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12章| 陳上卿巧簽和約 公孫鞅代魏選將

秦國襲占魏國河西的消息傳到臨淄,齊威公震驚了,當即召來田辟疆、田嬰與鄒忌三人謀議。

“嘿,”齊威公看向田辟疆,搖頭苦笑道,“萬沒想到,這個嬴渠梁,還有魏罃,寡人還真是高瞧他們了!”

“公父,”田辟疆倒是興奮,“秦爭河西,對我們最是有利!以兒臣之見,公父可趁龍賈所部回救河西的良機,旨令田將軍與魏卬決戰,將屠平陽的那窩禽獸滅了!”

齊威公嘴角撇出詭秘一笑:“若是滅了,好戲也就看不成了!”

鄒忌聽得明白,拱手道:“君上聖明!”

“田嬰,”齊威公看向田嬰,“你這就到田將軍帳下,坐等魏使議和!”

“如何議法,請君上明示!”

齊威公吐出二字:“宋國!”

衛地衢道上,一行車馬有條不紊地走著,旗號上打著“使”“陳”“魏”等字,共是十幾輛車,幾十名武卒及隨員。

將近申時,戚光走到陳軫車邊,敲窗說道:“主公,過平陽了,要不要趕急點兒,在天黑之前抵達帝丘?”

窗子沒開,隻飄出陳軫的聲音:“著急去帝丘道歉嗎?”

“這⋯⋯”戚光怔了,“不到帝丘,去哪兒?”

“上將軍大帳!”

“好咧!”戚光應一聲,匆匆去了。

與帝丘相比,魏軍營帳就近多了,待申時過去,使團已至轅門。聞聽陳軫到來,公子卬迎至轅門。

進入中軍大帳,陳軫的屁股一落客席,就長歎一口氣,直抒胸臆:“唉,沒想到玩蛇的竟然讓蛇咬了!”

“哼,”公子卬一拳震幾,“公孫鞅那龜孫,待在下河西擒住他時,看不活剝了他!”

“不能全怪公孫鞅呀,”陳軫不無懊悔道,“也怪我們過於輕信了。不過,公孫鞅這人也夠無恥的,稱得上天下第一無信、無賴之人,講起來天花亂墜,做起來毫無君子氣度!還有秦公,即使口說無憑,但他簽下的契約呢?墨跡未幹哪!難道他就不怕史家?”

“什麽史家不史家的!”公子卬恨道,“對不講誠信之人,本公子隻有一個字—打!”

“鬧到這般境地,不打也得打呀!”

“衛國這兒怎麽辦?”

“還能怎麽辦?在下就是求和來的!”

聽到“求和”二字,公子卬仰麵長嘯一聲:“悶殺我也!”

“比起下官來,上將軍隻是小悶而已!”陳軫感慨道。

“咦,你悶什麽?”

“鳥起早為食,人摸黑為利,下官雖不圖利,卻也得在乎個虛名,是不?這些年來下官忙前忙後,本想利用秦人謀齊,東爭泗下,在王上跟前立個功業,圖個進取,能在老白圭留下的席位上坐上幾日,不想這卻⋯⋯”陳軫再出一聲苦笑,“裏外不是人了!”

公子卬頗為不屑:“虛名算個屁,本公子就想痛痛快快地打個大仗!好不容易熬到與田忌決戰,卻又讓狗日的秦人攪了!”

“上將軍若想打仗,馬上就可遂願。比起齊人來,與秦人之戰才叫痛快!”

“是哩!”公子卬一拳擂於幾上,“在下明日就回安邑,向父王請戰!”

“上將軍莫急!”

“為什麽?”

“先幫下官一個小忙,上將軍再走不遲!”

“說吧,怎麽幫?”

“王上使在下主持和談,這般情勢,在下心裏有些發虛。有上將軍在,好歹也給下官一點兒底氣!”

“怎麽和談?”

“委曲求全的事,自然是下官來做,上將軍能在一邊幫我壯壯膽就成!”

“成!”公子卬大包大攬。

與三國的仗雖沒打起來,但事兒是魏國挑的,魏先求和,不敗也是敗了。敗軍難使,要想不辱使命,還真是個難事兒。

陳軫左想右想,決定先從衛國破局。

翌日上午,陳軫使專車請出衛室公叔老太師,引他先在大魏武卒的軍營裏巡視一周,繼而請至公子卬的中軍帳,舞樂伺候,虛禮備至。

“公叔呀,”陳軫連連拱手,不無遺憾道,“多年來魏、衛睦鄰而居,沒有任何隔閡,在下真沒想到今年竟發生這等事兒。我王南麵,原本是針對齊人的,與衛人並無瓜葛,沒想到衛公竟然⋯⋯跟齊人鬧到一塊兒,唉!”

“唉,”老太師長歎一聲,“不瞞上卿,是君上誤聽了孫機的蠱惑!”

“哦?”

“孫機祖上是兵家,好戰,君上原本是要去逢澤的,老朽及朝臣也都主張他去,隻有孫機一人反對。君上一時著迷,聽信了孫機,方才釀成衛國百年來的最大慘劇。”

“哦,”陳軫大為惋惜,“要是在下早知此情,一切就不會發生了。”

“是哩,”太師接道,“平陽失陷後,孫機急了,親去臨淄求來齊兵,沒想到齊人按兵不動,要不是秦人⋯⋯”頓住,搖頭。

“公叔可知齊人為何按兵不動嗎?”陳軫緊盯住他。

“老朽不知。”

“理由有三!”

“老朽願聞其詳!”

“其一是,齊人出兵,壓根兒就不想真打,不過是給孫相國一個麵子。孫相國表麵為衛室效力,實則是齊人。齊人回娘家求救,娘家人總不能不理吧?”

“嗯,”老太師點頭應道,“上卿所言甚是!其二呢?”

“其二是,”陳軫看一下主位上威風凜凜的公子卬,“近六十年來,齊魏交戰不下十次,老太師可曾見過齊師勝過大魏武卒嗎?”

老太師長吸一口氣。

“這其三嘛,”陳軫指向西邊,“齊人不敢在沙場上較量,隻好使出卑劣手段,暗結秦人襲我河西。我王震怒,已詔命龍將軍回援河西,待收拾完秦人,再回來與齊人算總賬!”

“這⋯⋯”老太師額頭滲汗,看向公子卬,“上將軍不去河西了?”

“上將軍,”陳軫轉對公子卬道,“公叔問您去不去河西?”

“這個要看衛公!”公子卬兩眼逼盯老太師,給出凶相。

“看衛公?這⋯⋯”老太師吃一大驚。

“嗬嗬嗬,”陳軫笑出幾聲,解釋道,“上將軍之意是,如果衛公不糊塗,不扯東扯西,不跟在齊人的屁股後麵亦步亦趨,上將軍就會撤兵,由在下簽訂睦鄰盟約。如果衛公堅持糊塗,上將軍也就隻好留在這裏,陪衛公玩下去!”

“老朽曉得。”太師連連點頭。

“公叔呀,”陳軫放低聲音,“在下奉魏王使命赴衛,誰也不見,先請見公叔您,就是曉得公叔是個明白人,想請公叔捎給衛公一句話,魏、衛一體,魏室原本不想成為衛室的冤家,煩請公叔勸勸衛公,齊國與魏國孰輕孰重,讓他好好掂量掂量,不要再聽一個齊人的嘮叨,跟在齊公的屁股後麵亦步亦趨,否則,事情再鬧下去,在大魏武卒麵前替齊人擋槍,吃虧的隻能是衛人哪!”

“老朽曉得⋯⋯”太師掏出絲絹擦汗。

衛宮太廟的主殿裏,衛成公、公叔及公室子弟無不跪在列祖列宗的牌位前。

四周寂靜,唯有衛成公時而絮絮叨叨,時而掩麵而泣,誰也聽不清他在說道什麽。

太廟令召來大巫祝,悄問:“戰爭結束,魏人議和,這是件大喜事兒,君上為何悲傷?他在說些什麽呢?”

大巫祝應道:“君上是喜極而泣,在向先祖之靈彰功哩。”

太廟令噓出一口氣。

訴有小半個時辰,衛成公總算述完,拭把淚,轉對內臣道:“擺駕,相國府。”

一行人馬在衛士們的前呼後擁下來到相國府,撲麵而來的是披麻戴孝,哀樂聲聲的場景,府中正在大辦喪事。

老太師愕然:“不會是孫相國他⋯⋯”看向成公。

衛成公也是惶惑,急切下車,直進院門。

孫機、孫賓聞報迎出,皆披麻戴孝。

見老孫機在,衛成公重重地噓出一口氣。

“君上,太師⋯⋯”孫機拱手道。

衛成公看向院中,見並排列著六具棺木,四具大的,兩具小的,打個驚怔:“這⋯⋯”看向孫機。

“回奏君上,”孫機語氣傷感,“戰事結束了,臣得些閑暇,”指向棺木,“想把孩子們送回老家去。”

“是⋯⋯齊地的甄邑嗎?”

“正是。臣想讓孩子們魂歸故土。”

“唉,也好。”衛成公抹把淚,轉對內臣,“孫氏一門堅守平陽,盡忠報國,功業蓋世,可歌可泣,欶封孫機為平陽君,食邑平陽!”

孫機跪地,叩首:“臣叩謝君上,臣鬥膽奏請君上收回成命!”

衛成公愕然:“老愛卿?”

“臣行將就木,不求封賞,隻想告老還鄉,頤養天年,懇請君上恩準!”

“這這這⋯⋯”衛成公急了,連連擺手,“這可不行!老愛卿乃寡人背脊,若無愛卿在側,寡人就會寢食難安,六神無主!”

“是君上高看老臣了!”

“孫將軍,”衛成公捋須有頃,看向孫賓,“你一家多口皆為平陽殉國,這個封號還有封邑,寡人就授給你了!”

孫賓叩首:“末將叩謝君上隆恩!末將鬥膽祈請君上收回成命!”

“這⋯⋯”衛成公看向太師。

太師淡淡道:“平陽是個死地。君上將死地封給功臣,功臣怎麽能受呢?”

衛成公恍然有悟,將目光移向孫賓:“是寡人的錯!孫將軍,寡人改將楚丘封賞於你,如何?”

孫賓再次叩首婉拒:“末將不受,是末將不配受,無關死地活地!”

“哦?孫將軍不配受,何人配受?”

“與魏之戰,盡忠報國、可歌可泣的殉國將士數以萬計,末將不敢貪受!叩請君上將平陽封賞給為平陽死難的萬千將士和罹難百姓!”

“這⋯⋯”衛成公麵露難色,“他們已經殉國了!”

“他們或有後人和家人。”

“準愛卿所請!”衛成公略一沉思,轉對內臣,“擬旨,凡是在平陽、楚丘、帝丘殉國的將士遺屬,可領平陽無主良田一井,房屋一舍!封孫賓為平陽郡守,督行此旨!”

孫賓叩首,朗聲應道:“末將受命!末將代所有殉國將士及罹難百姓叩謝君上隆恩!”

衛成公看向孫機:“孫愛卿,寡人尋您不為封賞,是有大事相商!”

“君上,”孫機指下棺材,“此地不宜談論國事,老臣請進宮城麵議!”

君臣當下趕往衛宮,衛成公直入正題,看向孫機與老太師:“秦人攻打河西,魏罃頂不住了,使陳軫前來求和,公叔,老相國,咱們議議,怎麽個和法為好?”

“回稟君上,”老太師拱手道,“臣以為,魏勢雖衰,但於弱衛而言,仍是巨獸,且就臥在家門口,隨時都可打過來。無論從哪個角度,我們都不宜與魏硬爭。魏人前來求和,於我等是個難得的機遇,是以臣主張議和,再簽訂睦鄰盟約!”

衛成公看向孫機:“孫相國意下如何?”

“太師所言甚是,”孫機拱手應道,“臣同意議和,但怎麽議,得講個章法。”

“怎麽個講法?”

孫機情緒激動,振振有詞:“魏人無端伐我,毀我城池,屠我臣民,犯下的暴行禽獸不如,因而我等不可輕易議和,須與魏人訂立永不犯境盟約,昭示天下,魏人須對我臣民的損毀予以賠償。”

衛成公輕歎一聲:“唉,這個怕是難哪!”

“君上,‘多行不義,必自斃’。魏人惡行已致天人共怒,秦人攻其西,齊、趙、韓伐其東,魏勢再強,首尾不能兩顧,情勢利我而不利於魏,此時我等若不爭,將失天賜良機,君上恐追悔莫及。再說,衛人數萬將士、臣民的鮮血也不能白流啊!”

“敢問相國,”老太師轉對孫機,“秦魏相爭,如果魏人打贏了呢?”

“回稟太師,秦魏之戰,魏人必敗!”

“尚未開戰,相國如何斷定魏國必敗?”

“臣以為,”孫機語氣堅定,“古往今來,決定勝負者,天道民心。魏無德稱王,無端淩弱,屠城**,失道於天下,若勝,不合天理。”

“好吧,”衛成公點頭,“就依老相國所講。老相國,你來籌備,將所有損毀之物造冊,交給魏使。”

孫機拱手:“臣領旨!”

得知孫機欲將戰爭損毀物資造冊,要求賠償,陳軫冷冷一笑,將所帶金子分作三箱,使戚光拿了一箱,徑奔趙軍大帳,被趙軍主將、趙相奉陽君迎進帳中。

虛禮見過,陳軫擊掌,戚光走進,將一隻禮箱擺在帳中。

陳軫打開禮箱,指著箱中黃金,對主將奉陽君笑道:“相國大人,區區薄禮是我王特意犒勞相國的,望相國不棄!”

“哈哈哈哈,”奉陽君長笑數聲,“魏侯的大禮,本相怎能推拒呢?”轉對軍尉,“喂,小子,驗個色兒,過個秤兒!”

軍尉誇張地過秤,朗聲報道:“稟報相國,是足金,重三十三鎰!”

“才三十三鎰?”奉陽君斂起笑,看向陳軫,“傳聞魏侯是個有錢的主兒,這也未免太小氣了吧?”

“嗬嗬嗬,”陳軫拱手,“讓相國講到了,我王向來是個慷慨的人,這點兒黃物不過是個見麵禮而已!”湊近一步,壓低聲音:“隻要相國率先退兵,我王另有大禮相贈!”

“哦?”奉陽君急問,“什麽大禮?”

“衛國!”

“衛國?”奉陽君略頓一下,笑道,“嗬嗬嗬,如果本相的胃口比這個再大一點兒呢?”

“哦?”陳軫湊近,“相國還想要什麽?”

奉陽君身子前傾,眼睛發亮,一字一頓:“中山!”

“哈哈哈哈,”陳軫爆出一陣長笑,“本使臨行時,特別問過中山之事,我王吩咐,中山之事,自有中山君操心!”

“痛快!”奉陽君擊掌道,“本相這就撤軍!”

從趙營出來,陳軫徑奔韓軍大帳,同樣向韓軍主將申不害送上裝滿三十三鎰足金的禮箱,外加耳語一番。

“衛國?”申不害不可置信地盯住陳軫。

陳軫點頭。

“可是你家君上之意?”

“正是。相比衛地,魏國更加看重河西!”

“嗯,”申不害微微點頭,“這倒也是。”

“不過,”陳軫直盯申不害,“在下也有一請!”

“請講!”

“相國率先撤軍!”

“明日淩晨即撤,晚否?”申不害微微一笑。

“痛快!”陳軫輕輕鼓掌。

“上卿的這隻箱子,在下也就不客氣了!”申不害示意守候在側的軍尉。

軍尉提起禮箱,大步走向帳後。

齊軍大帳裏,田忌正在審看地圖,上大夫田嬰匆匆進來。

“什麽情況?”田忌抬頭問道。

“回稟主將,”田嬰應道,“韓軍、趙軍於今日淩晨全部撤走!”

“哦?”田忌吃一驚道,“不會是得到魏人的好處了吧?”

“如果不出在下所料,陳軫今日或來我營!”

話音剛落,守值轅門的軍尉飛跑過來,跪叩:“報,魏國特使陳軫求見!”

“嘿,”田忌笑道,“說到就到了呀。”

“主將曉得如何對付這家夥嗎?”

“搞外務你在行,說吧,該怎麽辦?”

田嬰附耳低語,田忌嗬嗬笑道:“我看行!”

齊軍營帳區井然有序。軍尉在前引領,陳軫、戚光一行跟在後麵,在營帳中緩緩而行。正走之間,一陣車馬聲急,十幾輛戰車迎麵馳來。軍尉急帶他們避到道旁。

戰車從營區馳道上疾馳而過,車上各站一員齊將,皆持令牌。

望著遠去的車塵,戚光小聲道:“主公,齊營好像有事了,不會也是撤軍吧?”

陳軫淡淡一笑:“是做給本公看的!”

不一時,陳軫一行來到中軍帳。田忌坐於案後,身邊站著幾個將軍,一片肅殺之氣。

陳軫進帳,拱手道:“陳軫見過田將軍!”

“陳上卿,”田忌略略拱下手,劈頭一句,“你不會是來下戰書的吧?”

陳軫尷尬一笑,擊掌。

戚光進帳,手中提著禮箱。

田忌看一眼禮箱:“此為何物?”

陳軫賠笑道:“是我王犒勞將軍的一點兒薄禮,望將軍笑納!”

“嘿,”田忌冷笑一聲,“你家主子什麽時間當上王了?周天子禪讓於他了嗎?”

陳軫頗為尷尬:“這⋯⋯”

“回去告訴你家主子,雞就是雞,鴨就是鴨,猴就是猴,不要動不動就把王字掛在嘴邊,貽笑於天下!”

“這⋯⋯”陳軫越發尷尬,“嗬嗬嗬,將軍真是直爽人,在下⋯⋯”

田忌不耐煩地打斷他:“既然不是來下戰書,上卿還有何事?”

“本使受我王,不不不,受君上所使,特來與將軍議和!”陳軫從袖中摸出使節,呈上。

田忌從袖中也摸出一道旨令,朝陳軫晃晃:“本將剛剛接到旨令與魏決戰,未曾受命與魏議和,不奉陪了!”轉對軍尉,大聲道:“送客!”

陳軫急了:“田將軍⋯⋯”

“對了,上卿大人,”田忌“啪”地扔下一封書函,“你既來了,就將這封戰書順便捎給那個屠嬰禽獸,告訴他,本將苦候二十餘天,方才候來今日,讓他點齊人馬,三日後與本將會獵於野!”擺手:“送客!”

軍尉拾起竹簡,交到陳軫手中,指向帳門:“魏使,請!”

陳軫大叫:“田將軍—”

田忌揚袖,幾名甲士趕來,將陳軫、戚光推出帳門,禮箱也被拋出。

在一行衛兵的押送下,陳軫、戚光灰頭土臉地走向轅門。

二人正要出門,一溜幾輛輜車直馳過來。陳軫等讓到路邊,為首的輜車卻在陳軫前麵停下了。

田嬰跳下車,故作驚訝道:“這不是陳上卿嗎?”

陳軫抱拳:“陳軫見過上大夫!”

田嬰上下打量他,故作詫異:“上卿這是⋯⋯”

“唉,”陳軫輕歎一聲,將田忌的戰書遞上,“上大夫請看!”

田嬰接過戰書,看了片刻,歸還,拱手道:“上卿可否到在下營帳一敘?”

陳軫回禮:“恭敬不如從命!”

田嬰引陳軫來到自己大帳,替田忌圓場道:“不瞞上卿,兵者,機也。田將軍遲遲未曾出戰,原因有二,一是伺機,二是候旨。果然機緣成熟,昨夜將近子時,君上旨令剛好也到,今兒一大早,田將軍就在調兵遣將,這不,連在下也被他喚來呼去呢!”

“唉,”陳軫做出個苦臉,“果真如此,在下就有辱使命了!”

“哦?”田嬰問道,“上卿是何使命?”

“議和!”

“嗬嗬嗬,是這樣呀!”田嬰笑道,“敢問上卿,這個和打算怎麽議?”

“衛國之事交由齊公,如何?”

“這怎麽成呢?”田嬰半是揶揄,“衛國之事,當由衛公處置才是,我家君上不是魏侯,什麽事都想插一手的!”

“嗬嗬,是哩⋯⋯”陳軫幹笑幾聲,“上大夫可有提議?”

“宋國之事仿照衛國,由宋公自行裁處,也不勞魏侯費心了!”

泗上諸國中,宋國地盤最大,人口最多,也最富庶,堪稱齊、楚、魏都想吞並的最大的一塊肥肉。幾十年來,由於大魏武卒的存在,宋室一直受到魏國排擠,就連祖地襄陵也在吳起時代並入了魏土,齊、楚皆不敢多言。然而,時過境遷,今日田嬰開口就是宋,顯然也是抓準了時機。

“這⋯⋯”事關重大,陳軫遲疑了。

“怎麽了?”田嬰盯住他。

陳軫眼珠子連轉幾轉,拱手笑道:“宋公與我王是親家,私交甚篤,常有往來,上大夫提議牽扯麵甚大,在下不敢擅專,須稟明我王,再作決斷,可否?”

“可以,可以,當然可以,”田嬰嗬嗬笑出幾聲,拱手應道,“反正在下近無大事,這就守在營帳裏,恭聽上卿佳音!”

這分明是在要挾了。

陳軫苦笑一聲,再次拱手:“貴軍可否暫先撤退?”

“唉,”田嬰做出無奈狀,“在下雖為副將,卻是文臣,不便插手軍務。譬如上卿您,能役使上將軍嗎?”

“在下也是為貴國著想,若是長久屯兵於此,單是糧草也不是筆小數目啊。”

“哈哈哈哈,”田嬰長笑幾聲,“上卿操多心了。此地離齊國邊關也就一日車程,於田將軍來說,撤與不撤一個樣,再說了,無論是屯在齊境還是屯在衛境,人都是要吃飯的,馬也都是要吃草料的,對不?”

“敢問上大夫,這個提議是您的願景呢,還是田將軍的?”

“都不是。”

“這⋯⋯”

“是我家君上的旨意。”田嬰亮出底牌,語氣不容商量,“不瞞上卿,秦人一出兵,我家君上就使在下趕赴衛地,說是假定碰巧遇到上卿您,就托上卿轉稟魏侯,要麽一戰,要麽承諾不再插手宋、衛之事!這不,還真讓在下碰上了!”

“明白了。”陳軫點頭,“茲事體大,在下這就回去,稟明上將軍,若是上將軍同意,在下就有底氣,向我王快馬奏報!”

“在下恭候佳音!”

聽完陳軫的敘述,公子卬從牙縫裏擠出一字:“打!”

“上將軍?”陳軫急道。

“哼,”公子卬恨道,“韓人撤走,趙人撤走,單剩下他一個田忌,還真以為本將怕他不成?”

“上將軍,打不得啊!”

“為什麽打不得?他有六萬,在下立馬從大梁各邑再調一萬五千,也是六萬!以六萬對六萬,我堂堂大魏武卒還打不過一群縮頭烏龜嗎?”

“上將軍哪,眼前的關鍵是秦人,不是齊人!河西若是收不回來,別說是王上了,單是上將軍您,能咽下這口氣嗎?”

公子卬一拳砸在幾案上:“咦!”

“在下之意是,”陳軫半是解釋,半是裁決,“頭疼先顧頭,其他慢慢再說。隻要齊人撤軍,上將軍就可班師西進,與秦人一爭高低。至於衛、宋二公,讓他們逍遙幾日又怎麽了?隻要上將軍戰敗秦人,收複河西,就可揮師東進,兵壓宋、衛,那時,我為勝利之師,看宋公、衛公敢不聽話?看他田忌敢再出兵?”

“本將聽你的!”

翌日,在齊營大帳,陳軫與田嬰簽訂協議。

三國援軍皆退,隻剩一個弱衛了。

陳軫長舒口氣,直入衛宮,語氣雖不倨傲,卻也柔中不失霸氣:“啟奏衛公,魏、衛兩家近年來一直睦鄰而居,相安無事,然而,在逢澤之會上,秦人作祟,構陷君上誹謗我王,我王於盛怒之下,才使上將軍興兵討伐。今日觀之,不僅是場誤會,且又引發列國兵戎相見,實屬不該。今秦原形畢露,犯我河西,我王得知端底,頗為追悔,特使軫來,一為向君上並死難者道歉,二為向列國解釋原委,三為與君上訂立永久睦鄰盟約,保證此類悲劇不再發生。齊、韓、趙三國有感於我王誠意,皆已撤軍,軫請君上亦作考慮,以誠相交!”

陳軫輕鬆地將伐衛的禍水潑到秦人頭上,不失為一個好的說辭。衛成公憋了一肚子的責問話,竟是說不出來一句,隻好長歎一聲:“唉,魏使好口才,什麽話都讓你說盡了!”

“謝君上謬讚,”陳軫再次拱手,“軫不過是說出隱情而已!”

“罷了,罷了。”衛成公擺手,看向孫機,“老愛卿,你可有話說?”

孫機冷笑一聲,二目直逼陳軫:“大國之事,與弱衛無關,弱衛也無意過問。孫機隻想問問魏使,魏卒毀我城池,屠我婦嬰,**搶盜,喪失人性,無所不用其極,魏使隻說一聲‘道歉’,也是太輕巧了吧?”

陳軫似乎早已料到,看向他,悠然應道:“以孫相國之意,這個歉意魏該如何表達?”

“亡者有葬,傷者有撫。”

“這個自然。”陳軫朝外擊掌。

戚光使人抬進齊國人退回來的禮箱,擺在殿中。

“打開!”陳軫朝禮箱努嘴。

戚光打開箱子。

陳軫手指禮箱:“這隻箱裏是黃金三十四鎰,權作撫恤,請孫相國驗收!”

“哼,”孫機冷笑一聲,“數萬冤魂,逾萬傷殘,特使就用箱中之物打發了事?”

陳軫轉對孫機,拱手問道:“敢問相國,共有多少傷亡?”

“傷亡並財產損毀,君上已經使人詳加核實,記錄在冊,上卿若是需要,我們可以提供!”

“冊子何在?”

成公示意,一個宮人“唰”地拉開一道布簾,呈現在眼前的是一大堆竹簡。

陳軫、戚光目瞪口呆。

孫機指向這些冊子:“這些竹簡,每一個字上都附著一個冤魂!”

“唉!”陳軫目光從竹簡上收回,長歎一聲,對孫機、成公、衛太師拱手道,“看到這些竹簡,軫深為震撼。方才孫相國談到魏軍**搶盜,喪失人性,在下完全讚同。然而,自古迄今,戰爭就是殺戮,一旦開戰,一旦攻城略地,何來人性可講?”目光盯住孫機:“敢問相國,可否為軫舉出一例沒有殺戮、沒有汙辱、由頭至尾皆是溫良恭謙讓的戰爭?”

“唉!”老太師長歎一聲。

孫機逼視陳軫:“特使就是這般為禽獸不如的行徑辯護的嗎?”

“相國大人,”陳軫回視孫機,振振有詞,“什麽叫作禽獸不如?鷹吃兔子時,分過雄雌老幼嗎?蛇入鳥巢時,惜過蛋雛嗎?狼獵群羊時,挑過揀過嗎?莫說是禽獸,即使螻蟻,一旦陷入爭鬥,行為也是一樣。軫幼時親眼看到兩窩螞蟻之戰,場麵真叫慘烈,屍橫遍野不說,穴中蟻卵無一幸免。”指向那些竹簡:“這些竹簡是衛人列出的,如果在下叫上將軍也列一個出來,死傷亦不下萬人,而哪一個陣亡之士不是無辜的?哪一個沒有家小?還有河西,就在旬日之前,秦人入侵,孫相國可去看看,婦幼老弱是否幸免?”

陳軫此言雖為蠻橫,卻也無懈可擊。

孫機氣極,顫抖著手指向陳軫:“你⋯⋯你這是⋯⋯狡辯⋯⋯”

陳軫沒有睬他,轉向衛公,拱手道:“逝者長已矣。君上,三國之軍皆已撤離,君上難道不想息事寧人,定要糾結於戰爭亡靈嗎?”

“君上,”衛太師附和,“上卿說得是,連齊人都已撤軍,我們隻能簽約了!”

“唉!”衛成公長長一歎,緩緩起身,有氣無力地對老太師道,“拜托公叔⋯⋯與他簽吧。”

雨後的洛水岸邊,道路泥濘,人喊馬叫,男女老幼肩挑車拉,絡繹不絕的運糧隊伍在泥濘中艱難跋涉。

一輛載重騾車陷在泥坑裏,一個老丈用鞭子猛抽拉車的騾子,他的兩個兒媳和三個半大的孫子在車後全力推頂。車輪晃動幾下,陷得更深。

身著便服的孝公、內臣和兩名護衛從遠處看到,急趕過來。孝公挽起袖子,走到陷得最深的車輪下紮住馬步,內臣走到另一輪子下麵,兩名護衛走到車尾,尋好位置,紮下架勢。孝公對老丈道:“老丈,你喊號子,勁往一處使!”

老丈揚鞭,叫道:“一、二、三,起!”

眾人“嘿喲”一聲,車輪滾出深坑。

老丈朝幾人揚手笑笑,趕騾車揚長而去。

孝公看下泥坑,轉對兩名護衛道:“找點碎石,將此坑填上!”

兩名護衛四處尋找石頭去了。

孝公抬頭,遠遠望見公孫鞅的車馬疾駛而來。

公孫鞅走到近旁,看到孝公一身泥汙,心裏一酸,跳下車,在泥地上跪下。孝公想去扶他,看看自己手上的泥,又看向絡繹而來的民眾車輛,急道:“愛卿,你⋯⋯快起來!這叫眾人看見,豈不是⋯⋯”

“君上,您⋯⋯”公孫鞅站起來,聲音哽咽,“哪能幹起這個來了?”

“嗬嗬嗬,”孝公將泥手朝衣襟上連擦幾下,拱手道,“寡人也就這點兒能耐,見笑了!”

公孫鞅擦去淚水:“臣有大事稟報!”

“嗬嗬嗬,來得好哩,寡人也正要尋你!”孝公指向遠處一棵樹,“走,那兒聊去!”

二人走至大樹下,見地下濕,就蹲下來。孝公從腰中掏出一個裝水的皮囊,仰脖飲一氣,遞給公孫鞅:“來來來,潤幾口再說!”

公孫鞅笑笑,接過,仰脖飲一氣,拿袖子擦把嘴,還給孝公。

孝公接過:“說吧,是何大事兒?”

“臣得急報,齊、趙、韓三國撤兵,魏衛簽訂和約,魏卬已率大軍過來了!”

“嘿,動作夠快的!”孝公吸一口氣,眉頭凝起,“寡人還在盤算衛境那兒多少出點戲呢!”

“是陳軫辦的,這人是個歪才!”

“是哩。”孝公看向公孫鞅,“還有嗎?”

“嗬嗬,”公孫鞅笑道,“有是有,但都不大,還是先聽君上的!”

孝公沒有笑,眉頭擰得越發緊了:“近幾日來,寡人心裏越來越不踏實了!”

“敢問君上揪心何事?”

“我雖襲占河西,可魏人僅憑萬餘武卒,不但守住少梁、臨晉關、陰晉三處要塞,還使我傷亡萬餘,戰力驚人啊!”

“君上憂的不是武卒戰力,而是一個人吧?”

“是哩,公孫衍!”孝公點頭,“縱觀河西守禦,如你所判,這個公孫衍當真了得!”

“君上聖明,有此人在,可抵十萬魏卒!”

“寡人揪心的正是此事!魏有如此大才,萬一魏罃以他為將,這場大戰怕是⋯⋯”孝公頓住話頭,有頃,轉過話鋒,“愛卿可有對策?”

“不瞞君上,”公孫鞅顯然成竹在胸,“臣方才留下的話題,也是這個。”

“看來,我們君臣連憂患也通在一處啊!說吧,瞧你氣色,想必已有妙策了!”

“臣以為,公孫衍眼下境遇與臣當年在魏時如出一轍。魏罃昔日不用臣,今日也必不用公孫衍!”

“果能如此,”孝公轉憂為喜,“當是秦國大幸。正如愛卿所說,有此人在,可抵十萬雄兵。眼下敵我對陣,旗鼓相當,決定勝負的不再是兵卒廝殺,而是將帥智謀。依愛卿之見,魏罃若是不用公孫衍,將點何人為將?”

公孫鞅嘴角浮出一絲黠笑:“君上的賢婿!”

“公子卬?”孝公一臉驚愕,“不可能!此戰於魏而言,也是傾國相搏,魏罃是老謀深算之人,斷不至於如此糊塗!”

公孫鞅微微一笑:“魏罃心不糊塗,耳根卻軟,君上盡管放心好了!”

孝公長噓一口氣:“有愛卿此言,寡人可以睡個安穩覺了!”

“不過,欲成此事,臣尚需一個機敏之人前往安邑!”

“嬴疾不是就在安邑嗎?”

“公子疾得馬上回來,否則,命或不保!”

“你是說,公子卬—”孝公猛地打個冷戰,“他不會對紫雲⋯⋯”

“臣需要一個機敏之人赴魏,一是救出公子疾,守護公主,二是玉成上將軍的美差!”

“愛卿相中何人了?”

“這個人最好與公主相熟!”

“女眷嗎?”

公孫鞅搖頭。

“子華如何?”

“就他了!”

陳軫一安頓好衛境的事,公子卬就拔營西征了。與此同時,魏王也抽調大梁諸邑守卒近三萬,交由公子卬一並發往河西。七萬大軍借道韓境,過洛陽,浩浩****,直奔崤山穀道。

將出崤關時,公子卬召來裴英,吩咐他引領大軍過函穀,進駐臨晉關與少梁待命,自己僅帶幾十個護衛短兵,與陳軫一起渡河水直入安邑。

公子卬急於趕回安邑是為兩件大事,一是處置秦公的女兒紫雲,二是盯住父王,莫讓征秦主將的大印旁落他手,尤其是龍賈。聽陳軫講,孟津會後,若是真的伐秦,父王極有可能改拜龍賈為將了。

就在公子卬趕回安邑的前夜,被公孫鞅委以重任的公子華扮作仆女模樣,在紫雲貼身侍女的引領下直入紫雲內室。

一見紫雲,公子華就盯住她看。

紫雲與他對視。

足足幾個呼吸的時間,公子華沒有移目。

從沒有哪個女仆敢這般盯她,紫雲怔了,麵色慍怒:“你⋯⋯”

公子華非但不懼,反倒走近她,像幼年在秦宮玩耍時那樣扯住她的頭發。

公子華“撲哧”一笑,做出一個她十分熟悉的動作。

紫雲先是驚愕,繼而盯著他細看,似乎不敢確信自己的眼睛:“你是⋯⋯華哥?”

公子華將女裝扯下,現出真容。

“天哪!”紫雲喜極,一頭撲進他懷裏,嗚嗚哭起來。

公子華安撫一陣,悄聲道:“雲妹,你放心吧,從今宵起,我就做你的侍女!”

紫雲嗯嗯點頭,將他抱得更緊了。

公子華鬆開她的手,凝視她:“雲妹,公子卬的大兵過崤關了,估計明晚可到!”

“華哥,快點帶我逃吧!”

“逃不掉,”公子華搖頭,“我見過疾哥了,他們守得極嚴,尤其是你,他們盯得牢呢。”

紫雲急了:“天哪,這該咋辦?那個畜生⋯⋯”

“既然走到這步,我們就必須咬緊牙,與魏人一戰!”

紫雲咬牙:“我想定了,拚我一死,先把那畜生宰了!”

“宰不得!”

紫雲驚愕:“咋哩?”

公子華嘴角浮出一絲黠笑:“不但不能宰他,我們還要扶他當魏軍主將!”

紫雲驚叫:“啊?”

“隻有他當上主將,我們才能戰勝魏人呀!”

紫雲恍然明白,微微點頭。

“現在的關鍵是疾哥,上將軍回來,或會拿他出氣,不定還要拿他下油鍋呢!”

“這⋯⋯”紫雲打個驚戰,“這可怎麽辦?”

“我已安排好了,讓他今夜逃走,外麵有人接應。”

紫雲噓出一口氣,忽又想起什麽,心頭又是一緊:“那畜生回來,會不會⋯⋯”指指自己鼻子。

“據大良造判斷,魏人暫時不會加害於你!”

“為什麽?”紫雲不解。

“因為他們將你視作人質,有可能把你帶往河西,拿你來作為籌碼!”

紫雲咬牙:“那時我就死!”

見她動不動就談到死,公子華心裏一陣絞疼:“雲妹,你不許談死,有華哥在你身邊呢,你聽我的就是!”

紫雲點頭。

是夜,兩道黑影依次越過公子卬府的圍牆。

圍牆外麵,三個黑影接住他們,一行五人隱入黑暗中。

翌日,通往安邑的衢道上,一輛帶篷的駟馬輜車疾馳,禦手正是戚光。車中公子卬、陳軫相對而坐,隨車顛簸。

陳軫探頭問道:“到哪兒了?”

戚光應道:“稟主公,快到十裏亭了。”

“那就悠著點兒,骨頭都讓你顛散架了。”

戚光收起鞭子:“好哩!”

輜車慢下來。

陳軫縮回頭,看向公子卬。公子卬許是想到什麽,臉色凶狠,牙齒“咯咯”作響。陳軫盯他一會兒,撲哧笑道:“上將軍,不會是在想念尊夫人吧?”

“正是!”公子卬的聲音從牙縫裏擠出,“上卿猜猜看,那個賤女人會是怎麽個死法?”

公子卬目露凶光:“我要一刀一刀剮了她!”

“嘿,”陳軫給出個怪笑,“瞧那細皮嫩肉的,上將軍下得了手?”

公子卬鼻孔裏哼出一聲:“哼,等著瞧好了!”

“好是好,”陳軫話中有話,“可這等死法,軫是既不願瞧也不能瞧啊!”

公子卬聽出話音,看過來:“你是說⋯⋯”

“上將軍最好讓她不死!”

公子卬激憤道:“她是秦人下的一個套,套的是你和我!”

“還有王上!”

“是哩!”公子卬咬牙道,“所以她必須死!凡是陪她來的,統統得死!”

陳軫沒有接腔,頗為歎服地自語:“唉,思來想去,公孫鞅是真正落了一枚好棋子呀!”

見他竟為敵人喝彩,公子卬十分不滿:“你⋯⋯”

“不過⋯⋯”陳軫看向公子卬,“這枚棋子今日卻又落在上將軍手裏!”

公子卬聽出話音了,問道:“你是說,那個女人?”

“嗬嗬嗬,”陳軫樂笑了,“應該說是上將軍夫人!嘖嘖嘖,真是一枚好棋子呀,晶瑩圓潤,秀外慧中,堪稱天生尤物,就看公子打算怎麽用嘍!”

公子卬拱手:“魏卬愚拙,請上卿指點!”

陳軫附耳低語。

向晚時分,上將軍公子卬回到府裏,步入正堂。兩名侍女侍候他脫去甲衣,換上常服。家宰擺下手,二侍女低頭走出。

公子卬在席位上坐下,衝內宰道:“那女人怎樣?”

內宰湊前一步:“夫人還好,隻是⋯⋯”欲言又止。

“隻是什麽?”

“那個陪護她的五大夫帶著一個人走了!”

公子卬震驚:“怎麽走的?”

“逾牆走的。”

“咦,溜得倒是快,本將正打算拿他涮肉吃呢!”

“想是得知上將軍回來,他懼誅,這才逃了!”

“哼,”公子卬恨道,“逃得了他,逃不了其他人。傳令,將府中所有秦人關押起來,等候處置!”

“那⋯⋯夫人呢?”

“那女人除外。對了,將她身邊的人全部換掉!”

“遵命!”

半個時辰之後,紫雲寢宮裏衝進一群家丁,為首的是內宰,朗聲宣布:“凡是秦人,站到左側,非秦人,站到右側!”

眾人麵麵相覷,十來個陪嫁宮女、兩個去勢內臣及幾個雜事仆役站到左側,右側隻剩下兩個宮女,其中一個是公子華。

內宰掃向左側一排:“將這一排全部押走!”

眾家丁擁上,將一排秦人綁縛起來,押往門外。

紫雲顯然猜到了這一結局,冷冷地看著他們。

內宰走到公子華二人跟前,打量一番,看著另一奴婢:“哪兒來的?”

那奴婢應道:“奴婢是趙國來的。”

“何時來的?”

“有十多日了。”

公子華模仿女聲:“奴婢是韓國人,前日來的。”

“前日?”內宰盯住他,“說,你是怎麽來的?”

公子華語帶哭腔:“家父欠下賭債,拿奴婢抵押,倒來賣去,奴婢也不曉得怎麽回事兒,就到這兒了!”

內宰指向二人:“先去雜役坊安歇,趕明兒起,就到浣洗坊去!”

聽到內宰讓公子華走開,紫雲情不自禁地“啊”出一聲,又旋即止住。內宰看過來,躬身道:“稟夫人,上將軍有令,夫人宮中所有侍從全部替換!”說完朝外擊掌。

七八個侍女及兩個內臣聞聲走進來。

內宰吩咐道:“好生侍奉夫人!”

眾仆役應道:“喏!”

紫雲掩麵悲哭。

公子卬剛剛洗漱完畢,安排好家事,陳軫就過來約他入宮。

魏惠王沒看陳軫,對公子卬感歎道:“卬兒,你回來得好哇!”

“父王,河西⋯⋯”公子卬號啕大哭。

“卬兒呀,”魏惠王安慰道,“眼淚不頂用,起來吧。”

公子卬擦把淚水,起身,在席位上坐下。

魏惠王的目光落在陳軫身上,語氣遠沒有過去親密:“陳軫,你是怎麽讓他們退兵的,講給寡人聽聽!”

“回稟我王,”陳軫拱手道,“臣用了三箱金子,一箱送給奉陽君,一箱送給申不害,僅此而已!”

魏惠王怔了下:“不是三箱嗎?”

“另外一箱撫恤衛人了!”

“哦?”魏惠王傾身,“齊人呢?”

陳軫苦笑一聲:“臣見田忌時,他正在帳中調兵遣將,將臣並金子掃出帳門不說,還讓臣捎給上將軍一封戰書,約定三日之後開戰!”

魏惠王一拳震在幾上:“可惡!”

公子卬摸出戰書,雙手呈上:“父王,戰書在此!”

毗人拿過,遞給魏惠王。

惠王接過戰書,看都不看便擲於地上,“呸”地吐上一口,看向陳軫:“後來呢?”

“臣走到轅門,就要離開時意外遇到田嬰,反身進他帳中。”

惠王急切道:“他怎麽說?”

“田嬰獅子大開口,索要宋國!”

“你可給他?”

“給了!”

惠王手指著他,氣憤至極:“糊塗,糊塗,你好糊塗啊,宋國怎能輕易給他呢?”

陳軫嘴角浮出一笑:“臣給了,並不等於王上給了!”

“你可簽契約?”

“簽了!”

惠王氣結:“那還不是一樣嗎?”

“契約上是臣的簽押,並未加蓋王璽。再說,即使蓋了王璽,他能拿得走宋國嗎?別的不說,楚王能讓他獨吞嗎?齊、楚若是為宋開戰,王上豈不是⋯⋯”陳軫刻意頓住。

惠王稍稍氣緩,語氣緩和下來,指向席位:“平身吧!”

陳軫拱手:“謝王上賜席!”起身坐下。

“舉債?”惠王愕然,“舉什麽債?”

“三箱金子共是百鎰,上卿卻未從國庫支取一兩,若不舉債,錢從何來?”

“這⋯⋯”惠王驚詫不已,看向陳軫,“為何不去支取?”

“王上,”陳軫淚水出來,“臣有罪呀!罪臣誤信奸人公孫鞅,致使秦人襲我河西,釀成大過,四處籌措三箱黃物,權作是補過了!再說,我與秦人決戰在即,正是用金之時,罪臣又怎能再從國庫支領呢?”

“愛卿啊,你⋯⋯”惠王大為感動,長歎一聲,“唉,公孫鞅之事不能全怪你,也是寡人之過!”

陳軫起身,跪叩,悲聲:“王—上—”

“不早了,”惠王擺手,“你們回去好好歇息兩日,寡人還有大事等候二位呢!”

公子卬、陳軫起身,叩拜:“(兒)臣告退!”

走向宮門外時,陳軫不無激動地向公子卬致謝道:“軫謝上將軍美言!”

“什麽美言?”公子卬頗為驚訝。

“‘四處舉債’這幾個字呀!”

“嗨,”公子卬笑了,“本將也隻能這麽說呀!百鎰足金,在安邑城裏,除去父王,有哪個臣子能拿得出來?”

“還是上將軍想得周全。不瞞上將軍,在下雖未舉債,卻也是把元亨樓的家當悉數砸進來了,今得上將軍的美言,能讓它們發出個響,軫願足矣。”

“待過去眼前這道坎,上卿再想個法兒補回來就是!”

“唉,”陳軫輕歎一聲,“還補什麽呀?能夠用在國事上,也是它們的福分!再說,它們也花得值啊!自秦人變卦,在下頭頂就懸了塊石頭,王上方才那幾句話,算是讓這塊石頭落地了!”

“哦,對了,”公子卬突然想到什麽,“父王說有大事等著我們,你忖摸一下這話,是什麽意思?”

“應該是拜上將軍為伐秦主將!”

“果真如此,誠吾願哉!”公子卬握緊拳頭。

公子卬興致勃勃地回到府中,內宰迎上,輕聲道:“主公,夫人那兒整治過了,陪嫁秦人全被關押,其他人也都換走了,這辰光夫人身邊清一色是咱府中的人!”

“她在幹什麽?”公子卬問道。

“方才一直在哭,這辰光沒聽到聲音,想是哭累了!”

公子卬微微閉目。

“主公,夜已深了,今宵欲歇何室?韓姬、羅姬、燕姬聽聞主公回來,也都在候著呢!”

公子卬起身,牙一咬:“就她吧!”

內宰略一遲疑:“夫人嗎?”

公子卬白他一眼。

府宰領悟,迅速轉身,朗聲道:“來人!”

侍從走進。

“稟報夫人,恭迎主公!”

紫雲寢院裏燈火通明。

府宰在前引路,公子卬大步走進。所有仆役盡皆跪迎,獨獨不見紫雲。

侍從朝主臥室努下嘴。

府宰正要說話,公子卬擺手道:“你們全都出去吧!”說畢大步走進寢室,順手掩上房門。

寢室裏,紫雲一身緊衣,將自己裹得嚴嚴實實,縮在牆角。公子卬走過來,在榻邊坐下。紫雲兩眼圓睜,盯住他。

公子卬衝她陰陰一笑:“夫人,還記得你我之約嗎?”

紫雲手指門口:“你⋯⋯出去!”

“出去?”公子卬慢慢地脫下衣服,“本將凱旋了!”

“你⋯⋯”紫雲怒斥,“你這畜生,出去,你給我出去!”

“哈哈哈哈,”公子卬長笑數聲,“畜生?你說本將是畜生,好吧,本將就是畜生,本將這就要看看你是什麽?”將衣服脫光,“啪”地扔在地上,麵孔猙獰,一步一步地逼向她。

紫雲聲嘶力竭:“出去⋯⋯”摸出早已備好的短刀,手卻緊張得發抖。

公子卬拍著長滿黑毛的胸脯,迎上刀尖:“來呀,刺過來呀!”

眼見他逼到跟前,紫雲拚出全身力氣刺出。公子卬閃電般伸出手指,牢牢夾住刀刃。紫雲拚命抽扭,那刀卻如生了根一般。紫雲正自驚懼,公子卬另一手伸出,一把捉住她的手腕,稍稍一拉,就將她扯到身前,反手按在榻上,奪下刀,“噌噌”幾下挑開她的緊身衣,將她壓在身下。

紫雲“啊”地發出淒厲的尖叫。

隔壁的奴婢寢房裏,一長排地鋪上臥著二十多個女仆,全被紫雲淒厲的慘叫聲驚醒。趙國奴婢忽地坐起,就要衝出,躺在她身邊的公子華將她扯倒,按下。

紫雲慘叫聲聲,刺破夜空,公子華兩眼怒睜,麵孔扭曲⋯⋯

次日淩晨,公子卬全身**,身上搭個被角,一聲接一聲地打著呼嚕。紫雲擁被而坐,就著透進窗欞的晨曦死死地盯住他。

榻上一片血汙,是她的處子之血。

紫雲眼中冒火。

紫雲的目光移開去,射到地上,射在她的短刀上。

紫雲溜下榻,拾起短刀,回到榻前,雙手擎刀,緩緩對準公子卬的心髒。

公子卬仍舊均勻地打著呼嚕,顯然仍在睡夢中。

紫雲閉上眼,將刀高高擎起,喘氣聲越來越重。

刀尖眼見就要紮下,紫雲的耳邊陡然響起一個聲音:“⋯⋯不但不能宰他,我們還要扶他當魏軍主將⋯⋯隻有他當上主將,我們才能戰勝魏人⋯⋯”

紫雲的手僵在空中。

紫雲的眼中流出淚水。

紫雲退後幾步,扔下刀,目光癡呆地坐在地上。

曙色裏,公子卬眯縫著眼,瞥她一下,嘴角撇出一絲冷笑,背對著她,呼嚕聲打得更響了。

翌日晨起,七八個黑衣秦人聚在安邑一家雜貨鋪的後院,坐在中間的是公子疾。

一人脫下鞋子,拆開鞋底,取出一物,雙手呈給公子疾:“五大夫,此函為大良造親筆所寫,務必由您親啟!”

那人手指擺在地上的兩隻箱子:“這兩箱東西也是大良造籌備的!”

公子疾打開箱子,滿滿一箱秦國金餅。

“上裝,”公子疾轉對一個黑衣人吩咐道,“宜陽新貴,販烏金的!”

那人拿出行頭忙活起來。不消一刻,待公子疾步出房間時,沒有人能認出他了。人們看到的是一個宜陽新貴,手腕上戴著大金鐲,手指上戴著鑲有珍珠的大金戒,脖子上掛著又笨又重的金項鏈,絡腮胡子遮掉半個臉麵,一身華服,卻又總覺得搭配不對,一看就是個沒有品味的粗漢子。

早有一輛豪華駟車候在門外。公子疾命人將箱子裝上車,一路馳向元亨樓。

駟車停在元享樓門口,公子疾跳下車,朝門楣上望一眼,拿起羽扇,哼著個曲兒,大大咧咧地走到門口。

一看他這身打扮,門人躬身至地,朝遠處唱喏:“貴賓駕到!”

公子疾不拿正眼瞧他,隨口應道:“駕到,駕到!”扭頭朝車上,“小子們,元亨樓到了,抬物事下來!”

車中一陣忙活,幾個仆從抬下沉甸甸的兩隻箱子,隨公子疾走進大門。

門人叫來迎賓雜役,安排公子疾於貴賓廳坐定。

一陣腳步聲急,林容下樓,徑至廳中,朝公子疾深深一揖:“得罪,得罪,在下林容有失遠迎!”

公子疾兩手略略一拱,算是回禮:“噢,是林樓主呀,在下初七,初來乍到,請多關照!”

林樓主略怔:“初七?”

“嗬嗬嗬,大年初一的初,一二三四五六七的七。”

“嘿,這名字好聽!”林樓主驚歎道,“敢問初爺來自何方寶地?”

“哈哈哈,”公子疾大笑幾聲,“狗屁寶地,就是那個宜陽!”

“哎呀呀,”林樓主連連拱手,“真沒想到初爺是韓國人,失敬,失敬!”壓低聲:“聽說宜陽遍地都是黑金子啊!”

“哈哈哈,”公子疾得意地從袖中摸出一塊生鐵,“樓主是說這個吧!”“啪”一聲拍在幾案上。

林樓主撿起來,詳細端看,咂舌道:“嘖嘖嘖,就是此物,聽說值大錢呢!”

“前幾年不成,打去年開始,走幾趟鹹陽,生意稍稍上去了些!”

林樓主打了個顫栗:“鹹陽?”

“是呀,”公子疾指著兩隻箱子,“這不,剛從鹹陽來,小賺一宗啊!”

林樓主瞄一眼箱子,吸一口氣:“看初爺這架勢,是做大買賣的!”

“什麽大買賣,才二十多隻爐子。”

林樓主咂舌道:“乖乖,二十多隻爐子!”

“嗬嗬嗬,小本經營,小本經營!”

“敢問初爺,”林樓主深鞠一躬,“您來這兒是⋯⋯”故意頓住。

“聽聞此地好玩,特來耍耍!”

林樓主再次瞄一眼兩隻箱子:“好哇好哇,初爺若是隻為耍耍,算是尋對地方嘍!”朝樓上擊掌:“桃紅!”

公子疾看向她,吸一口長氣,好像沒有見過女人似的,緊緊盯在她半裸半隱的酥胸上。桃紅媚眼拋去,拿出羽扇,欲遮還羞。

“哈哈哈哈,”林樓主看個正著,“英雄愛美人,美人配英雄,初爺與小桃紅,真就是天作一對兒呢,一見麵就對上眼嘍!”

桃紅嬌嗔地發出一個讓人酥麻的聲音:“樓主—”

“嗬嗬嗬,”林樓主笑著指指公子疾,“這位是初爺,從宜陽來的大貴人,好生侍奉!”

“曉得哩!”桃紅應一聲,對公子疾做個撩人的姿勢,“初爺,小女子這廂有禮嘍!”

公子疾砸吧一下舌頭:“乖乖,好一個小騷人兒!”

林樓主朝桃紅努下嘴:“還不給初爺斟茶!”

“曉得哩!”桃紅伺候茶水。

林樓主轉向公子疾,拱手:“初爺,您先在這兒歇著,林某這就去為初爺備個場子!”

公子疾兩眼隻在桃紅身上,朝他象征性地拱下手:“客隨主便!”

林樓主急急走出,吩咐仆役道:“快,有請戚爺!”

戚光得報,急慌慌趕到二樓密室,林樓主大略講過一遍,末了道:“看那兩隻箱子是個金主兒,戚爺要不要親自出馬?”

“宜陽人?從鹹陽來?”戚光喃喃幾聲,轉對林容,“去,請那位爺過來喝杯淡茶!”

“好咧!”林樓主應聲而去,不一時,就帶著公子疾來到雅室。

公子疾這是第二次來了。

戚光迎到門口,拱手道:“在下戚光有禮了!”

“嗬嗬嗬,”公子疾還禮,“早就聽聞安邑有個戚爺,今日得見,幸甚!”

戚光笑道:“嗬嗬嗬,哪裏哪裏,戚某不敢當,是眾人抬愛!”兩眼直盯公子疾,顯然想看穿對方來曆。

公子疾回視,毫無怯意。

對視有頃,戚光伸手指向客席:“初兄,請!”

公子疾一拱手:“謝戚爺!”坐下。

戚光斟上茶水,直入主題:“聽聞初兄在鹹陽發財,敢問所發何財?”

公子疾掃一眼哈腰候在一邊的林樓主,欲言又止。

戚光會意,朝林樓主努嘴。

林樓主拱手,賠笑道:“二位爺慢談,需要什麽,吆喝一聲就是!”轉身退出。

聽著腳步聲下樓,公子疾衝戚光稍稍傾身,低聲道:“在下在宜陽鼓搗幾個冶鐵爐子,轉賣給秦人,旬日前剛剛交貨百車,錢貨兩訖!”

“哎喲喲,”戚光佯作驚歎,“初兄能與秦人做生意,定非尋常人啊!”

“嗬嗬嗬,僥幸而已!”

“敢問初兄,怎麽個僥幸法?”

公子疾壓低聲音:“不瞞戚爺,舍妹伺候秦國太傅,而太傅主管的是錢糧!”

戚光抱拳:“嘖嘖嘖,初兄這是抱上了粗腿呀,在下恭賀!”

戚光話鋒一轉:“既然初兄如此熟悉秦人,在下另有一事請教!”

“戚爺但講無妨!”

戚光目光犀利:“秦人敢奪河西,難道就不怕大魏武卒嗎?”

公子疾爆出一聲長笑:“哈哈哈哈⋯⋯”

戚光愣了:“初兄為何發笑?”

公子疾斂住笑:“看戚爺問的!大魏武卒橫掃天下,哪家不怕?”

戚光撓撓頭皮,佯作不解:“請問初兄,秦人既然懼怕,為何還敢強占河西?”

公子疾趨身,壓低聲音:“敢問戚爺,大魏武卒聽誰差遣?”

“將軍呀!”

“將軍又聽誰的?”

“主將呀!”

“嗬嗬嗬,”公子疾坐直身子,“這就是了。秦人不懼武卒,就是算準了魏人主將!”

戚光吸一口氣:“乖乖!”傾身,“敢問初兄,秦人算準何人為主將?”

“龍賈呀!”

“這⋯⋯”戚光不解道,“初兄之言,在下聽糊塗了!”

“戚爺何處糊塗?”

“主將是王上任命的。據在下所知,王上尚未就此下旨,秦人怎就斷定龍賈是主將呢?”

“哈哈哈哈!”公子疾指他大笑道,“好一個戚爺,您這真叫‘不幹哪一行,不知哪一行’啊!”

戚光拱手:“在下粗鄙,請初兄賜教!”

“不瞞戚爺,秦公也好,公孫鞅也罷,賭的就是龍賈。”

“龍將軍久經沙場,威震列國,大魏武卒無不服他,秦人為何反不怕他?”

“嗬嗬嗬,戚爺這是不知軍旅呀!兩軍對陣,知彼知己者勝!龍賈雖善用兵,可他在河西一待二十幾年,縱使一隻耗子,秦人也摸熟了,早把他吃得透透的。不瞞戚爺,據在下所知,龍將軍一放屁,秦人就知他要拉什麽屎。這樣的仗,能不敢打嗎?”

戚光心頭一顫,臉上卻現出一笑:“哎呀,聽初兄此說,戚某才知學問大呀。對了,初兄,您還沒有回在下的問話呢。”

“什麽問話?”

“為什麽秦人認定王上要用龍賈為主將?”

公子疾搖頭:“唉,你呀!公孫鞅是何等樣人,難道連這個也算不出來?戚爺您想,魏將之中,誰最了解秦人?龍賈!誰的資格最老?龍賈!誰最熟悉河西?龍賈!誰最有把握對戰秦人?龍賈!依魏王之智,還能不曉得這個?”

“可⋯⋯”戚光越發糊塗了,“魏國上將軍是公子卬啊!”

“噓!”公子疾打個手勢,聆聽四周,見沒有動靜,壓低聲音,“不瞞戚爺,就在下所知,公孫鞅眼下頭疼的正是此人!前番公孫鞅使魏,是上將軍看出他可能有詐,差點兒要了他的命!後來,上將軍逼他強娶秦公的公主,這不是娶親,是扣她做人質!聽說回秦之後,公孫鞅讓秦公罵了個狗血噴頭,早晚想到上將軍,那叫一個頭大呀!不過,公孫鞅此番料定魏王是不會起用上將軍的!”

“因為上將軍沒有打過大仗,這麽大個事兒,魏王怎能放得下心呢!”

戚光眉頭鎖起:“前番伐衛,上將軍不是打得很好嗎?”

公子疾又是一聲大笑:“哈哈哈哈,看來戚爺是真的不知軍務啊。上將軍伐衛,是強國打弱國,就如大人打小孩,莫說是上將軍,即使戚爺帶兵,也照樣打勝!可眼下對陣的是秦人,是大國對大國,大人對大人,魏王能不躊躇嗎?”

戚光眉頭越發皺得緊了:“既然如此,公孫鞅為何又會頭疼上將軍呢?”

公子疾詭秘一笑:“這個嘛,戚爺得去問問那個公孫鞅了。兵法上的事,想必就跟生意場一樣,各有各的路數。許是公孫鞅讓上將軍嚇到了,未戰先怯,許是上將軍用兵之法,公孫鞅他尚未揣透吧!”

戚光拱手道:“還真瞧不出來,初兄生意做得好,人也摸得透,在下歎服!”朝門外:“來人!”

一陣腳步聲,桃紅扭著腰身,款款走進,深鞠一躬:“戚爺,初爺,桃紅有禮了!”

“好生侍候初爺!”戚光緩緩起身,對公子疾賠笑道,“在下尚有冗務在身,這就不奉陪了,望初兄能在此地玩個痛快!”

公子疾伸手攬過桃紅的小蠻腰:“好咧!”另一手揚揚:“戚爺慢走!”

辭別公子疾後,戚光徑至陳軫書房,將打聽到的“機密”大致講述一遍。陳軫目瞪口呆,半晌,盯住戚光:“此人是何來路,你可吃準?”

戚光一臉不屑:“一看那人的德行,就知是個口無遮攔的貨,仗著他妹子發點兒小財,趕到這兒顯擺!”

陳軫閉目有頃,半是自語道:“嗯,扯上了太傅,倒是可信。嬴虔本是帶兵之人,曆戰無數,秦公卻讓公孫鞅做主將,隻讓他負責糧草,想必嬴虔不會甘心!心裏有氣,難免會在私下發泄。姓初的既有這層關係,所說或為實情。”看向戚光:“將這些備細寫出,隨本公麵奏王上!”

正午前後,天氣悶熱。

魏宮禦書房裏,幾盆冰塊分擱幾處。魏惠王靜靜地坐著,案上擺著龍賈發來的戰報,腦海裏浮想聯翩:

公孫衍赴河西。

龍賈東征,授命公孫衍。

公孫衍整頓大荔關,斬首趙立。

呂甲不服公孫衍,飲酒。

秦夜襲長城,呂甲趕往少梁自殺謝罪。

公孫衍重點布防少梁、臨晉關、陰晉三地。

秦得河西,強攻三地,魏浴血奮戰,秦屍橫城下。

⋯⋯⋯⋯

龍賈的聲音在惠王耳邊回響:“⋯⋯王上,縱觀秦襲河西,始於公孫鞅使魏,始於蠱惑君上南麵。臣迄今猶記白相國終前之言:‘公孫鞅所謀,必在河西!如果老朽眼睛不瞎的話,不出一年,河西必有大戰。白圭托付你的,是河西的七百裏江山⋯⋯’”

魏惠王閉目,自語:“公孫衍?”

惠王眼前再次浮出公孫鞅上朝那日場景,耳邊響起公孫衍的聲音:“⋯⋯魏國稱王,列國必生救亡之誌,何來臣服之說?列國既不甘心,又不臣服,勢必視魏為敵,群起相抗,魏國難道不是眾矢之的嗎?俟魏與列國爭端蜂起,大良造還能甘心臣服嗎?即使大良造甘心臣服,秦公他甘心臣服嗎?即使秦公甘心臣服,與魏血仇數百年、更有河西之辱的老秦人甘心臣服嗎?”

公孫衍“哈哈哈哈—”長笑數聲,一個轉身,挺胸大步,昂然走出殿堂。

魏惠王叫道:“來人!”

毗人趨進。

“朱司徒何在?”

“回稟王上,”毗人應道,“朱司徒當在司徒府!王上若想見他,臣這就召他進宮!”

“擺駕,司徒府!”

毗人震驚:“王上?”

魏惠王看過來。

“三伏天,赤日炎炎,這辰光又是午後,日頭多出幾分毒啊!”毗人遲疑。

“擺駕吧。”

“王上,臣這就召請司徒,讓他入宮覲見!”

魏惠王橫他一眼,加強語氣:“你囉唆什麽呀,擺駕!”

“遵旨!”毗人趨步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