公子,先生留給你的錦囊何在?”
蘇秦取出錦囊,雙手呈上。
玉蟬兒接過錦囊,納入袖中:“蘇公子,先生在錦囊裏應允你的,這已兌現了。二位公子再住下去,就是多餘!”指著盆中稀粥,“這鍋稀粥,是小女子特意煮來為二位餞行的,請二位慢用!”
玉蟬兒憑空說出此話,蘇秦、張儀顯然未曾料到,盡皆失色。
張儀呆如木雞,手中的木碗歪在一邊,尚未喝完的稀粥從傾斜的碗裏流出來,撒在草地上,他也渾然不覺。
童子急了,叫道:“張公子,你的粥,流光了!”
張儀低頭掃了稀粥一眼,再次抬頭,直勾勾地凝視玉蟬兒。
玉蟬兒回視,冷冷道:“張公子,你這樣看著我,卻是為何?”
張儀似也回到現實中,將碗放回石幾上:“蟬兒姑娘,若是此說,這碗稀粥在下就不喝了!”
童子指著他的木碗,撲哧笑了:“張公子,你已喝去一碗,這一碗也快見底了,你卻說不喝?”
張儀發起倔來:“流到地上的,仍然在地上,喝到肚裏的,在下還出來就是!”說著走到一側,伸手在嗓眼裏摳了幾摳,生生將喝進去的稀粥全部嘔出。
玉蟬兒臉色變了,冷冷地盯住他,待他嘔畢,淡淡道:“張公子,這盆稀粥是小女子的心意,公子喝了,是看得起小女子,公子不喝,小女子也無話說。”走到石幾前,親手端起蘇秦的木碗,雙手遞給蘇秦,“蘇公子,你也不喝嗎?”
蘇秦雙手接過,彎腰朝玉蟬兒鞠一躬,吟道:“蘇秦謝過蟬兒姑娘!”
“蘇公子,隻要你喝下這碗稀粥,就是謝了!”
蘇秦呼呼幾口,喝起粥來。
見她這般反應,張儀真正急了,語不成句:“上⋯⋯上蒼做證,在⋯⋯在下不是此意,在下不是看不起姑娘,是⋯⋯是⋯⋯”
玉蟬兒沒有睬他,顧自說道:“張公子,蘇公子,看得起也好,看不起也好,都是該的。小女子既不會感激,也不會傷情。隻是這道穀中,二位公子再不能住了,也無理由再住下去!小女子懇請二位喝完此粥,就收拾行囊,出穀去吧!”
蘇秦已看出來,玉蟬兒這是鐵心要趕他們下山。此前他們早已議定進山學藝,還未見到先生,竟然就被趕下山去,確實出乎他的意料。
蘇秦放慢喝粥速度,低頭思忖對策。玉蟬兒、童子盯住蘇秦,顯然在候他。待一碗稀粥喝完,蘇秦也似想好了,將空碗放回幾案上,起身,朝玉蟬兒深鞠一躬:“蘇秦再謝姑娘美粥!”
玉蟬兒一臉詫異地看著他:“小女子的話,蘇公子尚未回複呢。”
蘇秦拖長聲音,半吟半唱道:“蘇秦這就回複姑娘!”捧起藥丸,“先生留下藥丸,隻說能治在下之病,可藥丸是否靈驗,仍是未知。此藥服下,在下若有不適,又當如何是好?姑娘本性仁慈,在下懇請姑娘再生慈悲之心,容我二人穀中多留一些時日,一則觀望此藥療效,二則恭候先生。先生若是真的治愈在下舌病,於在下就是再生之恩,無論如何,在下也得麵見先生,向先生致謝才是!”
蘇秦的一番話入情入理,玉蟬兒倒也無話可說,硬要驅趕他們,顯然已是不妥,遂將兩眼望向童子。
童子嘻嘻笑道:“蟬兒姐,讓他倆再住幾天得了。先生不在,穀裏也是冷清,多兩個會說話的,也是個趣兒!”
玉蟬兒白他一眼,點頭:“好吧。”又轉對蘇秦,“蘇公子還想再候幾日,就請自便!”說完轉個身,款款而去。
看著玉蟬兒走進草舍,掩上舍門,張儀這才清醒過來,幾步跨到石幾跟前,將盆中稀粥盡數盛進碗裏,一氣喝光。
望著他的狼狽樣子,童子笑了。
張儀拿袖抹過嘴,歎服道:“嗬,好一個小女子,在下服了!”
翌日下起秋雨,冷風蕭瑟。
新草舍裏,蘇秦生出一堆火,二人燒烤起野山菇來,香味四溢。
張儀吃著菇,望著外麵如幕布一般的雨絲,感慨道:“乖乖,得虧了這兩間小房子喲!”
秋雨連綿數日,到第六天時,總算停了。
玉蟬兒款款走進鬼穀洞裏。
鬼穀子看向她:“蟬兒,雨停了吧?”
玉蟬兒應道:“停了。”
鬼穀子看向跟著走進的童子:“小子,他們進山幾日了?”
“不多不少,剛滿二十一日!”
“哦。”鬼穀子伸個懶腰,“屆滿三七之數了!”
童子走到鬼穀子身後,在他背上、頸上又是捶又是捏,笑道:“嘻嘻,先生,您老這番雲遊⋯⋯”故意頓住。
“是該回山嘍。”鬼穀子緩緩起身。
童子一臉得意:“我就曉得是。小子這就去曉諭他倆?”
“去吧。”
雨後初晴,陽光普照,山穀再次現出生機。
二子草舍前,蘇秦背簍子站著,顯然在等張儀。不一會兒,張儀走出來,腰上掛柄劍。
童子蹦蹦跳跳地跑過來,見二人這身裝扮,問道:“咦,你們這是做啥?”
張儀揚手道:“嗬嗬嗬,你來得好哩,上山采菇不?”
“采菇?就你倆?”
“對呀!”
“希望采到的不是毒菇。”
張儀驚愕:“毒菇?”
“半隻就可毒死一頭牛喲!”
“乖乖!”張儀咂舌,“幸虧方才沒有吃到!走走走,小童子,這就陪我倆采去,哪些是毒菇,你得盯實些兒!”
“沒空。”
“咦,你還能忙什麽呢?”
“來給你們捎個喜信呀,”童子壓低聲,“先生雲遊回來了!”說畢轉個身,蹦蹦跳跳地跑向溪水。
蘇秦、張儀互望一眼,竟是傻了。
有頃,張儀率先回過神來,“啪”地扔下竹簍:“蘇兄,甭愣了,換衣服!”說著走向自己的小屋。
蘇秦這也反應過來,扔下竹簍,跑進自己的小屋。
二人匆匆換過衣服,走向草堂。
離草堂十幾步處,張儀頓住步子,一臉難色。
蘇秦覺出,吟道:“賢弟?”
張儀指向自己心窩,低聲道:“我這心裏跟貓抓似的,一揪一揪的!”
“賢弟所為何事?”
張儀顧慮重重:“你說,先生他⋯⋯該不會記恨洛陽之事,趕我走吧?”
蘇秦回過身,扯他衣服:“先生何等肚量,賢弟莫作此想!”
張儀心一橫:“走,反正已到這一步了!”說著大步上前,敲門。
門開了,玉蟬兒迎出來。
張儀揖禮:“聽說先生回來了,我們特來拜見,煩請姑娘稟報!”
玉蟬兒指向剛剛掛起的一道竹簾:“先生正在休息!”
蘇秦、張儀隔簾望去,隱約看到鬼穀子簾後端坐,似入冥境。二人對望一眼,就地跪下,叩首。
一個時辰過去了,鬼穀子紋絲不動。
又一個時辰過去了,鬼穀子仍舊不動。
傍晚時分,當太陽的最後一道光線隔門射進時,草堂裏仍舊靜若幽冥。鬼穀子端坐於簾後,蘇、張跪於門外,玉蟬兒坐於幾後,聚精會神地捧讀一冊竹簡。
夕陽沉山,晚霞映天。
童子提著一籃子鮮菇和一些可食的塊根,蹦蹦跳跳地跑回草堂,見蘇秦、張儀跪在門口,不無驚愕道:“咦,你倆跪在這兒做什麽?”
張儀急打手勢:“噓—”朝草舍努嘴,“先生在休息呢!”
童子白他一眼:“擋住路了,挪一下!”
張儀麵現尷尬,往旁邊挪挪,閃開個口子。
童子走進屋子,鬧出很大的聲音。
鬼穀子似乎讓他吵醒了,張開兩臂,左右舒緩幾下,出聲吟道:“蕭蕭兮穀風,幽幽兮山林。緲緲兮有約,悠悠兮塵心。”
玉蟬兒緩緩走入簾後,小聲稟道:“先生,山外兩位公子求見,已候多時了!”
鬼穀子聲音沉沉的:“年輕人,既來求見,就進來吧。”隨即旋過身子。
玉蟬兒撤去竹簾,與童子一左一右站在鬼穀子身後。
蘇秦、張儀進門,趨至鬼穀子跟前,連拜三拜,伏於地上。
“嗬嗬嗬,”鬼穀子衝二人笑道,“老朽雲遊幾日,今日方回,讓客人久等了!”
蘇秦吟道:“晚輩冒昧,有擾先生清靜,請先生寬恕!”
“嗬嗬嗬,”鬼穀子又是一笑,“老朽想起來了,你是洛陽那位有舌疾的年輕人吧!既然是老朽請你來的,怎麽能說冒昧呢?老朽雲遊之前,已將配好的草藥留於穀中,童子該當交給你了吧!”
“交給晚輩了,晚輩已按前輩所囑,每晚一丸,服過幾日了!”
“願服就好。對你來說,這些藥丸雖能軟舌,卻不緊要!”
蘇秦急了:“前輩是說,晚輩舌疾,連這些藥丸也不濟事?”
“是哩。你的舌疾非先天所致,乃後天養成。你心氣甚高,卻無自信。於你而言,口吃並不是病,失去自信,才是真病。”
鬼穀子一句點破病根,蘇秦大是歎服,再拜於地:“晚輩謝先生指點迷津!”
鬼穀子看向張儀:“哦,這位年輕人,老朽也想起來了。你這是追進山來扯老朽的招幡兒嗎?”
張儀全身一寒,麵現慚色,叩首道:“晚輩不敢!”
“既然不是來扯招幡兒的,你尋到此處何事?”
“我⋯⋯”張儀眼珠兒一轉,“先生神算句句靈驗,晚輩認賭服輸,特來奉還先生三個響頭!先生在上,請受張儀三叩!”說完,重重叩下三個響頭。
鬼穀子微微一笑:“三個響頭老朽收下,你可以走了!”
張儀急以臂肘輕碰蘇秦。
蘇秦吟道:“晚輩還有一求,乞請前輩允準!”
鬼穀子淡淡問道:“是求卦否?”
“非為求卦。晚輩此來,療治舌疾倒在其次,隨侍先生、恭聽先生教誨才是首要。晚輩懇求先生容留!”
鬼穀子轉對張儀:“這位年輕人,你也這麽想嗎?”
張儀叩拜:“晚輩不才,欲與蘇秦一道,求拜先生為師!”
“你二人有心求學,可喜可賀。時下學者如林,大家鵲起,有孟軻之流治仲尼儒學,有莊周之流治老聃道學,有隨巢之流治墨翟墨學,有公孫鞅、申不害之流宣揚法學,有惠施、公孫龍之流開名實之宗,有淳於髡、鄒忌之流以隱語取勝,有桓團之流以詭辯盜名,還有楊朱、彭蒙、田駢、慎到之輩,皆是大家,無不著書立說,開宗立派,列國更是學宮林立,學風驟起,老朽問你,緣何不去投奔他們,反倒來此深山老林,求拜一個山野老叟呢?”
聽鬼穀子一連說出這麽多名字,張儀以為是要考試學問,豪氣陡升,出口應道:“晚輩遍觀百家學問,或宣揚大道,或彰顯小技,多為矯飾之術,不堪實用!”
鬼穀子態度和藹:“年輕人,百家學問何以不堪實用,能詳言否?”
張儀略一沉思,侃侃言道:“老莊之學遠離塵囂,提倡無為而治,而方今天下,無為則不治,是以大而失用;孔孟之學以仁義為本,以禮樂為準,而天下早已禮壞樂崩,不仁不義,也是難行;墨、楊之學修身有餘,治世不足,是以諸侯棄之不用;刑名之學,隻求以力服人,難以馳遠;名實之爭、詭辯之說,皆矯飾做作,不堪取用;至於用兵之要、陰陽之術、商賈之道、農桑之論,凡此種種,雖說有用,無不過於褊狹,不足以救當今亂世!”
“所以你就跑進這道山溝裏來了?”
“正是!”張儀順口應道,“晚輩聽聞先生有經天緯地之才,天下學問無所不知,就與蘇秦奔波千裏,慕名而來,求拜先生為師,乞請先生準允!”再叩。
“嗬嗬嗬,”鬼穀子笑出幾聲,緩緩說道,“張公子想是聽錯了。除去算命看相,老朽實無所知,何來經天緯地之才?再說,方才聽你所言,百家學問早已盡收胸中,皆有所判,老朽縱使讀過幾冊書,怎能及你?老朽門前流淌的不過是條小小山溪,哪裏容得下你這條在天的飛龍呢?”
鬼穀子之言就如一瓢冷水當頭澆下,張儀由頭頂寒到腳心,一時間呆若木雞。
蘇秦以肘頂他一下。
張儀回過神來,連連叩首,聲音發抖:“晚輩失言,敬請先生海涵!”
鬼穀子的聲音依舊十分和善:“言為心聲,何失之有?”轉向玉蟬兒,“蟬兒,天色已晚,可讓這位公子在穀中暫歇一宿,明日晨起,送他下山去吧!”
張儀大急:“先生⋯⋯”爬起來就追。
玉蟬兒伸手攔住,淡淡一笑:“張公子?”
張儀又羞又愧,臉別向一側。
“天色已晚,我們要歇息了!”玉蟬兒伸手指向草舍的柴扉,“二位公子,請!”
張儀悻悻地與蘇秦走出草堂。
夜幕降臨,繁星滿天。
蘇秦、張儀低著頭,悶聲走著。
房門到了,二人不約而同地住步。張儀給蘇秦個苦笑,進舍打點行李。蘇秦也無多話,轉身走進自己房間。
當張儀提著包袱走進蘇秦房間時,蘇秦已坐在榻沿,旁邊放著他的包袱。
張儀急了:“蘇兄,你這是⋯⋯”
蘇秦吟道:“與賢弟一起下山!”
“哎呀,蘇兄,先生隻說讓儀下山,沒說讓你下山,你當留在穀中啊!”
“賢弟不留,在下如何能留?”
張儀朝嘴巴上狠摑幾下,恨道:“都怪在下這張臭嘴,我這⋯⋯唉,活該呀我!”
蘇秦略頓:“敬請賢弟稍候片刻,容在下再求先生!”
張儀苦笑:“隻怕蘇兄求也沒用!”
“賢弟何說此話?”
“唉,”張儀輕歎一聲,“在下原還以為先生是得道之人,或有雅量,誰想竟也⋯⋯”
蘇秦沒說什麽,快步走出草舍,來到草堂。
草堂裏香氣四溢,童子正在一塊銅板上烤鮮菇,玉蟬兒走過來。童子拿箸夾起一隻:“蟬兒姐,嚐嚐,這種菇先生最愛吃!”
玉蟬兒嚐一口:“果真香咧!”湊到眼前,“什麽菇?”
“猴頭菇!”
玉蟬兒從灶台處拿起一隻,端詳:“嗯,還真像呢!”
童子緩緩噓出一口氣:“方才真解氣!”
“什麽解氣?”
“先生呀!”童子恨道,“姓張的那小子,我在洛陽就看他不順眼,不想上天有眼,轉來轉去,竟讓他轉到咱這地盤上!就他那副品性,還想跟先生學藝,嘿!”
玉蟬兒給他個笑,拿過箸子:“阿弟,來,阿姐烤!”
正在此時,門外傳來腳步聲與敲門聲。
玉蟬兒過去開門,見是蘇秦,驚訝道:“蘇公子?”
蘇秦拱手,吟道:“打擾姑娘,蘇秦求見先生,煩請姑娘稟報!”
“好咧!”玉蟬兒應一聲,燃起一支鬆明子,端起童子烤好的一盤鮮菇進洞,不一會兒,複走出來,對蘇秦道,“蘇公子,請跟我來!”
蘇秦跟在後麵,將進洞時,玉蟬兒轉過身,給他個笑:“蘇公子,要進洞了,請當心一些!”
鬼穀草堂順山勢修建,堂中有條甬道,直通山洞,草堂、山洞連成一塊,渾然一體。蘇秦跟在玉蟬兒身後,繞來繞去,前麵現出一個布簾。
玉蟬兒隔著布簾,小聲稟道:“先生,蘇公子來了!”
玉蟬兒掀開布簾,禮讓:“蘇公子,請!”
蘇秦進去,叩首,吟道:“晚輩叩見先生!”
鬼穀子劈頭一句:“你是為張公子來的吧!”
“是。”
“你有何說?”
“晚輩與張公子義結金蘭,情如手足,約定同來鬼穀,求拜先生為師。今先生不留張儀,唯留晚輩。晚輩若是獨留鬼穀,有違盟誓。晚輩是以鬥膽懇求先生,一並留下張公子,乞請先生恩準!”
“在此穀中,唯有天道,沒有忠義。老朽留你,一是與你有約在先,二是觀你天性純樸,頗有心力,若是苦修勤練,或可成為道器。若你難忘山外忠義,就同張公子一起下山去吧!”
蘇秦叩首再吟:“晚輩先天不足,資質愚鈍,才學不及張儀,若是留此修煉,或有辱師門,是以願代張儀下山,乞請先生容留張儀踐約修學!”
鬼穀子輕歎一聲:“唉,你呀,這修身悟道也是可以拿來轉讓的嗎?”轉對玉蟬兒,“蟬兒,這位客人既然先天不足,資質愚鈍,無心在此修煉,就讓他明日晨起一並走吧!”
玉蟬兒對蘇秦道:“蘇公子,請吧!”
蘇秦黯然神傷,朝鬼穀子叩首道:“先生保重,晚輩告辭!”起身,跟從玉蟬兒緩緩步出洞簾。
天色昏黑,張儀站在草舍外麵,見一個黑影遠遠走來,知是蘇秦,迎前幾步,急切問道:“蘇兄?”
蘇秦搖頭。
張儀仰天一聲長笑:“哈哈哈哈—”
蘇秦驚愕,吟道:“賢弟?”
張儀笑畢,徑回屋中,將包袱斜掛肩上,走出來,朝蘇秦深深一揖,由衷歎道:“唉,我張儀一生曆師無數,服誰來著?今番總算尋到一個先生,我這兒虔心敬意,拜他為師,他卻支起架子,擺起譜兒來!蘇兄,無須待到明日,你我就此分手,張儀下山去也!”
蘇秦伸手攔住:“賢弟,山道難走,這又黑燈瞎火的,急也不在一時。且待明日,在下與賢弟一道上路就是!”
“怎麽,蘇兄也走?”
蘇秦點頭:“在下已經別過先生了!”
張儀震驚,急了:“蘇兄,這⋯⋯這這這⋯⋯這如何能成?方才在下所言,不過是些氣話,蘇兄怎能當真?在下看得出來,老夫子肚裏確有真貨,蘇兄能夠留下學藝,是上天造化。張儀不是不想拜師,是沒有這個福分!蘇兄,在下求你了,你我兄弟一場,好歹聽儀一言,萬不可意氣用事,誤去一生機緣啊!”
蘇秦黯然神傷,緩緩吟出:“賢弟無須多言。明日雞鳴時分,我們一起上路!”
張儀盯他一時,見他言辭真切,沉思有頃,道:“好吧,在下就依蘇兄!時辰不早了,早些歇息,晨起趕路是也!”說著大步回舍。
是夜,蘇秦躺在榻上,輾轉反側,子夜方才困去。
待蘇秦乍然醒來時,天色已是大亮,日頭已出東山。
蘇秦打個驚怔,忽地彈起,衝進張儀草舍,推門一看,已是人去室空。案頭擺有一支竹簡,寫道:“蘇兄厚義,儀弟心領。俗雲,種豆得豆,儀弟有此遭遇,皆是應得。儀弟先一步下山,望蘇兄好好修煉,成就卿相大業。不肖弟張儀。”
蘇秦匆匆拐進自己草舍,背起包袱,不及向先生、玉蟬兒辭別,沿穀中小徑飛追而去。
雲夢山中,穀風蕭蕭,雲鎖霧繞。
龐涓、孫賓腳步匆匆地在林莽中趕路。
前麵現出一塊巨石,二人走到石邊,見有幾條分岔,遂選一條走去,轉一大圈,結果又回到了巨石邊。
龐涓走近石頭,左看右看,撓撓頭皮:“孫兄,這路不對,好像又轉回來了!”
孫賓仔細審過,點頭:“嗯,就是方才那塊石頭!”
龐涓皺會兒眉頭:“換條路走。”
二人換一條小徑,再轉一圈,又回到了巨石邊。龐涓急了,“噌噌”爬上一棵大樹,瞭望一時,指著一個方向:“孫兄,那兒有個人,正朝咱這兒趕呢,問問他去!”
“好。”
龐涓出溜下來,與孫賓朝那人走來的方向迎去。
來人正是張儀。
張儀低頭走著,臉上寫滿沮喪,兩條腿越走越重,心道:“張儀呀,張儀,難道你就這般灰溜溜地下山去嗎?出山之後,你該投向哪兒?河西嗎?洛陽嗎?洛陽原是你的好去處,因為有你的蘇兄,有你的雨公主,可現在⋯⋯你的蘇兄,你的雨公主皆在身後這道穀裏,而你卻⋯⋯背道而行,背道而行啊!不,你不能離開他們,你不能離開這道山穀,你必須回去!你這就回頭,厚起臉皮,無論如何也要賴在穀裏⋯⋯”
正思索間,前麵傳來腳步聲。張儀抬頭看去,薄霧中現出龐涓和孫賓。
二人越走越近,在他前麵十幾步處駐足,彎腰揖禮。
張儀冷冷地掃他們一眼,將頭別向一側,邁腿繼續走去。
龐涓急了,上前攔道:“仁兄留步,在下求問一事!”
“何事求問?”
“請問鬼穀怎麽走?”
“鬼穀?”張儀精神一振,細細打量二人,“你們⋯⋯去鬼穀何幹?”
龐涓應道:“拜訪鬼穀先生!”
張儀再次打量二人:“二位可是前往鬼穀,求拜先生學藝的?”
龐涓愕然:“仁兄真是神哪!”
張儀眼珠子連轉幾下:“你們可曾與先生有約?”
龐涓搖頭。
“你們可曾見過先生?”
龐涓再次搖頭。
張儀喜從中起,眼珠子連轉幾轉:“請問二位尊姓大名,來自何地,為何進山求拜鬼穀先生為師?”
張儀鼻孔裏哼出一聲,閃身就走。
孫賓跨前一步,深揖一禮:“在下孫賓見過仁兄!”
張儀回揖:“在下張儀見過孫兄!”
孫賓再揖,照實說道:“在下從帝丘來,這位是安邑人龐涓,在下的義弟。我們兄弟受墨家巨子隨巢子前輩指點,特來雲夢山求拜鬼穀先生為師,在此迷路了,還望張兄指點!”
聽他這般自報家門,張儀全然有數了,心道:“乖乖,我剛要打瞌睡,就有人送上枕頭來了!”眼珠子又是幾轉,拱手,“果是二位賢兄,在下恭候多時了!”
孫賓驚訝道:“張兄這是⋯⋯”
“嗬嗬嗬嗬,”張儀樂道,“不瞞二位,在下是奉先生之命,特此迎候二位來的!”
龐涓瞠目結舌:“先生他⋯⋯怎知我們會來?”
張儀白他一眼,語帶譏諷:“真是隻井底之蛙!先生前知八百年,後知八百年,似此小事,焉能不知?我這就告訴你吧,先生不但算出你們今天會來,且還算準你們必定迷路,是以昨晚就吩咐在下,要在下今日辰時來此導引!在下乃性急之人,聽聞有新人來,過於興致,竟是迎得早了。前有二人打此路過,在下誤以為是二位學友,上前打問,人家卻是挖藥的,未迎到不說,橫遭一頓搶白!在下正自氣惱,剛巧二位到了。在下既怕遭人冷眼,又擔心錯過二位,有負先生重托,是以多問幾句,不想卻又遭人猜忌!”
龐涓趕忙揖禮:“龐涓愚鈍,得罪得罪,望張兄海涵!”
“嗬嗬嗬,龐兄不必客氣,進得穀來,就是自家兄弟。”張儀伸手做出邀請狀,“先生正在穀中恭候二位仁兄,請!”
龐涓、孫賓二人興衝衝地跟著張儀,往回走向鬼穀。
行路中,龐涓的目光漸漸落在張儀的包袱上,不解道:“張兄,你這包袱⋯⋯”
張儀沒有回頭,淡淡回道:“在下的包袱怎麽了?”
“張兄既然是來迎接我倆的,為什麽又帶著包袱呢?”
張儀顯然有備了,悠然自得道:“在下背後的不是尋常包袱,是隻萬寶囊,萬一仁兄讓蛇咬了,被豹傷了,遭盜搶了,在下總得有個應對吧?”
龐涓疑慮愈重,盯緊他的包袱:“觀你包袱,似乎還有被褥什麽的!”
張儀信口就來:“這是必備品。萬一二位迷路,轉到雲深處,在下接不到人,今已秋涼,長夜漫漫,在下總不能縮在這野地裏過一宿吧?”
龐涓仍是不信:“接不到可以再回去呀!”
張儀猛地轉身,橫他一眼,沒好氣地回道:“你這點兒德行還想進山做先生弟子,叫我看,還是省省心吧!”
張儀斥道:“先生吩咐接人,這是多大的信任?若是接不到人,這樣空空兩手,有臉回去嗎?”
龐涓咂巴幾下嘴唇,合上了。
張儀還要奚落,望見蘇秦悶著個頭,背上也挎了包袱,正在腳步匆匆地迎頭趕來。
張儀揚手,遠遠就打招呼:“蘇兄!”
蘇秦抬頭,見是張儀,驚喜交集,吟唱道:“賢弟,你⋯⋯回來了?”
“哈哈哈哈,”張儀一臉興奮,“回來嘍!回來嘍!”轉對孫賓、龐涓,指著越走越近的蘇秦,“他就是在下師兄蘇秦,必也是奉了先生之命前來迎接二位呢!”
龐涓目光也落在蘇秦的包袱上:“咦,他怎麽也背個包袱?”
張儀回頭,盯住他:“還要在下再解釋一遍嗎?”
“哦,不用了,蘇兄必也是怕接不到人,這才帶著行囊!”
“聰明!”張儀衝他豎下拇指,“還有,在下提醒二位,這位蘇兄是個怪人,張口說話,非吟即唱,出門行走,必挎行囊!出語匪夷所思,但其內涵,卻又奧妙無窮,不盡思量!”
龐涓咂舌。
蘇秦走到跟前,駐足。
孫賓、龐涓躬身,朝他深揖一禮:“孫賓、龐涓見過蘇師兄!”
蘇秦怔了,回揖,吟道:“蘇秦見過二位仁兄!”又轉對張儀,“賢弟,二位是⋯⋯”
張儀給他丟個眼色:“嗬嗬嗬,不出先生所料,二位仁兄真就是在那處地方迷路的!”
蘇秦蒙了,怔怔地盯住孫、龐二人。
張儀手指孫賓、龐涓:“來來來,蘇兄,在下引見一下,這位是衛人孫賓,從帝丘來;這位是魏人龐涓,從安邑來。是墨家巨子指點他們來此求拜先生為師的,在山埡口處迷路了,圍著一塊大石頭轉呀轉的,哈哈哈,若不是在下及時趕到,隻怕他們仍在那兒彎彎繞呢!”說著,再次丟給他個眉眼。
蘇秦越聽越糊塗,又見張儀擠眉弄眼,隻好順著話頭,作禮道:“二位仁兄,請!”
鬼穀子正在洞裏閉目養神,玉蟬兒走進,小聲稟道:“先生,又有二人求師來了!”
鬼穀子應道:“何人?”
“一個名喚孫賓,衛國帝丘人;另一個名喚龐涓,魏國安邑人。”
“蘇秦、張儀可在?”
“張儀雞鳴下山,蘇秦睡過頭了,半個時辰前醒來,見張儀不在,急急慌慌地追下去。不過,方才二人又折回來,孫賓、龐涓正是他們引入穀中的!”
“是了,”鬼穀子緩緩起身,“風雲際會呀!”
玉蟬兒走前一步,攙起鬼穀子的胳膊,緩緩走出山洞。
鬼穀子在草堂裏坐下,玉蟬兒開門,衝候在門外的孫賓、龐涓招手道:“二位公子,先生有請!”
孫賓、龐涓趨進,叩首:“晚輩叩見先生!”
因有張儀的介紹,龐涓膽子大了許多,朗聲應道:“晚輩龐涓久慕先生盛名,與義兄孫賓特來鬼穀,求拜先生為師,乞請先生收留!”
“老朽向來與山外無涉,你說的盛名從何而來?”
“這⋯⋯”龐涓無從應對,瞟向孫賓。
孫賓再叩,接上龐涓的話頭:“回稟先生,晚輩孫賓有幸得遇墨家巨子,是巨子推薦晚輩前來拜師的!”
聽他提到隨巢子,鬼穀子二目如炬地盯住孫賓,良久,微微點頭:“嗯,老朽倒是見過這位巨子。孫公子,你且說說,巨子是如何向你推薦老朽的?”
“前番衛地鬧瘟,晚輩有幸得遇巨子。晚輩素慕巨子倡導的兼愛大道,本欲求拜巨子為師,巨子卻婉言推拒。晚輩苦求,巨子不肯,反倒推薦晚輩來此山求拜先生為師。巨子說,先生是得道之人,天下學問無所不知,晚輩若是求拜先生為師,或有所成。晚輩深信巨子,是以進山求拜先生!”
鬼穀子審視孫賓,見他慈眉善目,言語質樸,是個道器,心中暗喜,口中卻道:“觀你相貌,正是墨道中人,巨子卻拒絕收你為徒,可有緣由?”
“晚輩天資愚笨,無所專長。墨家弟子人人皆有所長,晚輩自愧不如,是以不敢強求!”
“嗯,你能實言以告,可嘉。既然你學無所長,此來穀中,欲求何藝?”
“晚輩雖無所長,卻有偏好!”
“是何偏好?”
“兵法戰陣!”
“嗬嗬,這倒是個偏好。”鬼穀子略頓,“衛國有個孫機,你可認識?”
“正是晚輩先祖父!”
聽到“先祖父”三字,鬼穀子心頭一凜:“孫機是何時過世的?”
“兩個月前!”
“哦,”鬼穀子閉目有頃,轉向龐涓,“這位公子,你來此處,也是求學兵法戰陣的嗎?”
龐涓叩首:“是。晚輩此來,正是與孫兄同習兵法戰陣!”
鬼穀子點下頭,緩緩站起身子:“二位學子,老朽久居深山,唯知修道煉仙,不知兵法戰陣。你二人還是早點兒下山,另訪名師吧!”話音落下,已是邁動兩條老腿,朝洞中緩緩走去。
龐涓吃一大驚,偷眼望去,見鬼穀子不似開玩笑,急了:“先生,您不是派人⋯⋯”
鬼穀子已經走到洞口,轉頭,吩咐玉蟬兒道:“蟬兒,送客!”
“二位公子,請!”玉蟬兒拱手將孫、龐送出草堂,關上房門。
龐涓、孫賓未曾料到是此結局,無不驚愕。在門外愣怔一時,龐涓忽地拉上孫賓,氣衝衝地朝蘇秦、張儀的草舍疾步走去。
蘇秦坐在一塊石頭上,張儀倚樹站著,顯然在候結果。龐涓沉了臉,徑直走到張儀跟前。張儀盯住他,動作優雅地朝嘴裏扔進一顆幹果。
“嗬嗬嗬,”張儀笑道,“在下的確說過!”
龐涓鼻孔裏哼出一聲:“姓張的,我這問你,既然如此,方才先生為何不認我們,拒收我們為徒?”
“姓龐的,在下好心接你,你卻狗咬拉屎的,不識好歹呀!在下的確說過先生算準你們會來,可在下說過先生就一定收你二人為徒嗎?”
龐涓怔了,嘴巴張了幾張,想反駁卻窮於辭令,隻得喘著粗氣道:“可你⋯⋯你說是先生讓你去迎接我們的!”
張儀給他一白眼:“這不是迎接了嗎?”
龐涓急了:“那⋯⋯先生為何不認我們?”
“咦,先生不認你,你該去問先生才是,尋我做啥?”
“你⋯⋯”龐涓語塞,蹲到一邊,臉扭向別處,呼呼大喘粗氣。
草地上靜得出奇,唯有龐涓一聲重似一聲的出氣聲。
孫賓拱手揖道:“孫賓懇請蘇兄、張兄,望二位兄長在先生麵前美言幾句,請他老人家收留我們!”
張儀回他一個苦笑。
蘇秦回個揖禮,吟道:“孫兄有所不知,我二人已在此穀求拜多日了⋯⋯”
未及他說下去,龐涓忽地站起,眼睛大睜:“你是說,先生也未收你二人為徒?”
蘇秦點頭。
龐涓怔了一下,陡然明白過來,轉對張儀放聲長笑:“哈哈哈哈,這老天,真他娘的公平!哈哈哈哈!”
張儀冷笑一聲,反唇相譏道:“有能耐,讓先生收下你去!”
龐涓回以冷笑:“你以為在下不能?”
張儀朝草堂努嘴,揶揄道:“去呀,龐仁兄!”
龐涓一個轉身,大踏步走向草堂。
孫賓急了,在後叫道:“賢弟,你要怎的?”
龐涓頭也不回:“不怎的,在下隻是請他出來,求他留我二人為徒!”
龐涓“噔噔噔”走有十餘步,腳步放緩,再後停下,緩緩拐回。
張儀哂笑一聲:“嗬,龐仁兄,進軍鼓聲尚未落定,怎麽就又鳴金了?”
“哈哈哈哈,”龐涓長笑幾聲,反唇相譏,“有人伸著脖子想撿現成的,在下還沒傻到這個份上呢!”
“不錯,不錯,”張儀鼓幾下掌,“人貴有自知之明,龐仁兄知進知退,在下服了!”
龐涓正待再駁,孫賓止住他道:“龐兄,張兄,空談無用,我們來商議一個萬全之策!”
“嗯,”張儀轉對他,豎起拇指,“孫仁兄說得是,在這穀裏蠻幹行不通,討論實際方是正題!”指下自己身邊空地,“諸位仁兄,都請坐下來吧!”
蘇秦、孫賓皆坐下來。龐涓不好再說什麽,席坐在孫賓身邊。
四人各入冥想。
良久,張儀猛地睜眼:“有了!”
三雙目光全射過來。
“好主意!”龐涓擊掌道,“此穀不是先生買下來的,他能住,我們有何不能?”
蘇秦急了,忘了吟唱:“不⋯⋯不⋯⋯不⋯⋯”
張儀看向他:“蘇兄,你不個什麽呢?”
蘇秦緩過氣,清清嗓子,吟道:“我們此來,是拜師,不是逼師!”
“嗯,”孫賓點頭,“蘇兄所言甚是,俗事都不能勉強,何況是對先生!”
一陣更長的沉默。
孫賓陡然想起什麽,伸手入懷,從緊身內衣裏緩緩摸出一隻錦囊。
龐涓眼尖,看過去:“孫兄,是何寶物?”
孫賓持囊在手,解釋道:“將行之際,墨家巨子將此錦囊交付在下,說是進穀之後,萬一發生意外,可拆此囊。今日當應巨子之言,我們不妨拆開看看!”
聽到是墨家巨子給的錦囊,龐涓三人俱是興奮,圍過來觀看。
孫賓拆囊。
孫賓、龐涓走後,玉蟬兒看向童子:“阿弟,你說,他們幾個會走嗎?”
“若是走了,穀裏可就冷清嘍!”
“冷清才好。這幾人中沒有一個中眼的!”
“嘻嘻,”童子眼珠子一轉,“那個叫孫賓的蠻有看相喲!”
玉蟬兒滿麵羞紅,啐他一口:“我根本沒拿正眼看他!”
童子嘻嘻又是一笑:“還是阿姐厲害!”
“我怎麽厲害了?”
童子指指自己心窩:“進穀沒多久就學會了用心看人哪!”
玉蟬兒“撲哧”一笑:“瞧你瞎說什麽呀!”
不一會兒,草堂外麵傳來腳步聲。
腳步聲在門外停住,“噗噗”幾響之後,寂靜無聲了。
童子走向門邊,隔柴扉一看,吃一大驚,急道:“蟬兒姐,蟬兒姐!”
玉蟬兒抬頭看他:“怎麽了?”
童子指向門外:“快看!”
玉蟬兒走到窗前,隔窗望去,見蘇秦、張儀、孫賓、龐涓四人正對草堂大門,跪作一排,秋日的陽光剛好射在他們的頭頂。
玉蟬兒冷冷道:“想跪,就讓他們跪去!”
童子點頭。
夜深了,蘇、張、孫、龐四人依舊跪在草地上,一動不動。童子開門,掃他們一眼,掩上房門。
草堂燈光熄滅,四周昏暗。
天色大亮,童子起床,伸了個懶腰,緩緩走到房門前麵,拉開門閂,定睛一看,急忙閉上,揉揉眼睛,再次睜開。
草地上,四子依舊跪在那兒,頭發、額頭、衣服上沾滿露水。
中午,太陽較昨日更加毒辣。童子於心不忍,端起一鍋粥和幾隻空碗走到四人跟前:“諸位公子,稀飯來了,喝一碗填填肚皮,跪起來才有勁呀!”
沒有一人理他。
四人隻是跪在那兒,各自閉目。
童子撓撓頭皮,將粥端回,換來一盆清水,水中放隻空碗:“諸位公子,不吃粥,就喝口水吧!”
童子怔了下,將水端到蘇秦跟前,舀出一碗,遞過來:“蘇公子,飯可以不吃,水得喝呀。來,喝一口潤潤舌頭!”
蘇秦閉目不睬。
童子到張儀跟前:“張公子,喝一口吧!”
張儀亦不睬他。
童子依次走到孫賓、龐涓身邊,沒一人看他。童子歎一聲,將水盆放在四人中間,轉身走開。
又是一個黎明。
童子再次開門,見四人依舊跪在那兒,身上披滿霜露,秋寒襲人。童子急急走至他們跟前,朝盆中一望,那盆清水一滴兒不少。
童子瞪了一雙大眼,不可置信地望著他們:“嗬,你們這是修仙哪!”
四子紋絲不動。
第四個黎明到了,四子依然如故,個個麵色蠟黃,顯然撐不下去了。
山中的天氣,說變就變。中午時分,穀中狂風大作,烏雲壓頂,不一會兒,驚雷響起,大雨滂沱,四人淋成了落湯雞。
草堂裏,童子看向玉蟬兒:“蟬兒姐,外麵下雨了!”
玉蟬兒冷冷地望著窗外,沒有說話。
童子急了,一眼瞥見牆上有件蓑衣,拿起來,推開房門,衝入雨幕。玉蟬兒輕歎一聲,轉身入洞。
洞中,鬼穀子端坐於地,已是入定。
玉蟬兒掀開布簾,躡手躡腳地進來,在鬼穀子身邊緩緩跪下。
鬼穀子嘴角微動:“是蟬兒嗎?”
玉蟬兒輕聲應道:“是蟬兒!”
“有事兒?”
“是的,先生。那四人一直跪在草堂外麵!”
一陣沉默。
“跪滿三日了!”
還是沉默。
“沒吃一口飯!”
仍是沉默。
玉蟬兒越說越慢,聲音也越來越低:“滴水未進!”
鬼穀子的耳朵微微顫動一下,算是有了反應。
一陣更長的沉默。
玉蟬兒淚水滴下,聲音越發柔和:“下大雨了,先生!”
“唉,”鬼穀子長歎一聲,“這個隨巢啊!”
“隨巢?”玉蟬兒一怔,拿袖子拭去淚水,“先生是說,他們這麽做,是墨家巨子出的主意?”
“這世上隻有他才能想出這種苦招兒!”鬼穀子長歎一口氣,轉對玉蟬兒,“去吧,告訴他們,就說老朽讓他們起來!”
玉蟬兒起身,匆匆出去。
草堂外麵,山雨越下越猛,四人又餓又冷,渾身打戰,無不將頭抱了,蜷縮身子跪在雨地裏,模樣悲壯。
渾身濕透的童子在雨中拉拉這個,扯扯那個,無一人肯動。
童子急了,跺腳哭道:“各位公子,童子求求你們了!”
玉蟬兒站在草堂門口,望四人一時,冷冷道:“四位公子聽著,先生讓你們起來!”
四人聽得分明,身上的剛勁兒一下子卸去,如四攤爛泥般倒在地上。
童子急了,大叫道:“蟬兒姐,快來!”
“先把他們弄進屋裏,我給他們換衣服,你去熬薑湯和糊糊!”
童子、玉蟬兒連拖帶扯,費盡九牛二虎之力才將四人弄進蘇、張二人搭下的草舍裏,安頓他們躺下。童子為四子換衣服。玉蟬兒匆匆折返草堂,熬薑湯,燒糊糊。
這場秋雨由大變小,淅淅瀝瀝地下個不休。
蘇秦等喝過薑湯和糊糊,童子又尋來草藥熬給他們喝了。四人於半醒半夢之中連過三日,在雨水停歇這日,就又鮮活起來。
第五日上,四子吃過早飯,向童子借過工具,分工合作,或伐木,或割草,或搬土石,不消數日,在山窩子裏又搭起兩間草舍。
這日午後,新草舍落成。
龐涓扯起三人走到數十步外的草地上,遠遠欣賞草舍,樂得合不攏口:“嗬嗬嗬,新蓋的就是不一樣,要模樣有模樣,要氣勢有氣勢!”
張儀瞄上幾眼,“嘿嘿”連笑兩聲,接過話茬兒:“的確是有模有樣。不過,要是東山牆不歪那麽一丁點兒,西房脊不高出那麽一丁點兒,差不多就趕上兩間舊的了!”
“哈哈哈,我說張仁兄呀,孰歪孰直,孰低孰高,外行是看不出的,得問行家!”龐涓看向蘇秦,“蘇兄,你得給句公道話!”
蘇秦“嘿嘿”傻笑幾聲,遠遠看到童子,朝那邊努嘴。
龐涓亦看到了,伸手大叫:“小師弟,走快點兒!”
童子一反常態地蹦跳,走得不急不慌,顯出很有城府的樣子。待他走到,龐涓調侃道:“小師弟,你這把螞蟻都踩光光了呀!”
眾人皆笑起來。
龐涓指向新舊草舍,滿懷期待道:“小師弟,來來來,你眼力真,好好瞧瞧這兩幢房子,哪一幢更標致一些?”
童子各瞟一眼:“若說標致,都差不離,不過,依童子之見,兩幢都得拆掉!”
四子皆怔。
龐涓急了:“咦,小師弟,憑什麽我們的也要拆掉?”刻意將“我們的”說得又慢又重。
童子看向龐涓:“不憑什麽,中看不中用唄!”
四人麵麵相覷。
張儀不服,跨前問道:“說話得講證據,是哪兒中看不中用了?”
童子指向兩幢房子:“你們看,朝向不適,方位不對,門戶不當,坡頂過緩,兩棟四間,無一處合適,怎麽中用呢?”
張儀、龐涓、孫賓皆將目光望向蘇秦。
蘇秦大急,口吃起來:“這⋯⋯村⋯⋯村裏都⋯⋯都是這⋯⋯這麽蓋⋯⋯蓋新房的!”
童子對蘇秦嘻嘻一笑:“蘇公子,那是在你們村裏,不是在這山溝溝裏。”
龐涓再審房子一眼:“小師弟,照你這麽說,兩幢房子一無是處了?”
“有無是處,過個冬夏就曉得了!”
蘇秦緩過神來,吟道:“請師弟詳解!”
童子指著門前山坡:“此處西邊開闊,草舍應坐東朝西,你們的房子偏是坐北朝南,出門一堵山。常言道,門前是山,心想不寬。”
蘇秦反駁道:“房門朝南開,這是建房的規矩!”
“那是你們山外的規矩,在山裏沒用!”
龐涓一拍腦袋:“對呀,小師弟,說得好!還有什麽?”
童子指房基:“此地看起來平,卻是正對山溝,一旦下雨,雨水就會順溝而下,正好衝到此處,讓你們的房基一擋,流不出去,就會成汪。”
龐涓一拍大腿:“對呀,前幾日下雨,怪道門前一汪水呢!”
“你們得感謝上天,下的不過是場秋日細雨。若是夏天的暴雨,嘻嘻⋯⋯”童子刻意頓住,看向四人表情。
四人麵麵相覷。
童子指著門窗:“再說這門窗。門高窗大,夏天爽快,冬天卻是難熬。”指向房坡,“山裏下雨,要麽是急雨,要麽是**雨,房坡這麽緩,雨水必會滲下。童子敢說,待到夏日,外麵大下,房中小下,你們可在房中直接取水喝了。”
四人盡皆傻了,無不瞪大兩眼盯向這個稚氣未脫的孩子。
龐涓咂舌:“一個小不點兒,咋能懂得這麽多!”掃一眼張儀,語調風涼地轉對孫賓,“孫兄,咱這棟房子山牆不直,房脊不平,還是拆掉重搭吧!”
張儀白他一眼:“要拆就拆,嘟噥什麽?”
童子掃二人一眼:“依童子之見,你們大可不必拆了!”
張儀怔了:“咦,這又為何?”
“嘻嘻,反正你們也住不了幾日,這般拆來搭去,豈不是自討苦吃?”
四子無不震驚。
龐涓直盯童子:“小師弟,此話從何說起?”
童子掃四人一眼,麵現不悅:“還有,諸位公子不要動不動就師弟長師弟短的。師兄師弟,這不是隨便就能稱呼的!”
四子越發驚怔。
龐涓急了:“小師弟,請你把話說明白點兒!先生既已答應收留我們,我們年齡大,自然就是師兄。身為師兄,難道不能稱你一聲小師弟嗎?”
童子轉向龐涓,“嘿嘿”笑出兩聲,反問道:“龐公子,先生這麽說過嗎?”見四人均不作聲,接著又道,“哦,對了,四位公子,童子差點忘了,先生有請!”說完扭頭走向草堂方向,腳步越發沉穩。
看著童子走遠,龐涓轉對張儀,小聲問道:“哎,張仁兄,小師弟這話,聽出意思沒?”
“哈哈哈哈,”張儀大笑幾聲,“小孩子說話,難免驚驚乍乍,看把龐仁兄嚇的!”轉對蘇秦、孫賓,“諸位仁兄,走呀,難道要先生親自來請不成?”
孫賓點頭:“嗯,張兄所言甚是,不能讓先生久等!”
幾人趕回房中,各自尋出衣冠穿了,走向草堂。
走沒幾步,龐涓放緩腳步,小聲說道:“各位仁兄,在下有話要說!”
三人停住步子,看向龐涓。
“今日之事,在下實在放心不下。在下有個主意,可防萬一。待會兒見到先生,我們幾個二話不說,倒頭就拜。先生必會發愣,我們趁他發愣,齊喊師父,無論他應也好,不應也好,跟著就行拜師禮,給他來個先斬後奏!”
張儀應道:“行倒是行,這也未免太繁雜了。依在下之見,我們進門先喊‘師父在上,請受弟子一拜’,接著再行拜師禮,簡單明了!”
“好好好,就依張兄!”
蘇秦吟道:“在下不曾拜過師,怎麽拜呢?”
張儀應道:“小禮是一拜三叩,中禮是再拜六叩,大禮是三拜九叩!”
龐涓一捏拳頭:“我們就行大禮,三拜九叩,讓先生收也得收,不收也得收!”
三人各自點頭,齊步走向草堂。
候在門外的童子見四人走來,進屋對玉蟬兒說道:“蟬兒姐,他們來了!”
玉蟬兒迎到門口,揖禮:“四位公子,先生有請!”
四人互望一眼,各自正了衣襟。按照事先商定,蘇秦打頭,張儀第二,孫賓、龐涓緊隨其後,隨玉蟬兒魚貫入門。
鬼穀子端坐正堂,童子立於左側。玉蟬兒走過去,站在鬼穀子右側。四子見了,自左至右橫成一排,一齊跪地,朗聲道:“先生在上,請受弟子一拜!”各行三拜九叩大禮。
四人四條心,拜得甚不齊整。蘇秦最實,張儀輕靈,龐涓最粗,磕頭聲音也是最響。孫賓禮節最細,每拜一次就要起身鞠躬。其他三人俱已拜完,孫賓才開始第三拜,而後又是三叩。
鬼穀子自始至終微微笑著,待孫賓拜完,緩緩問道:“你們可都拜完了?”
四人互望一眼,一齊看向蘇秦。
蘇秦一陣緊張,勉強吟出聲:“回稟先生,拜⋯⋯拜完了!”
“既已拜完,你們還有何事?”
蘇秦不知如何應對了,回看三人,訥訥道:“沒⋯⋯沒有事了!”
“沒有事,你們可以離開了!”
四人皆是震驚。
龐涓狠剜蘇秦一眼,別過臉去。
張儀急了:“先生,是您召我們來的!”
鬼穀子淡淡應道:“不錯,是老朽召你們來的。老朽召你們來,就是告訴你們這句話:‘該出穀了!’”
龐涓自是不依,抬頭辯道:“先生,那日在雨地裏時,我們分明聽到玉蟬兒姑娘說,先生您要我們起來。也就是說,先生您已允準收留我們,為何仍要趕我們下山?”
鬼穀子微微一笑,轉向玉蟬兒:“蟬兒,你是如何對他們說的?”
“聽見了嗎?”鬼穀子轉對四人,“老朽隻說讓你們起來,幾時答應收你們為徒了?你們四人沒日沒夜地跪在老朽門口,擋住老朽出路。老朽要你們起來,不過是想出去走走,要你們讓路而已!”
鬼穀子矢口否認,四人盡皆呆了。
蘇秦頓首,情急之下又忘了吟唱:“先生,我⋯⋯我們四⋯⋯四人已⋯⋯已是無處可去了,求⋯⋯求先生收⋯⋯收⋯⋯收⋯⋯”口吃得收不住。
蘇秦此話一出,走投無路的龐涓真就動了感情,叩首於地,失聲悲泣:“先生,弟子求您了,弟子被人追殺,真的走投無路了,望先生垂憐,收留弟子吧!”
孫賓、張儀亦各叩頭。
鬼穀子斂起笑容:“你們聽好,哭也罷,跪也罷,這些都是徒勞。老朽實意告訴你們,老朽這兒,向來不收名利之徒,不收爭強好勇之士,你們還是提早下山,另投名師去吧!”
聽到鬼穀子講出此話,孫賓心頭怦然一動,抬頭問道:“晚輩請問,先生欲收何徒?”
鬼穀子看他一眼,緩緩道:“老朽唯留修道煉仙之人!”
孫賓長出一口氣,伏首長叩:“晚輩不才,願從先生修道煉仙,乞請先生收留!”
孫賓此言一出,蘇秦三人皆是一震,目光齊射過來。
鬼穀子微微一笑:“孫賓,你不是要學兵法戰陣嗎?”
孫賓朗聲應道:“仲尼有雲:‘朝聞道,夕死可矣。’晚輩若能跟從先生感悟天地大道,實為此生大幸,再學兵法何為?”
鬼穀子轉向龐涓:“龐公子,孫賓欲從老朽感悟大道,你是何考慮?”
龐涓眼珠子連轉幾轉,叩首:“晚輩與孫兄情同手足,孫兄心意,亦即晚輩心意!”
不待鬼穀子問過來,張儀亦叩首道:“先生,晚輩也願修道煉仙,乞請先生容留!”
鬼穀子沒有睬他,將頭扭向蘇秦:“蘇秦,他們三人皆欲在此修道煉仙,你為何一言不發?”
蘇秦大窘:“先生,晚⋯⋯晚⋯⋯晚⋯⋯”
“想必是放不下你那個榮華富貴的卿相之位吧?”鬼穀子臉上依舊掛著微笑。
蘇秦麵色更窘,叩拜於地,隻不作聲。
鬼穀子斂起笑容,掃四人一眼,歎道:“唉!”
見他何時口吃不好,偏偏要選在這時候,張儀急了,用肘彎急碰蘇秦,低聲道:“蘇兄,你⋯⋯”
蘇秦仍然將頭埋在地上。
張儀徹底急了,大聲替蘇秦辯解道:“先生,晚輩素知蘇兄,其實蘇兄早有修道之心,隻是⋯⋯隻是口舌不清,一急就說不出了!”
鬼穀子盯住蘇秦:“蘇秦,是這樣嗎?”
張儀用肘彎狠頂蘇秦一下,蘇秦喃喃道:“回⋯⋯回先生,是⋯⋯是⋯⋯是⋯⋯”
四人齊叩,朗聲道:“我等願從先生,感悟大道!”
鬼穀子爆出一聲長笑:“哈哈哈哈—”
四子被他笑得不知所措。
鬼穀子收住笑,緩緩道:“真也好,假也好,你們有此表示,老朽也是快慰!隻是,修道尚需道器,而你四人皆非道器,莫說生有他心,縱使真心潛修,也未必成器。老朽奉勸諸位,還是提早下山為好,莫要在此耽擱時光,誤去各自前程!”
都已求到這一地步,鬼穀子仍是不肯,四人真正無招了。孫賓忽又記起錦囊所言,紮下架勢,再次叩首。龐涓、張儀見了,也都叩下。蘇秦依樣畫瓢。四人再無言語,一如前番雨中一樣,各自抱頭,俯首撅臀,叩伏於地。
見他們又來這一招,童子急了,對鬼穀子低聲道:“先生,以童子之見,不妨留下他們,讓他們試一試修道的滋味。若是能修,就留下他們。若是不能,那時再趕他們下山,諒他們也無話說!”
經童子這麽一提,四人激動不已,齊聲道:“先生,我們願意一試!”
鬼穀子轉向玉蟬兒:“蟬兒,童子欲留他們試試,他們也願一試,你意下如何?”
四人盡皆抬起頭來,四雙期盼的目光紛紛射向玉蟬兒。
玉蟬兒麵色緋紅,嗔怪道:“先生要留就留,不留就趕他們下山,蟬兒唯聽先生的!”
“嗬嗬嗬嗬,”鬼穀子捋須笑幾聲,轉對四人,“好吧,就照童子所言,老朽容留你們再在穀中居留三個月。三個月之內,若是你們能夠證實自己是個道器,老朽就會收留你們為徒。若是不能,休怪老朽無情了!”
四人無不噓出一口長氣,伏地叩首:“謝先生收留!”
“自明日開始,你們可聽童子吩咐!”鬼穀子轉對童子,“童子,就依你所修,好好管帶幾位公子。他們四人能否成器,為師就看你小子了!”
童子走前一步,叩首:“弟子謹遵先生吩咐!”
鬼穀子緩緩起身,玉蟬兒跨前一步,挽上他的胳膊,二人款款入洞。
四子跪在地上,目送鬼穀子、玉蟬兒消失在洞裏,方才起身。
蘇秦朝童子深揖,吟道:“謝童子成全!”
童子還揖:“蘇公子不必客氣!”
龐涓走過來,在童子的頭上輕拍一下:“嘻嘻,小兄弟,今日得虧你了,走,龐大哥陪你林子裏耍去,為你捉上兩隻小鳥兒玩玩!”
童子後退一步,正色道:“龐公子,你不可再叫我小兄弟,也不可叫我童子!”
龐涓納悶道:“咦?不叫你童子,不叫你小兄弟,我該如何叫你?”
童子不再睬他,掃他們一眼,煞有介事道:“諸位方才可都聽清了,先生要童子好好管帶你們。從今日始,三個月之內,你們須叫我師兄!師兄我呢,也盡師兄所能,帶你們勤奮修煉,助你們成器。如果你們自甘墮落,不願成器,師兄可就幫不上嘍!”
四子聽了,皆是一怔。
張儀瞪了一雙驚愕的大眼,繞童子轉起圈子來。
張儀連轉數圈,收住步子,點頭,長揖:“張儀服了。請問師兄,三個月之後呢?”
童子微微一笑:“三個月之內,你們聽師兄我的。三個月之後,如果你們還能留在穀中,我們就一起聽先生的。不過,依師兄看來,”掃眾人一眼,略顯沮喪,搖頭,“這種可能性,微乎其微!”
龐涓麵現不悅:“師兄何出此言?”
童子故意拉起長腔,長歎道:“唉,諸位有所不知,修道煉仙不是易事,幾位公子未必吃得了這個苦!觀你等品性,不消一月,隻怕就要嚷嚷著出山呢!”
“嘿,嘿嘿嘿,嘿嘿,”龐涓發出幾聲怪笑,“小師兄,你休說大話,莫說修道有何難處,縱使殺頭,龐涓也熬得住!”
“熬得住就好!諸位公子先去歇了。明日鳥鳴,你們可在門前候著!”
回到草舍,四人摩拳擦掌,不無興奮地議論起修道之事。
“唉,”龐涓卻出一聲長歎,“修道好倒是好,可⋯⋯我們這⋯⋯堂堂四個大老爺們竟得受製於一個乳臭未幹的童子,卻是憋氣!”
“嘿,這辰光說人家乳臭未幹了?”張儀斜他一眼,“就方才那陣勢,咱幾個跪下給人家磕幾個響頭也不為過!”
龐涓嘴巴咂吧幾下,竟是無話可說。
玉蟬兒攙扶鬼穀子回到洞中,在先生坐定後,小聲問道:“先生,您這算收下他們了嗎?”
鬼穀子給她個笑,反問道:“這算收嗎?”
玉蟬兒若有所悟:“先生是說,先熬他們幾日,讓他們自行下山?”
鬼穀子又是一笑:“我說了嗎?”閉目,進入冥思。
玉蟬兒深吸一口氣,緩緩退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