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17章| 張儀豪宴戲蘇秦 姬雪被逼嫁燕翁

姬雨回到靖安宮,見隻有宮正一人,覺得奇怪,問他道:“父王、姐姐和禦醫呢?”

“噓,”宮正小聲應道,“禦醫說,娘娘需要靜養!”

姬雨急道:“母後怎麽樣?”

“娘娘正在候你!”

姬雨急到榻前,見王後氣色已有明顯恢複,噓出一口氣,輕聲道:“母後,雨兒回來了!”

王後緩緩睜眼:“快,扶母後起來!”

姬雨扶王後起來,在她背後墊上枕頭,喜悅之情溢於言表:“母後,雨兒尋到他了,那個白眉老丈!”

“快,”王後急不可耐道,“坐母後身邊,細細說給母後!”

姬雨坐下,將方才街上所見從頭至尾細述一遍。

王後長舒一口氣,微微笑道:“這麽說來,此人必是了!”

“母後,白眉老丈是誰?”

“是位得道的高人,住在雲夢山的鬼穀,號鬼穀子!”

“啊?”姬雨驚得合不攏口,“他就是鬼穀子呀?”

“怎麽,你知道他?”

“是呀,”姬雨一臉興奮,“琴師不止一次提到他呢!”

“哦?先生怎麽講的?”

“先生稱他為當今琴聖,即使俞伯牙再世,也要矮他半頭!”

王後微微一笑:“鬼穀先生豈止是個琴聖!”

“母後,難道他是神仙?”

王後點頭:“在母後眼中,他就是神仙!”

“嗬嗬,”姬雨笑起來,“是哩,看起來還真有點兒道骨仙風。母後,您怎麽曉得他來了洛陽?不會是他托夢於您了?”

“是母後求他來的!”

姬雨吸一口氣:“母後認識他?”

王後點頭。

姬雨來勁了:“母後快說,您怎麽認識這位神仙的?”

“唉,”王後輕歎一聲,“講起此事,就是母後之憾!”略頓,似是回到過去,緩緩講出一段往事:

多年前,王後年幼時,膚粗發黃,是蔡宮裏出了名的醜丫頭。然而,蔡公晚年得女,對她甚是疼愛。十二歲那年,她突患一場奇病,高熱不退,黃發脫落,神誌不清,昏睡不醒。幾個老醫生輪流把脈,皆是搖頭。

蔡公焦急,在宮門外張榜求醫。沒過多久,一位白眉老丈揭下榜文,進宮診治。

白眉老丈細審王後,見她頭發掉光,全身出疹,身上無一處好皮膚,不憂反喜,對蔡公說:“此病草民可治,但草民有個請求,望蔡公應允。”

蔡公喜問:“什麽請求?”

“此女為道之器,從今日起,可叫汕兒。”

“汕兒?嗯,這名字好,就叫汕兒吧。”

“俟汕兒病好,”老丈話鋒一轉,“老朽要將她帶走。”

蔡公愕然:“帶走?帶哪兒去?”

“帶進山林,承道納丹。”

“這⋯⋯”

白眉老丈雙目逼視:“蔡公舍不下嗎?”

蔡公眼珠子轉了幾下,狡黠一笑:“嗬嗬嗬,好說好說,隻要上仙能夠醫好汕兒的怪病,一切都好說!”

⋯⋯⋯⋯

“母後,”姬雨急道,“老丈治好您了嗎?”

“要是治不好,怎麽會有母後呢?”王後給她個笑,“白眉老丈在母後身上連紮數針,留下幾包草藥後辭別。將行之際,老丈說他住在雲夢山鬼穀,可叫他鬼穀先生,說他一百八十日後來接母後。母後服藥四十九日,康複如常,再四十九日,頭上長出黑發,全身蛻皮,再四十九日,生出一身柔皮,光滑細嫩,聽宮裏人說,這叫脫胎換骨。”

“後來呢?”姬雨聽得入神,急問,“母後為何沒有隨鬼穀先生進山修道?”

“唉,”王後長歎一口氣,“因為你外公呀。一百八十日後,鬼穀先生如約來接他的汕兒,你外公卻生悔意,再三推托,要求鬼穀先生再候三年。三年之後,鬼穀先生踐約再來,你外公卻不顧母後再三哭求,將母後獻給周室。母後出嫁那日,鬼穀先生就站在宮外,眼睜睜地看著母後含淚走進迎親的王輦。鬼穀先生長歎數聲,揚長而去。僅過一年,楚人滅蔡,你外公他⋯⋯也就死於戰禍了!”

“再後呢?”

“鬼穀先生再未露麵。後來,母後生下你姐妹二人,漸也斷去修道念想。三年前,母後夢見鬼穀先生,先生說,他仍舊記掛母後,隻要母後願意,他隨時可來接母後進山!母後醒來,想到此生所失,頗多歎喟,哭了整整三日!”

“母後,您⋯⋯還想進山修道嗎?”

“唉,”王後又是一聲長歎,“怎麽不想呢?可修道首在拋卻塵念,而這塵念母後割舍不下呀!”

“母後有什麽割舍不下的?”

“一是你們的父王,母後既然是他的人了,又怎能舍他而去呢?二是你們姐妹!眼下秦、魏逼聘雪兒,你們的父王左右為難,母後苦無良策,這才求助於鬼穀先生,”王後淚出,“沒想到先生他⋯⋯竟然來了!”

“母後,鬼穀先生真的能幫咱渡過難關嗎?”

王後重重點頭,以毋庸置疑的語氣說:“隻要先生在此,母後心裏就踏實了!”重新躺下:“雨兒,去吧,母後累了。記住,此事不可外揚!”

姬雨點頭,在王後額頭輕輕一吻,退出。

市集上,鬼穀子師徒不緊不慢地走在前麵,蘇秦不遠不近地跟在後麵。

看到旁邊有家小飯棧,師徒二人拐進去,尋個幾案坐下。店家招呼,童子遞上銅幣,要店家隨便上些吃的。店家看一眼師徒二人,拿出幾隻餅、一盤涼菜和兩碗稀粥。

二人吃得很香,尤其是童子,還真餓極了。

蘇秦站在離他們幾十步外的街麵上,擱下挑子,遠遠地看著。蘇秦顯然也有點兒餓了,由不得咽下口水。

正在饕餮的童子瞥到蘇秦,低聲道:“先生,你看那人!”

鬼穀子顧自咬嚼。

“看樣子,想必他也餓了。”

鬼穀子似沒聽見。

童子有些過意不去了:“我們吃的是他的錢!”

鬼穀子仍舊沒睬。

見先生始終不發一言,童子遲疑有頃:“先生,要不,給他個餅吧,反正我們吃不完!”

鬼穀子瞪他一眼:“吃你的吧!”

童子給他個黑臉,將頭扭到一側,不忍再看蘇秦。

蘇秦顯然不是為隻餅守在這兒的。他要守的是鬼穀子,他怕先生萬一不回破廟,就再難尋到他了,而他窩著一肚子的疑要問,一肚子的惑待解。

蘇秦正自守候,肩上被人輕拍了一下,扭頭一看,是張儀和小順兒。

因有前麵兩次交集,蘇秦顯得慌亂,彎腰深揖一禮。

“喂,”張儀嘴角撇出一笑,“是該稱呼你蘇卿呢,還是蘇相?”

蘇秦曉得麻煩來了,朝後退一步:“我⋯⋯我⋯⋯”

“嗬嗬嗬,”張儀一副油嘴滑舌的樣子,“叫蘇卿相吧,既有卿,也有相,算是齊全了。”又指自己:“在下姓張名儀,魏地河西人。”動作誇張地鞠個大躬:“河西張儀叩見卿相大人!”

蘇秦臉色漲紅:“張⋯⋯張⋯⋯張公子莫⋯⋯莫⋯⋯莫開玩⋯⋯玩笑!周人蘇⋯⋯蘇⋯⋯蘇⋯⋯”

“嗬嗬嗬,是蘇秦吧,在辟雍裏聽到卿相向兩位女子亮過家底!”

蘇秦臉色緋紅,卻不敢接腔,將頭垂下。張儀朝鬼穀子努下嘴:“看人家大快朵頤,卿相的肚皮怕也按捺不住了吧?”

蘇秦不敢接話,挑起擔子欲逃。

張儀看向順兒,嗔怪道:“順兒,怎麽沒個眼色,還不快幫卿相大人挑上?”

小順兒去挑擔子,蘇秦卻不鬆手。

張儀扯住蘇秦,堆笑道:“嗬嗬嗬,蘇公子,挑擔是粗活,怎能委屈卿相大人呢?讓下人挑去!”說完不由分說,將他擔子取下,扔給小順兒。

蘇秦不知他意欲何為,緊張道:“張⋯⋯張⋯⋯張公子,你⋯⋯你要做⋯⋯做⋯⋯做⋯⋯”

許是被蘇秦這滑稽的樣子逗樂了,張儀爆出一聲長笑:“哈哈哈哈,在下不做什麽,在下不過是請蘇卿相吃個便飯。屈天屈地,屈人屈己,不可屈了肚皮,是不?隻是⋯⋯”指向這一溜食攤:“這些飯食太差,隻配下人填填肚皮。依卿相之尊,自當換個高雅所在才是。”扭頭看向小順兒:“順兒,這王城裏麵,何處可配卿相進膳?”

小順兒眼珠兒一轉:“回主人的話,萬邦驛館附近有家萬邦膳館,說是專以招待列國使臣、達官顯貴,在王城裏首屈一指啊!”

“萬邦膳館?嗯,名字不錯,正配卿相進膳。”張儀轉對蘇秦,拱手,“在下就在萬邦膳館恭請卿相小酌,望卿相賞臉!”

蘇秦麵色羞紅:“我⋯⋯我⋯⋯不⋯⋯不⋯⋯”

“蘇卿相,在下誠意相請,您就賞個臉吧,算是在下賠罪了!”

“賠⋯⋯賠⋯⋯賠什麽罪?”

張儀做出誠懇的樣子:“方才在太學裏,是張儀難為卿相了!”

“蘇⋯⋯蘇秦不⋯⋯不⋯⋯不怪張公⋯⋯公子!”

“蘇卿相可以不怪,在下之禮卻是要賠的。蘇卿相,請!”

“嘻嘻嘻,蘇卿相,我家主人有的是錢,主人請客,您不吃白不吃,吃了也白吃,何必餓著肚子逞能呢?走吧!”小順兒挑起挑子,“咯吱咯吱”頭前走去。

張儀將蘇秦胳膊順勢挽起,連拖帶拉,將他推走了。

外麵一幕被童子看了個真切。

“先生,”童子急道,“太學裏的那個人把那個人拖走了!”

“什麽那個人那個人的,吃你小子的吧!”鬼穀子慢條斯理道。

張儀拖著蘇秦來到萬邦膳館。

萬邦膳館位於文廟對麵,是周室接待萬邦來賓的核心建築之一,與萬邦驛館配套,皆歸行人府管轄。膳館場麵很大,朝覲期間最熱鬧時曾有過逾百廚工,同時接待過上千來賓。然而,時過境遷,今日的膳館門可羅雀,廚師也沒幾個了,得虧近日的秦、魏使團,館裏總算有了生氣,炊火重起。

顯然,這兒是蘇秦不曾來過的。看到高大的門樓、大門兩側的怪獸及一長排大紅燈籠時,蘇秦驚呆了。

門口停著幾輛輜車,皆顯奢華。小順兒放眼望去,有點兒慌了,將張儀拉到一側,悄聲道:“公子,是否換個地兒?”

張儀瞪他一眼:“滾一邊兒去!”

小順兒眼球兒四處轉悠,顯然是在尋地兒。

張儀指向一棵大樹:“你就守在那棵樹下,看好卿相的寶貝兒!”

小順兒挑起擔子,走到樹後。

張儀招手:“過來!”

小順兒一溜煙又跑過來。張儀附耳低語一陣,小順兒點幾下頭,回到樹下。

張儀轉對蘇秦,伸手做個大禮:“卿相大人,請!”

蘇秦不知他倆在搞什麽名堂,退後一步,心慌不已:“我⋯⋯我⋯⋯我⋯⋯”

“嗬嗬嗬,”張儀笑著指指幾輛輜車,“看到沒,能來這兒的非卿即相,正配蘇公子進膳!請!”

蘇秦愈加後退。張儀不由分說,推著他直入大門。

二人走進膳館的大廳,但見華燈普照,卻無一人。望著由上至下的奢華裝飾,蘇秦揉揉眼睛,像是做夢一般。

張儀大喊:“人呢?怎麽不見人呢?”

行人聞聲趕來,打量二人:“二位是⋯⋯”

張儀斜他一眼:“叫你家主事的來!”

見他衣著華麗,行人鞠個大躬,賠笑道:“這位公子,今天客情大,魏使、秦使,還有燕使,都在迎請貴賓,大行人忙不過來呀!”指左右:“公子請看,連廳裏也沒人哪,都在雅室裏侍候呢!”

張儀眼一瞪:“豈有此理!別人是貴客,本公子就不是了?”

“公子息怒,行人這就稟報大行人!”行人匆匆離去。

不一會兒,大行人疾步走來,向二人揖禮道:“大行人見過二位公子。”言畢打量二人,看向張儀:“敢問公子何方人氏?”

張儀回禮道:“在下張儀,魏邦河西人氏!”

大行人吸一口長氣:“河西?”連連賠笑,深深鞠躬:“貴賓光臨,在下未能遠迎,抱歉,抱歉!”目光落在蘇秦身上:“敢問張公子,這位是⋯⋯”

張儀指著蘇秦道:“這位是蘇公子,今晚在下迎請的貴賓!”

大行人朝蘇秦鞠躬:“大行人見過蘇公子!”

蘇秦不敢接腔,隻往後退。

張儀拱手:“在下欲請蘇公子在此小酌,請大行人引個雅處!”

大行人麵露難色:“不瞞張公子,您事先未訂,所有雅舍盡皆客滿了!”

“什麽?”張儀大眼一橫,“堂堂萬邦膳館,居然連個雅舍都沒有嗎?”

大行人眼珠子連轉幾下,賠笑道:“張公子息怒,在下想起來了,倒是還有一處,隻是⋯⋯”

“怎麽了?”

大行人苦笑:“不瞞張公子,周室冷清,本館久未待客,隻在近日重新啟用,匆忙收拾出幾間雅舍,不想今日全部客滿。不過,在此旁側另有一處雅舍,也是接待貴賓用的,張公子若是不急,在下這就使人清掃!”

“嗬嗬嗬,不急,不急,在下有的是辰光!”

不消半炷香的工夫,行人將張儀、蘇秦引至一處雅致小院。望著處處考究的華麗裝飾,蘇秦仿佛是在夢境。

行人指著小院道:“二位公子,這處雅舍雖說是剛剛整理出來的,卻也並無異味。”

張儀四處打量一眼,轉頭對蘇秦道:“蘇卿,這處雅舍可稱意否?”

蘇秦方才回過神來:“我⋯⋯我⋯⋯”

張儀轉對行人:“蘇卿說,這兒不錯,就它了!”

“二位好眼力,”行人壓低聲,“不瞞您說,這處雅舍是專門接待伯爵的,遙想當年,鄭伯覲見天子,就曾在此舍飲宴!”

“乖乖,”張儀咂舌道,“經你這麽一說,本公子這要暢飲了!”

行人興奮地問道:“敢問張公子欲食何譜?”

“鄭伯當年都吃什麽來著?”

“是八熱八涼,其中有熊掌、魚翅、豹唇、麋心四品,皆為天下珍肴!”

“還能做出嗎?”

“這些是本館招牌,幾樣珍物四季常備,皆在冰窖存放。”

張儀顯然對菜肴不甚了解,不假思索道:“就這個食譜吧!”

“好咧!敢問張公子欲飲何釀?”

“你這館中都有何釀?”

“清一色大周陳釀!”

“多少年陳?”

行人如說繞口令般:“有三年陳、五年陳、七年陳、十年陳、二十年陳、五十年陳,還有一壇八十年陳釀,天下少有,當是酒中極品了!”

張儀手一揚:“就來那壇八十年陳釀!”

“好咧!”行人應一聲,快步走出。

難得遇此闊少,行人匆匆去向大行人報喜。

大行人不喜反憂,眉頭緊鎖:“他們能訂這麽好的菜?”

“是哩!”行人興奮道,“小人說那雅舍是鄭伯曾經用過膳的,張公子甚喜,順口點了鄭伯用過的膳食。”又壓低聲:“還有那壇八十年陳釀哩!”

“啊?”大行人目瞪口呆,“算過沒,多少錢?”

行人扳扳手指頭:“粗算下來,不下四鎰!”

大行人咂舌:“乖乖,三家使臣所點,合起來不足一鎰!”

“這般慷慨的金主,多年沒遇了!上不?”

大行人略一沉思,果決說道:“上!”

緊挨張儀雅舍的是魏使雅舍,總共三個人,陳軫、戚光與一個老丈,老丈是從安邑剛剛趕到的魏宮禦醫。陳軫為他接風。

看樣子,酒過多巡了。

陳軫再次斟酒,雙手捧爵,切入正題:“天子娘娘的病,在下就有勞老先生了!”

“嗬嗬嗬,”老禦醫捧爵回敬,“都是奉旨,上卿不必客氣。上卿能否講講王後之病?”

陳軫壓低聲:“在下懷疑,王後沒病!”

“哦?”老禦醫吸一口氣,“王後沒病為何裝病?”

“河西對抗,秦與我競聘長公主,周室夾在中間,難作決斷,王後行此苦肉之計,也是難為她了。”

“唉,”老禦醫輕歎一聲,搖頭,看向陳軫,“老朽此來,若是不為診病,能幫上卿何忙呢?”

“嗬嗬嗬,”陳軫詭秘一笑,“不瞞您老,在下請您老來,不為診病,隻為攪局。”指下隔壁,壓低聲:“秦公派來禦醫,說是終南山來的仙姑,也是今日剛到。秦醫怎麽說,我們也怎麽說,秦醫怎麽治,我們也怎麽治!”

給人看了大半輩子病,老禦醫深知如此有違醫道,長吸一口氣:“這⋯⋯”

“嗬嗬嗬,”陳軫滿臉堆笑,舉爵,“廟堂不比醫堂,來來來,老先生,喝酒,喝酒,幹!”

在其隔牆是秦使雅舍,幾案上僅有幾道素菜、一壺淺茶。幾案旁邊,麵對麵坐著秦使公子疾與終南山來的林仙姑。

公子疾舉爵:“在下奉君命使周,代君上攀親周室,豈料娘娘玉體欠安,得了怪病,周室也就無心親事了。在下如實稟報大良造並君上,竟至於擾動了仙姑清修!在下代君上並殿下向仙姑致謝,謹以此盞為仙姑洗塵!”

林仙姑舉爵回敬,拱手道:“治病救人為醫家本務,五大夫不必客氣。”

正說話間,一個黑衣人進來,在公子疾身邊附耳低語。

公子疾吸一口長氣:“魏國張公子?河西?”眯住眼:“盯住他們!”

黑衣人閃出。

膳館的最中心,也即最奢華的雅舍,被燕使淳於髡包下了。他的客人是他自己,且自帶三個女伎,一人操琴,一人鼓瑟,一人手拿竹梆,邊打邊哼小曲。淳於髡獨坐於席,眯起一雙老眼,自斟自飲,喝個不亦樂乎。

張儀雅室裏,菜肴上齊,蘇秦、張儀麵前的幾案完全擺滿仍沒放下,餘下的被臨時放在旁邊的一個支架上。

望著眼前他從未見過的美味佳肴,蘇秦目瞪口呆:“張⋯⋯張公子,這⋯⋯這⋯⋯這麽多,豈⋯⋯豈⋯⋯豈不是糟⋯⋯糟踐了?”

張儀沒有理他,顧自打開陳釀,酒香四溢。

“哈哈哈哈,”張儀斟滿兩隻酒爵,不無興奮道,“蘇卿相金身玉體,幾碟小菜,怎麽能是糟踐?”舉爵:“來來來,開喝!”

張儀不停勸酒,兩人一爵接一爵,不到一個時辰,便將一壇八十年陳釀喝得見了底。幾案上杯盤狼藉。如此陳釀,酒勁自是奇大,看臉色,張儀、蘇秦皆喝高了,尤其是蘇秦,由於平時較少喝酒,臉色紅中帶紫。

張儀搖搖壺,見沒酒了,舉起壇子,將壇中餘酒悉數倒入壺中,斟滿一爵,推給蘇秦。張儀舉爵,醉眼惺忪:“嗬嗬嗬,大周不欺人哪,八十年陳就是八十年陳,真他娘的過癮!來來來,蘇卿,請!”

蘇秦酒勁上來,豪氣也出來了,舉爵:“喝⋯⋯喝⋯⋯喝⋯⋯”

房門裂開一道縫,戚光探進個頭。

張儀眼角餘光瞄見,以為是侍者,嗬斥道:“伸個頭幹啥?”指空壇:“酒沒了,再來一壇!”

門“吱呀”一聲洞開,戚光走進,兩眼四處掃視。

見他鬼鬼祟祟,張儀再度嗬斥:“快拿酒來,看什麽看!”

戚光賠笑,抱上空壇子走出,返回自家雅舍,向陳軫附耳低語一番。

“哦?”陳軫看向他。

“一共兩個人。一個是咱魏人,說是從河西來,另一個像是周人。都喝多了,河西來的叫張公子,舉止張狂,上的是一等好菜,點的酒是八十年陳釀,還叫那個周人為蘇卿相。對了,那周人是個口吃,一句囫圇話也說不出,不明白張公子為什麽叫他卿相。”

“八十年陳?”陳軫眯住眼,“盯住他們!”

戚光拱手:“老奴明白!”

戚光剛一鑽進魏人雅舍,秦國的黑衣人也忙鑽進秦人雅舍,稟報公子疾道:“姓戚的進去了,似是斟酒,抱著個空壇子出來,拐進陳軫的地方。”

“哦?”公子疾急問,“他們說什麽了嗎?”

“沒有聽清,估計是一夥兒的。”

公子疾擺下手,那人退出。公子疾轉對林仙姑,苦笑道:“唉,都是這些雜事兒,讓仙姑見笑了!”

頂級雅室裏,淳於髡躺在席上,呼嚕聲此起彼伏。三個仍在奏樂的女孩互望一眼,停下音樂。不料淳於髡的呼嚕聲突然停住,眼睛睜開:“咦,光頭正聽得美呢!”

三個女孩相視一笑,樂聲再起。

張儀繼續斟酒,斟到第二杯時,酒壺空了。蘇秦顯然喝高了,神態較之先前更無怯意。張儀酒勁興起,拍幾案,大叫道:“來人哪!”

行人聞聲走進。

張儀看向他,一臉詫異:“咦,不是讓你們拿酒的嗎?”

行人賠笑道:“張公子,還要何酒?”

“就方才那酒!”

行人驚愕:“八十年陳隻此一壇!”

張儀一拳擊在案上:“什麽,堂堂大周,美酒才隻一壇?”

“這⋯⋯”行人瞧一下他的醉態,隨口應道,“張公子息怒,還有一壇七十五年陳的,可否?”

“不要!”張儀將銅壺“啪”地扔到地上,發出清脆聲響,“去,叫你們當家的來,拿好酒,本公子隻要八十年陳!”

行人匆匆出去。

張儀將滿滿一爵遞向蘇秦,舌頭也不囫圇了:“蘇⋯⋯蘇卿相,最後一爵,在下這⋯⋯這⋯⋯這⋯⋯這請⋯⋯”

蘇秦接過酒爵:“張⋯⋯張⋯⋯張公子,你⋯⋯你⋯⋯你⋯⋯”豎拇指:“這個⋯⋯”一飲而盡,將空爵“啪”地擱在幾案上:“倒⋯⋯倒⋯⋯倒⋯⋯”

張儀抱拳,陰陰一笑:“卿相稍等,在下這去催酒來!”起身,搖搖晃晃地走出房門。

蘇秦衝門外拱手:“張⋯⋯張公子隻⋯⋯隻管前⋯⋯前⋯⋯前去,蘇⋯⋯蘇⋯⋯蘇秦候你再⋯⋯再⋯⋯再⋯⋯再開一壇!”

張儀離開房間,搖搖晃晃地走出膳館大門。

行人以為他想賴賬,追上,急叫:“張公子,您去哪兒?”

張儀看向他,驚訝道:“咦,不是讓你拿酒去嗎?酒呢?”身子一晃,“嗷”一聲就要吐。

行人上前欲扶。

張儀將他猛力一推:“去去去,快拿酒來!”

行人被他搡倒。

張儀沒再理他,一晃一晃地走向大街,邊走邊鬆腰帶。

行人爬起來再追,小順兒迎上,攔住行人,輕聲道:“我家公子喝多了,這是要出恭哩!”

“館裏就有茅房!”

小順兒苦笑:“你有所不知,我家公子有次喝多了,一頭栽進茅房裏,差點兒讓屎尿淹死,此後喝酒,再也不進茅房了,隻在空曠處出恭,且得有小人陪著!”

“這⋯⋯”

小順兒幹笑幾聲:“嗬嗬嗬,你盡管放心,公子出完恭就回,他朋友還在館裏候著呢!”

行人想到蘇秦,陪笑道:“好哩好哩,張公子要行方便,盡管去就是!”便駐足守在原地。

張儀扭頭,指樓上,噴著酒氣:“你⋯⋯還不快去拿酒?我⋯⋯我們再來一壇,要八十年陳釀!”

行人見他醉成那樣,搖搖頭,朝大門走去。

小順兒上前攙起張儀,步態踉蹌地走向陰影,張儀扭頭看到行人已進門樓,一把扯起小順兒撒丫子就跑。

夜深了,陳軫陪同老禦醫緩緩走出雅舍,路過張儀雅舍時,見院門開著,裏麵聽不見聲音了。陳軫努嘴,戚光閃進去,急向陳軫招手。陳軫走到門口,嗅到酒氣刺鼻,進門見蘇秦躺在地上,呼呼大睡。

陳軫苦笑一聲,出來走了。

秦室雅舍裏,林仙姑早已離開,公子疾獨坐。

黑衣人急進,低聲道:“張公子跑了,他的朋友酩酊大醉,睡得正香。”

公子疾眯起眼:“魏人呢?”

“走了。老光頭仍在打著呼嚕聽曲兒!”

“奇怪!”公子疾自語一聲,起身,伸個懶腰,“留下二人守在此地。”便大步出去。

張儀也真喝高了,一路上手舞足蹈,長笑不絕:“哈哈哈哈,好酒啊,好酒,真他娘的過癮!”

“嘻嘻,”小順兒攙扶他走進客舍,扶他躺下,“主人,聽這聲兒,您沒醉,順兒還以為您喝多了呢!”

“當然沒醉了!”張儀瞪他一眼,斂住笑,“我倒是想喝醉啊,隻是一壇子酒,又得讓給那個口吃,本公子⋯⋯唉!”

小順兒想起什麽:“那口吃⋯⋯”

“哦,”張儀手一指,“去,瞧瞧他!”

小順兒快步出去,沒過多久,又小跑步回來。

“怎麽樣?”張儀急問。

小順兒氣喘籲籲:“順兒不敢進去呀,幾個壯漢正在打著燈籠四處尋您呢!”

“你個豬呀,”張儀指著他罵道,“我問的是那個小子!”

“聽他們講,那口吃醉成一攤爛泥,仍在地板上打呼嚕呢。他們還說,要是尋不到張公子,明早就把他送官!”

“哈哈哈哈,送官好呀!”張儀狂笑起來,“有人不是說他貴至卿相嗎?有人不是說他人生大喜嗎?本公子倒要看看,這被關進大牢裏,他的喜從何來?他的貴又在何處?”

“嗬嗬嗬,是哩。主人,還要順兒做啥?”

“端盆涼水,給本公子衝個涼,醒醒酒,本公子要美美地睡上一覺!”

翌日晨起,遠處雞啼。

淳於髡醒過來,睜眼一看,三個女伎玉體橫陳,各抱樂器,睡姿迷人。

淳於髡樂了,從扇子上拔下一根羽毛,朝其中一個身上拂癢癢。羽毛拂在哪兒,那女伎哪兒就動彈一下,麵部也有反應。

淳於髡來勁了,撓這個,拂那個。幾個女伎睡得踏實,任他怎麽拂弄,隻是不醒。

淳於髡正在樂嗬,外麵傳來斷斷續續的叫喊聲:“來⋯⋯來⋯⋯來人⋯⋯放⋯⋯放⋯⋯放⋯⋯放開我⋯⋯”

淳於髡打了個驚怔,走出房門。

院中,蘇秦兩手被反綁著吊在一棵樹上,木劍仍舊倒背著。

淳於髡打量他。

“先⋯⋯先⋯⋯先生⋯⋯”蘇秦求救道,“放⋯⋯放⋯⋯放我下⋯⋯下⋯⋯”

淳於髡凝視他,似要將他看透:“你是何人?”

“洛⋯⋯洛⋯⋯洛陽蘇⋯⋯蘇⋯⋯蘇⋯⋯”

“哦,你是周人呀。他們為何吊你?”

“我⋯⋯我⋯⋯我也不⋯⋯不⋯⋯不⋯⋯”

淳於髡眯眼:“你沒犯事吧?”

“沒⋯⋯沒⋯⋯”

“你為何到這裏來?”

“吃⋯⋯吃⋯⋯吃⋯⋯”

淳於髡聽出他是口吃,點下頭:“哦,你是吃飯來了!咦⋯⋯”目光落在他的衣飾上:“你⋯⋯怎麽能到這裏吃飯?”

“朋⋯⋯朋⋯⋯朋⋯⋯”

“哦哦哦,”淳於髡捋須道,“老朽明白了,是朋友請你吃飯。你的朋友呢?”

“不⋯⋯不⋯⋯不⋯⋯”

“咦?”淳於髡有些驚訝,抬頭,“也罷,我先放你下來,再問問他們是何緣故!”

淳於髡上前就要解繩,行人匆匆走來,急急揚手:“燕使,放不得!”

“嗬嗬嗬,”淳於髡轉對他,“老朽正要去尋你們呢。”手指蘇秦:“怎麽回事兒?”

“回稟燕使,”行人恨道,“是這樣,昨晚他與張公子來此吃飯,點下陳釀佳肴,酒足飯飽,那張公子卻逃了,欠下巨額餐費,大行人震怒,吩咐將此人送司徒府懲戒!”

淳於髡看向蘇秦,目光征詢:“可為此事?”

“張⋯⋯張⋯⋯張⋯⋯公子不⋯⋯不⋯⋯不⋯⋯不是逃⋯⋯逃⋯⋯”

“不是逃,他人呢?”

“他⋯⋯他⋯⋯他會⋯⋯會⋯⋯會⋯⋯回⋯⋯回⋯⋯”

一陣腳步聲急,兩個壯漢走過來。

行人看一眼蘇秦,冷冷道:“放他下來,押他送司徒府處置!”

一個壯漢解下繩頭,蘇秦“咚”一聲落地,疼得哎喲一聲,齜牙咧嘴。

二人將他推走。

蘇秦衝淳於髡大叫:“不⋯⋯不⋯⋯先⋯⋯先⋯⋯先生救⋯⋯救我⋯⋯”

淳於髡揚手:“慢!”

二壯漢停下,不解地看向他。

淳於髡轉問行人:“共欠多少餐費?”

“足金四鎰!”

淳於髡倒吸一口氣:“四鎰!幾個人吃?”

“隻他二人!”

淳於髡又吸一口氣:“都吃什麽了?”

“熊掌、魚翅、豹唇、麋心⋯⋯”行人略頓,刻意提高聲音,“還有一壇八十年陳釀!”

“嘖嘖嘖,”淳於髡咂舌,“八十年陳哪!”唏噓幾聲,看向蘇秦:“好你個小子!”摸出一個方方正正的金塊,遞給侍者:“稱一稱,夠四鎰否?”

行人愕然:“這⋯⋯”

淳於髡擺手:“拿去吧,若是夠分量,老朽就將此人帶走,若是不夠⋯⋯”晃晃袖袋。

“這⋯⋯”行人怎麽也不解,“敢問燕使何以花重金贖他?”

“哈哈哈哈,”淳於髡捋須長笑一聲,“老朽帶他回去,是要開膛破肚,看看這壇八十年陳釀究竟是個什麽味兒!”

行人嚇傻了:“這⋯⋯”不敢接錢。

淳於髡一臉驚訝:“咦?”

行人賠笑道:“燕使且慢,在下這就去稟報大行人!”

不一會兒,行人與大行人急走過來。

大行人朝淳於髡拱手道:“在下見過燕使!”

淳於髡拱手還禮:“老朽見過大行人!”

大行人賠笑:“聽聞燕使⋯⋯”看向蘇秦。

“嗬嗬嗬,這是一個奇人哪!”

“敢問燕使,奇在何處?”

“身為周人,竟以布衣之身、口齒之滯,闖進萬邦膳館與三國使臣同時進膳,且吃的是熊掌、魚翅、豹唇、麋心,飲的是大周八十年陳釀,難道還不奇嗎?八十年陳釀比老朽年齡還長許多,這等口福,這等奇趣,即使老朽走南闖北,也還是聞所未聞哪!”

蘇秦羞愧低頭。

“慚愧慚愧,”大行人以為淳於髡是在挖苦大周,連連拱手,“是本館疏忽,見笑於燕使了!”轉對行人,厲聲喝斥:“愣個什麽,快將此人押入刑獄!”

“慢慢慢,”淳於髡一揚手,“敢問大行人,你以何罪押此人入獄呢?”

“僭越之罪!”

“你開膳館,人家進膳,雅舍是你們騰的,佳肴是你們炒的,陳釀是你們供的,進膳之時不曾僭越,酒足飯飽了,卻說人家僭越,你們大周就是這麽斷事的?”

“這⋯⋯”大行人理屈詞窮。

“嗬嗬嗬,若是老朽沒有猜錯,治人家罪,無非是為這個,”淳於髡將手中金塊掂了幾掂,走到蘇秦跟前,“小夥子,這塊金子,老朽借給你了,付膳費去吧!”

蘇奏傻了:“我⋯⋯我⋯⋯”

淳於髡將金塊塞他懷中,一個轉身,揚長而去。

蘇秦欲動不得,欲追淳於髡,手腳卻被綁著,結結實實地摔在地上,金塊滑出。

大行人、行人望著金塊,麵麵相覷。

行人手指金塊,看向大行人,目光征詢:“這⋯⋯”

大行人黑起臉:“鬆綁!”彎腰拾起金塊,大踏步離去。

酣睡一宿後,張儀乍然醒來,打個哈欠,扭頭看向身側,見小順兒仍在大睡。

張儀一下子彈起,朝小順兒屁股猛踢一腳:“日頭曬到屁股上了,還不起來?”

小順兒“哎喲”一聲爬起來,摸摸屁股,衝他做個鬼臉。

張儀虎起臉:“端洗臉水去!”

小順兒端來洗臉水。

張儀正在洗臉,猛地想起什麽,停下來,看向順兒:“順兒,拿錢袋來!”

小順兒拿來錢袋。

張儀朝袋子努嘴:“數數金子!”

“嘻嘻,”小順兒笑道,“順兒每天都要數它幾遍,金子多得是呢!”

張儀橫他一眼:“多少呀?”

“一鎰單三錢,足夠主人再花三個月!”

“夠了就好,”張儀胡亂洗一把,拿布擦幹,換件衣服,“全都帶上!”就大步出門。

小順兒提上錢袋,跟出來:“主人,哪兒去?”

“萬邦膳館!”

“咦⋯⋯”小順兒愕然,“去那兒做啥?不是說⋯⋯”

“說你個頭呀!”張儀厲聲打斷他,“吃了喝了,難道你還想賴賬不成?”

小順兒看看太陽:“主人,結巴怕是已被送官了!”

張儀沒有應他,但腳步加快。張儀的住處離萬邦膳館並不太遠,不消兩刻鍾,就已趕到驛館所在的街道。

“公子,快看!”小順兒一臉驚愕,手指前方。

張儀急看過去,見蘇秦正從膳館裏走出來,許是兩手被綁麻了,邊走邊活動兩臂,腳也有點兒跛。

張儀吃一驚:“咦,他怎麽出來了?”

小順兒摸摸頭皮:“對呀,怎麽沒被送官呢?”

張儀閃到街邊,躲在一棵樹後,目不轉睛地望著膳館大門,心裏怦怦直跳。

沒有人追出來。

蘇秦腳步悠然地朝他們的方向走過來,走有一陣,似又想起什麽,拐回去,走到小順兒藏身的樹後,尋找一陣,空手出來。

“順兒,”張儀轉問小順兒,“卿相的竹簡呢?”

“哎喲,糟糕,”小順兒一拍腦袋,“昨兒一急,我就給忘了!”

張儀橫他一眼:“你小子,賠人家去!”

“嘻嘻,”小順兒摸頭皮,斜睨張儀,見他依舊拿眼橫他,改作怒,拳頭一緊,“他娘的,啥人這麽吝嗇錢,連幾捆破竹簡也要來撿!”

“破你個屁,那竹簡是人家的飯碗,曉得不?”

小順兒假裝歎氣:“唉,可惜讓順兒給摔破了!”

張儀做個手勢:“噓!”

不知何時,蘇秦已到近前。小順兒欲出去,被張儀扯住。

蘇秦從二人眼前走過,目不斜視。

張儀扯起小順兒,遠遠跟在後麵。

蘇秦拐過幾道街,徑出東門,沿一條土徑一步一步登上洛陽東郊的一處小坡。坡頂上隱約可見一座老廟的廟頂,蘇秦推開廟門,走進去。

小順兒問道:“公子,他進廟裏做啥?”

張儀眉頭一緊:“走,瞧瞧去。”

二人來到廟外,在一段矮圍牆處站下。圍牆頗高,張儀踮起腳尖,看起來仍舊吃力。張儀指下地,嘴一努。

小順兒會意,蹲下,讓張儀站到他的肩上。

張儀站上去,還沒站穩,小順兒忽一下就站起來了。牆頭並不高,張儀踩他身上剛好露出個頭,他這一站起來,張儀的上半個身子就完全暴露在牆頭上。張儀急了,猛蹬他的頭。小順兒這才明白過來,緊忙縮下,靠牆蹲著。

張儀偷眼看去,噓出一口氣。殿門外麵,蘇秦正五體投地,一動不動地跪著,根本沒有注意到牆外的動作。

殿裏傳出收拾東西的聲音,繼而童子扛著旗幡站在門檻上:“這位客人,你一直跪在這兒幹什麽呀?”

“晚⋯⋯晚⋯⋯晚⋯⋯晚⋯⋯”蘇秦卡在“晚”字上。

“卦已占完了,你還想做啥?”

“不⋯⋯不⋯⋯不⋯⋯不⋯⋯”

“不⋯⋯不⋯⋯不⋯⋯”

童子不耐煩了:“你這不那不,究竟想做什麽?”

“小子,辰光不早了,該做營生嘍!”鬼穀子說完,人已晃出殿門,從蘇秦身邊走向廟門。

童子扛著幡子,跟在身後。

二人出廟門,沿著小徑下坡,投東城門而去。

蘇秦爬起來,沒有進屋,而是跟出廟門,遠遠地跟在他們身後。

聽到聲音走遠,張儀“噌”地翻牆進院,小順兒也跟了進來。

張儀走進殿門,巡視一圈,見殿的東側有兩個草鋪,西側是一扇被拆下來的殿門,兩端各墊兩塊石頭,其他別無用品。

小順兒手指門板:“聽這小子話音,口吃就睡在這塊門板上!”

張儀陰陽怪氣地笑起來:“嘿,嘿嘿,嘿嘿嘿⋯⋯”

“主人,您笑啥哩?”

“笑好笑之事!”

“什麽好笑了?”

張儀一字一頓:“老白眉!”

小順兒不解:“咦,老白眉怎麽好笑了?”

“他演了一出好戲呢!”

小順兒撓頭皮:“好戲?”

“他初到此地,要討生意彩頭,就得有個敲邊鼓的。誰來為他敲呢?不二人選就是口吃,明白沒?”

小順兒依舊不解:“可他⋯⋯付了錢哪!看昨天那景況,老白眉拿他的錢買了餅吃,那小子就隻能挨餓,若不是主人⋯⋯”

張儀打斷他,恨恨道:“這正是老白眉的可惡之處!口吃此來,想是討要他的那枚銅板,老白眉沒錢給他,口吃隻好跪求,老白眉無奈,隻得拉上童子出走,想是討到生意後再還他的錢吧!口吃跟在後麵,或為繼續敲邊鼓,或為等他還錢!”

“嗯,是了。想是昨日主人攪了他的生意,他才故意給公子算個惡卦,嚇唬公子!”

“惡卦?”張儀一臉不屑道,“哼,我倒要看看他的卦是怎麽個惡法!走!”

王城大街上,鬼穀子、童子不緊不慢地走在前麵,蘇秦不遠不近地跟在後麵。

一直尾隨在後的張儀朝小順兒使個眼色,快步上前,截住蘇秦。

張儀故作驚訝道:“哎喲,蘇卿,你讓在下好找呀!”

見是張儀,蘇秦一臉驚喜:“張⋯⋯張⋯⋯張公⋯⋯公子,可⋯⋯可⋯⋯可見⋯⋯見到你⋯⋯你了!”

張儀連連拱手,語帶歉意:“昨日喝多了,出去上個茅房,不想竟然迷路了,不知摸到哪兒,遭風一吹,竟如一攤爛泥,一直睡到方才酒勁兒才過,睜眼一看,嘿,竟然躺在一個葦塘子裏,差點兒喂了王八!爬上水塘回家,卻又不見這小子,曉得他是尋我去了。緊忙換身衣裳,正洗澡間,猛然想起蘇卿,啥也顧不得了,拔腿就朝膳館裏奔,途中遇到這小子,說是蘇卿一大早就離開膳館,不知哪兒去了!在下與小子滿大街尋找蘇卿,尋出一身大汗,不想蘇卿卻在這兒!”

“謝個什麽呀,走走走,卿相這就請隨在下前往膳館,將所欠餐費一並結清!”

“不⋯⋯不⋯⋯不勞公⋯⋯公子費⋯⋯費心!”

“咦,好酒好菜吃了,咱不能賴賬,是不?”

“結⋯⋯結⋯⋯結過了!”

“啊?”張儀驚愕不已,看下小順兒,又看向蘇秦,“誰結的?”

蘇秦手指自己:“在⋯⋯在下⋯⋯”

“啊?”張儀又是一驚,“這⋯⋯多少錢?”

“四⋯⋯四⋯⋯四⋯⋯”

“四兩金子?”

蘇秦搖頭:“不⋯⋯不⋯⋯不是。”

“不會是四十兩吧?”

“四⋯⋯四⋯⋯四鎰!”

張儀張口結舌:“四⋯⋯四鎰!”

“天哪,四鎰是八十兩!”小順兒不由看向自己的錢袋,吃了顆定心丸似的長噓一口氣。

“你⋯⋯”張儀難以置信,“哪兒來的錢?”

“借⋯⋯借⋯⋯借⋯⋯”

“借的?”張儀更加不信,“誰借給你的?”猛地一拍腦袋:“可是那個算卦的?”

“不⋯⋯不⋯⋯不⋯⋯”

“這這這,誰能借給你那麽多錢?”

“燕⋯⋯燕⋯⋯燕使!”

“燕使?”張儀吸一口長氣,看向小順兒,“乖乖,天底下竟然有這等事兒!”盯住蘇秦:“奇怪,他為什麽借給你?”

蘇秦搖頭。

張儀自語:“怪道他們放你出來了呢!”心中忖想:“難道這小子真的是個富貴相?”旋即自嘲道:“不可能的事,我張儀怎麽能信這個!”

蘇秦拱手道:“張⋯⋯張⋯⋯張公子,在⋯⋯在⋯⋯在下有⋯⋯有事,告⋯⋯告辭!”

張儀亦拱手:“卿相慢走!”

蘇秦扭身,大步追去。

張儀眼珠兒一轉,心道:“口吃此去,定是去尋那個老白眉。若是聽任他們攪在一起,沒有大喜也可整出一個,那時節,我可怎麽拆穿他呢?”想到這兒,急追幾步,揚手叫道:“喂,卿相留步!”

蘇秦頓住步子,回望張儀。

張儀跑上來:“敢問卿相,這去何處?”

“找⋯⋯找⋯⋯找老⋯⋯老丈!”

張儀陰陰一笑,心道:“還真讓我猜到了呢!”換作笑臉:“嗬嗬嗬,敢問卿相,尋那老丈何事?”

蘇秦愣怔有頃,搖頭:“我⋯⋯我⋯⋯我⋯⋯不⋯⋯不⋯⋯不知!”

“咦,既然不知,你又何必尋他呢?”

“我⋯⋯我⋯⋯”

“嗬嗬嗬,明白了。我說卿相,那人根本就是胡謅,甭信他的!”

蘇秦表情悵惘。

“敢問卿相,家住何處?”

“城⋯⋯城⋯⋯城東軒⋯⋯軒⋯⋯軒裏!”

“卿相每天都回家嗎?”

蘇秦搖頭。

張儀明知故問:“咦,卿相不回家,夜晚何處棲身?”

“哎呀,”張儀應道,“依卿相之尊,怎麽能住在破廟裏呢?”

“我⋯⋯”

“這樣吧,”張儀略一思忖,熱切地看向蘇秦,“在下居處倒還闊綽,卿相若不嫌棄,就與在下同住,可否?”

“這⋯⋯這⋯⋯”蘇秦有點兒受寵若驚。

“嗬嗬嗬,不要這這這這了,”張儀一把扯住他的胳膊,“走走走,在下的早餐還沒吃呢,你我先去填飽肚皮再說!”走幾步,轉對小順兒:“順兒?”努嘴:“去,膳館裏轉轉!”

小順兒明白主子要他實地摸底,以驗實蘇秦所講,應一聲“好咧”,便撒腿而去。

靖安宮裏,王後坐在榻上,兩眼微閉,神情放鬆,臉上溢著笑意。姬雪彈琴,姬雨鼓箏,顯王坐在榻沿,輕輕握著王後的手,和著樂音輕哼。

就在一家人其樂融融時,內宰趨進,輕聲道:“陛下,娘娘,東周公引魏使覲見!”

周顯王看向他,臉色陰沉:“所為何事?”

內宰湊近:“魏侯派來宮醫,說是⋯⋯”頓住,看向王後。

周顯王會意,不耐煩道:“傳諭魏使,娘娘已經痊愈,不勞他們費心!”

“王上?”

周顯王立馬意識到什麽,怔了下,看向王後。

王後點頭:“王上,他們想來探病,就讓他們來探好了!”

“可這⋯⋯”周顯王看向王後恢複較好的麵容。

王後給他個笑,從枕下取出一粒青玄色藥丸,送入口中,要杯水,服下:“傳旨吧。”

周顯王略感詫異:“愛妃?”

王後再給他個笑:“傳吧,讓他半個時辰後望診。”

秦國使館裏,副使繃著一張木頭臉,哈腰稟道:“膳館的事查清楚了,是場鬧劇。那個叫張公子的實則是一個紈絝子弟,從河西來,名喚張儀,是太學裏的學子。另外一人名喚蘇秦,說話口吃,是附近村落的農夫之子,但不思農事,異想天開,整日裏在洛陽城中浪**。不尋常的是,張儀點下四鎰黃金大餐,本欲戲弄蘇秦,不想卻被燕使淳於髡解救。四鎰金子非同小可,不明白燕使此舉何意!”

“四鎰巨資解救一個浪**口吃?”公子疾大吃一驚道,“這個光頭倒有意趣!不會是喝多了吧?”

“是晨起,喝得再多也該醒了!”

“好了,”公子疾擺手道,“若無他涉,此事可以放下。”聽到外麵的馬車聲,“快,王叔來了!”

二人急迎出去。

果然是西周公,已經下車了。

公子疾拱手:“有勞王叔了!”

西周公直入主題:“敢問五大夫,何事急切?”

“魏使從安邑請到一個醫師,已被東周公舉薦入宮,為王後診病。”

“哦?”

“王叔呀,若是讓魏使占了先,我們可就前功盡棄了!”

“娘娘之病,我家君上也很掛牽,特別請到終南山神醫,勞煩王叔薦給天子,不定就能治好娘娘之病呢。”

西周公拱手:“謝秦公費心!”

周王後榻前依舊懸著一道簾子。周王坐在榻沿,身邊站著姬雨,掛著利劍。

東周公、陳軫、魏室禦醫及一個魏室女醫官在珠簾前叩首,陳軫朗聲道:“大魏陛下聽聞大周王後玉體欠安,特使禦醫診治,懇請大周陛下允準!”

陳軫聲音洪亮,宮中回響著“大魏陛下”幾字。

周顯王臉色鐵青,握王後的手微微顫動。一旁的姬雨杏目圓睜,纖手按向劍柄,左手大拇指已將劍鍔微微推出,幾欲拔劍出鞘。

宮中一片沉寂。

內宰沉聲道:“魏使,此處是大周宮室,天子麵前不可妄語!”

東周公似也掛不住臉了,用臂彎輕碰陳軫。

陳軫似是沒有感知:“大魏禦醫請求為大周王後診病,請王上允準!”

周顯王強力壓住火氣,聲音如同從喉管裏擠出:“準允魏醫切脈!”

宮正聲音冰冷:“懸絲!”

兩個宮女將一根紅色絲線引出珠簾,懸在老禦醫麵前。

老禦醫閉目摸絲,絲線隨著王後的脈動而微微顫動。

宮中靜寂如死。

時光一絲一絲地過去,老禦醫仍在把絲,但額頭汗出。

內宰看向老禦醫:“請問魏醫,脈可切好?”

老禦醫收手,拱手道:“臣已入耄耋,請求為娘娘望診,奏請陛下恩準!”

周顯王看一眼王後,見她點頭,轉對內宰:“帶他進來。”

宮正過來,引老禦醫、女醫官入簾。

老禦醫看向王後,見她額泛青氣,麵頰猩紅,眼白充滿血絲,呼吸極其微弱。女醫官伸手把脈,把一會兒,讓給老禦醫。

老禦醫切脈,麵色凝重。

老禦醫看向女醫官,女醫官托住王後下巴,使她張口,現出舌苔。女醫官翻開王後眼皮,現出眼白。

折騰有頃,老禦醫深揖一禮,走出宮門。

陳軫追出門外,急切問道:“神醫,王後所患何症?”

老禦醫看向他,眉頭緊:“怪異!疑是寒症,又似熱症⋯⋯”

“這⋯⋯是有病還是沒病?”

禦醫斷然回道:“有,是怪病!”

陳軫“哦”一聲,凝眉有頃,沿宮中小徑顧自走去。

二人走出周宮,正在步下台階時,剛好西周公、公子疾正一左一右地陪著林仙姑走上台階。

陳軫駐步,俯視公子疾,目光落在林仙姑身上。

公子疾急進幾步,距陳軫約兩級台階時駐步,拱手揖禮。

“嗬嗬嗬,”陳軫不無得意道,“五大夫,今朝是你遲到一步喲!”

“上卿可知後來居上乎?”公子疾還一個揖,迎頭反擊。

陳軫略略抖動幾下肩膀,看向腳底下的台階:“嗬嗬嗬,居上的好像不是五大夫吧?”

公子疾的這一句反擊絕妙,陳軫一時想不出應對之辟,嘴角嚅動幾下,卻無聲音出來。

公子疾“噌噌”兩步跨到陳軫同一台階,朝他笑笑,又是幾步,跨到陳軫上方,回頭笑道:“陳上卿下階,五大夫就不陪嘍!”說完長笑一聲,揚長而去。

陳軫目光如兩把尖刀射向他,似是要將其開腸破肚,末了氣恨恨地哼出一聲,轉身“噔噔”下階。

魏使走後,周顯王氣呼呼地回到了禦書房。

內宰奉上茶水:“王上,喝一口潤潤嗓子!”

周顯王咕咕幾口飲下,“啪”地將茶盞摔在地上:“欺人太甚!”

內宰安慰道:“世風日下,王上龍體要緊哪!”

“傳旨,”周顯王聲音冰冷,“藩邦屬臣無論何人,不可再入後宮!”

內宰略略一頓,拱手道:“臣—”

“領旨”二字尚未說出,一陣腳步聲緊,當值內臣趨進院門。

內宰看向他:“何事急切?”

當值內臣拱手道:“稟王上,西周公、秦使請求覲見!”

內宰看向顯王。

顯王臉色黑沉:“曉諭秦使,娘娘玉體欠安,寡人概不會客!”

當值內臣苦笑:“臣也是這麽回的,可秦使說,他們正是為此而來。秦公聽聞娘娘玉體欠安,特從終南山請來仙姑,說是神通廣大,或能診治娘娘之病!”

顯王“咚”一聲將拳頭重重砸在幾案上,怒喝:“什麽終南山?什麽仙姑?藩邦屬臣,無論何人,不可再入後宮!”

“這⋯⋯”當值內臣看向內宰,低聲道,“是西周公帶他們來的,這就候在門外了!”

內宰趨前,輕聲道:“王上,魏醫診過了,若是不允秦醫,臣恐⋯⋯”

周顯王這才冷靜下來,苦笑一聲,擺手道:“罷了,曉諭秦使,依大周禮儀,帶秦醫為娘娘診病!”

內宰引領秦醫徑入靖安宮,宮正稟過,掀開珠簾,引林仙姑趨近王後床榻。王後頭裹絲巾,似已昏睡。

不同於魏醫,林仙姑既不搭脈,也不望聞,而是離王後數步處停步,揖過禮,紮下馬步,雙目閉合,凝氣聚神,以天目審視王後。

幾息之後,林仙姑朝王後再揖一禮,告退出來。

公子疾迎上急問:“娘娘所患何病?”

林仙姑淡淡說道:“娘娘無病!”

公子疾略略一想,嘴角綻出一笑,轉對副使道:“將仙姑的話透給魏人!”

一直在設法探聽的戚光得到確信,稟報陳軫:“主公,秦人有說法了!”

陳軫急問:“怎麽說?”

“那仙姑斷出王後無病!”

“哦?她怎麽能斷出王後無病的呢?”

“聽說她是終南山大巫,有神通,能用天眼視人,無須把脈,有病無病過目即知!”

“哪裏絕妙了?”戚光趨前一步,不屑地說,“主公早就斷出王後是裝病,秦醫不過是驗實而已!”

“嗬嗬嗬,”陳軫不無受用地笑出幾聲,“無論如何,這事兒拖不得了。河西密報,公孫鞅節節敗退,上將軍已經收回河西二十餘座城邑並過半失地,將秦人壓向長城、洛水一線,秦潰不成軍,士氣低迷,上將軍要本公早日趕赴河西,為他謀劃大業呢!”

“我也待不下去了。府上那攤子事兒,雖說有元亨樓的老林撐著,我仍舊放心不下哪,前幾天就想趕回去呢!”

“這些都是小事兒,關鍵是秦使診出病因,必至周室詰問天子,周天子理屈詞窮,或有可能將長公主嫁予秦室!”

“這當如何是好?”

陳軫冷笑一聲:“哼,輪不上他了!備車!”

陳軫直入王宮,強硬求見天子。內宰頂不住,隻好稟報顯王。聽聞魏使又來,顯王氣不打一處來,壓住火氣道:“魏醫不是剛剛診過了嗎,又來何幹?”

內宰苦笑:“說是奏請國事!”

周顯王擺手:“讓他去謁見太師!”

“臣也這麽講給他了,可他不聽,一定要見王上,否則⋯⋯”

周顯王看向他,麵色慍怒:“否則怎麽?”

內宰又是一聲苦笑:“他就撞死在這門上!”

周顯王鼻孔裏輕輕哼出一聲。

“他也不會真撞,可⋯⋯隻要他輕輕碰一下,就會釀成事端!”

周顯王不耐煩道:“那就宣他覲見!”

“他要求在明堂覲見王上!”

“明堂!”周顯王震怒了,“區區侯國使臣也配進明堂!芽都沒冒出來,真當自己是根蔥啊!去,曉諭魏使,若要覲見,最高也是偏殿,不想覲見,隨他撞哪兒去!”

內宰朗聲應道:“臣領旨!”

內宰傳達口諭,陳軫不敢用強,同意在偏殿覲見。周顯王喝了會兒茶,壓住火氣,於半個時辰後趕到偏殿,在東周公、禦史及幾個當值朝臣的陪侍下,宣召魏使。

陳軫沉臉趨入,跪叩道:“大魏使臣陳軫叩見大周陛下!”

周顯王冷冷說道:“魏使平身!”

“回稟陛下,軫身不能平!”

“為何不能平?”

“軫奉魏王詔命,使周聘親。今至洛陽已是月餘,遲遲未見回複。軫有辱使命,故而叩請覲見王上,無論王上允與不允,軫隻求一句準話,回朝複命!”

周顯王臉色黑沉,看向東周公,見他低頭,又轉向禦史。

禦史目光直射陳軫,聲音不大卻強而有力:“請魏使斟酌辭令,在天子麵前稱王言尊,是大逆之罪!”

禦史應道:“王後玉體有恙,迄今未愈,王室上下憂心如焚,不宜計議長公主婚事,此情皆已曉諭求聘諸使。魏使若是誠心求聘,可再耐心等待,待王後玉體康複,再行聘親不遲!”

陳軫拱手,聲音陰寒:“王後之病,軫已奏請魏宮使神醫診治,據神醫所斷,王後玉體安康,並無大恙!周室若是不屑與魏室結親,直言即是,大可不必尋此托詞!”

陳軫此言無疑是“委婉”地警告周室,若不買魏國麵子,就是與魏國作對。在場眾臣麵麵相覷。周顯王麵孔扭曲,全身顫抖。

禦史強抑心中狂怒,正色道:“魏使不可妄語,請遵行宮廷禮儀!”

“軫這就遵行禮儀!”陳軫緩緩叩首,朗聲道,“魏使陳軫叩請周室天子,寡君誠心與周室結親,共謀天下和解之道。天子若是執意不允,軫隻得回朝複命。天子應該知道,寡君向來看重麵子。應天下民意,寡君已於逢澤南麵,今與天子同尊。秦人失義於天下,寡君已遣武卒前往征剿,待河西烽煙過後,我王若是親駕洛陽,那時⋯⋯”頓住,看向顯王。

禦史臉色鐵青,正欲申斥,周顯王的拳頭已經“咚”地震於幾上,語氣雖緩,卻是威嚴:“明日辰時,明堂聽宣!”起身,拂袖:“送客!”

得到天子親口承諾,陳軫、東周公興致勃勃地走出宮門。

望到二人步下台階,戚光趕忙駕車迎上,服侍二人上車,坐好,小聲稟道:“主公,上將軍又來戰報了!”

“哦?”陳軫看向他。

戚光從懷裏摸出戰報,雙手呈上:“剛剛到的,我這兒還沒暖熱呢!”

陳軫拆開,匆匆閱過,看向東周公:“王叔,大好消息來了,我左軍先鋒裴英將軍與秦將司馬錯大戰於杜平,斬敵數千,打得秦人是丟盔棄甲,抱頭鼠竄哪!”

“哎喲喲,”東周公連連拱手,豎拇指道,“裴將軍真是虎將啊!”

“哈哈哈,我大魏鐵軍無人可擋!”陳軫揚揚戰報,“王叔,麻煩您走一趟顏太師府,將此捷報曉諭太師,讓周天子有個掂量,免得明日長公主嫁錯了郎!”

“好好好,老朽這就去!”

是夜,周顯王在禦書房裏來回踱步,眉頭緊鎖。

“唉,”顏太師歎出一口氣,“眼前局勢,上上之策莫過於一個‘拖’字,王上怎就輕易準允了他呢?”

“是哩,”周顯王頓住步子,有點兒懊悔,“寡人也是氣極了!明日魏使上朝,如何應對,還請老愛卿拿個主意!”

“王上既已應下,拖字就不宜再用,長公主之事就當有個決斷了!”

“依老愛卿之意,雪兒聘予誰家為妥?”

“魏人可惡,”周顯王打斷他,恨恨道,“要不,就將雪兒嫁給秦室吧!”

“不可。”顏太師斷然搖頭,“臣已得報,河西戰況並不利於秦人。萬一秦國戰敗,我們就連一條退路也沒有了。魏罃既已走出第一步,在逢澤南麵稱尊,中原無二王,還有什麽事他幹不出來呢?”

周顯王倒吸一口冷氣。

“魏室也不可。戰場形勢,瞬息萬變。如果秦人戰勝,王上也不好交代。再說,就此番聘親,秦室還算知禮,是魏室蠻橫攪和。”

周顯王額上青筋暴出,激憤地決斷:“就嫁燕公!”

顏太師重重一歎:“唉,怕也隻能如此了!”

周顯王轉對內宰,吩咐道:“曉諭燕使、秦使,讓他們明日辰時,皆到明堂聽宣!”

翌日晨起,大周明堂裏,周室大夫以上諸臣按部就班,三國聘親使臣公子疾、陳軫、淳於髡皆至。

周顯王掃視一遍眾臣,朗聲道:“諸位愛卿,燕、秦、魏三國使臣,聽旨!”

所有朝臣並三國使臣盡皆叩拜。

周顯王轉對內宰:“宣旨!”

內宰朗聲宣旨:“⋯⋯依據大周王製,長公主去歲及笄,該當締結婚約。今有燕公、秦公、魏侯分別遣使聘親,周室諸公秉承天意,主婚長公主予燕公姬閔,特此頒詔,告示天下⋯⋯”

愛女心切的周顯王居然將長女嫁往苦寒之地,且是嫁給一個行將就木之人,殿中所有人皆是驚愕,目光紛紛轉向燕使。

陳軫、公子疾俱是一震,互望一眼,不約而同地看向燕使。

淳於髡“啪啪”幾下舒展衣袖,趨至殿前,三拜,叩首:“燕公使臣淳於髡叩謝天子恩寵!”

周顯王聲音沙啞:“退朝!”便起身離場。

眾臣有的苦笑,有的搖頭,有的長歎,陸續離開。

顏太師起身,對淳於髡揚手:“燕使留步!”

淳於髡看向他,深作一揖:“燕使謹聽太師!”

“燕使請隨我來!”顏太師伸手禮讓,引領燕使揚長而去。

眾人散盡了,堂中隻餘陳軫與公子疾。

望著顏太師、淳於髡遠去的背影,二人各自悵然,悻悻地走出殿門,肩並肩步下台階,又在台階的最後一級不約而同地頓住腳步。

二人對視。

公子疾的嘴角浮出一笑。

陳軫拱手:“敢問五大夫緣何而笑?”

公子疾拱手還禮:“在下想起一句秦諺,會意而笑!”

“何諺?”

“秦諺是,性子再急也喝不得熱湯!觀今日之事,此諺可應在上卿身上!”

對他的嘲諷心知肚明,陳軫嘴角亦揚起一笑。

“上卿又是緣何而笑呢?”

“軫亦想起一句魏諺!”

“何諺?”

公子疾輕蔑一笑:“是巧是拙,上卿言早了吧!”

陳軫反唇相譏:“熱湯喝得喝不得,五大夫怕也言早了吧!”

兩人再度對視,俱出長笑:“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公子疾斂住笑,拱手:“陳上卿,河西見!”

陳軫亦拱手:“五大夫,河西見!”

二人擺正身子,步下最後一階,大步走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