潛龍在淵
樓中沉寂,不時傳來一聲鳥鳴。陸漸、姚晴依偎而坐,注視窗前光陰,隻覺光陰雖短,一點一滴也彌足珍貴。
陽光暗淡下去,投進窗內,帶著淡淡的血色。姚晴忽地輕輕道:“陸漸……”陸漸道:“什麽?”姚晴道:“帶我去海邊。”
“海邊?”陸漸猶豫道,“那裏的風很大。”姚晴哆嗦了一下,固執道:“我要去。”陸漸看她一眼,不願違拗,抱她出了石樓,快步來到岸邊,卻見舢板孤零零地扣在岸邊礁石上,陸漸不禁尋思:“穀縝去了哪兒……”念頭方轉,忽聽姚晴喃喃說道:“陸漸,太陽快落山啦。”陸漸抬頭望著夕陽,歎道:“是啊,快啦。”
姚晴道:“我想好好看看。”陸漸點了點頭,抱著她坐下來。姚晴注目西方,過了片刻,忽道:“這落日好看麽?”陸漸道:“好看。”姚晴笑了笑,忽地鼓起所有氣力,叫了一聲:“太陽要落山啦……”陸漸一怔,呆呆望著她,姚晴卻是淒然一笑,喃喃道,“真不甘心啊……”陸漸又是一怔,姚晴勉力笑笑,慢慢閉上眼睛,輕輕道,“陸漸,太陽落山啦,我……也該去啦……”
陸漸悲不能抑,淒楚道:“阿晴,你真的要去麽?也好,我陪著你。”姚晴吃了一驚,叫道:“別……”欲要張眼,神誌卻已模糊起來,恍惚感到陸漸站起身來,向著海中走去。
落日已至海平線上,蒼涼的大海染上了一層驚心動魄的血色。陸漸踏入這血也似的海水,注目夕陽,忽而想起生平種種,悲的、喜的、哀的、怨的、親的、仇的,引人哭,引人笑,叫人留戀,也令人失落,平生事有如一幅漫漫長卷,掠過心頭,旋又置諸腦後。
海水越來越深,先到足踝,再至膝蓋,陸漸心如空白,眼前一片金紅,懷中的女子輕得出奇,好像變成了一團清風,無法把握,不可留駐。
轉眼間,海水已到腰間,腥鹹水汽湧來,陸漸忽覺肩頭一緊,被人緊緊拉住,向後大力拖回。來人的力氣大而巧,竟將他拖得倒退兩步。陸漸未及轉身,臉上先挨了一記耳光,火辣辣生痛。他看清來人,怔忡道:“穀縝,你怎麽打我?”
穀縝滿臉怒容,又是一掌,打在他臉上,厲聲道:“我打你這個糊塗蛋!”陸漸身子一晃,呆了呆,忽地咧嘴大哭,叫道:“我糊塗又怎樣?阿晴要死啦,她就要死啦……”
穀縝如此大發雷霆,一半是憤怒,一半卻是後怕,方才來得稍晚,陸漸勢必帶著姚晴永沉海底。原本憋足了氣,想要痛罵陸漸一頓,見他一哭,滿心憤怒又化為一片憐憫,突然一言不發,奪過姚晴,飛奔上岸。
陸漸本是渾渾噩噩,忽然失了姚晴,登時清醒幾分,不由叫道:“你去哪兒?”穀縝理也不理,隻是奔跑,陸漸焦急起來,緊隨其後,兩人一前一後,勢如曳電追星,轉瞬到了觀星台前。陸漸叫喊一聲,穀縝卻不回答,將身一縱,消失在礁石之內。
陸漸已經全然清醒,見狀飛身搶上,一眼看到秘道入口,他也不及思索其中的古怪便鑽入其中。秘道一路向下,腳底隱隱傳來顫動之意,行了二十餘丈,突然傳來轟隆之聲,連綿不絕,既似野獸咆哮,又如風雷怒號,更如某個龐然巨物,在夢中大聲呼吸。陸漸聽此怪聲,神為之奪,就在此時,怪聲忽止,四周死般沉寂。這寂靜持續不久,異聲又起,越是向前,聲勢越大,驚心動魄,陸漸生平未聞。
這麽響一陣,靜一陣,百步之間變化數次,前方道路透出幽幽藍光,陸漸緊走數步,四周的牆壁忽變透明,牆外波光**漾,遊魚成群結隊。陸漸至此方才驚覺,自己竟已身處海底,驚訝之餘,又覺不可思議,那怪聲仍是響個不停,每響一次,四周的牆壁皆有餘震,魚群也如受了大力吸引,消失無影,等到寂靜之時,突又重新出現,似被激流衝回一般。一旁的水藻亦是如此,聲響時向前倒伏,無聲時又直立搖曳。突然間,光華一暗,陸漸隻覺一道巨影掠過頭頂,抬眼望去,不禁駭然,上方竟是一隻巨大烏賊,觸手張開,漫無邊際,鸚鵡也似的怪嘴開合不定。它似欲靠近某地,誰知怪聲一起,海水中似生出一股無形大力,將那烏賊衝得無影無蹤,也不知去了哪裏。
陸漸如在水晶龍宮,一時瞧得呆了,怔立片刻,想到此行目的,於是定了定神,向前飛奔。不過十丈,前途又暗,幽幽沉沉,不見五指,唯獨怪聲越來越響,有如雷霆吼怒。通道兩側俱是精鋼鐵壁,又走百餘步,前方透來一點光亮,陸漸緊走數步,忽地來到一座軒敞大廳。姚晴躺在地上,不知生死,穀縝手持“長明珠”,燭照丈許,光明之外晦暗幽深,莫可測度。
陸漸略一沉默,問道:“就是這裏?”穀縝道:“對。”陸漸道:“這就是潛龍?”穀縝歎了一口氣,徐徐道:“潛龍是大海之丹田,此地是潛龍之丹田。”陸漸怪道:“何以見得?”
穀縝高舉明珠,光明所至,前方亙現一座十丈見方的圓形水池,石堤分隔左右,勢如太極,左右二池,池水忽漲忽落,交替結冰沸騰。怪聲響時,左池水漲,右池虧落,左池結冰,右池水沸,沉寂之後,即又反之,一變為右多左少,右冰左沸,這般循環交替,永無休止。
陸漸見這詭異情景,吃驚道:“這是什麽?”穀縝走近數步,照出池邊銘文:“陰陽池”,下方又刻四行十二字:“池水竭,潛龍死,池水活,萬物敵”。穀縝道:“從這銘文來看,這座‘陰陽池’當是潛龍之樞紐,一旦池水枯竭,這潛龍也就成了廢物。至於道理麽,我也不太明白。”
陸漸道:“這潛龍在海底?”穀縝道:“不錯。”陸漸道:“為何沒有海水進來?”
“我也不知。”穀縝一努嘴,“你要問的,或許都在那裏。”珠光一轉,照出遠方一口鐵箱,六尺長,四尺高,上有鐵閂,卻無鎖具。陸漸心跳變快,搶上前去,移開鐵閂,掀開箱蓋。穀縝走上前來,明珠光華,首先映出一口長劍,劍身極長,青石為匣,將近五尺。長劍下齊齊整整疊滿圖書,因為鐵箱封閉甚密,此地又封存已久,空氣少至,書劍保存均很完好。
陸漸手指發抖,拿起長劍,隻覺分外沉重,翻檢書籍,大多都是算經,翻了不久,忽見一疊厚厚的古書,上麵寫著《相忘集》三個顏體楷字,翻開一看,裏麵全是醫術、醫理、藥學、本草之類。
陸漸驚喜欲狂,大聲叫道:“就是這個!”穀縝卻哼了一聲,陸漸回頭望去,隻見穀縝沉著臉,神色冷淡,陸漸不由歎道,“穀縝,你還生我的氣麽?”穀縝冷笑道:“你是大情聖,我耽誤了你殉情,抱歉還來不及,哪兒敢生氣?”陸漸耳根發燙,說道:“我那時糊塗了麽,又不見你,一時沒了主意麽。”穀縝瞧他一眼,忽地給他一拳,笑罵道:“罷了,你這廝雖然可惡,但也可憐,跟你計較,太不值得。”
陸漸亦笑,低頭翻看那本醫典,瞧了數頁,不得要領,焦急之意,溢於言表。穀縝笑道:“你這麽瞧,三天也瞧不完。”拿過醫書,先看索引,果有“內傷綱”,翻到“內傷綱”,再看索引,中有‘脈毀’一目,穀縝找到其處,一目數行,忽地念道:“高手較量內力,爭強鬥狠,強用真力,不免傷及經脈,破敗內髒。其中尤甚者,百脈俱毀,五髒皆空,靈芝老參,不可續其脈,天人武聖,無力實其氣,縱有聖手勉力調治,也不過空延數月之痛苦,到底血敗精空,枯槁衰亡。因此故,可見黷武必亡,萬事少爭,逞強者弱,示弱者強,解此厄難,莫如防範於未然,勿與人鬥,才是真理……”念到此處,穀縝不覺莞爾,心想:“久聞這位花祖師心地最慈,果然時時不忘教化後輩。”
陸漸大為焦急,問道:“就這些嗎?”穀縝笑道:“別急,還有呢。”又念道,“……此疾險惡,醫之實無善法,然本書隻論想象,不談實法。天人之際,奧妙無窮,餘見識淺薄,不能窺其萬一,譬如人體除卻五髒諸經,且有隱脈三十一道,至微至妙,非餘所能深悉。然此隱脈,自成一體,精氣綿綿,別於顯者,故餘妄度,顯者若廢,或可著手於隱脈。譬如江湖幹涸,草木盡枯,若取陰河之水以灌之,未始不能重茂返春,轉死為活也……”
穀縝念到此處,忽地住口,抬眼看去,陸漸已是麵色蒼白,目光失神,不覺歎道:“真想不到,這醫治之法,竟是修煉劫力?”陸漸微一激靈,澀然道:“那麽……那麽有沒有別的法子?”穀縝一眼掃去,搖了搖頭:“下麵是花祖師想象的修煉之法,另附一句,倘若傷者垂危,可取陰陽池左邊冰眼中的‘活參露’延命數日。”
他一邊說,一邊走到陰陽池左方。池水正沸,穀縝丟開書冊,運起八勁護身,跳入沸水,伸手下摸,果然摸到一個數寸大小的石穴。說也奇怪,上方的沸水滾燙無比,石穴之中卻是奇冷,穀縝不由尋思:“太極圖的陰陽二魚中,陰魚必有陽眼,陽魚必有陰眼,陰中有陽,陽中含陰,孤陰不生,獨陽不長,這陰陽池能夠生生不息,大約就是這個道理。況且萬物有其變,也有其不變,任憑二池之水冷暖倏忽,這左池陰眼,卻一定長年不熱,右池陽眼,也一定終歲不冷……”
轉念間,池水又冷。穀縝心知再過片刻,左池勢必凝結成冰,將自己活活凍住,於是伸手摸索,果從那冰眼中摸到一隻銀盒。取出跳回岸邊,打開一看,盒中藏有玉瓶,入手奇冷,穀縝拔開瓶口蠟封,登時清香四溢。穀縝大喜,交給陸漸,陸漸抱起姚晴,將瓶中的**灌入其口。
姚晴命如遊絲,生機盡絕,這“活參露”雖是靈藥,然而時經百年,是否還有效用,陸、穀二人均無把握,都是目不轉睛,盯著姚晴麵頰。不一會兒,隻覺她身子漸暖,眉宇舒開,呼吸也漸漸沉穩,不似方才那麽細弱紊亂,陸漸大喜過望,握住穀縝之手,歎道:“穀縝,我……我真不知如何謝你!”穀縝笑道:“謝我什麽?若要謝,就該謝花祖師,多虧她宅心仁厚,心細如發。”陸漸道:“花祖師固然要謝,但若無你找到此地,又怎能有此轉機……”繼而苦了臉,“可瞧書中語氣,這靈藥僅能延命數日,不能根治。若要根治,便須……”說到這裏,蹙額抿嘴,露出苦惱神氣。
穀縝暗暗好笑,深知陸漸對煉奴之事創巨痛深,生平最為忌憚,更別論將心上人煉成劫奴,他從前決不會想,此時也決不敢想。陸漸沉默片刻,抬頭道:“穀縝,你怎麽不說話?”穀縝道:“這是你二人的事,我怎麽說好?要做大美人的劫主,舍了你,天下不做第二人之想。即便如此,還需瞧大美人的主意,她若寧死不做劫奴,你又如何?”
陸漸不由怔住,本以為找到醫典,任何困難都可迎刃而解,哪想到這書中所出難題尤勝先前,叫人矛盾已極。穀縝皺了皺眉,拾起《相忘集》,又翻幾頁,歎道:“原來如此。”陸漸忙道:“怎麽?”穀縝道:“看序言,這本書是花祖師晚年所著。那時她遠離中土,分外思念親人,卻又無法與之團聚,真應了莊子中那句話,既不能與之相濡以沫,唯有相忘於江湖了。至於書中所載,都是她晚年在醫道上的一些假想,譬如換腦換心,易經洗髓,以及她生平所遇的種種不治之症。但因為遠離人群,空有想象,無從驗證,故而也就止於想象。思禽祖師不帶此書前往中土,也許是怕流傳開去、誤導世人。”
陸漸忍不住道:“可這修煉隱脈確實有的,煉奴之事,花祖師和思禽祖師都沒想到,但也確實有的。”話音未落,忽聽姚晴虛弱道:“陸漸……”陸漸探身上前,姚晴努力張眼,看清陸漸麵孔,喃喃道:“你……你別犯傻,別陪我啦……”說完不待回答,又閉上雙目睡去。
陸漸望著姚晴,呆了一會兒,驀地雙目泛紅,長長吐了一口氣,淒然道:“穀縝,我心裏好為難,我縱然不陪她去,也沒法子看她死的。”穀縝瞧他一眼,說道:“你決定了麽?”陸漸默默點頭,將一道真氣渡入姚晴體內,同時叫喚她的名字。姚晴張開眼,瞪著陸漸,過了一會兒,才明白了些,笑道:“你沒有死啊……我呢,也沒死麽?”陸漸點了點頭,將身處何地,以及《相忘集》的記載說了,又道:“阿晴,這法子匪夷所思,但依我經曆之事,倒也並非全無道理,隻是願意與否,全都在你,你若不願,那就罷了。”
姚晴聽了一言不發,低眉想了想,抬眼望著陸漸,幽黑的瞳仁中透出一絲淒涼,徐徐道:“倘若煉奴之後,仍是活不了呢?”陸漸不覺啞然。姚晴卻是無奈一笑,閉上雙眼道:“要是那樣,也不過一死罷了,可是,我真的不想死……”說到這兒,又張眼道,“陸漸,你做了我的劫主,會不會欺負我?”陸漸隻覺胸中一熱,舉手道:“我對天發誓,若是欺負於你,必然……”姚晴接口道:“罷了,傻小子,發什麽誓,我信你就是了。你若當真負我,我奈何不得你,跳海死了也罷。”
陸漸苦笑道:“你太多心,我哪裏會負你?”姚晴小嘴一撅,還要再說,穀縝突然笑道:“好啦好啦,姚大美人,你架子也拿足了,麵子也賺夠了,明知他不會負你,你又何苦拿這些言語害他著急?若你不放心,我來擔保,他敢欺負你,我幫你揍他屁股如何?”姚晴白他一眼,說道:“也罷,臭狐狸這麽擔保,我就勉強相信你了,雖然怎麽煉奴我也不懂,可你不許將我煉得怪模怪樣的,若跟薛耳莫乙一般,不煉也罷。”
陸漸見她答應煉奴,心中悲喜難辨,眼眶一熱,湧出淚水。姚晴明白他心中的矛盾,亦不做聲,將頭深深枕入陸漸懷裏。穀縝遞過《相忘集》道:“陸漸,所謂博采眾長,花祖師的法子或許有用,你瞧一瞧也不妨的。”
陸漸接過書,瞧了一遍,發覺花曉霜想象的劫力修煉之法,與《黑天書》截然不同,立意新奇,異想天開。《黑天書》入手之法,必是逐脈修煉,待到煉完三十一隱脈,“劫海”自然出現。但這麽一來,“劫海”的方位人煉人殊,每個劫奴均有不同。可是《相忘集》中,花曉霜卻恰好相反,她將隱脈中的劫力與大海中的陰陽二流相比,言道二者不似人體經絡,均無丹田,任意所之,如要駕馭脈流,必要先造出一個丹田。如潛龍之於大海,修煉隱脈,首要之事,便是要在隱脈之中造出一個丹田氣海,亦即是《黑天書》所稱的“劫海”。
談到這裏,花曉霜又將製造潛龍的法子與劫力修煉兩相比較:潛龍原是一塊龐大島礁,梁蕭仿照人體經脈之理,在礁石上穿鑿了許多孔竅,千孔萬竅,勾連萬端,孔竅間加入種種機關。此物一旦身處陰陽水流,水流灌入孔竅,複又排出,就如高手吐納,蓄積大能,繼而再經機關傳入陰陽池,周轉數匝,複又噴出孔竅之外,但此時噴出之能,已較入時強了許多,如此大能反施於水流,便使洋流生出變化。抑且這般過程並非一次,而是反複不已,大能重重疊加,終至於搗海翻江,呼風喚雨。
所以說,若將大海看作一個武學高手,潛龍便是它的丹田,若將潛龍看作一個武學高手,陰陽池就是它的丹田,三者自成一體,卻又內外相連。花曉霜稱之為“丹中之丹,田中之田”,並稱修煉任何內功,正宗之法,必要先立丹田,丹田是綱,經脈為目,綱舉而目張,前者統率後者,方能成就大功。
這些道理既含哲理,也含醫理,原本十分玄奧,陸漸領悟起來,本該十分艱難,但他修煉《黑天書》在先,打通隱顯二脈在後,曆經種種劫難,對真氣也好,劫力也罷,體會之深,當世無兩。此時將親身經曆與書中所載印證,委實受益匪淺,不由忖道:“《黑天書》的過失也許就在於此,‘劫海’是隱脈之樞紐,樞紐尚且不在劫奴掌握之中,又如何能將劫力運用自如?所謂定脈,隻是事後補救之舉,若能在修煉之先,定好‘劫海’,以‘劫海’統領隱脈,豈不勝過‘定脈’之法十倍?”
心念及此,陸漸心中豁然貫通,明白了《黑天書》的關鍵所在,一時間欣喜欲狂,麵露笑容。他想了想,理清思緒,將所知所悟盡數告知姚晴。姚晴最怕的就是煉奴煉出奇怪樣子,此時聞言,真有不勝之喜,當即決定將“劫海”定在左腳小趾,心想就算這根小趾有甚異樣,變長也好,變短也罷,全都無關大礙。穀縝見她想出這等投機法兒,不禁哈哈大笑,趁機出言好好挖苦。姚晴雖然惱怒,卻又無力回罵,隻得忍氣吞聲,任由陸漸施展神通,在她隱脈之中造出了一個“劫海”。
“劫海”是劫力所聚,先造“劫海”,首要匯聚人體劫力。劫力近乎於神,自來以神馭氣,不可以氣馭神,任何真氣內力,均不能駕馭劫力,若要駕馭,要麽就須以劫力駕馭劫力,要麽劫主須是第一流的煉神高手。後者極其有限,百年難得一見,故而世間能夠行此功法的,倒以劫奴為多。但劫奴真氣受製於劫主,劫奴煉奴,必要借力化氣,依照《黑天書》第二律,極易引發劫數。因此緣故,從無劫奴想過煉奴。陸漸得天獨厚,顯隱俱通,無此顧慮,隻是造“劫海”乃是大事,生死攸關,務必集中精神。姚晴又極虛弱,隱脈開竅,必要吸取顯脈精氣,當此情形,陸漸左手送出劫力,創造“劫海”,右手送出內力,補充顯脈精元,雙管齊下,絲毫不敢懈怠。
穀縝為二人護法,閑來無事,翻看鐵箱,先瞧那把長劍,不料抽劍出匣,那劍鏽跡斑駁,極不起眼。穀縝不知這是西昆侖的“天罰劍”(按:見拙作《昆侖》),心中暗自嘀咕,誰知舉劍一劃,地上堅石應劍而分,如切腐乳。穀縝瞧得咋舌,心道:“有道是‘人不可貌相’,原來劍亦不可貌相,這劍看來醜怪,卻有如此威力!”想著摩娑一陣,還劍入鞘。再看箱中書籍,其中的算經醫書,都不是穀縝所好,隨意翻翻也就罷了,翻到箱底,卻見一本《馭龍策》,與一支卷軸擱在一起。
穀縝展開卷軸一瞧,端的又驚又喜,原來竟是一幅《萬國海圖》,其中陸地島嶼,洋流走向,盡都標注得十分詳盡,許多地方都是穀縝不曾聽說過的荒蠻之地。地圖之後有跋,寫道:“子遠遊歸航,所見風物地理,繪於圖畫,聊作薄禮,恭祝父壽。不肖子,梁飲霜敬奉。”
“梁飲霜是誰?”穀縝略一思索,忽有所悟,這梁飲霜必是西昆侖之子,梁思禽之父,看情形,此人酷愛航海,若不然,焉能畫出如此海圖?隻是西昆侖、梁思禽均在中土鳴世,此人卻遠遊異域,不留行跡,但相比之下,梁氏三代,倒是此人更合穀縝的脾胃。
穀縝將那海圖看了又看,愛不釋手,好半晌方才放下,翻開那本《馭龍策》。策中講的卻是“潛龍”用法,其中大約寫道:潛龍渾圓如球,通身四百九十二竅,一百二十八脈,一入口,六十四機關。操縱之法頗為繁複,一旦有錯,必然指東打西,指南掃北,惹來莫大災禍。以威力而論,潛龍共有七態:靜、守、行、驚、傷、破、滅,威力依次遞增,“滅”態最強,卻沒試過,僅至“破”態,毀壞三島。潛龍威力還與地利有關,若在冷暖洋流交匯處,威力最盛。潛龍行駛之時,大半入水,但能生發漩渦,直通水麵,故使呼吸不匱。潛龍今處“守”態,若要平息島外海陣,隻需如此這般,轉為“靜”態便可。
穀縝邊看邊想:“潛龍威力與洋流有關,若與這《萬國海圖》配合,威力豈非大無可大?無怪這一策一圖放在一處,確然大有深意。”轉念又想,“梁氏一脈對這潛龍真是又憐又恨,憐其天才之作,不用可惜;恨其威力無窮,妄用必有大禍。這等心思曆經三代,仍是困擾後人,若不然,思禽祖師又何苦留下八圖秘語呢?”他合卷沉思,伴隨潛龍吟嘯,心情起伏不定。
突然間,穀縝的心頭傳來一陣悸動,腦海中閃過萬歸藏的影子,這一下來的突兀,但他有了女王號上的經曆,知道這般異征出現,必是萬歸藏啟動神識,以“同氣相求”之術搜尋自己。一霎間,異感越來越強,穀縝仿佛“看見”萬歸藏踏著一葉扁舟,乘著滿天星光,飛一般向海島駛來……
這一驚非同小可,突然間,萬歸藏的影子再度消失。穀縝呼出一口長氣,攢袖一抹,額上滿是汗水。這一刹那,他已然明白,萬歸藏識透海陣玄機,破陣而出,正向這島嶼趕來。倘若繼續呆在此處,必然被他找到,那時候不但三人性命不保,潛龍也會落到萬歸藏手裏。
想到這裏,穀縝跳將起來,目光掃去,陸、姚二人正雙眉緊鎖,神色愁苦,陸漸頭頂白氣微微,聚而不散,行功已到緊要關頭。穀縝深知修煉內功,喜靜惡動,一被擾亂,不止前功盡棄,還有性命之憂,姚晴虛弱至此,更是折騰不起。
心念數轉,穀縝已有決斷,動身奔出通道。這通道是潛龍唯一的入口,直達水晶甬道,潛龍若是啟動,入口閘門便須關閉。穀縝此時身如疾電,轉眼工夫,已到甬道之外,晚風悠悠,拂麵生涼,穀縝腳下不停,向來時的海灘奔去。
樹影閃逝,落在身後,穀縝一邊飛奔,一邊轉念,猜想萬歸藏身在何處。誰知念頭一動,萬歸藏的影子又上心頭,容貌分明,須發可見,就連眉宇間的一絲愁意,也是瞧得清清楚楚。一霎之間,萬歸藏身在何處,離此多遠,穀縝盡已了然於胸。
這感覺奇妙絕倫,自從他修煉“周流六虛功”以來,從來都是萬歸藏窺探他的方位,穀縝時時受製,屢屢慘敗。不料今日心神初凝,就知萬歸藏的行蹤,感覺之妙前所未有。穀縝心花怒放,猜想船上苦練一番,縱不能超越萬歸藏,倒也生出了若幹奇妙影響。
此時長夜已深,星鬥寥落,一條明澈銀河懸在高天,好似一支大無可大的銀箭,穀縝奔得越快,箭也似乎越射越快。穀縝體內的“周流八勁”感知到強大同類,興奮起來,活潑跳動。他真氣鼓**,陡然淩虛跳起,鑽出密林,這一躍之高,直令穀縝心生錯覺,仿佛滿天星鬥直壓過來,心中鬥誌勃發,忍不住引首向天,發出龍吟也似的一聲長嘯。刹那間,浪起雲湧,身後的樹葉簌簌振落,沾染溶溶月光,瓊雕玉塑,片片如雪。
“好!”身後傳來一聲大笑,穀縝大吃一驚,他方才分明感到萬歸藏身在海麵,不料一嘯之間,他已到了自己身後。
穀縝如風轉身,隻見萬歸藏身影如墨,立在一棵大樹枝頭,足底起伏不定,身後勁風淩厲,吹得衣發抖擻,飄飛如劍。
穀縝的呼吸為之一緊,萬歸藏所立之處,風向、地勢無不佳妙,周流五要,得四者無敵,最要緊的時、勢二要,均被對手占住,剩下法、術、器三要,再得一要,便可要了穀縝的性命。
穀縝眼珠一轉,拍手大笑:“老頭子,你平生最討厭孔夫子,今天怎麽轉了性,偏學他老人家的惡習?”
萬歸藏哦了一聲,笑道:“我學他什麽?你倒說說。”穀縝笑道:“孔子教徒,瞻之在前,忽焉在後,那是第一等的老滑頭,你教導徒兒我也就罷了,何必也用這招?明明在前,一忽而的工夫,就轉到我後麵去了?”
萬歸藏笑道:“你這小子,又使激將法?你瞧我占住地勢,害怕吃虧,就說這些話來激我,嗬,你說老夫會不會上你的當?”穀縝笑道:“我這點兒小伎倆,委實瞞不過尊目,佩服佩服。”萬歸藏哈哈大笑,笑聲未絕,四下氣流突然一顫,萬歸藏驟然消失,現身時已在虛空,襟收袖斂,縮小太半,來勢卻比鷹隼還快。
萬歸藏笑中出手,詭譎出奇,但穀縝早已默運心神,觀其氣機,萬歸藏殺機一動,他便已知覺。萬歸藏身形一動,穀縝亦動,上身不變,左腳卻大大向後跨出一步,越過一丈六尺五寸三分,到了海灘邊上。
旁人看來,穀縝這一退平淡無奇,殊不料,對於陣中二人,這段距離卻是微妙無比。倘若少退一分,二人之間氣勢盈張,有如扯滿了弦的弓,萬歸藏則是弦上的那支利箭,勢力蓄滿,無堅不破;若是多退一分,穀縝自身氣勢宣泄,破綻頓生,勢必引來萬歸藏更淩厲的後著。此時距離,不長不短,既在間不容發中瀉去了萬歸藏所蓄之勢,又使自身氣勢不破,保有反擊之機。
萬歸藏身在半空,亦有知覺,忽如狂奔怒馬陡然收蹄,來勢一緩,飄然下墜,落在一塊大石之上,朗笑道:“小穀兒,好長進!”
他若再進尺許,穀縝便有反擊之法,見狀暗道可惜,也笑道:“都是老頭子你教導有方。”萬歸藏微微一笑,拈須道:“少拍馬屁,天子望氣,談笑殺人,別以為我看不出你的底細。”
穀縝方才確然用上了“天子望氣術”,忽被萬歸藏道破,心下微微一沉,隻覺體內真氣一跳,大有亂竄之勢,頓時倒退兩步,步子極大,雙腳深**入海水。
這一退,破綻立現。萬歸藏攪亂穀縝氣機,如鬼如魅,進逼上前。穀縝揮掌下掃,海水陡起,一排白浪閃電般撲向萬歸藏。萬歸藏輕飄飄一掌拍出,這一掌看似隨意,卻是遇水水分,遇石石破,鋪天蓋地,無堅不摧。
浪花夾在兩股大力之間,點點迸碎,化為滿天霧氣。突然間,萬歸藏丹田一跳,經脈微微顫抖,不由得大吃一驚,這一分神的工夫,霧散浪平,穀縝已濕淋淋地立在一塊礁石之上。
萬歸藏卻站在海裏。茫茫大海有如一個看客,焦躁不安,起伏動**,狂風亦是忽東忽西,風頭甚亂。足有一炷香的工夫,二人一動不動,穀縝在上,萬歸藏在下,四目交接,冷電吞吐。
這一瞬,穀縝已占住了勢,這是萬歸藏武功大成以來的第一次,他更料不到,穀縝神通之強,竟以其之道反施其身,挑動他體內真氣。就在這一刹那,萬歸藏突然明白:此戰再非穩操勝券,稍有不慎,一世英名盡付流水。
二人的心弦均已繃緊,萬歸藏雜念盡去,穀縝亦無他思。
風起,浪湧,一個浪頭湧上來,拍中礁石,朵朵浪花飛起,像是銀白流沙,在二人麵前瀟瀟落下。
萬歸藏一晃身,刷刷刷踢著海水奔向海灘,穀縝也是縱身斜奔。萬歸藏手臂一圈,閃電吐掌,穀縝腳步微頓,掌勢由胸而下,畫了一個半弧,兩團“周流八勁”齊齊吐出,淩空交接,損強補弱,相互生克,發出噝噝異響,聲如靈蛇怪嘯。頃刻間,二勁合一,萬歸藏占了上風,一團真氣勢如天雷,掣空而過。
穀縝目光澄澈,一瞬不瞬,腳步比風還快,身子微屈,勢如彎弓,掌力從他後腦掠過,擊中一塊礁石,“轟隆”一聲,石屑亂飛,平息之時,那塊礁石已矮了一半。
萬歸藏站在一座沙丘上,居高俯視。穀縝仍在海裏,發髻散落,烏亮長發披在肩頭,左臂一團鮮血慢慢擴散,鮮血順手滴下,落在水中,被浪花一卷,無影無蹤。
萬歸藏奪回了勢,占住了陸地,但勢在必得的一掌卻被穀縝躲開,穀縝始終帶笑,臉上笑意滿盈,從嘴角,從眉間,從眸子深處流了出來。二人由極動轉為極靜,空氣中彌漫著微妙的均勢。
大道至簡,對於萬、穀二人而言,八部神通千奇百幻,全都隻是縹緲無用的幻術,此時此地,誰得到時,占住了勢,看透了對方的心思,誰就有取勝之機。穀縝人雖不動,神識卻如腳下海水,洶湧奔騰,不住尋找對方破綻,身體、內力、精神,內內外外,無孔不入。
天子望氣,談笑殺人,換了別的對手,麵對如此目光,早已不戰而降。可惜的是,岸上的卻是萬歸藏,他雙手藏在袖裏,隨隨便便站在那兒,腳下卻如生根一般紮入大地,仿佛天地生成,他就站在那裏,沒有一絲的不自然。既與自然同化,又有什麽破綻?
浪濤起伏,穀縝隻覺對麵的氣勢越來越盛,直如山嶽將傾,時刻便要壓來。萬歸藏嘴角帶笑,眼神卻是前所未有的淩厲,穀縝十分明白,民無二主,天無二日,天地雖大,這一戰隻有一個人能活。
月向西沉,萬歸藏的氣勢仍在攀升,似乎永無休止,他早已放棄出手,隻是不斷積蓄氣勢,壓迫穀縝的神意,使之疲憊虛弱,從而無法施展“天子望氣術”窺破三才之氣。
濤聲在耳,穀縝全身的汗毛豎起,每一塊肌肉都蓄滿了力,時辰一久,竟有一些酸痛。心神縱然力求平靜,可麵對萬歸藏山倒雲移般的威勢,就如海中月影,在風浪中**漾紊亂起來。
二人對峙,時辰似乎很短,其實已然過去很長,頭頂的銀河慢慢暗淡,西邊的明月也走向末途。忽然間,萬歸藏的氣勢內收,大大向前跨出一步。穀縝縱身欲退,腳下的海水卻如枷鎖一般,束縛甚牢,移步之際,沉重無比。
呼的一下,穀縝眼前發黑,一團黑影遮住朗朗月光,萬歸藏的精神、內力均已登峰造極,此時出手,如轉圓石於千仞之山,穀縝卻似陷入穀底沼澤,眼望高山墜石,但已無力自拔。
雙方的差距,不在神通,亦不在智計,而在歲月,就如大樹年輪,比起年過半百的對手,十九歲的穀縝太過稚嫩。
勝負將分,突然間,一聲驟喝響如驚雷:“萬,歸,藏!”
喝聲灌耳,萬歸藏忽然生出一股奇特的感覺,穀縝的護體真氣已經**然無存,口鼻間鮮血長流,發出的“周流八勁”也被萬歸藏吞並,隻需輕輕反轉,便能將他壓成肉餅。可是不知為何,萬歸藏卻有一絲不安,突然收回神通,轉身掉頭,隻一眼,就看到了陸漸。
陸漸的步子快得出奇,迥異往日矯健,輕飄飄仿佛失去重量,手中提著一口鏽劍,黑暗中,斑駁鐵鏽間,透出微微紫芒。
“天罰劍?!”萬歸藏的心念一閃而沒,“嗚”的一聲,揮掌破空,“天無盡藏”脫手而出。
陸漸與穀縝不同,穀縝“天子望氣術”已成,識透三才之機,縱不能敵,也能避之,陸漸身當如此絕招,避無可避,唯有硬擋,手中長劍一揮,貫注劍意,迎著巨力,奮力刺出。
“天無盡藏”是萬歸藏平生神通所聚,一旦及身,“大金剛神力”土崩瓦解,“周流六虛功”有如利刃穿紙,直透體內。陸漸隻覺雄渾外力湧遍全身,百骸欲散,金光滿眼。
突然間,陸漸的心頭閃過一絲異樣,這異感由心苗處生發,暖洋洋湧向四肢。他的身子生出變化,極空極大,仿佛無所不包,無所不容,萬歸藏內勁入體,立時化為劫力,劫力彌漫天地,反叫陸漸神識通明。地之厚,海之深,天之廣,陸漸無不深切感知,刹那間,他好像置身天地的中心,周天眾星,車輪一般圍著他徐徐轉動。
突然間,幻覺煙消,所有劫力聚攏,盡都灌入手中鏽劍。
萬歸藏分明看到陸漸中招,誰料不但不死,來勢反而更急,“周流八勁”在他麵前,竟是形同虛設。萬歸藏敗盡天下高手,從未遇上如此情形,任他想破了頭也無法想到:天下間任何內力真氣,一入陸漸體內,都會化為劫力,強如“周流六虛功”也不例外。
生平神通突然失效,萬歸藏生出一絲驚亂,心亂則氣分,陸漸神識深邃,瞬息感知,天罰劍攜著無窮劍意,破氣而入,“哧”的一聲,穿透了萬歸藏的胸背。
“周流六虛功”橫行三百年,終於敗給了黑天劫力!
長劍過體,仿佛一陣悲風拂體而過,留下的竟是一片清涼。萬歸藏將手一揮,劈中陸漸小臂,陸漸體內僅有劫力,渾無內功護體,“哢嚓”一聲,小臂折斷,長劍脫手。
萬歸藏一手握住劍柄,踉踉蹌蹌,向後倒退,另一手卻緊緊抓住穀縝。穀縝身受重傷,神誌已然不清,迷迷糊糊躺在海裏,被萬歸藏拖著向後。陸漸卻因方才的一劍耗盡了全身的精力,雙膝發軟,跪倒地上,眼望二人,偏偏無力站起。
穀縝掙紮欲起,卻又無力躺下,汪洋海水從四麵湧來,灌入口鼻,又苦又澀,他的身子重似千鈞,不住下沉。一縷晨光劃破夜色,投在上方水麵。穀縝望著逐漸明亮的海水,絕望之意湧上心頭。
就在此時,後領陡然一緊,被人牢牢揪住,穀縝耳邊嘩然,頭已浮出水麵,在海中漂浮時許,便磕磕絆絆地上了沙灘。穀縝躺在實地,神識鬆懈,突然兩眼一黑,再也沒有知覺。
穀縝醒來時,東方已白,旭光滿天,體內一股雄渾真氣流轉不絕,說不出的溫暖愜意。陸漸見他蘇醒,便撤去內力,關切道:“你醒啦?”穀縝笑笑,淡淡說道:“醒啦!”忽又閉上眼睛,運氣一匝,自覺有了氣力,慢慢站了起來。
穀縝望著大海,久久不語,陸漸見他神色奇特,忍不住問道:“你想什麽?”穀縝一笑,答非所問道:“你怎麽來了?”陸漸道:“我為阿晴造好‘劫海’,回頭卻不見你,不知怎的,便覺擔心。阿晴‘劫海’已成,自能駕馭諸大隱脈,劫力修煉算有小成,我騰出手來,便來尋你,離開時看到那口長劍,鬼使神差地也帶了出來,不料竟然派上大用。沒有這口劍,不但我的‘天劫馭兵法’用不了,更破不得萬歸藏的護體真氣。”
穀縝歎了口氣,笑道:“萬歸藏臨死前說了,那口劍就是西昆侖的‘天罰劍’。”陸漸沉吟道:“天罰劍?這名兒真是貼切!”穀縝哈哈大笑,笑了一陣說道:“姚大美人孤零零地呆在那兒,她身子不好,遲恐有變,我們還是早些回去。”陸漸答應了,扶著他回到陰陽池邊,陸漸輪流為穀、姚二人療傷,忙得不亦樂乎。姚晴得知萬歸藏已死,驚喜之情自不待言。
過了半日,陸漸見二人無礙,便修好舢板,進入海陣。遠遠瞧見仙碧一行,眾人看到陸漸,初時十分吃驚,旋即猜到島上情形,心中均是狂喜。陸漸駛到礁石下方,將眾人接上舢板,告知戰況。眾人得知萬歸藏死訊,喜悅之餘,亦是唏噓,仙碧對萬歸藏的情愫最為複雜,笑過之後,又望著大海垂下眼淚。
到了島上,見過潛龍,眾人商議前途,虞照說道:“來這一趟不易,既然找到潛龍,不妨帶回中土。”左飛卿、姚晴均表讚同,仙碧卻很反對,說道:“此物殺氣太重,倘若落到惡人手中,豈非造孽?”陸漸,寧凝對此無可無不可,都無一定主張,一時間眾說紛紜,莫衷一是。虞照見穀縝不做聲,忍不住問:“穀老弟,你想什麽?怎麽不說話?”
穀縝點頭道:“西昆侖將此物名為‘潛龍’,其實已有深意,乾卦初九道:‘潛龍勿用’,勿用者,不可用也。西昆侖命名如此,足見他深心之中,是不願運用此物的。之所以不曾毀掉,不過是希望來日天下無戰、民智大開之時,有識之士運用此物造福於民,比如降伏海嘯,驅趕魚群,引導河流,灌溉良田。可是如今看來,距他理想之日,尚且遙遙無期,此物帶回中土,一定禍亂天下。”
說到這裏,眾皆默然,虞照忽地拍了拍穀縝的肩膀,笑道:“老弟說得對,我聽你的。”左飛卿也默默點頭。陸漸問姚晴:“阿晴,你說呢?”姚晴白他一眼,冷笑道:“臭狐狸一貫自以為是,又有什麽時候錯過,不帶就不帶,誰稀罕麽?”
眾人計議已定,穀縝為防萬一,索性依照《馭龍策》,將潛龍調至“靜”態,平息水陣,掩好入口,方才和眾人一起離開。鐵箱中的算經醫典作為祖師遺物,由眾人帶回西城,《萬國海圖》則由穀縝保管。
出了水陣,遠遠望見“女王號”停在遠處,還沒靠近,便瞧五大劫奴和青娥、蘭幽在船頭奮力揮手。眾人劫後重逢,又知強敵敗亡,均是喜不自勝。穀縝見船上的船員一個也無,心中奇怪,詢問莫乙,莫乙笑道:“你們一走,這些膽小鬼便要開溜,德雷克說這不好,便被打了一頓,關在底艙。我見狀不妙,就讓鷹鉤鼻子放了一些迷香,將他們迷倒了,現在還在船艙裏睡覺呢。”
穀縝笑道:“這也怪不得他們,這番遊曆,他們受了不小驚嚇。”說罷舉目望去,鯨群烏賊全都消失,便問莫乙,莫乙道:“不知怎的,早上還在,過了晌午,便不見了。”
眾人大奇,穀縝猜測必是潛龍歸靜,大烏賊就此散了,鯨群追蹤烏賊,自也一哄而散。穀縝說罷,沉吟半晌,向仙碧笑道:“我拜托姐姐一件事。”仙碧道:“什麽事?”
穀縝道:“這些英人見了此間奇跡,不免心中好奇,將來一定又來探險,若被他們找到潛龍,頗有不妙,還請姐姐施展‘絕智’之術,將他們的這段記憶通通滅去。”
仙碧笑道:“這法兒好,可保萬全。”於是抱起北落師門,自去施術去了。
霍金斯一行醒來,均被抹去記憶,隻隱約記得發生大事,至於何種大事,卻是想不起來。而且這段記憶一去,便沒了心結,霍金斯與穀縝重歸於好,言聽計從。
穀縝察看海圖,又詢問過霍金斯,召集眾人說:“西人曾周遊世界,據他們所說,我們所處的這塊陸地乃是一個圓球,倘若循此向西,便能返回中土。我看飲霜祖師的《萬國海圖》所繪,也是如此。倘若原路返回,少了許多樂趣,不如大家也效仿飲霜祖師和西方海客,來個環遊世界如何?”
穀縝大事已了,也不願強人所難,便與霍金斯商量,將眾人送到新大陸便好,這一回霍金斯倒是答應爽快。
如此向西,又行月餘,其間姚晴隱脈煉成,借取劫力,化為精氣注入經脈五髒,那裏本已枯竭,精氣源源滋潤,漸漸有所恢複。一月之後,已能站起,看到新大陸時,她已能夠由陸漸陪著,在船頭徐徐散步了。
穀縝在海港附近找到了一艘要去東方的葡萄牙商船,轉回女王號,交訖船資。眾人興高采烈,上了葡萄牙船,唯獨虞照、仙碧留在女王號船邊,站立不動,含笑望著眾人。
陸漸招呼道:“仙碧姐姐、虞兄,你們還不過來?”仙碧笑了笑,和虞照對視一眼,說道:“好弟弟,天下無不散之筵席,姐姐怕是不能陪你回中土了。”眾人聞言,不無驚異,穀縝道:“虞兄,二位……”
虞照大手一擺,哈哈笑道:“穀老弟,我和仙碧商量好了,不回中土,就隨這條船回英吉利。”穀縝恍然大悟,脫口道:“虞兄要自廢神通?”虞照點了點頭,歎道:“我早已有心自廢神通,隻恨重擔在肩,不能抽身。如今萬歸藏已死,大劫煙消,西城又有陸老弟這等英傑。你和他交情如鐵,東島、西城自當和睦相處,再也不需虞某操心。我生平嫉惡如仇,在中土樹敵極多,若無神通,隻怕性命不保。沒辦法,隻有扮成縮頭烏龜,藏在異國,苟全性命。”
穀縝拍手大笑,說道:“虞兄何必這麽愁眉苦臉的,這可是天大好事,從此二位比翼齊飛,真是可喜可賀。隻恨不能立馬成婚,叫小弟沒了鬧洞房的機會。”虞照揮手道:“去,去,你的洞房我也鬧不著,大夥兒算是扯直,你若有良心,過些年頭來瞧我,咱們再來喝個痛快。”穀縝大拇指一蹺,笑道:“一定,一定。”
他二人隻顧打趣,仙碧目光一轉,落在左飛卿身上,見他呆呆望著自己,俊目通紅,淚水滾來滾去,隻不流下。仙碧心中百感交集,忍不住道:“飛卿……”左飛卿身子應聲一震,揮一揮手,轉身而去。
虞照見狀,也不禁住口,目視左飛卿蕭索身影,長長歎了口氣。眾人看在眼裏,心中均是亮堂。仙、虞二人托詞逃避仇敵,長留西方,其實都是借口,以西城的聲威,仙碧的神通,縱有宵小要向虞照尋仇,也都隻是飛蛾撲火。究其根源,還是因為左飛卿,隻盼關山萬裏,能夠斷絕他的癡念,若不然,留在中土,三人牽扯糾纏,仍是一個不了之局。
姚晴怒道:“你還狡辯,分明是你不理我才對!”仙碧不覺莞爾:“令尊身故,我心懷愧疚,怎好意思跟你說話?若你還是不平,我此間向你道歉好麽?”說到這裏,襝衽施禮。姚晴哼了一聲,扭頭不理。
仙碧起身歎道:“晴丫頭,我想拜托你兩件事。”姚晴冷冷道:“什麽?”仙碧道:“第一件事,托你照顧好陸漸。”姚晴啐道:“這還用你說?”仙碧笑笑,又道:“第二件事麽……”她俯下身子,將北落師門放在地上,溫柔撫摸它的頸毛,笑道,“北落師門啊,你陪我好多年了,想必也很厭煩啦……”北落師門懶洋洋瞅她一眼,輕輕叫了一聲。
仙碧微微一笑,說道:“我想給你換個新主人,你答不答應?”北落師門聞聲,歪過頭瞧著她,仙碧指了指姚晴,笑道,“就是她呢,你喜不喜歡?”北落師門喵了一聲,抬起腦袋,在仙碧手上蹭了兩下。
仙碧喜道:“北落師門,你答應啦!”笑著笑著,眼淚忽就流了下來。北落師門又在她手上蹭了兩下,輕叫一聲,邁著懶散碎步,走過甲板,來到姚晴身前,抬起頭,瞪圓雙睛,盯著姚晴。
姚晴驚疑不定,忽聽仙碧道:“晴丫頭,這第二件事,便是拜托你照顧北落師門。”姚晴呆了呆,俯身抱起那波斯貓兒,用臉貼著那雪白長毛,心中時緊時熱,竟不知說什麽才好。得到北落師門,無疑就是下代地母,仙碧托付靈獸之餘,亦將地母之位交到她手裏。
仙碧見狀莞爾一笑,挽起虞照胳膊,這時姚晴抬起頭來,大聲說:“臭仙碧,你就這樣走了麽?我……我才不會放過你的。”陸漸急道:“阿晴,你說什麽話?”姚晴怒道:“我和她的事,你不要管!”陸漸大皺眉頭,仙碧卻笑道:“晴丫頭,你若是還想報仇,不妨將來到英吉利尋我。”姚晴咬了咬嘴唇,默不做聲。
仙碧掃視眾人,輕輕歎了口氣,又揮一揮手,與虞照轉身而去。“女王號”拔起鐵錨,風帆勁發,在身後流下一溜兒白水。姚晴望著船影,突然按捺不住,搶到船邊,欲要舉手揮舞,可舉到一半,忽又垂下,眼眶忽地一熱,兩行淚水奪眶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