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16章| 偷學藝蘇秦背劍 爭上風張儀賭師

又是一日晨起,洛陽軒裏村蘇家院落裏天一亮就開始忙活。

看到蘇虎、蘇厲皆在收拾耬具、鋤頭,蘇代有點兒納悶,看向蘇虎道:“阿大,地都鋤過一遍了,今兒做啥?”

蘇虎應道:“伊水邊你哥新墾的那塊地!”

“咦,不是鋤過了嗎?”

“是鋤過了,”蘇虎白他一眼,“可你鋤淨了嗎?你沒看到的小草不會再長大嗎?”

蘇代嘟噥:“哪有田裏不讓長一根草的?”

蘇虎的臉陰起來,正要責備他,蘇姚氏從灶房裏走出來,急切說道:“他大呀,秦兒咋還沒回來呢?這都半個多月了!”

蘇虎恨恨道:“偷懶去了!”

“他大呀,”蘇姚氏為愛子辯護,“秦兒從不偷懶呀,幹啥都是出死力的!”

蘇虎剜她一眼,喘著粗氣:“死力個屁!他這樣兒,還不是你個老乞婆寵出來的?”

“好了好了,”蘇姚氏賠笑,“都怪我,待會兒給你熬碗順氣湯喝喝!”

蘇虎沒有理她,轉對蘇代道:“代兒,去,尋那鱉貨回來!”

“阿大,莊稼差不多鋤完了,地裏也沒啥大活,叫我二哥回來做啥哩?”

蘇虎眼一瞪:“叫他回來白吃飯,成不?”

“代兒,”蘇姚氏小聲嗔怪道,“叫你去你就快去,對答個啥?”

蘇代衝她齜牙一笑,揚揚手:“去嘍!”就跑出門去。

鬼穀子心中有事,怕童子走不久長,就在入衢道後雇了駟馬驛車,一路乘至虎牢關。

過關之後,鬼穀子不急了,讓童子扛起招幡,優哉遊哉,於次日迎黑趕到洛陽郊外。

將到洛陽時,童子一步一扭,顯得吃力。

鬼穀子衝他笑道:“小子,走不動嘍?”

童子小嘴一噘:“誰才走不動哩!”

“那你扭來扭去,扭什麽呢?”

童子麵露苦相:“左腳打了個泡,疼哩!”

“不是給你挑掉了嗎?”

“又打了一個!”

“嗬嗬嗬,你小子,待在山裏,你覺得憋氣,這下到山外了,好玩不?”

“先生,”童子答非所問,“您說天黑之前能到洛陽,天就要黑了,咋還沒看到呢?”

“尋個高處就看見了!”

童子眼珠子四下一轉,用幡子一指:“前麵就有一個,還有房子哩!”說完,也不顧腳下疼痛,“噌噌”跑去。

童子一路跑到坡頂,看到一座廟宇,廟門關著。童子極目遠眺,果然隱約看到洛陽的城牆與城門樓。

“先生,”童子指著城牆,興奮叫道,“看到了,是道牆,就在前麵,沒多遠!”

鬼穀子跟著也走上來,望望遠處的洛陽城,又轉向廟宇,見門楣上寫著“軒轅廟”三字,轉對童子說道:“小子,看來你是走不動了,這地兒不錯,今兒就在這兒歇腳兒!”

“好哩!”童子上前就推院門。

門“吱呀”一聲開了。

童子走進院中,見裏麵打掃得幹幹淨淨,正殿大門敞開,便扭頭道:“先生,有人住呢!”

“哦?”鬼穀子也走進來,四下打量幾眼,走進殿門。

大殿裏,蘇秦端坐於地,一扇殿門做幾案,揮筆如飛,正在往簡上抄寫。由於天色漸黑,蘇秦的眼睛快要湊到幾案上了。

許是過於專注,蘇秦對來人視若無睹。

土廟沒有偏殿,隻有正殿三間,中無隔牆,左右兩根粗柱撐著屋頂,甚是空**。正堂靠牆處坐著一尊泥塑的軒轅帝,麵前擺著少許供品。

鬼穀子攜童子在軒轅帝前跪下,拜過三拜。

童子的目光依舊盯在蘇秦身上,小聲強調:“先生,已經有人住了!”

“他住他的,你歇你的嘛!”

“好咧!”童子應過,將旗幡靠在柱子上,“噌噌”走到院中,抱來許多幹草,在東側麻利地鋪出兩個軟榻。

鬼穀子走過去,在軟榻上坐下。

蘇秦已經不抄了,坐在那兒,既不看他們,也不與他們說話,兩手一下接一下地刮著什麽。

鬼穀子的一雙老眼落在蘇秦身上。

童子忙活完畢,終是忍不住好奇,躡手躡腳地走近蘇秦,在他前麵蹲下。

天色黑定了。童子睜大眼睛方才看清,蘇秦正用一把小刀聚精會神地刮著一柄木劍,每刮幾下,還用一塊破布擦幾下,像是在拋光。一把木製劍鞘擺在旁邊。

木劍本是兒童玩具。童子心裏癢癢的,看有一時,見他仍舊一言不發,一門心思隻在刮磨,終於忍耐不住,伸手去摸旁邊的劍鞘。

說時遲,那時快,蘇秦陡然出手,迅速將劍鞘拿起,瞪他一眼,見對方是個孩子,遂將劍鞘移至膝上,朝童子咧嘴一笑,算是致歉,依舊刮擦他的木劍。

蘇秦的過激反應使童子大吃一驚。見他發笑,童子知他並無敵意,正要問個明白,門外傳來腳步聲,接著有人敲門。

童子起身開門,見是一個跟那人差不多高下、差不多相貌的小夥子。

小夥子見是童子,怔了。

童子問道:“你找誰?”

小夥子應道:“找我二哥!”

是蘇代。

“哦,知道了。”童子朝殿裏一指,“在呢!”

蘇代走進殿門,見到果是蘇秦,驚喜道:“二哥,我在城裏尋你一整天了,直到迎黑才打聽出你住這裏!”

蘇秦頭也不抬,依舊在刮他的木劍。

“二哥,阿大要你回去呢!你出來有些日子了,娘也想你哩!”

蘇秦不作聲,隻是埋頭刮他的木劍。

“二哥呀,”蘇代急了,“你就死了這個心吧!阿大說了,富貴是好,可富貴不是咱莊稼人的!咱莊稼人是啥?是蒼頭,是臣仆,生就下田幹活的命,咋能跟富貴人比哩?阿大還說,人家富貴人打小就習六藝,就讀詩,就知禮,可咱呢?打懂事起,就曉得種地!”

蘇代一口一個阿大,蘇秦聽得煩躁,朝他白一眼,起身,將刀具收起,將木劍小心翼翼地插入劍鞘,將抄好的竹簡碼齊,拔腿朝門外走去。

蘇代一愣,緊跟出去。

童子追到廟門口,見兄弟二人已經一前一後走下台階,走向山下。

童子回到殿裏,頗為不解地對鬼穀子道:“先生,山外真是怪人多呀,你看那人,已經是個大人了,還玩木劍!人家對他說話,他一句也不應!”

鬼穀子瞄一眼蘇秦所抄的竹簡,轉對童子道:“看看他的竹簡,抄的什麽?”

童子走過去,瞧一眼竹簡:“是《易》!”

《易》不是尋常人可以讀的,鬼穀子淡淡一笑:“嗬嗬嗬,讓你說對了,是個怪人。”

天色黑定,蘇家中堂裏煥然一新,幾案漆光閃閃,幾盞燭光照得滿堂透亮。

蘇虎走到裏間,弄來一隻高凳,站上去,從棚架上取下一個錦綢包裹,仔細解開,現出一個匾額,上刻“天道酬勤”四字。

蘇虎小心翼翼地將匾額搬到中堂,在牆上懸好,退至遠處端詳有頃,覺得滿意了,又從幾案下麵的抽屜中取出列祖列宗的牌位,依序擺好。

見一切布置停當,蘇虎大步走到院中,拿回幾根剝光皮的荊條,擺在顯眼位置。

蘇虎剛剛擺好,蘇姚氏走進來,打眼一看,吃一驚道:“他大,又不是逢年過節,咋又擺弄起這些物事哩?”

蘇虎白她一眼:“不是叫你殺隻雞嗎,雞呢?”

“在鍋裏煮著呢!”蘇姚氏小聲嘟噥,“他大,你這是為啥哩?”

“為你的那個二小子!”蘇虎沒好氣地應道,“我算是看透了,他的心思根本沒往莊稼上放!”

聽到是為這事兒,蘇姚氏心疼起那隻雞來:“你個糟老頭子呀,好端端的下蛋雞,你怎麽能⋯⋯”眼睛落在荊條上,吃了一大驚,放軟聲音,半是懇求:“他大,你⋯⋯你想咋的?”

“咋的?”蘇虎氣呼呼地吼道,“就讓他跪在列祖列宗跟前,對天子賜的錦匾起個毒誓!”

蘇姚氏嘟噥道:“都是自家骨肉,起啥毒誓哩?”

“不讓他起毒誓,他就不會老老實實地待在家裏,也就不會老老實實地伺候莊稼!”

“起誓就起誓,你弄荊條做啥?”

“讓他長點兒記性!”

蘇姚氏急得直跺腳:“老天呀⋯⋯”

“去去去,”蘇虎橫她一眼,“別在這兒囉唆,看看雞煮熟沒?”

蘇姚氏給他一個白眼:“他阿嫂在煮哩!火候不到,急死也是白搭!”

“那你就到村口看看那個鱉貨回來沒?”

“曉得了!”蘇姚氏沒好氣地應一聲,抬腿走出。

蘇姚氏剛到村口,就見兩個黑影晃晃悠悠地走過來,緊忙招手叫道:“是秦兒嗎?”

說話間,蘇秦已經走到跟前,頭低著:“嗯!”

“秦兒呀,你總算是回來了,把娘想死哩!”

蘇秦仍舊低頭。

“秦兒呀,”蘇姚氏急切地叮囑,“待會兒到家了,該認錯時你就認個錯,千萬不能與你阿大強嘴!”

見母親話中有話,蘇代驚訝道:“娘,咋哩?”

“你阿大在擺中堂哩!”

蘇代心中一震:“擺啥中堂?”

“教訓你二哥呀!”蘇姚氏半是責怪道,“老頭子讓鬼迷了,又是洗又是涮,從後晌一直倒騰到這辰光,又讓我殺了隻下蛋雞,我還以為是來了啥個稀奇客哩,沒想到是⋯⋯”

“二哥,”蘇代轉對蘇秦,“要是這樣,你還是別回去了吧!”

“我⋯⋯你⋯⋯”蘇秦看下蘇代,又看向蘇姚氏。

“我編個謊兒,就說沒有尋到你!”

蘇秦連連點頭,在他肩上重重一按,朝蘇姚氏鞠個大躬,一個轉身,大踏步走了。

望著蘇秦遠去的背影,蘇代眼珠子一轉,對蘇姚氏道:“娘,我先回,你過會兒再跟上,就裝作沒見到我!”

蘇代大步流星地回到家裏,遠遠看到蘇虎守在院門口,忙迎上去:“阿大,我回來了!”

“咦,人呢?”蘇虎看向後麵。

“阿大,別看了,”蘇代做出個苦臉,“我在洛陽城裏尋了個遍,連一個影兒也沒看到!”

蘇虎蒙了。

“咦,阿大,家裏來稀客了?”蘇代裝作不知,大步走向中堂,見雞已擺好,香也燃起,蘇厲已在堂前跪著。

“稀你娘個腳!”蘇虎這也回過神來,眼睛一橫,衝他吼道,“你個白吃飯的,洛陽也就屁大個地方,他能飛到天上去?”

“阿大呀,”蘇代做了個鬼臉,“是天子之都啊,不能帶髒字!”

蘇虎自知失言,呼哧呼哧喘會兒粗氣:“這個逆子,氣死我了!”

說話中,蘇姚氏也走回來,見蘇虎氣得麵紅耳赤,假作不知:“咦,代兒,你啥時候回來了?”

蘇代看向她,做個怪臉:“娘,我剛到家!”

“你二哥呢?”

“沒找到呀。”

“他大呀,”蘇姚氏轉對蘇虎,輕歎一口氣,“秦兒這辰光還沒回來,你看這⋯⋯”

蘇虎呼哧呼哧又喘幾口,黑起臉,氣衝衝地走到院外去了。

“厲兒呀,”看著他的背影,蘇姚氏偷偷樂了,小聲對蘇厲道,“你也起來吧,先把東西收起來,等秦兒回來了再擺!”

“行。”蘇厲應過一聲,爬起來收拾中堂。

翌日晨起,天剛麻麻亮,蘇秦就拿起掃把打掃廟院。裏裏外外全掃一遍,蘇秦將殿門安到門框上,又將捆好的竹簡挑在肩上,“咯吱咯吱”地出廟去了。

童子看著他做完這一切,走出廟門,方才小聲道:“先生,那人走了!”

“小子,你想一直守在這個廟裏嗎?”

童子搖頭。

“那就跟著他呀!”鬼穀子朝廟門外努嘴。

童子緊忙拿起幡子,跟出廟去。鬼穀子優哉遊哉,跟在後麵。

將近午時,烈日炎炎。

蘇家穀田裏,蘇虎、蘇厲、蘇代父子三人仍在勞作,揮汗如雨。

正幹活中,蘇虎冷不丁放下鋤頭,望著蘇代道:“代兒,昨日去王城,看到啥熱鬧了?”

“嘻嘻,”蘇代亦停下鋤頭,“阿大呀,您咋也問這個哩?”

蘇虎臉一虎:“問你啥你就說啥,打啥岔哩?”

“是是是,”蘇代連連點頭,“要說熱鬧,大著哩。秦國、魏國,還有燕國,三國都派使臣來聘娶長公主,滿城人都在議論呢!”

“唉,”蘇虎吸一口氣,低頭忖道,“近來隻顧忙活莊稼了,這麽樁大喜事兒,竟是一絲兒不知!”眉頭一緊:“怪道那小子沒有魂哩,莫不是他⋯⋯思春了?”豁然開朗:“嗯,定是這般了。這小子前年就已入冠,我在他這年齡,早為人父了!嗯,是了,若是有個媳婦守著,他沒準兒就收心哩⋯⋯”越想越覺得理順,便將鋤頭搭在肩上,轉對二子:“你倆慢慢鋤,我有個事兒,得回去一趟!”說完,大步走了。

蘇虎走進自家宅院,將鋤頭靠在牆上,動作極大。

蘇姚氏正與蘇厲妻在院子裏擰被單,一人握住一頭,使勁擰水。

“他娘,”蘇虎看向蘇姚氏,“過會兒再擰,先到雞棚、鴨舍抓隻雞、逮隻鴨!”

“他大,你⋯⋯”蘇姚氏吃驚地望向他,“這又是幹啥哩?雞、鴨都在生著蛋哪!”

蘇虎白她一眼:“要你去,你就去,囉唆個啥?”

蘇姚氏嘟囔幾聲,放下手中活計,與蘇厲妻一道走到後院,不一會兒,一人拎隻雞,一人抱隻鴨,回到院裏。

將雞鴨放下,蘇姚氏心疼不已,抱怨的眼神凝視蘇虎,嘴唇動幾下,似要說句什麽,又止住。

蘇虎沒有理她,自去尋來兩根繩子,將雞、鴨的腿綁上,一手提溜一隻,大步出門,走向位於村西頭的媒婆麻姑家。

蘇虎站在柴扉外麵,大聲叫道:“大妹子,在家不?”

麻姑聽到喊聲,係著圍裙從灶間裏走出,見是蘇虎,誇張地嚷道:“天麻麻亮聽見幾隻喜鵲兒喳喳喳叫,妹子就琢磨有稀客,這不,老哥兒說到就到了嗬!”揚揚白乎乎的手,“這在和麵哩,我就不沾手了,老哥自己開門,院子裏坐!”

“好哩!”蘇虎推開柴扉,走進院子,將雞、鴨放到地上。

麻姑掃一眼仍在撲騰的雞、鴨,明知故問道:“老哥兒呀,恁忙的天,你不下田幹活,綁著這倆小東西來妹子這兒,想幹啥哩?”

“嗬嗬嗬,還能幹啥?給大妹子補補身子呀!”

麻姑也不客套,開門見山:“老哥兒呀,直說吧,是哪個?”

“托大妹子的福,老大已經結親,這該老二了!”

“唉,老哥兒呀,”麻姑長歎一聲,瞄一眼雞鴨,“這雞這鴨,你還是拎回去吧,妹子消受不起哩!”

蘇虎略顯驚訝:“咋哩?”

“還能咋哩?”麻姑出口如發連弩,“要是為你家三公子跑個腿兒,大妹子二話不說,可這位老二,說話口吃不說,走路也不拿正眼瞧人,一天到晚心兒不在肝兒上,看著就讓人揪心哪!”

見她將話說得這麽直接,好麵子的蘇虎麵現不悅:“聽說東莊有個少條腿的,大妹子都給玉成好事了呢!”

“老哥兒呀,”麻姑兒苦笑,“人家隻是少條腿兒⋯⋯”指心:“這兒不缺眼哪!”

這分明是數落蘇秦既口吃又缺心眼,實實在在是個廢物。蘇虎頗為不悅,臉色陰下來。

“唉,”似乎意識到過分了,麻姑兒略帶歉意地解釋,“不是妹子不肯幫忙,是這個忙實在不好幫呀!你家老二名聲太響,方圓幾十裏無人不知。莫說是家境殷實的,縱使尋常人家,也不好尋呀。不瞞老哥兒,為東莊做媒時,妹子也為你家老二留了個心眼,順口打問過幾家,可人家閨女寧願嫁個少腿的,也不肯嫁他!”

蘇虎從袋裏摸出幾塊布幣,塞給麻姑,臉上堆笑道:“肯不肯嫁,還不全在大妹子這張金口上?這樁好事兒老哥兒誰也不托,就托給大妹子了!”

“唉,”麻姑將布幣收入囊中,長歎一聲,“也隻有妹子這人,嘴皮兒硬,心腸兒軟。老哥兒既然放下這個狠話,妹子也隻好為你家老二豁出去了!”

蘇虎躬身揖道:“有勞大妹子了!”

王城大街上,童子扛著招幡兒,兩隻大眼左轉右轉,不無新奇地打量著兩邊連綿不絕的店鋪。

鬼穀子被他好奇的舉動逗樂了:“嗬嗬嗬,瞧你小子,眼都使不過來了!”

“先生,”童子興致勃勃道,“我們這是到王宮了!”

鬼穀子故作驚訝:“哦,王宮在哪兒?”

童子指著兩邊的店鋪:“這不是嗎?”

鬼穀子捋須長笑:“嗬嗬嗬,這哪兒是王宮呀?”

“咦,”童子一怔,歪著頭,“這些房子又高又大,一個個連在一起,比咱的山洞長多了,不是王宮,又是什麽?”

“嗬嗬嗬,你小子呀,這些是店鋪,比王宮可就差遠嘍!”

“啊?那⋯⋯王宮在哪兒?”

鬼穀子指向一直走在前麵百步開外的蘇秦:“跟著那人,不定你就看到了!”

“先生,為什麽您老讓我跟著他呀?”

“你不是說他怪嗎,讓你看看他究竟是怪還是不怪!”

“他一直不說話,能不怪嗎?”

“不說話就一定怪嗎?”

童子盯向蘇秦的木劍:“他是啞巴嗎?還有他的那柄劍!”

“劍怎麽了?”

“劍是木頭的!”

“劍為什麽就不能是木頭的呢?”

“木頭的劍怎麽殺人?”

“為什麽要殺人?”

“咦?”童子驚訝了,“劍不用來殺人,要它何用?”

“殺心哪!”

童子眼睛忽閃幾下:“殺心?先生,心怎麽殺?”

鬼穀子指向蘇秦:“你問問他,就曉得怎麽殺了!”

“可他不說話!”

“你怎麽曉得他不說話?”

“從昨晚到現在,就沒聽見他說過話!”

“你沒聽見就等於他不會說話嗎?”

童子似又發現什麽,指向蘇秦的木劍:“先生,看!”

“看什麽?”

“他的劍是怎麽拿的?”

“背著呀!”

童子指向街上背劍的人:“先生,看看人家是怎麽背的?劍柄朝上,掛在腰裏,可他的呢?劍柄朝下,斜在背上!”

鬼穀子故作驚訝:“咦,是哩!”

“先生,看,他拐彎了!”

前麵是十字街口,蘇秦消失在左側街道上。

童子顯然來勁了,加快腳步,追上。

鬼穀子依舊優哉遊哉地跟在他背後。

靖安宮裏,周王後依舊昏睡,幾個禦醫輪流望診,無不迷茫。周顯王焦急地看向年紀最長的禦醫。老禦醫麵色沉重,輕歎一聲,朝他搖頭。

顯王撫摸王後的臉,淚水流出。

老禦醫長歎一口氣:“唉,已經是第十五日了!”

王後長睡不醒,最急的是雪公主,坐在木榻上一直抽泣,圓潤的肩膀隨著她的**而微微起伏。

雨公主打外麵回來,見姐姐哭得這般傷心,趕忙過來,輕叫:“阿姐⋯⋯”

“雨兒,”雪公主涕泣,“母後⋯⋯母後若不醒來,阿姐可就⋯⋯悔死了!”

“咦?”雨公主不解道,“母後之病,是秦人、魏人逼出來的,與阿姐何幹?”

“若是沒有阿姐,秦、魏就不會逼親,父王就不會為難,母後也就不會⋯⋯”

“不管有沒有阿姐,該來的,躲也躲不掉!”

“雨兒你說,母後她會不會⋯⋯”姬雪頓住,似乎不敢說下去。

“阿姐,我有主意了!”雨公主眼珠子一轉,“母後喜歡聽琴,尤其是《高山》《流水》,要不,我們這就為母後彈奏此曲。母後聽到此曲,不定就會醒過來呢!”

“甚好!”雪公主抹去淚水,轉對雨公主,“走!”

蘇秦一路走至太學,在門口放下擔子。一個守門老丈迎住蘇秦,一臉笑容,顯然是熟人了。蘇秦朝他鞠躬,老人還禮,擺手讓他進去。

童子指著蘇秦道:“先生,他進那一家了!”

鬼穀子朝太學裏努下嘴:“想不想進去看個稀奇?”

童子點頭:“想。”

二人走近,果是高門大院,氣勢巍峨,門楣上赫然刻著“辟雍”二字,童子驚得合不攏口。

“小子,張著口做啥?”鬼穀子衝他笑道。

“嘖嘖嘖,王宮就是不一樣!”

“這也不是王宮!”

“啊?”童子震驚,“不是王宮,這是哪兒?”

鬼穀子指向門樓的匾額:“看那兒!”

童子認不出,指向“雍”字:“辟⋯⋯後麵那個字是啥?”

“雍!”

童子撓頭:“辟雍,啥意思?”

“就是太學。”

守門老丈迎出,看向童子的幡子。

鬼穀子拱手,老丈還禮道:“先生,是要進去看看嗎?”

“守藏室還在否?”

“在在在,進門右轉,拐兩個彎就到了。”

“謝了!”

老丈伸手禮讓:“先生,請!”

走進大門,童子左顧右看,一切皆是新奇。

“小子,你東瞅西瞧,瞅啥哩?”

“啥叫守藏室?”

“就是先聖老聃治學的地方,先聖是守藏史,”鬼穀子指向遠近房舍,“這些地方全歸他管!”

“管啥哩?”

“管書呀。那樓裏到處是書!”

童子做個苦臉:“童子最煩的就是書了,一看見竹簡頭就發蒙!”

“嗬嗬嗬,”鬼穀子樂道,“說說,你最不煩的是什麽?”

“花啦草啦鳥啦魚啦風啦雨啦什麽的,再就是一個人待著,跟先生一樣。”

“看來你是不喜歡守藏室嘍!”

童子指向前方,興奮道:“先生,看那兒!”

鬼穀子順眼看去,是蘇秦。

兩百步之外,蘇秦端坐於一幢房舍的牆根下,兩眼微閉,神情癡迷,雙手架在前麵,就似撫琴一般,腦袋還一晃一搖的,極是投入。他的那擔竹簡就擱在十步開外的大樹後麵。

“先生,他這是做啥?”童子納悶道。

“你猜猜。”

童子豁然開悟:“他在彈琴!”

話音落處,一陣琴聲破空而至,悠揚激**,繞梁不絕。童子眼睛閉上,傾心去聽。

鬼穀子走到樹下席地而坐,聽有一時,微微點頭:“嗯,有點兒長進了!”

“什麽長進?”童子插進來。

“琴哪,彈得不錯了呢!”

“哼,”童子不屑道,“比先生可就差遠了!”

“哦?你且說說,他差在哪兒?”

“聽他琴聲,童子隻能看到小鳥、流水、清風、草木,卻嗅不到花香,聽不出蝶舞!”

“嗬嗬嗬,”鬼穀子捋須笑道,“你呀,彈得不咋的,求得卻是高哩!這麽說吧,他能奏到這個地步,已經無愧為人師了!”

“咦,”童子盯住他,“聽先生話音,想是認識這個奏琴的了?”

“認識。”

“這⋯⋯先生還沒見到他的麵,怎麽就說認識他呢?”

“聽琴哪!”

“先生怎麽認識他的?”

“早些年,他幾番進山,想拜為師習琴!”

“先生收他沒?”

“收了!”

“這⋯⋯他是先生的弟子,童子怎就沒見他進過穀裏,也未聽先生講過他呢?”

“也沒有收!”

“唉,”童子暈頭了,“先生,您一會兒收了,一會兒沒收,到底是收了還是沒收?”

“嗬嗬嗬嗬,”鬼穀子發出幾聲笑,“收是不收,不收是收!”

空空****的天子太學裏,琴室大概是唯一有人氣的地方,宮廷琴師正在指教十來個學子習琴。這些學子端坐於席,各人麵前擺著一把琴,琴架旁邊是琴譜。張儀坐在最後一排,兩眼眨也不眨地盯視這個據說是天下第一琴的琴師。

琴師彈完《高山》,將琴輕輕朝前一推,雙目微閉,侃侃說道:“⋯⋯古之善琴者,有伯牙,有子期,有鍾儀,有師曠。古之琴曲,有《高山》,有《流水》,有《陽春》,有《白雪》。老朽方才所彈,乃伯牙之《高山》⋯⋯”

琴師講沒多時,眾學子已是東倒西歪,昏昏欲睡了。琴師止住話頭,重重咳嗽一聲:“唉,既然不想聽,你們就自己練吧!今天習練《高山》,琴譜就在架上!”

眾學子你推我搡,紛紛坐直身子,兩手撫琴,醜態百出,琴音雜亂無章,唯張儀端坐不動。

琴師搖頭,複歎一聲:“唉,朽木不可雕也!”

張儀發出一聲哂笑。

琴師睜眼,盯向張儀:“你⋯⋯為何哂笑?”

張儀朗聲回道:“伯牙之曲,學生七歲就已習之,還請先生另教雅曲!”

學子們皆來勁了,瞌睡全醒,哄笑起來。

琴師氣結,手指張儀:“你⋯⋯你這狂生,你且彈來!”

張儀雙手撫琴,錚然彈之,果是音韻俱在,與那琴譜一絲兒不差,乍一聽無可挑剔。琴師苦笑一下:“好吧,你既會此曲,可以另選曲目習練!”

“另選何曲,請先生示教!”

琴師朗聲道:“你且聽之!”

琴師撫琴彈奏。

琴師剛剛彈完序曲,張儀脫口而出道:“此乃《陬操》,為春秋儒者仲尼所作。先生再換曲來!”

琴師略一沉思,又換一曲,剛彈幾下,張儀又道:“此乃《太公垂釣》,周公旦所作。請先生再換曲來!”

想是不曾料到這些敗家子中竟然有此高才,琴師吸一口長氣,睜大眼睛盯住張儀。

眾學子以為先生被難倒了,紛紛起哄。

“先生,聽說你是天下第一琴哩,怎麽不彈了?”

“快彈曲來,我們等得不耐煩哩!”

“哈哈哈哈,教不了就撂挑子嘛,賴在這兒混飯吃呀!”

“嘖嘖嘖,張兄弟,好樣兒的!”

⋯⋯⋯⋯

琴師一臉漲紅,手指眾學子,身體打戰:“你⋯⋯你們⋯⋯”

正在此時,張儀似是聽到什麽,打了個手勢,口中“噓”出一聲。

眾學子停住喧嚷,所有目光看向張儀。

張儀躡手躡腳地走到後牆,在一大堆竹簡裏選出一捆最大的,悄悄移近窗台,輕輕打開窗子,用力擲出。

竹簡不偏不倚,剛好砸在蘇秦頭上。

蘇秦猝不及防,抱頭驚叫:“哎喲!”

紅衣學子聽到聲音,大叫:“快,窗外有人!”接著“噌”地起身,直奔門口。

眾學子紛紛推倒琴架,爭先恐後地跑出來。蘇秦遭此驚變,未及逃走,眾人已湧了出來。蘇秦驚呆了,傻傻地低頭坐在地上。

紅衣學子戲謔道:“嘿,沒想到會是你小子,在這裏做什麽?”

蘇秦手足無措:“我⋯⋯我⋯⋯我⋯⋯”

看著蘇秦的狼狽樣兒,眾學子無不開心,紛紛加入,競相調侃:“瞧這窮酸樣兒!瞧這手,又粗又糙,瞧這身衣服,嘖嘖嘖嘖,種田的還想學琴!”“是呀是呀,窮小子,琴是爾等粗人所能學的嗎?”

有人學著琴師的樣兒,捋下還沒長出來的胡須:“嗚呼哀哉,禮壞乎,樂崩乎,癩蛤蟆想吃天鵝肉乎!”

眾學子爆出更大的哄笑。

“窮小子,知道我們來這裏要交多少錢嗎?你一枚銅板不掏就想習練琴藝,這叫偷師,你曉得嗎?偷就是竊,偷師就是盜竊,你曉得嗎?”

“對呀,讓這臭小子交錢,不能白偷!”

“咦,你不是抄書嗎,行頭哩?”

眾學子開始尋找竹簡。

一紫衣學子手舞足蹈道:“找到了,在這裏!”說著挑著兩捆竹簡過來。

紅衣學子從他手中拿過一捆,嘩地拆開,猛踹一腳,竹簡四下亂飛。另一捆也被眾學子拆開,竹簡滿地皆是。

蘇秦怯怯地蹲在地上,不敢吱聲。

學子們又開始調侃起來。

“窮小子,說話呀,啞巴了?”

“偷東西,輸理呀,他不敢說!”

“來,我喊,大家跟上喲。”紅衣學子衝蘇秦揮拳頭,“小偷小偷小偷⋯⋯”

眾學子齊揮拳頭,聲波一浪接著一浪:“小偷小偷小偷⋯⋯”

蘇秦麵紅耳赤,又被逼急了,口吃得愈加厲害:“我⋯⋯沒⋯⋯沒⋯⋯沒⋯⋯沒⋯⋯”

見蘇秦說不出個囫圇話,紅衣學子來勁了,驚呼道:“聽呀,小偷是個口吃!”

眾學子無不笑得前仰後合:“哈哈哈哈,原來是個口吃!”

⋯⋯⋯⋯

蘇秦將頭低下,任這幫潑皮如何嘲笑,隻不作聲。

琴師看不下去,撥開眾人,在蘇秦跟前停下,對眾學子解釋道:“諸位學子,你們誤會了,是老朽請他來的!”

聽是此說,眾學子麵麵相覷。

“咦,先生,”專與先生過不去的張儀跳出來找別扭了,“這就得有個講究了!你請他做什麽來著?”

“請他抄書來著!”

“抄的書呢?”

琴師在地上瞄一圈,撿起一冊:“就是這冊,他是送書來的!”

張儀盯住他,目光逼視:“先生是請他送書,不是請他學藝,對不?”

琴師有點兒尷尬:“這⋯⋯”

張儀手指蘇秦:“他在窗外偷藝斷非一日,我留心他好幾日了!”

琴師急了:“是我請他來聽的!”

“先生,你憑什麽請他?”

紅衣學子跟著附和:“對呀,你憑什麽請他?”

琴師手哆嗦著指向眾人:“你⋯⋯你們這群朽木⋯⋯自己不讀書,連別人窗外聽一聽也不讓嗎?”

“先生,”張儀陰陰一笑,“你講過不止一次,君子要堂堂正正,先生既然請他來聽講,就該讓他堂堂正正地坐到教室裏,似這般躲在牆外,不是小偷,又是哪般?”

琴師語塞:“你⋯⋯”

紅衣學子拍拍張儀肩膀:“我說張兄,甭與先生扯嘴皮了,來個痛快的!”說著“唰”地叉開兩腿,“窮小子,愛學習好呀,本公子成全你,隻要你肯從我這襠下鑽過去,本公子就替你交足學費,讓你堂堂正正地坐在學堂裏!”

“鑽哪,臭小子!”一黑衣學子走到紅衣學子身後,也叉開腿,從囊中摸出一塊金子,“連我這襠一道鑽了,這塊金子就白送你!”

眾學子紛紛站作一排,叉開腿,隻有張儀原地站著,饒有興趣地看著這場熱鬧。

蘇秦出身卑微卻誌向高遠,顯然受不了這等侮辱,呼呼直喘氣,額上青筋暴出,頭低得更低了。

青衣學子見他不買賬,掃一眼眾人:“臭小子不肯賞臉,怎麽辦呢?”

黑衣學子恨恨道:“揍他!不花錢就想聽琴,天下哪有這等便宜事?”

眾學子齊圍過來,紛紛作勢要打蘇秦。琴師氣得胡子亂顫,手指他們:“爾等豎子,成何體統,成何體統啊⋯⋯”

雪公主抱著琴盒,雨公主背著琴,在後宮的小徑上急匆匆地走著。將到靖安宮時,雪公主突然放慢腳步。走在前麵的雨公主察覺到了,回過頭:“怎麽了,阿姐?”

“阿姐有點兒擔心!”

“你擔心什麽?”

“阿姐琴藝不精,若是彈誤了,母後豈不更傷心?”

“這⋯⋯”雨公主略略一怔,“有了,我們去請先生來,由先生彈奏!”

“阿姐正是此意!”

姐妹二人拐向宮門,剛剛步入太學的大門,就聽見裏麵隱約傳來一陣大似一陣的喧囂聲。

“阿姐,是先生的琴房!”雨公主細細一聽,急道。

姐妹二人加快腳步,繼而飛跑起來。

將近琴房時,姐妹二人眼前赫然現出嚇人的一幕:眾學子各自叉腿,站作一排,蘇秦龜縮在地,一動不動。

紅衣學子拉長腔:“一二三,鑽鑽鑽!”

眾學子合聲:“臭小子,鑽鑽鑽!”

黑衣學子拍手打著節拍:“四五六,襠下走!”

眾學子附和:“偷藝賊,襠下走!”

眾學子附和:“不鑽是隻狗!”

⋯⋯⋯⋯

張儀似乎覺得他們玩得過分了,大手一揚:“諸位,諸位,且聽在下一句!”

眾學子停下,目光射向他。

張儀手指蘇秦:“此人是個呆子,看在先生麵上,暫且饒他這次吧!”

“咦,張兄呀,”紅衣學子納悶道,“好不容易有個樂子,你掃什麽興呢?今兒不讓這小偷鑽一個,本公子就讓你鑽一個!”將腿叉得更開,眾學子發出更強烈的哄笑。

蘇秦臉上青一陣紅一陣,嘴唇哆嗦,羞怒懼卑交加,佝僂著身子縮在地上。

張儀的目光落在蘇秦屁股下的木劍上,靈機一動,悄悄走到他身後,猛地一抽。

蘇秦沒有提防,劍被抽走。

張儀拔劍出鞘:“諸位請看,這是個什麽物件兒?”

眾學子一看,無不哄笑,紛紛扔下蘇秦,賞起劍來。

黑衣學子從張儀手中搶過木劍,隨手舞幾下:“好玩,好玩,真是好玩!”

紅衣學子接過來,掂在手中閃了幾閃,大笑道:“哈哈哈哈,這也叫劍?就這根破木棍兒,在下一扭就斷!諸位看好了!”作勢折劍。

眼見紅衣學子就要折劍,蘇秦陡然躥起,餓狼撲食般衝上去,將他撞倒在地,反手一把奪回木劍。紅衣學子惱羞成怒,打了個滾,翻身爬起,“呀呀”吼叫著一頭撞向蘇秦。蘇秦不及躲閃,被他撞倒在地,眾學子一哄而上,將他牢牢壓在身下。

好虎架不住群狼,不消一時,蘇秦就被他們七手八腳地扭個結實。紅衣學子奪回木劍,氣喘籲籲地狠踢了蘇秦一腳:“你個臭種地的,竟敢在本公子麵前耍橫?諸位學兄,既然他不肯鑽,我們就來個硬的!”說著又“唰”地叉開腿:“來,大家幫他鑽!”

眾學子紛紛手指蘇秦:“對對,不鑽也得鑽!”

眾學子拿住蘇秦,將他按倒在地,眼見就要推他鑽過去,張儀擺手道:“諸位諸位,鑽襠沒什麽趣味,瞧我來個新鮮的!”

黑衣學子來勁了:“張兄快說,是啥新鮮的?”

張儀轉對紅衣學子:“仁兄,借他木劍一用!”

那學子將木劍遞給他。

張儀接過,晃了幾晃:“就是這把劍了!這小子不是視作寶貝嗎?我們就給他來一個小子背劍!”

眾學子齊聲道:“好咧!”

幾個學子扭牢蘇秦,張儀解下身上腰帶,將木劍插在蘇秦背後,再將他的兩手用腰帶反綁在木劍上。

蘇秦疼得額頭滲汗,狼狽不堪,緊咬牙關,隻不作聲,怒視張儀。

張儀陰陰一笑:“諸位站作一個圈!”

眾學子站作一圈。

張儀發聲喊,陡地將蘇秦推向對麵學子。對方再發聲喊,將蘇秦推向下一學子。蘇秦就這樣被他們推來搡去,站也站不住,倒也倒不下。

被晾在一邊的琴師,急得不停跺腳:“爾等豎子,成何體統?成何體統啊⋯⋯”

不遠處的大樹下,鬼穀子閉目而坐,置若罔聞。

童子轉對鬼穀子,急道:“先生,他們在欺負那個怪人呢!”

鬼穀子似已入定。

童子扯他衣襟:“先生?”

鬼穀子眼皮都沒睜:“做什麽?”

“去救救他呀!”

鬼穀子故意打起呼嚕。

童子正自惶急,一陣腳步聲近,雪公主、雨公主飛跑過來,在離他們不遠處站下,一邊嬌喘,一邊看向琴室外的喧鬧。

一陣芳香襲來。童子揉下鼻子,看向二位公主。

鬼穀子眼角微睜,瞟向二女。

看到不是欺負先生,二位公主噓出一口氣,一步一步地走過去。

琴室外,眾學子仍在推搡蘇秦,邊推邊數:“⋯⋯三十五,三十六,

三十七⋯⋯”

二位公主走到張儀、琴師的背後,站在離他們僅有幾步遠的地方。

陡然看到兩位公主,紅衣學子就像見貓的耗子似的,悄悄離開圈子,溜向一側。

眾學子回頭一看,無不如中邪一般,紛紛溜過去,湊作一個堆兒。

蘇秦被他們推搡得頭暈眼花,突然失去推力,站立不住,跌倒在地。

見學子們撒手,張儀起初不解,繼而覺得身後有異,回頭一看,整個兒成了隻呆鳥。

琴師這也看到了,迎上去,躬身深揖:“老朽見過二位公—”

姬雪截住他,回一揖:“弟子見過先生!”

琴師明白了,再揖:“老朽見過雪姑娘!”

姬雨原本冷傲,此時生了氣,俏臉虎起,不怒自威,手指蘇秦,兩道目光劍一般掃向眾人,厲聲道:“誰幹的?”

眾學子麵麵相覷。

紅衣學子看向獨立一側的張儀,眾學子也都紛紛看他。

姬雨走向張儀,冷若冰霜,一字一頓:“是你嗎?”

張儀舌頭竟是僵了,退後幾步,囁嚅:“我⋯⋯我⋯⋯”

姬雨杏眉冷豎:“還不快將這位公子解開?”

就如鬼使神差一般,張儀急到蘇秦身邊,為他鬆綁。

姬雨掃視眾人,嗬斥道:“瞧瞧你們這副德行,像是太學的學子嗎?滾回琴房去!”

眾學子個個就如觸電似的,灰溜溜地走回琴室。

張儀解開蘇秦,傻愣愣地站在蘇秦身邊,惶惶不知所措。

姬雨瞪他一眼:“還有你呢!”

張儀打個驚愣,這才明白是在責備他,急急溜向琴室。

姬雪轉向琴師,問道:“請問先生,為何鬧成這樣?”

“唉,是老朽無能!”琴師手指蘇秦,“這位學子家貧好學,以抄書為生,老朽見他用心,就讓他旁聽學業,豈料他自忖身賤,隻在窗外聽講,不想卻被這些學子⋯⋯唉!”

琴師深鞠一躬:“老朽謹聽吩咐!”

蘇秦翻身爬起,兩膝跪地,叩首:“蘇⋯⋯蘇⋯⋯蘇秦謝⋯⋯謝⋯⋯謝⋯⋯”

“蘇公子不必言謝!”姬雪聽他口吃,輕聲問道,“敢問蘇公子家居何處?”

“城⋯⋯城⋯⋯城東軒⋯⋯軒⋯⋯軒⋯⋯裏⋯⋯”

“蘇秦!”姬雪念叨一聲,又喃喃重複幾遍,似要記牢這個名字,又似不是,“蘇秦⋯⋯蘇秦⋯⋯”

蘇秦仰臉凝視姬雪,似要記牢恩人的容貌。

蘇秦再叩:“敢問姑⋯⋯姑⋯⋯姑娘芳⋯⋯芳⋯⋯芳⋯⋯芳名?他日若⋯⋯若是得⋯⋯得⋯⋯得意,蘇⋯⋯蘇⋯⋯蘇秦定⋯⋯定⋯⋯定⋯⋯定有厚⋯⋯厚⋯⋯厚⋯⋯”

已到這步境地,還在想著回報,姬雪不由再次望他一眼,見他眉目端正,賤而不卑,更有一身傲氣,心中一動,眼光落在被張儀解下後棄在一邊的木劍上,走過去,彎腰拾起,端詳有頃,看向蘇秦:“此劍可是你的?”

見她在意這把木劍,蘇秦滿臉羞紅,低下頭去,有頃,微微點頭。

“是你自己做的?”

蘇秦再次點頭。

姬雪將劍抽出,再審一時,插入劍鞘,讚道:“真是一柄好劍!精誠之作啊!”款步走到蘇秦跟前,雙手將劍遞給蘇秦,報出名字:“姬雪敬重蘇公子勤奮上進之心,望蘇公子在此好好習讀,早日出人頭地,成就功名!”

蘇秦抱劍於懷,淚水奪眶而出,連連叩拜:“蘇⋯⋯蘇秦謝⋯⋯謝⋯⋯謝⋯⋯”

見蘇秦流淚,姬雪輕歎一聲,從袖中摸出一塊絲絹,彎腰為他擦拭。

蘇秦不相信這一切竟是真的,緊閉兩眼,淚水更如斷線的珠子,越發不可止落。

姬雨顯然覺得姬雪過分了,過來扯住她的胳膊:“阿姐⋯⋯”

許是看到蘇秦的窘迫、不屈、感恩和淚珠,許是聯想到自己受人擺布、無法掌控的命運一如麵前這個口吃,姬雪心中一酸,不僅沒有走開,眼中反倒滾出淚來。

姬雪的淚水如珠子般滴落下來,砸在蘇秦的額頭上。

蘇秦覺得有異,伸手一摸,抬頭一看,見是姬雪在落淚,以為那淚水是為他流的,不由分說,將頭一下接一下地重重磕在草坪上,放聲悲泣:“姬⋯⋯姬⋯⋯姬姑娘⋯⋯”

姬雪欲哭不能,欲忍不住,一個轉身,捂臉快步跑開。那塊絲絹飄落下來,不偏不倚,剛好掉在蘇秦懷中。

姬雨急叫:“阿姐—”

姬雪頭也不回,揚長而去。

琴師拱手:“老朽從命!”

姬雨禮讓:“先生,請!”

琴師、姬雨扔下蘇秦,匆匆離去。

張儀與眾學子躲在琴室裏,或隱在門邊,或擠在窗台上,無不踮著腳尖,屏住呼吸,瞪大眼睛緊盯草地上發生的這幕。看到琴師、姬雨漸去漸遠,眾學子總算緩過神來,七嘴八舌道:

“乖乖,簡直就是天仙下凡!那臭小子真有豔福!”

“大家評評看,她們二人,哪個更美?”

“這還用說,當然是那個沒罵人的!你們知道她是誰嗎?”

“對呀,她是何人?”

“沒見過世麵了吧?她就是當今天下第一美女,大周天子的長公主,人稱雪公主,秦、魏、燕三國爭聘的,就是她!”

一語驚煞眾學子,所有人都呆了。

琴室裏靜得出奇,所有人似乎全都屏住了呼吸。

好半天,黑衣學子咂舌:“嘖嘖嘖,怪道方才在下丟了魂呢!那⋯⋯另外一個呢?”

紅衣學子不無得意道:“雪公主之妹,大周天子的二公主姬雨,人稱雨公主!”

黑衣學子深吸一口氣,緩緩吐出,環視左右:“不瞞諸位,本公子來此,名為學藝,其實就想一睹天下第一美女的風采!哈哈哈哈,不想今日得償夙願矣!”

青衣學子擊掌道:“太是了,在下來此,也為一睹芳容。挨這頓罵,值!”

紅衣學子手指窗外:“看,那個口吃!”

眾人這才想起蘇秦,不約而同地望向窗外的草地。

草地上,蘇秦緩緩站起,將姬雪的絲絹納入袖中,將地上的竹簡一捆接一捆地撿起來,挑在肩上,如同換了個人似的,倒背木劍,精神抖擻地大步而去。

紫衣學子盯住蘇秦:“諸位看清楚沒?方才雪公主落淚了,是為這小子!”

紅衣學子醋意橫生,罵道:“他娘的,便宜這叫花子了!我說諸位,咱們這就出去,追他回來,揍他一頓,出出這口惡氣!”

黑衣學子長歎一聲:“唉,要去你去吧,本公子這得回房睡一好覺,不定能夢見兩個小美人兒呢!”見張儀仍盯著姬雨消失的方向:“咦,張兄,人都沒影兒了,你還發啥癔症哩?”

張儀緩過神來,沒睬他們,撒腿就朝外麵跑去。

張儀跑過鬼穀子師徒所在的那棵大樹,不一刻兒,就消失在拐彎處。

童子指向拐彎處:“先生,他在追人家呢!”

鬼穀子緩緩起身:“走嘍!”

“先生,哪兒去?”

“為你掙枚銅板呀!”

姬雨、琴師一前一後,快步走向王城偏門。

張儀尾隨於後,緊追不舍,直到二人走進宮門。

張儀悵然若失。

自發病以來,王後在床榻上一躺半月,不吃不喝,昏睡不醒,若不是體內尚存溫熱,鼻孔尚有氣息,整個就如死人一般。

姬雨與琴師走進大門,在珠簾外麵擺開琴架。宮正見狀,怦然心動,傳令眾禦醫暫回太醫院討論,又拐回宮裏,安排眾宮女守在宮裏,吩咐琴師起奏。

人海茫茫,知音難覓。對於琴師來說,王後不僅是衣食之源,更是難得的知音。但凡有事,無論是喜是憂,王後總要使人請琴師彈奏,且每次必點俞伯牙的《高山》《流水》。這兩支曲子,莫說是姬雪和姬雨,即使宮人,也多聽得熟了,因而,隻要琴聲響起,隻要是這兩支曲子,大家準知是琴師到了。

此刻,麵對知他用他、不久前還曾有說有笑、而今卻渾然無覺的高貴王後,琴師百感交集,兩手撫琴,將《高山》《流水》彈奏得淋漓盡致,於清幽中加一絲悲涼,於舒婉中添一分哀怨,聽者無不動容。

簾後,姬雨跪在王後榻前,握緊母親之手,側耳貼在母後胸上,傾聽她的緩慢心跳。在琴師快要彈完時,姬雨聽到王後心跳加劇,強而有力,當即激動萬分,顫聲叫道:“先生,母後有反應了!”

得知王後竟有反應,琴師更是激動,抖擻精神,兩手鼓琴,從《高山》起始,直到《流水》,將曲子又彈一遍。《流水》不及彈完,姬雨感到王後的手指在微微顫動。姬雨更緊地握住王後,將臉貼在王後臉上,輕聲呢喃:“母後,母後⋯⋯”

姬雨連叫數聲,王後終於從長睡中緩緩醒來,費力地睜開眼睛。

姬雨熱淚盈眶,哽咽:“母後,您醒了,母後,您終於醒了,母後⋯⋯”

王後朝姬雨微微一笑,重又合上眼皮。

宮正喜不自禁,急切地吩咐宮人:“快,奏報王上,娘娘醒了!”略頓:“慢,我去奏報!”說完撒腿跑出。

琴聲歡快,流水聲聲,琴師似入忘我狀態。

王後睜眼,對姬雨吃力一笑:“雨兒!”

姬雨顫聲叫道:“母後⋯⋯”

“雨兒,母後⋯⋯母後這是在哪兒?”

“在宮中呀,您看⋯⋯”姬雨邊說邊四處指給她看。

“是嗎?”王後環視左右,“是哩。看來,方才所曆,皆是虛境!”

“母後,您已經昏睡半個月了!”

“是嗎?”王後閉目少頃,漸漸回到現實中,長歎一聲,“唉!”

姬雨指向珠簾之後的琴師:“母後,是先生彈琴,將您召回來了!”

王後微微一笑:“雨兒,代母後謝謝先生!”

姬雨“嗯”了一聲,側耳聽了一會兒,小聲道:“母後您聽,琴聲多麽歡暢,先生太高興了!”

王後聽有一時,猛地想起什麽:“宮正呢?”

“在呢。看到母後醒了,宮正親去稟報父王。父王無時不在掛念母後,剛剛還在這兒!”

“母後知道。”王後噓出一口氣,笑道,“雨兒,母後有件急事,你馬上去辦!”

“雨兒謹聽母後!”

“你到街上走走,為母後尋訪一人。母後估算,他該來了!”

“尋訪何人?”

“一個白眉毛的老丈,眉毛有這麽長!”王後拿手比畫了個長度。

姬雨吃一大驚:“這麽長呀?”

王後點頭。

“若是見到他,雨兒要請他入宮嗎?”

“不用。你什麽也不必說,隻要見到他在就成!”

姬雨點下頭,欲走,卻又戀戀不舍。

王後催道:“去吧,雨兒,這事兒要緊,不要對任何人講!”

姬雨點頭,在王後額頭輕吻一下,疾步出宮,遠遠看到周顯王、宮正、內臣三人從禦書房匆匆趕來。另一條道上,姬雪及幾個禦醫也趕過來。姬雨放下心來,拐向另一條小徑,撒腿跑去。跑有一段,姬雨似是想到什麽,拐向自己的閨房。

姬雨匆匆跑進,對侍女道:“春梅,快,拿衣飾來!”

春梅看向他:“小姐,什麽衣飾?”

姬雨白她一眼:“你笨哪,我要出宮!”

見是出宮,春梅一臉興奮:“好咧!”便麻利地拿出一套商女服飾,為她穿上,自己也換了一套平民的侍女服。

洛陽市集一角,人聲鼎沸,到處是攤位與鋪麵。

張儀、小順兒悠然閑逛。正走間,一陣幽香襲來。順兒誇張地連吸幾口氣,抬頭一看,是姬雨二人腳步匆匆地從他們身旁走過。

張儀在他頭上敲一下,一努嘴,腳步加快。

順兒緊跟其後。

姬雨頭戴遮陽鬥笠,肩披紗巾,腰懸寶劍,沿大街一路走去,兩眼不停搜索。

姬雨二人轉過街角至另一街道,春梅驚道:“公⋯⋯”捂嘴:“快看那人!”

姬雨順手勢看去,是在學宮裏遭人羞辱的蘇秦。蘇秦挑著竹簡緩緩走著,木劍倒背,兩眼不停地瞄向街道,顯然在尋一塊適合他擺攤抄書的攤位。

春梅盯住那把木劍,低聲道:“瞧那人的劍,是倒著背的!”

姬雨瞄過去,撲哧笑了,遂放慢腳步,將鬥笠拉下一點點兒,免得被他認出。

蘇秦走到十字路口,停下來若有所思。站有一會兒,他從袖中摸出姬雪的絲絹,放在掌心審看一時,又放在胸口處,閉眼喃喃幾句,似在祈禱。然後,他小心翼翼地將其折好,納入袖中,抬頭走去。

前麵一處顯眼位置擺著個算命攤位,招幡正在風中飄。童子筆直地站著,鬼穀子端坐於地,兩眼微閉,似在打盹。行人來來往往,有的直走過去,有的掃視招幡一眼,沒有一人停下看相。

鬼穀子瞥到蘇秦走過來,嘴一努:“嗬嗬嗬,你小子運氣好,看,送銅板的來了!”

童子看向蘇秦,做個苦臉:“啊,他呀!”

“站直,打起精神,熱情接客!”

童子站直身子,打起精神。

蘇秦認出二人,見他們旁邊有塊空場,遂放下擔子,擠出個笑,朝鬼穀子揖個禮,指指旁邊空地,希望能在這兒擺上攤位。

鬼穀子似是沒有感覺。

童子得了鬼穀子的話,以為他是為占卦來的,熱情說道:“喂,這位大哥,是算命還是打卦?”

蘇秦看向童子:“我⋯⋯我⋯⋯我⋯⋯”指指旁邊空位,“想⋯⋯想⋯⋯”

童子將招幡晃幾下,發出“嚓嚓”的聲音:“客人,請看招幡!”

蘇秦看向招幡,見上麵書著一副對聯:“遠觀萬裏鵬程,近判旦夕禍福。”

“這位大哥,”童子一心想做這筆生意,“就占一卦吧,我家先生的卦靈著呢!”

“我⋯⋯我⋯⋯”蘇秦再次看向旁邊空位。

姬雨的眼睛早已瞟見鬼穀子的兩道白眉,壓住狂喜,急走過來,在蘇秦後側幾步外站定。看到有人算命,路人也有停下來的,不一會兒,蘇秦身邊圍起七八個人。張儀趕到,專門站在姬雨身側,卻又不敢靠她太近。

童子不看別人,隻盯蘇秦:“大哥,占一卦吧,不定鵬程萬裏呢!”

許是“鵬程萬裏”四字刺激了蘇秦,蘇秦朝鬼穀子鞠一躬,蹲下:“先⋯⋯先⋯⋯先⋯⋯”

鬼穀子眼睛未睜,聲音卻出來了:“年輕人,欲求何卦?”

許是周遭人多了起來,蘇秦愈見緊張:“我⋯⋯我⋯⋯”

“遠可觀過去未來,近可求旦夕禍福,大可問人生機運,小可見婚喪嫁娶!年輕人,你欲卦什麽?”

“就⋯⋯就⋯⋯就⋯⋯就請先⋯⋯先⋯⋯先生卦⋯⋯卦⋯⋯此生機⋯⋯機⋯⋯機⋯⋯”

蘇秦“機”不出來,眾人哄笑起來,圍觀的人更多了。

鬼穀子不由分說:“年輕人,請付卦金!”

蘇秦伸手入袖,邊摸邊問:“請⋯⋯請問先⋯⋯先生,多⋯⋯多少卦⋯⋯卦⋯⋯卦⋯⋯”

“人生機運,一金;婚喪嫁娶,十銅!”

蘇秦掏錢的手僵住了。

“年輕人,欲占什麽?”

蘇秦尷尬不已:“我⋯⋯我⋯⋯”

更多的行人圍攏來,張儀引小順兒擠到了最前麵。

“先⋯⋯先生⋯⋯我⋯⋯”蘇秦愈見窘迫,轉身欲逃。

鬼穀子沉沉的聲音從背後傳來:“年輕人,觀你是來求問人生機運的,伸出手來!”

鬼穀子的聲音如有一股神力,蘇秦情不自禁地伸出左手。鬼穀子搭到蘇秦脈搏上,微閉兩眼,似在診病。

“咦,大家快看,打的是看相的幡,幹的是把脈的活!”

“各位各位,有誰見過把脈算命的?算命先生瞬時變郎中,哈哈哈哈!”

眾人跟著哄笑。

張儀早忘了站在一側的姬雨,兩眼圓睜,緊盯鬼穀子搭脈的手。

“診”有一時,鬼穀子鬆手,微閉雙眼,朗聲道:“年輕人,你天賦異稟,貴至卿相,老朽恭賀你了!”

眾人無不愕然。

有人手指蘇秦,譏笑道:“就他?”捧腹大笑:“哈哈哈哈,貴至卿相?哈哈哈哈,瞧瞧這個鄉巴佬吧,還是個口吃,哈哈哈哈,哪位見過口吃卿相?”

眾人又是一番哄笑。

有人認出蘇秦來了,揶揄道:“咦,這不是軒裏蘇家的二小子嗎?什麽貴至卿相呀,他是個出了名的浪**子兒,不肯種田,一到農忙就逃,他的阿大差點兒讓他氣死了!”

不知是誰接口道:“沒幾下子,怎能叫作天賦異稟呢?”

眾人的哄笑聲更大了。

蘇秦不羞不惱,朝鬼穀子緩緩跪下,連拜三拜:“謝⋯⋯謝⋯⋯謝先生⋯⋯吉⋯⋯吉言!可晚⋯⋯晚⋯⋯晚生沒⋯⋯沒⋯⋯沒有一金⋯⋯”摸出一枚銅板,恭恭敬敬地放在鬼穀子麵前:“隻⋯⋯隻此一枚銅⋯⋯銅幣,不⋯⋯不⋯⋯不足以酬⋯⋯酬先⋯⋯先⋯⋯”

鬼穀子微微睜眼,瞥他一下,複又閉上:“年輕人,老朽要的就是你的這枚銅板,至於餘下酬金,待你官至卿相時,再付不遲!”

蘇秦叩首:“晚⋯⋯晚⋯⋯晚生謝⋯⋯謝⋯⋯謝⋯⋯”

人群中猛地爆出一聲冷笑,眾人視之,是張儀。

姬雨也認出張儀,吃一大驚,忙將鬥笠斜在臉上。

張儀顯然也早認出姬雨,刻意瞥她一眼,衝鬼穀子略一抱拳,朗聲說道:“看相的,你這話講得也忒大了點吧!”

鬼穀子眼睛未睜,淡淡說道:“年輕人何出此言?”

張儀手指旗幡:“那招幡上寫的是,‘遠觀萬裏鵬程,近判旦夕禍福’。鵬程萬裏一時無法驗實,誰都可以胡謅。晚生敢問,旦夕禍福,先生可能算準?”

“當然!”

張儀眼睛一眨:“若說旦夕,晚生有點為難先生。晚生且問,一月之內,在下可有福禍?”

鬼穀子微微睜眼,看下張儀,複又閉上:“一月之內,倒是無事,有事隻在一月之後。”

“之後多久?”

“從命相上看,是三十日!”

“你是說,我兩個月之內有事?”

“命相如此。”

“什麽事兒?”

“人生大悲!”

“你⋯⋯”張儀勃然震怒,“一派胡言!好吧,我再問你,依你所說的這位貴至卿相的年輕人,一個月之內可有福禍?”

“沒有。”

“兩個月呢?”

張儀徹底震怒:“什麽?我是大悲,他卻大喜,”又看向眾人:“諸位說說,天下可有這等巧事兒?”

眾人皆是不信,七嘴八舌。

“不可能!”

“一聽就是胡諂!”

“哈哈哈哈,這般算命,我也會!”

⋯⋯⋯⋯

張儀冷笑一聲:“老先生,觀你眉毛,想也有把年紀了,這般信口胡諂,卻為哪般?”目光瞥向地上的那枚銅幣:“哈哈哈哈,在下明白了,想是為了那枚銅幣吧!”

童子顯然被他最後一句激怒了,二目圓睜,氣呼呼道:“哼,誰稀罕那枚臭幣!”

張儀看向童子:“你小子,不為臭幣,又為什麽?命尚未算,先讓掏錢,天底下可有這般做生意的?”

“我們就是這麽做的。對了,你的命已經算過了,掏錢!”

“哈哈哈哈,”張儀長笑幾聲,“掏錢?我的命是算過了,可我這鼻子眼兒全不信哪,我沒有信,你又怎麽讓我掏錢呢?”

鬼穀子睜眼又看張儀一眼,再次閉上,語氣肯定:“命數如此,信與不信,年輕人自便!”

“算命的且慢閉眼!我再問你,六十日之內,如果先生所言並不靈驗,該當如何?”

鬼穀子沒有睬他,依舊閉目。

“哈哈哈哈,”張儀再次大笑,“我就曉得你是一派胡言,不然的話,為何不敢接話?”

“年輕人,老朽在此候你六十日就是!”

“好!”張儀重重點頭,轉向眾人,左右拱手,“諸位看客,你們權且做個見證。六十日之內,若是靈驗,在下向這位老先生磕三個響頭,付卦金一鎰!若是不靈驗⋯⋯”瞟一眼童子身邊的招幡兒:“你的這個小招幡兒,在下可就扯下來了!”

童子瞪他一眼:“你敢!”

觀眾再爆哄笑。

鬼穀子聲音沉沉道:“年輕人,待到那時,怕是你就沒了這份兒心氣!”

“哈哈哈哈,”張儀仰天一陣狂笑,又像變戲法似的瞬間止住,冷眼直逼鬼穀子,“君子一言!屆滿六十日,此時此地,晚生敬候先生!”

張儀出足風頭,轉身一看,卻是傻了,身邊佳人不知何時已經離開,不見蹤影了。

“鬧劇”結束,人群漸散。鬼穀子緩緩站起,顯然早已明白蘇秦所為何事,嗬嗬笑道:“年輕人,這塊地兒讓給你了!”轉對童子:“小子,撿起你的銅幣,買餅吃去!”

“好咧!”童子應一聲,撿起銅幣,收起招幡。

鬼穀子在前,童子在後,晃晃悠悠地走向一條街道。

蘇秦看看鬼穀子留下的地兒,又看向鬼穀子二人遠去的背影,眼前浮現出軒轅廟中的情景:三人同住一殿,雄雞啼曉,鬼穀子依舊不睡,隻在那兒坐著。

蘇秦忖出鬼穀子是個奇人,不再擺攤了,挑起擔子,緊追鬼穀子而去。

小順兒小聲道:“主人,人都走了!”

張儀回過神,抬眼望去,見蘇秦挑擔走開,心中一動,努下嘴,不緊不慢地跟在身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