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猿蛇影

眨眼間,浪頭已到萬歸藏頭頂,就在這時,那一排巨浪似被無形巨刃生生劈開,玉碎瓊飛般拍在萬歸藏左右,他挺立如故,一襲青衫在風中颯颯抖動。

德雷克遠遠瞧得發呆,一時忘了轉舵,霍金斯見他不動,發怒道:“德雷克,你聾了嗎?”正要痛罵,忽聽萬歸藏笑道:“霍金斯,什麽是克拉岡?”霍金斯應聲回頭,突地兩眼睜圓,渾身僵硬,敢情那條巨大觸手並未去遠,隻在萬歸藏身前盤曲弄影。萬歸藏麵對那樣巨物,不但了無懼色,抑且含笑注視。

這一眾水手多是惡棍罪犯,亡命之徒,此時被萬歸藏的神氣震懾住了,一個個盯著這青衣老者,身僵舌硬,動彈不得。霍金斯結結巴巴地說:“那……那是挪威的水怪,千臂千手的吃人怪物……”

“千臂千手?吃人怪物?”萬歸藏笑道,“所以你就想逃了?”霍金斯見他如此模樣,恐懼稍減,定一定神說:“若不逃走,就不能活。”萬歸藏微微一笑,將手一揮,霍金斯隻覺勁風襲來,割麵生痛,身後傳來“哢嚓”一聲,霍金斯回頭望去,前桅不知怎地,攔腰折斷,帶起一股狂飆,向他頭頂壓來。霍金斯措手不及,嚇得忘了躲閃。穀縝眼疾手快,一把揪住他的後領,向後拖出數尺,霍金斯隻聽轟隆巨響,木屑濺在肌膚之上,刺痛難忍,不由得出了一身冷汗。抬眼望去,萬歸藏正衝他一笑,說道:“霍金斯,你若要逃,先得問問自己的脖子,有沒有這桅杆硬啊!”霍金斯茫然搖頭,萬歸藏道:“那你還逃不逃?”霍金斯將手連擺:“不逃了,不逃了,就算被克拉岡吃了,我也不逃了。”

“很好。”萬歸藏點了點頭,轉過身去,此時海中的怪叫聲越來越急,濃霧淡去,晨光湧來,前方的景象漸次分明。一眼望去,茫茫大海寒波洶湧,巨浪騰空,海麵上密密麻麻浮滿大鯨,大如島嶼,小者也可比海船。蒼灰色的鯨背在浪濤中時隱時現,卷起滔天白浪。鯨群圍著一個龐然怪物,那東西綿綿軟軟,閃動牛乳光澤,海水沸騰,無法見其首腦,唯見許多巨手蜿蜒伸出,在水中攪動蜷曲,有如一窩大得出奇的蟒蛇,遇見任何物事,立刻牢牢纏住。

幾隻大鯨被那怪物巨手所纏,張嘴擺尾,極盡痛苦,背上噴出丈餘水柱,水色由白而紅,漸成血色,剩餘的大鯨露出森森白牙,大口噬咬,怪物肉爛血湧,血色靛藍,混溶入海水之中。

怪物體格雖巨,也抵不住大鯨群起而攻,藍血噴湧,漸難支持,突然間,怪物發出一聲響亮的吮吸,有如長長的歎息,一會兒工夫,拖著被纏的鯨魚,徐徐向下沉去。它體格龐大,下沉時攪起巨大的漩渦,漩渦四周,大鯨們也紛紛噴出雪白的水柱,一簇簇有如玉樹瓊花,一陣工夫,俱已消失水中,大團大團的藍血從水下湧了起來,將一片海水侵染得越發陰森。

“開船吧。”萬歸藏一語驚醒眾人。霍金斯不由喃喃道:“開……開哪兒去?”萬歸藏一指前方,陸漸順其所指,極目望去,雲煙縹緲中,綽約可見岬角輪廓,他心頭一跳,低聲道:“穀縝,你瞧!”

穀縝看了一眼,眉頭深鎖,虞照卻啐道:“我看是萬老鬼故弄玄虛,他怎麽知道就是那兒?”穀縝道:“一路上我們跟蹤鯨群,並未見到任何島嶼陸地,此時見到,必有蹊蹺。”虞照道:“鯨蹤這件事,我一向懷疑得很。試想一想,這些鯨魚在水裏都是胡遊亂竄,天知道竄到哪兒去了?又怎麽帶我們找到潛龍?”

穀縝笑道:“虞兄不曾生活在海邊,不知這鯨魚性情。鯨魚航遊,看似漫無目的,其實大有依循,走的都是熟門熟路。”虞照疑惑道:“穀老弟,你又來哄我了。上次騙我喝了海水,這回又要我將這大魚當娘兒門,娘兒們回娘家,那才是熟門熟路。”穀縝擺手道:“虞兄少安毋躁,且聽我說一件古老往事。”虞照道:“好啊,老子倒要瞧你怎麽胡扯。”

穀縝笑了笑,娓娓說道:“那還是元代仁宗年間,東島群雄義不朝元,遠離中土,牛馬不至。為取肉食果腹,多有弟子出海捕鯨,有一位前輩,姓名記不得了,長於航海,極擅捕鯨。有一次,他在獵殺大鯨之時,用魚叉刺中了一隻鯨魚的背峰,不料那頭大鯨十分頑強,負傷帶著魚叉潛入深海,逃之夭夭。這位前輩悵惘之餘,當時也沒有十分上心,不料數年之後,他再度出海捕鯨,在相同地方,又殺死了一頭大鯨,割肉取油之時,發現鯨背上嵌了一柄魚叉,木柄已經朽爛,鐵叉則與大鯨血肉相連,長在一起。

“那位前輩見那鐵叉眼熟,拔出一看,大吃一驚:敢情叉身之上刻著他的姓名。原來啊,這柄魚叉正是他當年遺失之物,這頭大鯨也正是當年叉底逃生之鯨,隻因為時乖運蹇,多年後仍在同一處所,死在這位前輩手裏。前輩遇上如此怪事,自然十分驚奇,於是潛心鑽研,發現鯨群行遊之時,確然依循某條慣道,依此慣道,他阻擊鯨群,殺死過不少鯨魚。可歎殺戮太過,惹動天怒,晚年時不慎失手,葬身鯨腹。好在他人是死了,這道理卻流傳下來。”

虞照將信將疑,說道:“這‘鯨蹤’是思禽祖師所定,他也知道這個道理?”穀縝笑道:“虞兄真糊塗了,你忘了‘鯨息功’麽?”虞照一愣,點頭道:“不錯,不錯,西昆侖的‘鯨息功’得自大鯨,這位祖師與鯨魚確有些說不清道不明的幹係。”

“何止說不清,道不明?”穀縝歎了一口氣,“隻怕從古至今,再無一人比他更懂得這些吞舟之魚,是以此地鯨群聚會,或許和他有關……”說話間,天已大亮,霧氣散盡,前方的景象越發清晰,鯨群沉浮不定,怪鳴起伏萬端,巨鯨陣中,不時冒出那一種軟體怪物,大小不一,色澤各異,觸手亂舞,氣勢驚人。眾人瞧得久了,漸漸發覺,怪物不止觸手眾多,更有一個如山大頭,頭上巨眼,在風波中明滅閃爍。

女王號搖搖晃晃,穿行在這洪荒殺場,四周腥血橫流,慘烈出奇,麵對這些龐然海怪,船頭眾人真如螻蟻一般。海平線上,島礁的輪廓越發明晰,在滔天濁浪間時隱時現。陸漸瞧在眼裏,心中無端激動起來。

灰影忽閃,船舷邊一隻大鯨如山移過,光溜溜的巨背上掛著紫黑海藻。船鯨交錯,洪波湧起,船隻散架似的搖晃起來。眾人紛紛拽住身邊纜繩,站立未穩,一隻巨大觸手從大鯨身下破水而出,“砰”的一聲掛住甲板。驚呼聲登時響成一片,水手們抱頭躲閃,會武者紛紛蓄勢,不料那觸手僅是搭在船頭,一動不動,好事者冒險一瞧,卻見觸手已被大鯨齊根咬斷,變成一截死物,斷口處汁液淋漓,十分可怖。

穀縝長吐一口氣,說道:“陸漸,你可瞧出這怪物的來曆?”陸漸心中也是餘悸未消,臉色蒼白,連連搖頭。穀縝笑道:“天下之大,無奇不有,你可曾想見過如此巨大的烏賊麽?”眾人一驚,陸漸失聲道:“這是烏賊?”穀縝點了點頭,陸漸定眼望去,怪物形體雖巨,卻是大頭巨眼,長須數十,活脫脫一副烏賊模樣。

穀縝又道:“陸漸,你可知道這些鯨魚為何會來此地?”陸漸仍是搖頭,穀縝歎道,“你沒瞧出來麽?此地就是它們的狩獵場,這大烏賊就是它們口中的美食。”話音未落,怪響連聲,一隻大烏賊被十餘頭大鯨活活肢解,腥血四濺,殘肢的敗體兀自扭曲。船上女子瞧得麵無人色,紛紛嘔吐起來。

“奇怪。”穀縝大皺眉頭,“大鯨吃烏賊,尚可想得明白,這大烏賊卻為何來此?”話音未落,萬歸藏的聲音悠悠傳來:“因為去此不遠,就是大海丹田。”

“大海丹田?”穀縝失笑道,“大海又不是人,哪兒會有丹田?”萬歸藏笑道:“問得好,那麽我也問你,潛龍是什麽東西?”穀縝一愣,說道:“故老相傳,潛龍是一件滅世神器,威力極大。”

萬歸藏道:“何以有此威力?”穀縝道:“這我就不知了。”

“我卻知道。”萬歸藏淡然道,“當年我大破東島,在你祖父穀元陽的書房裏找到一本古書,那本書中,專道潛龍。”穀縝動容道:“願聽其詳。”萬歸藏笑道:“書中開宗明義:潛龍者,大海之丹田,陰陽之關聯,集陰陽二流,馭微茫七海。”

眾人聽得似懂非懂,穀縝想了想,說道:“丹田我能明白,這陰陽二流又是如何解釋?”萬歸藏遙指海麵:“這海中水流並非如常人所想一般冷暖如一,而是或冷或暖。冷者為陰,暖者為陽,有如人體陰陽二氣,行經十四經脈、流轉奇經八脈,無論如何變化,總有一定之規。陰陽二流也是如此,在這海中流轉之際,必會依循某一定規,或是從西而東,或是由南而北。

“西昆侖按照這一道理,將這汪洋大海假想為了一名內家高手。修煉內功的人都知道,修煉之要,第一便是意守丹田,從而匯集體內陰陽之氣,聚百為十,合十為一,大能匯聚,故能摧堅破敵。這個道理,也是一切內功的原理。可是,這茫茫大海不同於人類,混沌無知,任意所之,內中雖有陰陽二流,卻不會意守一點,故而若要駕馭陰陽二流,首要之事,就是為這混沌大海造出一個丹田。”說到這裏,他微微一笑,“這個丹田,就是潛龍。”說到這裏,萬歸藏抬起頭來,注目遠方礁形岬影,流露神往之色。

眾人聽到這兒,均感匪夷所思。倘若潛龍之道,就是將人類修煉內功之法放乎這一片滄海,當年西昆侖與東島前輩又是如何做到的?萬歸藏笑了笑,又說:“書中還道:‘潛龍初成,天有異征,有大怪物現於風波,周圍數裏,形如算袋,手足千萬,覆沒舟楫無算,是怪與群鯨戰於海中,血流數百裏,狀極慘酷……”眾人聽到這裏,恍然大悟,無怪萬歸藏拿定潛龍將至,原來東島典籍早有記載,潛龍造成之後,也曾吸引偌大烏賊,覆沒船隻,大烏賊又引來鯨群,血戰一場。

萬歸藏又道:“人說‘潛龍’呼風喚雨,崩天裂地,隻怕都是訛傳,倘若沒有江海湖泊,這潛龍就是一具廢物。天下江湖,俱與大海相通,天下都市,大多傍水而居。這潛龍一旦發動,能叫海水逆流入陸,致使江湖上漲,人為魚鱉,億萬良田,化為烏有,那時候天下大亂,便是英雄用武之時。”

眾人聽得發怔,陸漸忍不住道:“萬歸藏,你尋找潛龍,就是要叫天下大亂?”萬歸藏笑道:“若有必要,也無不可。”說到這裏,他下巴一揚,目中透出灼灼精光。這時間,前方景象一變,一片海水如奇峰突起,高過四周海麵足有數丈,乍眼望去,茫茫然如懸瀑天落,白浪滾滾而至,餘波直抵船頭,女王號逆行十丈,便如受到莫大阻攔,船身團團亂轉。

“過不去啦!”德雷克高聲大叫,手中舵柄如旋風般忽左忽右,幾乎將他飛手腕扭斷。

萬歸藏雙眉一挑,抓起一隻舢板,擲入水中,飛身縱上。舢板無槳而動,有如鯉魚跳浪,逆流向前,並非直衝猛進,而是以“之”字繞行,忽左忽右,忽前忽後,後退一丈,前進兩丈,一晃眼的工夫,已到洪峰高處,連人帶船破空一躍,無影無蹤。英人水手何曾見過如此神通,人人駭服,有人更是屈下一膝,在胸前連畫十字。

陸漸忍不住道:“怎麽辦?”穀縝一皺眉頭,揚聲問道:“還有幾隻舢板?”左飛卿檢視一遍,說道:“還有兩隻。”穀縝道:“時機急迫,我和陸、姚一船,剩下一船,你們瞧著辦吧。”也抓一條舢板,擲在水中,縱身跳上。船上眾人麵麵相對,陸漸咬了咬牙,叫聲:“各位保重。”背起姚晴,跳上舢板。

穀縝立在舟心,雙手合十,全力施展“馭水法”,模仿萬歸藏的法子,馭使舢板之字回繞,衝上洪峰。到了浪尖,二人舉目望去,不覺吃了一驚。前方東一簇,西一簇,盡是礁石,或明或暗,隱沒無端,與魔鬼群礁不同,此間礁石稀疏,水勢極亂,漩渦大小環套,有如千口萬眼,其間不時騰起排空巨浪,萬歸藏那隻舢板蹤影全無,也不知去了哪裏。

穀縝未及思量,舢板沉入一個波穀,身後碧城百裏,身前雪嶺千疊,兩峰並起,雙城對峙,轟隆聲中,浪頭已到頭頂,一旦拍下,勢將舢板打翻。穀縝情急間將水部神通發揮至極,順著浪勢,將舢板一忽而推向浪尖,不料將至未至,波濤湧回,將舢板向後大力推回,那海水中潛力無窮,周流水勁入水,頃刻化為烏有。

正焦急,陸漸一聲大喝,挺身而起,呼呼兩掌拍向身後,“大金剛神力”凝如實質,後方海水微陷,舢板借這些微之力,向前一躥而出。穀縝趁機馭使舢板衝過浪尖,才過浪尖,兩人抬眼一瞧,又是駭然,前方不知何時,從波濤間湧出一塊礁石,舢板若是向前,必然撞得粉碎。

情急間,陸漸縱身躍出,雙腳牢牢勾住船頭,魚躍出掌,“砰”的一聲擊中礁石,石屑飛濺,陸漸的雙掌也是疼痛難忍,但經此一阻,舢板斜刺裏衝出,堪堪繞過礁石,滴溜溜陷入一眼漩渦。那海中似有無窮吸力,將舢板拖向水眼深處,一眨眼的工夫,三人四周盡是滾滾流波,絢麗輝煌,有如巨井圍城,上方天日漸小,不知高有幾許,下方深淵不測,也不知伊於胡底。陸、穀二人縱有蓋世神通,當此滄海之怒,也自覺渺如一粟,微不足道,空自身陷漩流,卻無絲毫解脫之術。

這時水眼忽收,一股大力自下湧起,“呼”的一下,又將舢板托出水麵。這感受好比騰雲駕霧,二人未及欣喜,眼前一黑,耳邊“哢嚓”巨響,舢板直愣愣撞上一塊礁石,頃刻間化為一堆破爛木片。兩人反應奇快,舢板一碎,雙雙縱起,攀住眼前礁石,隻一跳,便到礁石頂端。喘息未定,穀縝忽指前方,叫道:“陸漸,你看!”

陸漸順勢望去,萬歸藏那一葉舢板在波峰浪穀間時隱時現,萬歸藏渾身濕透,全無向日瀟灑,隻是縱極所能,連連出手衝開巨浪。他掌力之雄,震爍古今,縱是驚濤巨瀾,也是一擊而分。陸、穀二人見此神威,均是咋舌不已。

萬歸藏雖在浪濤中穿梭無礙,無奈水勢太亂,變化萬端,湧起之時,浪高及天,落下之時,漩渦無底。突然間,舢板衝入兩個漩渦糾纏之處,水勢奇亂,萬歸藏一個掌控不住,舢板去勢如箭,撞向一塊礁石。眼看難免船破之厄,萬歸藏卻顯出應變之才,身子疾探,搶在觸礁之前,雙手扣住礁石,雙腳一絞,硬生生將那舢板提在半空,跟著雙手攀升,到達礁石頂端,將舢板反扣在地。

穀縝見狀苦笑,歎道:“老天爺真是不公,你我的船一撞即破,老頭子卻能人船兩全。”陸漸歎道:“誰叫他本領大!”說著低頭看向姚晴,隻覺少女身子冰涼,雙目緊閉,口鼻氣息微微,幾乎感覺不到,陸漸心急如焚,忍不住叫道,“穀縝,阿晴快不成了,你……你快想想法子……”穀縝苦笑道:“我有什麽法子?這水陣是西昆侖所設,戰陣、石陣、竹陣均有破法,可這以海為陣麽,誰又能破得了……”說到這裏,他目光一轉,凝視極遠處一塊礁石,咦了一聲,忽地麵露訝色。

陸漸聽到穀縝之言,心中本已冷透,忽見他神色有異,心中希望又起,忙道:“穀縝,你想到法子啦?”穀縝一笑,偷偷伸出食指,指著遠處那塊礁石,低聲問道:“大哥,你瞧那塊石頭上是什麽?”

陸漸極目望去,礁石頂端,綽約有個模糊形影,陸漸“哎呀”一聲,叫道:“是一個人……”穀縝一伸手,將他嘴巴捂住,輕笑道:“別大聲,要不然,可便宜了老頭子。嗬,那不是人,是猴子。”

陸漸定眼細看,那影子果然是一具就地取材的猿猴石像,頓時心中突突亂跳,結結巴巴地道:“聽……聽阿晴說,線索裏有個‘猿鬥尾’,猿猴猿猴,猿就是猴,這個莫非就是?”穀縝笑道:“這裏隻有猿猴,鬥尾二字何解?”陸漸皺起皺眉,說道:“看這字裏的意思,莫非是猴尾巴打架?”穀縝忍住笑道:“這裏隻有一隻猴子,怎麽用尾巴打架,難道自己打自己?”陸漸一愣,忙道:“好兄弟,別哄我開心了,這‘猿鬥尾’到底有何含義?”

穀縝歎道:“大哥,你沒見過八部秘語,自然不知這‘鬥’的來曆。八圖秘語中,這個‘鬥’字出自《鶡冠子·環流》中的一句:‘鬥柄東指,天下皆春’。此間的‘鬥’是北鬥星的意思,自古以來,北鬥星就有指明方向之意,猿鬥,猿鬥,這石猴就如北鬥之星,能夠指明方向。”

陸漸打量石猴一陣,搖頭道:“這猴子如此坐著,怎能指明方向?”穀縝道:“你忘了第三個字嗎?”陸漸沉吟道:“猿鬥尾,尾巴,難道這石猴的尾巴能夠指向?”穀縝含笑點頭,說道:“要出這曠世水陣,或許就要靠這猴子尾巴……”二人說話工夫,不忘留意萬歸藏,見他沉思良久,徐徐起身,渾身白汽氤氳,須臾蒸幹海水,跟著解開發髻,滿頭黑發張開,微微彎曲成弧,陸漸吃驚道:“白發三千羽,糟糕,他要從天上出陣。”穀縝哼了一聲,隻是冷笑。

萬歸藏袖袍一拂,掠空而出,不但長發如羽,抑且襟袖鼓**,去勢之快,猶勝左飛卿。誰料未行十步,一排巨浪衝天而起,迎著他狠狠拍來,萬歸藏避無可避,連環出掌,神通所至,浪峰凹陷。不料後浪疊起,更勝前浪,一時間水光滿天,白雨灑落,萬歸藏氣力略衰,浪頭立時迫近,兩者相撞,水花四濺。風部神通雖強,卻頗忌水,萬歸藏渾身濕透,一個筋鬥栽落水裏,仗著馭水法,拚死遊回礁石,舉袖拭臉,狼狽已極。

穀縝遠遠瞧見,哈哈大笑,高叫道:“西昆侖是‘周流六虛功’的祖宗,這點兒伎倆怎能過他的手下?老頭子,你這一敗,叫做班門弄斧。”雖然波濤阻隔,卻無礙內力傳音,萬歸藏吃癟之餘,又聽譏諷,不由動了無明之怒,厲聲道:“小穀兒,要想活命,閉上狗嘴!”穀縝吃準他不能過來,笑嘻嘻說道:“老頭子,你這一罵,才叫做閩犬吠日,叫得凶,卻咬不著。”萬歸藏大怒,方要反唇相譏,轉念之際,忽又忖道:“這小子就是陰溝裏的潑皮,打不了人,也要濺人一身臭泥,老夫倘若跟他計較,豈不中了他的算計?”當下哼了一聲,沉著臉尋思出路。

穀縝嘴上胡說亂道,挑動萬歸藏的怒氣,心裏卻甚著急,時下進退兩難,不知如何了結。正轉念頭,忽見來路水勢變化,波峰下沉,從浪尖處嗖地躥出一條舢板,上麵赫然坐著仙、寧、虞、左四人。四人各持船槳,奮力劃水,齊心協力,進至波穀之底,徐徐攀上洪峰,不料水勢又變,漩渦忽起,舢板打個旋兒,眼看著便要遠離陸、穀二人。

陸漸、穀縝初見四人,大喜過望,此時又是心頭一涼,無奈相距甚遠,風波險惡,睜眼望著,卻無法靠近。就當此時,船頭虞照站起身來,從身下取出一圈纜繩,運足氣力,呼地擲來。繩索長得出奇,飛蛇般射向陸漸,陸漸接個正著,奮起神力,大喝一聲,將四人連著舢板拖出漩渦,流星般駛向礁石。穀縝不由拍手讚道:“好法兒,誰想出來的?”

仙碧遠在舢板,笑這說:“是我,穀縝,你服不服?”穀縝蹺起大拇指,哈哈笑道:“服了,服了。”舢板須臾抵近,陸、穀二人齊齊跳上,腳方落地,耳邊忽聽虞照、左飛卿齊聲喝道:“當心!”

陸漸急急回頭,驚見萬歸藏不知何時,抽了一個無波無浪的空子,馭風逼近礁石,人尚未至,掌力已出。仙碧、寧凝慌忙擺槳,舢板**開數尺,萬歸藏掌力落空,“啵”的一聲,在船後濺起衝天白浪。萬歸藏又欲發掌,一排巨浪湧起,隔在雙方之間,眾人眼前一片碧藍白濁,天海人物都已不見。

待到浪頭回落,忽見萬歸藏濕淋淋地立在礁石頂端,舢板在這波浪起伏之際,遠去百步有餘。萬歸藏眉頭一擰,俯身抓裂一枚大石,“嗖”的一聲擲將過來,船上眾人見狀,紛紛運勁,嚴陣以待,不料那石塊尚隔十步,來勢忽衰,“撲通”一聲落入水裏。

眾人見萬歸藏如此不濟,心神稍懈,不料這當兒船底“咚”的一聲,多了一個窟窿,海水洶湧而入,頃刻灌了半船。眾人這才明白萬歸藏的伎倆,一時間驚怒交集。原來南方多水,江湖邊的小兒們最愛玩一種“打漂兒”的把戲,將尖薄瓦石以巧勁平射入水,瓦石速度奇快,入水之後並不沉沒,反而能借流水浮力,從水下跳躍而出,破空飛行一時,才又落入水裏。精通此技者,一彈發出,瓦石常能在水麵五起五落、六起六落。萬歸藏心知直麵射出,必被眾人合力阻攔,故而使出“打漂兒”的巧勁,詐使石塊入水,待到眾人懈怠,石塊卻又從船底突然跳起,將船底擊破。

陸漸慌忙脫下衣衫,堵住缺口,穀縝則是一邊大罵,一邊運轉水勁,將海水逼出舢板。饒是如此,這樣破底之船,再也經不起驚濤駭浪,海水去而複入,漂泊不久,就有沉沒之勢。

陸漸見勢不妙,換過仙碧照顧姚晴,自己持槳大力劃水,將舢板向前劃出裏許,竭力靠近石猴所在的那方礁石。不料相去十丈,波濤又惡,船裏積水更多,舢板團團亂轉,眼看無法抵達。這時間,虞照騰地站起,將木槳交給陸漸,自將纜繩呼呼掄圓,大力擲出,纜繩在空中一甩,畫出一道圓弧,“啪”的一聲,繞上礁石,刷刷刷連纏兩圈。船上之人驚喜交集,齊聲歡呼,穀縝連聲讚道:“虞兄了得,虞兄了得!”虞照哈哈大笑,得意道:“這算什麽?老子在昆侖山下套野馬的時候,你還在媽懷裏吃奶呢!”仙碧啐道:“給你三分顏色,你就開染坊啦!”虞照笑道:“開染坊好啊,日後你就不愁沒衣服穿了。”仙碧道:“誰稀罕你的衣服,還不快些拖船?”虞照一笑,扯起繩索,靠近礁石。

眾人跳上礁石,穀縝看那石猴,足有真猴大小,鼻孔朝天,神態可掬,身後一根尾巴遙指西南。穀縝方自沉吟,忽聽仙碧說道:“舢板破了,載不了七個人,我們且留此地。陸漸、穀縝,你們帶晴丫頭先去。”穀縝、陸漸均是一愣,掃眼望去,左飛卿、虞照各各麵露笑意,仿佛早已料到此時。陸漸忍不住道:“那怎麽成?留在此地,與等死有何分別?”

仙碧搖了搖頭,笑道:“好弟弟,你聽我說。當日出發之前,家母便有交代,倘若到了不得已的時候,我和阿照、飛卿都須舍棄性命,助你三人成功。再說了,你們找到潛龍之後,再來救我們,還不是一樣麽?”

陸漸不禁咬著嘴唇,雙目泛紅,仙碧又轉過頭,向寧凝道:“寧姑娘,我三人奉了家母之命,你卻是無拘無束,你要去,我也不攔。”寧凝搖了搖頭,說道:“我和仙碧姐姐在一起,畢竟多一個人,出這水陣的機會就大一些。”仙碧聽得眼眶一熱,將寧凝摟入懷中,澀聲道:“好妹子。”

穀縝木然不語,站了一會兒,忽道:“陸漸,走吧。”陸漸身子一震,瞪著他道:“你……”穀縝道:“仙碧姐姐說得極是,咱們找到潛龍,再來救他們……”陸漸躊躇道:“若是找不到呢?”穀縝哈的一笑,大聲道:“若找不到,那必是沒有這個東西。”不由分說,拉著陸漸跳上舢板,向礁石上四人一抱拳,“諸位稍待,我去去就來。”

礁石上四人也齊齊抱拳,仙碧道:“二位保重。”虞照則笑道:“兄弟快去快回,你我再來大醉一場。”左飛卿笑而不語。寧凝欲要說話,話沒出口,兩行眼淚奪眶而出,盯著陸漸,眼前模糊一片,隱約看到二人駕船欲去,不知怎地,心中的情愫如地底熔岩噴薄而出,顫聲叫道:“陸漸……”

陸漸應聲回頭,寧凝淚如泉湧,大聲叫道:“你要好好的啊,一定……一定要回來……”陸漸聽到這話,嗓子微微一哽,隻道:“寧姑娘,我……我……”寧凝卻再也忍耐不住,捂著臉背過身去,嬌軀顫抖,號啕痛哭。

陸漸胸中大慟,又叫一聲:“寧姑娘……”話未出口,穀縝扯他一把,低聲道:“大哥,早去早回。”陸漸聽了,忍淚含悲,扳起船槳,循那石猴尾巴指處,與穀縝齊心協力,向前駛去。

這一段航程順利得出奇,不但前方波濤馴服,船底還有一股絕大潛流,推送船隻向前行駛,穀縝喜不自勝,拍手笑道:“果然,果然……”回頭望去,萬歸藏不知何時又回到了之前的礁石上,手扶舢板,望著這邊,似乎拿不定主意。穀縝不禁大樂,笑道:“陸漸,老頭子這回可是啞巴吃黃連——有苦說不出。先是破不了思禽祖師的八圖秘語,如今又受困於西昆侖的潛龍水陣,哈哈,這麽一來,算是徹底輸給兩位祖師爺啦!”

無形潛流推著小船如飛向前,曲曲折折繞了幾個彎兒,前方湧現一塊礁石,一尊石猴蹲在礁頂,似臥非臥,尾巴尖兒如蛇頭昂起,直指東方。穀縝到了礁石下方,掉船向東,果不其然,前方水勢緩和,船下潛力不絕,驚濤巨浪讓出一條通道,專供二人經過。

這麽一路駛去,石猴接連出現,或蹲或臥,或人立打望,或抱拳撒歡,每隻石猴神態各異,有如一個個路標,指引著這條小小舢板,在狂濤惡浪間忽東忽西,穿行不定。

經過第六尊石猴雕像之時,水勢一緩,浪濤漸小,水色變清,不多時,波平浪靜,細密的白浪漸遠漸無,隻餘如鏡水麵,映出一帶島嶼。那座島嶼孤獨佇立,四周別無依傍,島上草木豐茂,四麵環繞蔚藍海水,乍一瞧,就如鑲嵌在藍色水晶上的一塊碧綠寶石。

濤聲浪嘯漸漸變弱,四下靜悄悄的,除了木槳劃水之聲,便是島上傳來的百囀鳥啼。回頭望去,濁浪衝天,相較此時此地,恍如隔世一般。

越近島嶼,陸漸心跳越疾,那島嶼就如一塊巨大的磁石,將他的身心牢牢吸引。陸漸不自覺緊扳數槳,逼近島岸,未及靠近,便抱著姚晴跳入海中,踏浪飛奔,一道煙趕上沙灘,驚得灘上的鷗鳥撲翅亂飛。

島嶼荒蕪了將近兩百年,除了飛鳥,再無人獸蹤跡,唯見古木參天,靜穆宏偉,枝枝丫丫指向蒼穹,無言訴說著百年風雨。一條石砌小道蜿蜒東去,雜草叢生,幾將石階隱蔽無跡。

陸漸沿著小道忘我奔突,眼前綠意滿目,耳邊風聲淒淒,身形未到,便有一股無形的潛力,將前路上的橫枝亂藤絞得粉碎。碎葉亂舞,到他身前尺許,又被真氣彈開。陸漸一顆心係在姚晴身上,對這曠世奇景渾然不覺,不多時,便已登上一座山丘,石路已絕,四顧茫茫。茫然間,忽聽叮叮微響,既似塔上風鈴,又如簷下鐵馬。

陸漸循聲注目,隻見風吹林開,樹濤悅耳,橫斜樹影間露出一角石樓。陸漸喜得歡叫一聲,跳將起來,向那石樓趕去。

裏許路程轉眼即過,石樓通身顯露眼前。那樓依林而建,高有兩層,橫直不過數丈,形製一如中華,萋萋荒草,掩至門前,二樓窗戶未閉、麵海而開,樓簷掛了一串鐵馬,鐵鏽斑斑,飽經歲月侵蝕,仍然迎風叮嚀。

陸漸站在這無名石樓前,不知怎的,隻覺一股子古樸蒼涼撲麵而來,不由怔忡片刻,方才推門而入。

樓裏甚是簡陋,木桌木凳早已朽敗,唯獨幾件石器留存完好,細細辨認,也不過是些石臼藥杵,石磨石碾,還有一張大大的石桌,積滿了厚厚的灰塵。

陸漸一無所得,心中失望,快步登上二樓,驚得樓上鳥雀亂飛,敢情曆經多年,樓中已成海鳥巢穴,遍地羽毛糞便,臭氣熏天。遊目四顧,陸漸心頭一涼,渾身鮮血凝固,原來左麵牆上,一排書架狼藉不堪,書頁早被鳥雀撕扯殆盡,僅餘滿地紙屑。

陸漸呆立時許,放下姚晴,撲到書架之前,發瘋也似翻找,然而除了一地碎屑,再無一紙完整書頁。紙屑上沾滿了灰塵鳥屎,黃不黃,白不白,哪兒辨得出什麽字跡。陸漸沉默時許,發出一聲撕肝裂肺的號叫,雙手緊緊攥住那堆碎紙,指甲入肉,鮮血淋漓。

哀號聲聲,遠遠傳出,海風陣陣,悠悠而至。簷下鐵馬相擊,發出悅耳鳴聲,似在安慰樓中人的痛苦,樹上鳥兒婉轉,又似訴說歲月的無情。陸漸的腦中一片混亂,臉上冷冰冰的,不知不覺已掛滿淚水,就在這時,身後突然傳來低低的呻吟。

呻吟入耳,陸漸慌忙轉身,抱住姚晴,隻見她蛾眉顫動,似乎極為痛苦,陸漸忙將“大金剛神力”傳了過去。過了好一陣,姚晴眉頭才慢慢舒展開來,又過片刻,終於睜開。

陸漸悲喜交集,悲的是醫書盡毀,救治無望,喜的卻是多日以來,姚晴到底蘇醒。此時在她眼裏,散發著一股異樣神采,蒼白的雙頰,不知為何也泛起淡淡的紅暈。

兩人四目相對,陸漸心頭淒惶起來,他隱隱明白,這一次,姚晴當是回光返照,就如落日西沉的絢爛,在最短的時間裏,殘餘的活力就會一次耗盡。陸漸眼角發酸,胸中悲慟之意鋪天蓋地而來,可又怕惹姚晴傷心,不敢痛哭,強笑一笑,柔聲道:“阿晴,我們……我們到地方啦,這裏……這裏就是西昆侖的故居。”

姚晴望著他,似笑非笑,忽地歎了口氣,輕輕道:“陸漸啊……你從來騙不了人的,你的臉在笑,眼裏卻在哭呢……”陸漸忙抹一下眼,說道:“我哪兒哭了,眼淚也沒有一滴……”姚晴笑道:“傻子,別閑話,我……我累得很,說一句就少一句……”陸漸黯然點頭,眼角卻是一酸,慌忙轉過頭,向著窗外長長吸了口氣。

姚晴見他似哭似笑的樣子,心中一陣難過,欲要舉手撫他麵頰,身子卻空空的全無力氣,隻得歎道:“傻子,我這樣活著,還不如死了。”陸漸淒楚道:“阿晴,你為何要提這個死字呢?你死了,叫我怎麽辦?”姚晴搖頭道:“我也不知道,可我盡了力啦,這些日子,活得好苦。你記得那天在水井邊,臭狐狸對我說的悄悄話麽?因為那句話,我才能活到今天。”

陸漸心中茫然,問道:“他對你說了什麽?”姚晴喘了一口氣,慢慢說道:“他說,我這樣一個醜樣子,要是死了,在你心裏,永遠隻會記得我的這個樣子……”陸漸大怒道:“他胡說八道,我這就找他去……”說罷便要掙起,姚晴急道:“別……”一急之下,又是喘不過氣,陸漸急忙俯身給她渡入內力,姚晴緩過一口氣來,歎道,“陸漸,你別怪他,其實啊,他說的都是我的心裏話,你就不如他,不懂我們女孩兒的心思……”陸漸苦笑道:“什麽心思?”

姚晴盯著他,微笑著歎了口氣,說道:“醜啊美的,我本是不在乎的,要不然,怎會扮成醜奴兒呢?可後來不就成了,‘女為悅己者容’,我有了心愛的人,就總想讓他看到我最好看的模樣,你……你還記得柳鶯鶯祖師的故事麽……”陸漸點頭道:“記得。”

姚晴輕輕歎道:“隻有我們女孩兒才明白她的苦心,她為何要千辛萬苦保住容顏,至死不衰?其實啊,在她心底,始終盼著有那麽一天,西昆侖還會回到她的身邊,她希望那個時候,在她最心愛的男人眼裏,自己仍是那麽好看……”說到這兒,她苦笑一下,幽幽說道,“人們都說……柳祖師是位奇女子,可我看呀,她隻是一個傻女孩兒,就和我一樣的傻……”說到這裏,她閉上雙眼,淚如走珠,順著眼角緩緩滴下。

過了好一會兒,她張開眼睛,卻見陸漸張著大嘴,滿臉是淚,姚晴心中大慟,輕聲道:“陸漸,那串貝殼項鏈還在麽?”陸漸一怔,伸手入懷,從貼肉處取下項鏈。姚晴笑道:“你還留著?”陸漸臉一熱,低聲道:“我……我……”姚晴道:“你什麽?還不給我戴上?”

陸漸歎一口氣,默默將項鏈掛在姚晴頸上,姚晴問道:“這樣子好看麽?”陸漸拚命點頭:“好看,好看。”姚晴粲然一笑:“陸漸,這樣子就好了,無論死活,我都不後悔,一路上,我盡力了,你也盡力了,還有……還有臭狐狸,他是最苦最累的人,若我死了,你……你別怪他。”

陸漸一陣心酸,歎道:“我怎麽會怪他?此生有穀縝做兄弟,是我陸漸天大的福氣……”說到這兒,隱約聽到樓梯上一聲微響,但陸漸心傷愛侶,雖然聽到,也沒十分放在心上。

來的正是穀縝,他到了樓梯口,看到樓上情形,又聽見二人訣別,心中也是難過極了,聽到最後兩句,再也按捺不住,退到樓下,扶著那張石桌,渾身發軟,幾乎癱倒在地。

穀縝心細如發,縱在此時,仍是機敏過人,一眼瞧出異樣,忍不住伸手拂開灰塵,發覺那些細密花紋一非雕塑,二非文字,而是一幅水勢圖。穀縝心頭微動,攢袖拭盡灰塵,但見石桌頂端,刻著“海陣圖”三字,凝神細看,圖中所繪,正是之前經過的那片水陣。陣中的礁石無一不備,六尊石猴也以圖像標明,就是小島方位,也是一目了然。

穀縝看了一陣,大覺失望,猜想這海陣圖或是當年西昆侖父子、祖孫推演陣法之處,入陣之前看到卻是極好的,而今破陣至此,這幅海圖實已無用,當下不勝灰心,撇在一旁,蹲在地上苦想:“如今五條線索,尚存‘蛇窟’,難道說這島上還有毒蛇窟穴?可我一路行來,隻見飛鳥,絕無野獸爬蟲。前四條線索都是彼此關聯,按理說,蛇窟也不會例外,必與‘猿鬥尾’大有關聯……猿鬥尾,猿……鬥尾……”

心念至此,穀縝腦中忽如電光閃過,騰地站起,凝視桌上陣圖,同時伸出左手食指,以指代筆,將那石猴標記一一串起,霎時間,六隻石猴串連如勺,竟成北鬥之形。

“猿鬥尾?猿鬥……”穀縝又驚又喜,心念電轉,“原來這三個字竟是雙關之意,一指石猴之尾,二指這石猴暗合北鬥七星之數。不過此間隻有六尊石猴,北鬥七星,還缺其一。天璿、天璣、天權、玉衡、開陽、搖光,以勺為首,以柄作尾,鬥尾當是搖光,圖中缺的也是搖光,北鬥七星四季指向不同,但七星之間的距離方位卻是千年不變的……”

一念及此,穀縝細看陣圖,畫圖者必是著意刁難,並未標明,所幸穀縝自幼酷愛航海,北鬥北極乃是航海家千古不移的指針,他夜夜觀望,北鬥之形早已烙在心間,如今七星中六星定位,搖光一星呼之而出。穀縝略一計算,發現第七星不在別處,正在島嶼西南。

穀縝狂喜不禁,出門奔到高處,從懷中取出羅盤,磁針一轉,立時指明搖光方位,當下一陣風奔了過去。

一路上樹藤交纏、草木齊身,一眼清泉匯集成溪,叮叮咚咚流向大海。溪邊散布若幹藥材,田七、黃芪、天門冬,均是中華之物,穀縝不由心中歎息:“這些藥材一定都是花祖師帶來的,可歎她一代聖手,卻不能造福華夏,流芳千古,反而老死絕域,寂寞無聞,人生大悲,莫過於此。”

穀縝看在眼裏,不覺心生肅然,拾級而上,來到台頂。齊身的荒草間,渾天儀偶露崢嶸,地動儀半遮半掩。立身台上,蒼茫大海盡收眼底,一道石階曲曲折折,順著台頂直抵海邊。

穀縝遊目四顧,分開一處長草,隻見渾天儀旁蜷著一尊石猴,穆穆端坐,正是“搖光”猴無疑。石猴身後,亦有一根尾巴,高高翹起,指定遠處,穀縝順勢望去,下台的石階在日光下投出一片暗影,沒入嵯峨礁石之間。

穀縝舉步下台,沿途察看,卻是一無所獲。想到姚晴生死在即,焦急起來,找來一根樹枝,沿途亂捅,隻盼捅出一個洞穴,從中鑽出一條大蛇。這麽邊走邊探,不多時便至海邊,再往下去,已是冰涼海水。

穀縝立在海邊,沉思一陣,忽又回到台上,注視猴尾所指之處。此時日已向西,天邊湧出絢爛霞彩,階梯暗影徐徐收攏,變化得細細長長。這時間,穀縝的心子猛地一跳,驚奇地發現,太陽越西,石階的陰影越像一條大蟒,頭尾俱全,栩栩如生,曲折的腰身從黑暗中汲取了靈性,搖頭擺尾,與西沉的夕陽背道而行,慢騰騰遊向大海。

穀縝騰地跳起,飛身趕上那道蛇影。這時間,夕陽漸漸隱沒在觀星台之後,蛇影越變越細,終於化為一點,鑽入礁石下方。

“蛇窟,蛇窟,原來如此。”穀縝蓄勢運掌,猛然一推,那塊礁石晃動起來。穀縝心中更喜,運足真力,又是一推,礁石骨碌翻倒,轟隆隆滾入海裏,礁石下方,露出一扇圓形的石門,門有銅環,綠鏽斑斕。穀縝一把攥住,奮力提起,石門哐然洞開,森森寒氣撲麵而來。穀縝不由得倒退半步,定眼望去,石門之下,一排石階蜿蜒曲折,通向幽冥深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