絕域英王

這一路翻山越嶺,好容易出了昆侖山,又見戈壁茫茫,狂沙漫天,沿途人馬骨骸,叫人觸目驚心。

眾人日夜趕路,筋疲力盡,穀縝卻似精力無窮,一邊趕路,一邊為眾人打氣,還不時還說些笑話兒,粗俗的,文雅的,層出不窮,眾人聽之忘倦,不覺走出百裏。姚晴見不得穀縝大出風頭,縱在病中,也不時出語刁難,這麽一來,二人又免不了鬥嘴吵架,穀縝擅長詭辯,姚晴輸多贏少,她心中不服,怒氣衝天,就連夢裏也想著如何勝過穀縝。

陸漸瞧得擔心,一次趁姚晴睡熟,央求穀縝不要與她鬥口,穀縝還沒回答,仙碧卻接口笑道:“鬥一鬥也好,晴丫頭天性好鬥,若是無精打采,身子壞得更快。她這麽挖空心思和穀縝作對,反倒能激起她體內的潛能。這樣罵來罵去,比‘亢龍丹’還要強呢。”仙碧精通醫術,陸漸聽了,也不好再說什麽。

是日,蘇聞香聞到水汽,循之前往,找到一片綠洲,眾人上滿清水,又向牧民買了幾十頭健足駝馬,商議在綠洲中歇息半日,再行趕路。是夜,眾人圍著篝火,薛耳奏起“烏裏哇啦”,青娥吹起紅玉長笛,秦知味則將一隻肥羊烤得金黃香嫩,勾人饞涎。

眾人在荒山戈壁行走數日,好容易見到綠水碧草,人馬均是興致極高,連姚晴也小啜了一口馬奶酒。她身子虛弱,酒一入喉,雙頰浮起兩抹豔紅。隻有虞照嫌酒太淡,一邊喝一邊罵:“這也算酒?他奶奶的,比尿都不如!”他罵一句喝一碗,待到罵完,一壇酒鬧了個底朝天,隻覺仍未解饞,又去搶穀縝的酒喝。

兩人就一隻酒壇拉拉扯扯,一個道:“老弟,可憐可憐為兄吧。”一個卻道:“我的酒蟲也在鬧呢。”一個道:“老弟,你不仗義。”一個道:“老兄,別的讓你,唯獨這玩意兒不能讓,要不然酒蟲造反,我拿什麽去鎮壓?”

仙碧瞧得又好笑又好氣,索性掉頭不看,詢問左飛卿當日被擒經過,左飛卿方要回答,寧凝忽道:“左師兄,我有幾句話跟你說。”說罷起身,走向遠處。

左飛卿稍一遲疑,對仙碧道:“我去去就來。”忽見仙碧眼神怪異,不覺雙頰發燙,歎了口氣,仍隨寧凝去了。

二人到了僻靜處,寧凝說道:“左師兄,我求你一件事……我爹死的事情,你別跟其他人說。”左飛卿怪道:“這是為何?”寧凝淒然笑笑:“爹爹生前作惡多端,這裏一半人都是他的仇敵,就算不是仇敵,打心眼裏也瞧不起他,要是知道他的死訊,嘴上不說,心中也會十分歡喜。左師兄,你知道的,爹爹是為我而死,不論他生前有什麽過錯,我也不願他死後受人輕賤。”

左飛卿本想說:“你瞞得了一時,又瞞得了一世麽?”話到嘴邊,眼見寧凝淒苦神情,又不覺把話咽了下去,說道,“也好,我就當玉禾穀的事情從沒發生過,人家問起來,我就說你我是在西天門山頂被萬歸藏擒住的。”

寧凝悲喜交集,顫聲道:“多謝左師兄……”話音未落,眼淚已流下來。左飛卿歎一口氣,取出一方雪白手巾遞到寧凝手中,寧凝揩完淚水,交還給左飛卿道:“左師兄,你兩度受傷,傷勢可好些了麽?”左飛卿道:“不妨事,服了仙碧的丹藥,加上本身內力,這點兒傷還鎮壓得住。”

寧凝點頭道:“爹爹教給我一個治療內傷的法兒,很是有效,閑若無事,我為你療傷可好?”左飛卿道:“求之不得。師妹若有什麽難過的心事,不便告訴他人,大可說與左某,左某不善言辭,但會聽人說話。”寧凝不覺莞爾,兩人都是孤寂之人,身世也相仿佛,三言兩語之際,隻覺大為投緣。

回到駐地,秦知味的全羊筵做好,烤全羊、爆炒羊肝、攤煎羊腦、羊雜碎湯、羊肉泡饃……無不鮮美絕倫。眾人搶著吃喝,鬧哄哄一片,除了仙碧,倒也無人留意二人行蹤。

次日啟明星起,眾人重又啟程,漸出大漠深處,沙盜寇匪日甚一日,但這一行人聚在一起,武力之雄,不下於一支大軍,任是多少賊寇,遇上了都要自認倒黴。穀縝做得更絕,一旦遇上盜匪,不但殺人,而且越貨,每每抓到盜賊頭領,就逼眾匪交出身上的珠寶金銀。他平日談笑無忌,叫人如浴春風,整治起這些盜匪來,卻是花樣百出,狠辣之處,直叫虞照、左飛卿這些身經百戰之人也不寒而栗。

虞照忍不住說道:“穀老弟,我瞧你長了兩張臉,一張臉是觀世音座下的善財童子,一張臉卻是閻羅王殿下的無常老鬼。”穀縝笑道:“虞兄你有所不知,我這是跟孫武子學得,叫做:‘兵無常勢,水無常形’,好人講德行,我就跟他將德行;惡人崇拜武力,我就跟他講武力;奸人陰謀算計,我就跟他陰謀算計。什麽以德服人,我是萬萬不做。”虞照搖了搖頭,隻是苦笑。姚晴卻說:“什麽兵啊水的,分明就是見了人做人,見了鬼做鬼,見了王八做烏龜。”

穀縝笑道:“烏龜二字不可亂說,烏龜上麵還有烏龜兄呢。”

“烏龜兄?”姚晴一怔,臉漲通紅,罵道,“臭狐狸,再敢胡說,敲你的牙,拔你的舌頭!”說罷偷偷瞟了陸漸一眼,見他若無所覺,這才放下心來。

出了沙漠,不久進入豐都大邑,穀縝將從匪寇處搶來的錢財用來購買馬匹,疏通關節。蘭幽、青娥生長西方,又隨艾伊絲日久,不但通曉多國夷語,而且知道許多商家人脈,故此都成了穀縝的左膀右臂,既做通譯,又做向導。得二人之助,穀縝買了三十匹上好的大食馬,除了供眾人騎乘之外,均作從馬更換。至於使錢開路,卻發覺天下烏鴉一般黑,此間官吏貪賄成風,不在大明朝之下,穀縝金銀一撒,所向披靡,各國關卡均如虛設。

忽忽十餘日,眾人快馬加鞭,伊斯坦布爾的宏偉城牆已被拋在身後。其時間,歐羅巴諸侯眾多,小國林立,長年征戰,每寸土地均被鮮血洗過。百姓肮髒不堪,窮愁困苦,盜賊蜂起,剽掠成風,騎士重盔鐵甲,成群結隊,既有本國武士,也有雇傭士兵,穀縝等人穿行國中,不時遇上麻煩。穀縝一手使錢,一手動武,在當地土著眼中,這群人一身神通,有如精通魔法,長槍重鎧又哪是敵手,一旦動起武來,便不死傷,也嚇得抱頭鼠竄。

盡管一路暢通,陸漸心中的憂慮卻是日甚一日,姚晴越來越虛弱,先前還有氣力和穀縝鬥嘴,漸漸連說話的氣力也沒有了,整日昏睡,偶爾醒來,也是神誌迷糊。陸漸攜帶的人參所剩無多,姚晴所以苟延殘喘,全賴“大金剛神力”支撐。其他人也看出不妙,均是心中黯然,唯有穀縝鬥誌不衰,使出渾身解數,盡力鼓舞同伴。眾人疲憊之餘,幾乎將萬歸藏忘記,唯獨穀縝偶爾睡夢之中,突然夢見此人,驚醒過來,心中別扭難言,總覺有甚不妥,卻又想不出不妥在何處。

這一日,眾人急奔一個晝夜,忽聽前方傳來滔滔水聲,薛耳側耳一聽,說道:“到大海了。”眾人催馬上前,果見碧藍無垠,驚濤萬裏。穀縝問道:“這是什麽海?怕是《山海經》裏也沒提到過。”蘭幽道:“這是一道海峽,我們站立的地方,曾是諾曼第大公的故地,海峽那邊,就是英格蘭了。”

仙碧忽地歎道:“當年威廉王就是從這裏出發,征服了英吉利。”蘭幽、青娥均是心頭一凜,目視仙碧,吃驚道:“仙碧小姐,你也知道這個掌故?”仙碧微笑不語,陸漸接口道:“仙碧姐姐的老家就是這個英吉利。”蘭幽笑道:“失敬失敬,無怪我看仙碧小姐不似尋常的西域人,不曾想來自如此遠方。說起來,我姊妹隨主人行商,也隻到過法蘭克,那隔海之國卻從沒去過。”仙碧笑道:“我也沒去過,隻是自幼耳聞罷了。”

穀縝皺了皺眉,回望莫乙,見他正凝視紫微儀,掐指心算,過了半晌,大聲叫道:“我們要過海!”眾人心頭應聲一沉。多日來晝夜趕路,幾乎很少合眼,縱然內功精湛,也都疲憊不堪。但目下看來,前途仍是無窮無盡,況且海中不比陸地,陸地上縱有沙漠高山,惡徒盜匪,卻也奈何不得這群高手。海中風波變化,颶風一起,便有滅頂之災,任你武功再高,也無用武之地。有時天公不作美,遇上逆風,航程更會大大減慢。姚晴又是這般樣子,就算沒有颶風海嘯,日子一長,也能將她活活拖死。

這些念頭眾人嘴裏不說,卻都不知不覺流露臉上,陸漸看得分明,心底湧起深深絕望。忽見穀縝沉默一陣,嗖地跳下馬來,幾步走到海邊,伸出食指蘸了蘸海水,送入口中咂了咂,閉眼搖頭,品位良久。虞照瞧得饞涎欲滴,跳下馬來,喜滋滋地道:“老弟,這海裏是酒?”穀縝也不做聲,仍是一副陶醉模樣。虞照兩日不聞酒味,按捺不住,伸手掬了一捧,咕嘟嘟灌進嘴裏,但覺又苦又澀,哇地吐了出來,瞪圓兩眼,氣乎乎叫道:“穀縝,你小子騙人,都是海水,哪兒是什麽酒?”

眾人見他神情,均是愁緒頓減,放聲大笑,穀縝張眼笑道:“虞兄不要胡亂怪人,我可沒說這海裏是酒,你自己要喝,我有什麽法子?”虞照仔細一想,穀縝確然沒說海中是酒,不由悻悻道:“既不是酒,你嚐它做什麽?”穀縝笑道:“我是看看這裏的水和東海的水誰更鹹些。”虞照奇道:“結果如何?”穀縝笑道:“這裏似乎鹹一點兒。”仙碧聽得皺眉,忍不住說:“穀縝,這當兒你還有心胡鬧,到底過不過海?”這些日子裏,眾人已將穀縝看作領袖,無論大小事宜,全都交他處分,此時過海與否,自也由他決斷。

穀縝掃了眾人一眼,笑道:“過啊,怎麽不過?為山九仞,豈能功虧一簣?”仙碧歎道:“就怕才兩仞三仞,那才叫人絕望。”穀縝笑道:“大夥兒如何我管不了,但在我穀縝眼裏,從無絕望二字。縱是呆在九幽絕獄,不見日月星辰,吃著餿臭飯菜,我也沒有絕望。人生在世,大不了一死,縱不能青史留名,也要叫這天這地記得我穀縝。”說到這裏,穀縝深深看了陸漸一眼,翻身上馬,高叫,“誰跟我去找船?”青娥道:“我去。”薛耳也道:“我也去。”穀縝笑道:“你們兩口子婦唱夫隨,真是叫人羨慕。”青娥微露笑意,薛耳且羞且喜,臉上好似蒙了一塊紅布。

不到兩個時辰,三人帶了一艘兩桅帆船回來,船隻狹小,僅能容人,不能載馬。眾人隻得棄了馬匹,任其自去,那些馬匹從波斯奔跑至此,均已十分疲瘦,況且日夜相伴,騎手與坐騎生出情誼,分別在即,不免悵恨。幾個女子望著瘦馬身形,雙眼都是微微泛紅。

船上的水手多是法蘭克人,見這群乘客形貌古怪,華夷混雜,心中均是好奇。中土眾人奔波多日,疲乏欲死,也樂得借此時機,睡覺打坐,恢複精力。

穀縝領著蘭幽與那船長攀談海峽對岸的情形,蘭幽從中通譯,船長是個五旬老頭,見了漂亮姑娘,談興大起:“你問那邊啊,近來老瑪麗死了,給她妹子——那個小小的伊麗莎白丟下個爛攤子。小伊麗莎白是新教徒,不是天主教徒,法國的王和南邊兒的菲利普都不高興,羅馬的教宗也不高興,他們喜歡蘇格蘭的瑪麗,不喜歡這個小伊麗莎白,看來要出大亂子了。西班牙的戰船像群流氓,天天都在海邊晃**,這個月我已經看到第七艘了。看吧,要出大亂子了,小伊麗莎白要下台,蘇格蘭的瑪麗會坐上她的王位。”

穀縝聽得一頭霧水,詳細詢問,始才明白,海那邊並非一國,而是英格蘭與蘇格蘭兩國。兩國各有一個女王,蘇格蘭女王是天主教徒,英格蘭女王是新教徒。可是海這邊的法王和西班牙王也都是天主教徒,這兩種教派信奉的神明雖然差不多,教規儀式卻大有不同,如今新教徒做了女王,海這邊的王自然生氣,要找伊麗莎白的麻煩。

船長老頭見識有限,穀縝問不出多少名堂,所幸對海那邊的情勢有了數,於是讓他自便,又吩咐蘭幽回艙休息,自己則到船舷,舉目四望。前方海水茫茫,漫無涯際,身後海岸懸崖聳峙,將日色攔在身後,一片海灘黑黝黝、陰森森,仿佛陰森鬼影。海水也是暗沉沉的,由藍而灰,漸至漆黑。穀縝望著至深至黑處,凝如石像,靜靜沉思,直至帆船抵達彼岸。

歇息一日,眾人精力恢複不少,陸上的行程也多了幾分生氣。莫乙日夜觀測紫微儀,猜測目的地就在陸地的西南方,走得快,三日可到。眾人得此喜訊,心懷均是一暢。

次日,眾人在一座客棧歇足,姚晴這時蘇醒過來,料是少了駿馬顛簸,此番醒轉,精神好過往日。詢問陸漸到了哪兒,陸漸答道:“這裏是英吉利。”

“英吉利?”姚晴喜道,“不是師父的家鄉麽?快帶我出去。”陸漸遲疑道:“阿晴,外麵風大,還是屋子裏暖和。”姚晴眼圈兒一紅,嗔道:“你要我悶死才甘心麽?”陸漸見她可憐神氣,無法可想,隻得將她背起。

出了客棧,兩人沿一條淺紅色蜿蜒小徑,邊走邊看。姚晴興致極好,不時哼一些不知名的小調,伸手采摘道邊的葉子,拂去上麵的霜花,放在眼前,看得津津有味。

異國的天空高遠澄淨,泛著淡藍色的幽光,路邊是一大片橡樹林,林子邊緣被秋霜沁染得紫意深沉,林子裏時而掠出一片寒鴉,像一片小小的烏雲飛過。地上長滿了許多不知名的花草,有的已經枯敗,有的尚且鮮嫩,姚晴認出一些,指點道:“陸漸你瞧,那是千葉子,那是金雀花……”才說兩個名字,一陣暈眩襲來,不由閉上雙眼,淚水淌過眼角流了下來。陸漸忙道:“阿晴,你累啦?”姚晴道:“我不累,你看,那邊有個山丘,我們去那裏好不好?”她一向撒嬌弄嗔,極少用乞求的口氣與陸漸說話,陸漸聽在耳中,卻無半分喜悅,反而生出無限悲涼。

爬上山丘,山下不遠,是一條蛋白色的大道,透過密密匝匝的橡樹、榆樹、梣樹,隱約可見遠處山岡上巍峨高聳的古堡。古堡的屋頂尖細筆挺,穿透淡薄的煙雲,直指蒼白的暖陽。

姚晴靠在陸漸肩頭,把玩一片落葉,說道:“陸漸,你知道麽?在西城,地部有一個很大的花園,種了許多的花和樹,有中土的,也有異國的,一到春天,園子裏像著了火,姹紫嫣紅。一到夏天,又鬱鬱蔥蔥,好看得很。可是啊,我們頂怕秋天,秋風一起,花凋了,葉也殘了,偌大的花園,一副枯朽衰敗的樣子,大家都怕進去……可又避不過,秋天終歸要來……過了秋天就好了,一到冬天,就會下雪,花樹上堆滿了積雪,亮晶晶,冷冰冰,也很好看。陸漸,你說,要是沒有秋天,隻有冬天,那該多好。”

陸漸道:“有沒有秋天,都是上天的意思,我們說了又不算。”姚晴沉思一陣,點頭道:“是啊,我們說了不算,秋天總會來的,那真是寂寞得很。”陸漸越聽越覺奇怪,說道:“阿晴,你說什麽,我……我不太明白。”

姚晴望著他,想要微笑,眼淚卻流下來:“傻子,你還不明白?秋天來了,樹葉就要凋謝,花就要枯萎,就像……今日的我一樣,好在這秋天也要過了,我的冬天也不遠啦。”陸漸聽得胸中大慟,淚水滾來滾去,恨不得伏在這山坡上大哭一場,他猛地吸一口氣,壓住哭意,大聲說:“阿晴,你不會死,莫乙說了,下一個線索不遠了,走得快,三天就到。”

姚晴歎道:“你隻會說一些傻話,下一個線索是‘鯨蹤’,後麵呢,還有‘猿鬥尾’、‘蛇窟’。為了‘馬影’、‘鯨蹤’,這麽拚死趕路,跑死了多少馬,累死了多少駱駝,可也花了一個多月,這猿和蛇又會花多久呢?隻有天知道!”

“阿晴!”陸漸的眼淚刷地流了下來,將姚晴緊緊摟在懷裏。姚晴歎道:“傻子,你力氣好大,抱痛我啦。”陸漸忙又將她放開,邊哭邊說:“對不起,阿晴,對不起……”姚晴微微一笑,攢袖拭去他眼角的淚水,說道:“傻子,你沒有什麽對不起我的,倒是我有許多地方對不起你,可沒法子,我就是這個樣子,想改也改不了。方才我和你說了那麽多,無非想說,人生一世,草長一秋,人死就如秋來,避也避不過的。即便我死了,你也不要太難過,人死了,就像冬天的雪花,縱然冷清,倒也一塵不染,了無牽掛。”

陸漸呆了一會兒,忽地抹去眼淚,咬牙道:“阿晴,我就算拚死,也要找到潛龍。”姚晴氣道:“你這人,怎麽像頭強牛?”陸漸道:“你說我是強牛,我就是強牛。”姚晴氣得兩眼發黑,幾乎昏了過去。

突然間,陸漸直起身來,凝視遠處,姚晴緩過氣來,問道:“你瞧什麽?”陸漸道:“方才沒有留意,那條大道兩邊的林子裏藏了人,唔,還有馬匹。”姚晴道:“那有什麽奇怪,或許有人在林子裏打獵散步。”陸漸道:“要是打獵,這林子太安靜,要是散步,人馬又多了些。”姚晴失笑道:“你呀,心眼兒越發多了。”陸漸歎道:“哪裏會呢,我心眼兒再多,也及不上你一個零頭。”姚晴將臉一板,說道:“好呀,你罵我心眼兒多是不是?瞧我怎麽教訓你。”說罷掙身欲起,卻連一根手指頭都動不了。陸漸看她一眼,蹲下身來,拿起她手,在自己臉上輕輕拍了一下,歎道:“我代你教訓好了。”二人四目相對,目光脈脈來回,姚晴突然撲哧一下笑了出來,罵道:“渾小子,越來越滑頭了,都是臭狐狸教壞的。”

說笑間,遠處傳來人馬嘶叫,卻是一行人馬從山上的古堡出來,繞過山腳,沿著那條白色大路徐徐行來。

隊伍前鋒均是一色烏騅黑馬,毛片烏黑,不染雜色,馬上騎士執矛帶劍,羽甲華美,為陸、姚二人西來所罕見。黑馬騎士之後是一乘馬車,車身鑲金,由四匹白馬拖曳,馬車後則是帶盾劍士、弓箭手,盾牌銀光閃閃,和箭筒中的鮮麗羽毛交相輝映。

姚晴撅嘴道:“這人排場不小,是那城堡主人麽?”陸漸道:“好像是的。”忽見一個年輕騎士越眾而出,趕到馬車旁邊,俯身向車中訴說什麽,邊說邊笑。那騎士甲胄華美,眉目俊秀,一頭長長的金發披在肩上,宛如波浪起伏。

姚晴笑道:“陸漸你猜,車中人是男的還是女的?”陸漸道:“他藏在車裏,我怎麽猜得出來?”姚晴笑道:“我打賭是女的。”陸漸奇道:“為什麽?”姚晴道:“那金發騎士的眼神,隻會是看到心愛女子才會有的,他那說話的樣子,也是逗心上人開心才會有的。”陸漸仔細看去,也瞧出些許端倪,笑道:“阿晴,你說得對。”話音方落,忽聽“啪”的一聲銳響,一名黑馬騎士應聲而倒,嘴裏慘叫,雙手捂著臉頰,鮮血從十指間汩汩流下。

一時間,火槍聲炒豆一般響了起來,馬上騎士要麽中槍落馬,要麽馬匹中槍,將主人顛了下來。護衛馬車的騎士雖多,但槍聲亂鳴,全不知從何而來,就是沒中槍的,也一個個勒著馬韁團團亂轉。

兩輪槍聲響過,密林中又嗖嗖嗖射出一排羽箭,羽箭至為強勁,眾騎士身著重鎧,亦是一箭貫穿。騎士中的頭領發出陣陣咆哮,陸漸雖然不知其意,也猜到是約束部眾。果不其然,持盾騎士甘冒箭雨,應聲上前,在馬車四周圍成一麵人牆,箭鏃射中鐵盾,發出錚錚急響。

那一輪箭羽狂暴短促,右方密林中黑影閃動,奔出幾十名蒙麵劍士,左手持盾,右手持劍,舉盾擋住衛兵刀劍,舉劍對準眾騎士馬腿亂砍。待到騎士落馬,再劍盾齊下,狠下殺手。隻是雙方鎧甲極厚,外有硬鎧,內有軟甲,刀劍極難刺入,衛兵們縱被劈倒,也難馬上致命,在地上掙紮一陣,複又爬起,雙方刀來劍往,殺成一片。

衛士人數居多,又都是百裏挑一的武士,蒙麵劍士眼看抵擋不住,且戰且退。金發騎士見狀掣出劍來,舉劍向天,呼叫一聲,持盾衛士嘩然散開,以那金發騎士為首,大聲呼喊,奔騰而出,數十精鋼大劍掄圓,劈出之時,恰似一彎上弦月變為渾圓。蒙麵人舉劍一擋,無不刀折劍飛,數顆頭顱隨那重劍掃過,跳躍飛起,下方噴出道道血泉。

姚晴瞧得心跳加速,連吐舌頭,陸漸卻道:“上當了。”姚晴道:“誰上當了?”陸漸道:“衛兵。”說話間,騎兵陣已如一股旋風,殺到蒙麵騎士前方,勒韁轉馬,金發男子長劍一指,眾騎兵分為兩翼,左右包抄,欲要將這群刺客統統圍住。

姚晴笑道:“快贏了,哪兒上當了?”陸漸將手一指,說道:“你瞧。”姚晴移目看去,悄無聲息間,東南方山坡上的橡樹林裏閃出六條黑影,均是盔甲漆黑,麵罩拉下,**的馬匹也以黑甲籠罩,手中的粗重的鐵槍黝黑閃亮。突然間,六馬齊嘶,黑盔騎士紛紛縱馬飛出,平舉長槍,向著馬車俯衝。此時眾衛兵追殺刺客,馬車身邊的衛兵少了多半,隻剩稀稀拉拉四個人護在四周,見狀夾馬迎上。但來敵馬力蓄足,力量驚人,二馬一交,衛兵連人帶馬競相翻倒。黑騎士來勢不減,頃刻間與那馬車僅隔數丈,此時衛士中的騎兵精銳都被蒙麵劍士引到遠處,就算馬脅生翅,業已不及趕回。霎時間,百十人眼望黑騎士逼近,人垂劍,馬停蹄,俱如木石,僵在當地。

“咻”,馬車中突然射出一支羽箭,準頭奇絕,從當先那名黑騎士的麵罩隙縫中鑽了進去,那人應弦滾落馬下。黑騎士還沒還過神來,簾幕間精光一閃,又是一箭,依舊從麵罩縫隙鑽入,射中一個騎士麵門。那人身形後仰,不覺扯緊馬韁,戰馬“噅”的人立而起,幕中人第三支箭早已射出,不偏不倚,正中駿馬後腿,那馬一個趔趄,帶著黑騎士轟隆栽倒。後方兩名黑騎士馬蹄正急,不意突遭阻礙,收束不住,前蹄一絆,齊齊翻倒,其中一人鐵槍脫手,嗖地掠過馬車頂篷。

眾衛兵又驚又喜,喝彩聲已到嗓子邊上,忽見剩下的兩名黑騎士勒韁夾馬,跳過同夥軀體,鐵槍尖鋒,距離馬車不及一丈,眾衛兵見狀,又是目瞪口呆。

兩名黑騎士眼看得手,忽覺馬匹一沉,突然止蹄不前。二人莫名所以,回頭望去,隻見一個服裝奇異、容貌古怪的年輕人,背負一個少女,雙手一左一右,各自攥住一隻馬蹄,竟憑一人之力,將駿馬衝突之勢硬生生拉住。

來人正是陸漸,他眼見車中人勢危,背著姚晴從山丘上奔了下來,趕到時已是間不容發,當下奮起神威,拽住馬蹄,沉喝一聲:“給我回來!”神力轉動,扯著兩匹駿馬連連後退。

黑騎士何曾見過如此神通,呆了呆,雙雙扭轉身形,舉槍向陸漸亂掃亂刺,不料陸漸的身子左一扭、右一扭,仿佛漫不經意,來槍卻是一一刺空。陸漸腳下如風後退,硬將兩匹戰馬扯離馬車十丈,眼看護衛騎兵趕回,方才放開馬蹄。

黑騎士功敗垂成,驚怒萬分,不及再向陸漸報複,揮槍勒馬,向遠處狂奔而去。陸漸無意傷人,任其去了。

護衛騎士一去一來,回頭瞧時,蒙麵劍士逃得一個不剩,急要回頭追趕,忽聽馬車中人叫了兩聲,立時勒住馬匹。那名年輕的金發騎士催馬趕到陸漸麵前,神色歡喜,嘰裏咕嚕說了幾句,似乎詢問什麽。陸漸、姚晴都不懂此國語言,陸漸胡亂答道:“路見不平,拔刀相助,乃是我輩本分,閣下不必在意。”姚晴咬著他耳朵道:“傻瓜,你說這些,他又不懂。”陸漸道:“管他懂不懂,做個交代,我們就走。”背著姚晴便要轉回客棧。

金發騎士見狀,露出焦急之色,將馬一橫,攔住二人去路,一邊口沫飛濺,大聲訴說,一邊舞動手中重劍,劍鋒在陸漸麵前揮來揮去,似乎不容二人離開。姚晴瞧得生氣,大聲道:“陸漸,把他的劍奪下來。”陸漸一揮手,伸出二指,將那劍尖鉗住。金發騎士一驚,運勁回奪,卻如蚍蜉撼樹,倏爾虎口一熱,劍柄離手,一眨眼的工夫,落到了陸漸手裏。

金發騎士瞠目結舌,愣在馬上,一時間不知所為。陸漸笑了笑,掉過劍柄,交還給他,金發騎士愕然接過,滿臉迷惑,忽地跳下馬來,衝陸漸鞠了一躬,又大聲說了幾句。

陸漸搖頭道:“你說話,我們不懂。”金發騎士漲紅了臉,連比手勢,陸漸仍不明白,這時忽聽遠處有人笑道:“陸漸,他請你去見女王,你怎麽不去?”陸漸回頭一看,穀縝一行走了過來,說話的正是仙碧,原來客棧中人許久不見二人,甚是擔心,前來尋找。仙碧走到三人之前,微笑著向那金發騎士說了幾句,金發騎士盯著她,神色驚奇,忽地翻身上馬,飛也似的奔向馬車。

陸漸道:“仙碧姐姐,你會說這一國話?”仙碧笑道:“是啊,我們去見一見那位女王。”於是眾人來到馬車前,就看車簾一動,一名體態修長的年輕女子走了出來。那女子一頭金棕色的秀發,高高盤在頭頂,下頜尖尖,使得白皙的臉頰頗顯瘦削,碧眼轉動之間,流露親切光芒。令人吃驚的是,她左手握著一張金色大弓,當作手杖拄在身邊,弓身長得出奇,幾與主人頭頂相齊。陸漸尋思這張長弓便是這位女王自救斃敵的利器,但卻想象不出這纖弱女子拉弓射箭的樣子。

女王掃視眾人,目光落在仙碧身上,一時間,二人一問一答地交談起來。蘭幽、青娥均為眾人通譯。那女王先問:“你們從哪裏來?”仙碧笑道:“從中國來。”女王一怔,急切問道:“馬可波羅書裏的中國嗎?”仙碧道:“熱那亞的馬可波羅嗎?我聽母親提到過他的大名。”女王的眼裏閃過一絲神采,說道:“那麽忽必烈汗的子孫還好嗎?”仙碧搖頭道:“忽必烈汗的子孫已被趕出中國了。”女王露出吃驚神色,低眉說道:“原來韃靼人也衰敗啦!”一會兒又抬起頭,問道,“中國很遠嗎?”仙碧道:“很遠,有高山沙漠,還有無數的盜賊。”

女王流露悵然之色,歎道:“你是中國人,怎麽會說我國的言語?”仙碧道:“我的母親溫黛,來自貴國。”

“溫黛……”女王皺了皺眉,低聲道,“這與我的一位姑母同名,她很小的時候就失蹤了。”仙碧從懷裏取出一枚紅寶石戒指,說道:“女王陛下,你認識這個嗎?”侍女接過戒指,轉交給女王,女王審視片刻,神色迷惑,半晌注視仙碧道:“這枚戒指有都鐸王室的家徽,倘使你沒有說謊,那麽這枚戒指的主人就是我的姑母,我是亨利八世的女兒伊麗莎白。”

仙碧道:“我是溫黛·都鐸的女兒仙碧。”女王露出喜色,徐徐下車,伸出手來說道:“歡迎你回到英格蘭,我的表姐。”仙碧也伸出手來,與她輕輕一握,欠身道:“我們為了一件急事途徑此地,見到女王,真是天意。”

“是的。”伊麗莎白說道,“這是上帝的安排,帶我的馬來。”一名衛兵牽來一匹雪白的牡馬,伊麗莎白跳上去,將長弓橫在馬鞍上,說道,“給我的表姐一匹馬。”一個衛兵首領突然上前說道:“女王,這裏可能還有刺客潛伏,騎馬太過危險。”伊麗莎白道:“你知道刺客的來曆嗎?”首領道:“被俘的刺客裏有蘇格蘭人,我們在林子裏還發現了西班牙人的火槍。”

伊麗莎白道:“這樣說起來,那個漂亮的瑪麗·斯圖亞特和我的姐夫菲利普結成了同謀。我這次出來狩獵是很秘密的,他們卻對我的行蹤了如指掌。沃爾辛厄姆,我想你應該把內奸找出來,而不是關心我是否騎馬。”

衛兵首領不禁語塞,其時仙碧已翻身上馬,隨在伊麗莎白左側,看似陪伴,實有護衛之意。伊麗莎白又說:“沃爾辛厄姆,你去古堡取來足夠的馬,供我的中國客人騎乘,我要請他們去宮中做客。”沃爾辛厄姆答應一聲,率人轉回古堡,牽來許多馬匹。盛意難卻,眾人紛紛上馬,伊麗莎白忽向陸漸招手說:“大勇士,請你到我的右邊來,有你在,危險都會躲得遠遠的。”

陸漸聽了蘭幽轉述,微覺詫異,但對方身份尊貴,不便謝絕,便和姚晴一騎雙乘,來到伊麗莎白右邊。伊麗莎白打了個呼哨,一道黑影從天而降,落到她左臂的皮套上,卻是一隻黑白相間的獵鷹,體格不大,但精悍異常。伊麗莎白笑道:“這隻鷹很厲害,多虧了它,這次我捕到了七隻狐狸。”

仙碧道:“陛下很愛打獵嗎?”伊麗莎白說道:“是的,我的父王親手教會我射箭,今天,這張弓救了我的命。”說到這兒,她衝陸漸一笑,“自然了,也多虧這位勇士,我看到他將馬匹拖開,心裏就想,天啦,這個人是誰,難道是瑪挪亞的兒子參孫?”仙碧不禁莞爾。姚晴聽了通譯,好奇問道:“參孫是誰?”仙碧笑道:“那是一位神話中的武士,力大無窮,一個人殺死過三千人。”伊麗莎白詢問過二人的對話,認真地說:“今天的事不是神話,親愛的表姐,我看得出來,你的朋友都是非凡的人。”

仙碧笑了笑,說道:“陛下,你剛剛遇刺,我希望你不要騎馬,最好還是乘坐馬車。”伊麗莎白搖了搖頭,大聲說道:“我騎馬,就是要告訴他們,我並不害怕他們。”仙碧沉吟道:“這一次是宗教之爭嗎?”伊麗莎白道:“不,那隻是事情的一個麵,另一麵還是權力。蘇格蘭的瑪麗有法國做她的後盾,她覬覦我的王位,菲利普則想控製英格蘭,可惜的是,我不如我的姐姐瑪麗女王那麽聽話。”

衛兵們被女王棄車騎馬鼓舞,護擁左右,氣勢昂揚。這麽走了一程,前方奔來一行人馬,卻是朝臣們聽到風聲,紛紛前來問候。伊麗莎白天性好動,不愛呆在倫敦的深宮,卻喜歡臨幸各地的莊園。在她一生之中,極少有人知道她下個星期在哪裏過夜,這給朝臣們添了許多麻煩。

朝臣們看到女王無恙,無不鬆了一口氣,又見了這許多異族人,越發心中驚奇。但英人拘謹自守,喜怒不形於色,沒有伊麗莎白準允,眾臣也不多問,而是紛紛談起國政.一個叫帕克的臣子大談清教徒的影響,另一個叫塞西爾的大臣則對國庫的空虛憂心忡忡,羅傑·阿夏姆提到與蘇格蘭的戰事和西班牙驕橫的大使。伊麗莎白一邊聆聽,一邊隨口應答,既談了機巧的謀略,也不忘鼓勵群臣,間歇中還與仙碧、陸漸說笑打趣。仙碧臉上含笑,心中卻很吃驚:“這位女王精明幹練,世間希有,這群大臣也不是等閑之輩,不意這西方小國,竟有如此人物!”

談論間,道旁的林子裏躥出來一隻紅狐,伊麗莎白目光敏銳,挽起長弓,一箭射出。這時間,身旁也響起“咻”的一聲,一支羽箭同時發出,兩支箭在空中並為一支,齊刷刷射中了飛奔的狐狸。

伊麗莎白轉過頭來,正看見那名金發騎士收回長弓,伊麗莎白目光迷離,情不由己地叫了一聲:“羅伯特·達德利。”金發騎士奔出隊列,俯身用弓梢挑起那隻紅狐,來到女王麵前,翻身下馬,舉著獵物,喜滋滋地道:“尊敬的女王,今天見識了你的英姿,堅定了我對你的情意,這兩支箭射中同一隻狐狸,足見我們心有靈犀,我以萬分的熱誠,渴望成為你的夫婿,把我的熱血和生命交到你的手裏。”

這番求愛之辭鏗鏘宛轉,如詩如歌,伊麗莎白瘦削的雙頰湧起一抹紅暈,注視馬前男子,方要開口,塞西爾忽地打馬上前,大聲說:“陛下,你要是答應這件婚事,英格蘭將因此流血。”

伊麗莎白聞言一怔,羅伯特卻麵有怒容,跳了起來,手握劍柄,高叫:“塞西爾,你詛咒我嗎?”塞西爾歎道:“我不會故意詛咒誰,但事情很明白,你是諾森伯蘭公爵的兒子,你娶了女王,權力的天平就會傾向你的家族,如此一來,其他的公爵和伯爵會怎樣想呢?國內的望族不會用喜悅的眼光看待這件事,他們隻會忌妒、謾罵甚至反叛.女王每做一個決定,都要為諾森伯蘭承擔義務,人們會猜測是女王的決定,還是羅伯特·達德利的幕後指使,女王的權威會削弱,貴族們的爭鬥會興起,所有的局勢都將無法收拾。”

羅伯特臉漲通紅,額上青筋突突亂跳,手中的劍柄卻是越握越緊。伊麗莎白神色恍惚,呆了一會兒,輕輕歎道:“羅伯特,塞西爾是對的。”羅伯特一怔,臉色忽變煞白,他一言不發地跳上駿馬,揮鞭縱馬,一道煙走了。伊麗莎白呆呆望著他的背影,目中流露無限迷惘。仙碧見了,不由輕輕歎了口氣。

如此行走半日,便至英王宮廷。伊麗莎白設宴款待眾人,穀縝喝了兩杯酒,隻覺酒味淡薄,不甚過癮,扭頭四望,莫乙兩眼發呆,定定望著遠處。循他目光看去,卻是西北牆角的一幅地圖。穀縝心中好奇,問道:“莫大先生,你瞧什麽?”莫乙恍然驚覺,說道:“穀爺,這幅圖就是咱們所處的大島全圖,小奴以前瞧過‘萬國地圖’,可是勾畫粗率,遠不如這幅地圖詳盡,所以按照這幅地圖我計算了一下,發覺有些不對。”穀縝心頭一沉,忙道:“有什麽不對?”莫乙道:“我說三天可達,說的是陸路,但從這幅地圖來看,我們要去的地方,卻遠在海裏。”穀縝道:“這麽說,我們又要出海?”莫乙哭喪著臉,默默點頭。

突然間,音樂聲停下,伊麗莎白正與仙碧說話,當下抬頭叫道:“有什麽事?”一個大臣快步上前,恭聲說道:“西班牙的大使一定要覲見女王,如不然,他立馬啟程回國,因此造成的後果,全由我方承擔。”

伊麗莎白皺眉不語,仙碧察言觀色,瞧出端倪,問道:“女王陛下,很為難嗎?”伊麗莎白歎了口氣,說道:“表姐,這件事我本想拖延一陣,這一下是拖不過去了。”於是向那名大臣揮了揮手,“請西班牙使節進來。”

那名大臣偷偷看了在場眾人一眼,伊麗莎白說:“這裏都是我的親戚和朋友,我不用回避他們。”大臣行了一禮,默默退去。

不一會兒,有侍臣領著一個黑發多髯的男子進來,男子脖子僵直,雙眼略無旁顧,腳下步子沉重,每走一步,嘴邊的胡須就是一顫。直走到伊麗莎白座前,立定彎腰,行了一禮,冷冷說道:“女王陛下。”

伊麗莎白略略點頭,問道:“你來有什麽事?”大使說:“我是受尊貴的菲利普大王之命,向同樣尊貴的女王陛下請求兩件事。”伊麗莎白一反親切風趣,目光銳利,冷冷盯著那人。

大使被這目光逼視,微露窘態,他努力鎮定心神,說道:“第一件事,菲利普大王真誠地向女王陛下求婚,他認為這是一樁讓人羨慕的好婚事,陸地和海上最強大的君主與聰慧的女王結合,必將震動世界。”說到這裏,他頓了一頓,不無得意地補充一句,“作為西班牙國王的妻子,我國也將容許英格蘭分享廣袤海疆的若幹權利。”

伊麗莎白一手托腮,一手握著王座的扶手,沉默半晌,慢慢說道:“菲利普已經娶過我的姐姐瑪麗,事實上,他是我的姐夫。”大使笑了笑,說道:“對於這一件事,菲利普大王並不在意。”伊麗莎白身子微微發抖,臉龐變得蒼白,澀聲說道:“倘使我嫁給了菲利普,我就必須和他一樣信奉天主教嗎?”大使道:“那是當然,天主教會是唯一被上帝認可的教會。”伊麗莎白道:“那麽,西班牙的敵人就會成為英格蘭的敵人嗎?”大使道:“是的。”伊麗莎白道:“那麽,西班牙的朋友也會成為我的朋友?”大使道:“陛下英明。”伊麗莎白微微冷笑,大聲道:“包括蘇格蘭的瑪麗·斯圖亞特?”大使一愣,點頭道:“陛下的朋友也會成為西班牙的朋友。”

這話說完,宮殿中一片沉寂,西班牙大使張大了嘴,望著女王,冒冒失失地用左腳蹭了一下右腳,又取出手帕揩去額角的汗珠,定了定神,才說:“那……那麽第二件事,是有關陛下的子民出海的事情。”

伊麗莎白不動聲色,哦了一聲。大使說道:“按照教皇亞曆山大六世在一四九三年頒布的教諭,一四九四年我國和葡萄牙簽定了《托爾德西拉斯條約》,依照教諭和條約,以亞速爾群島附近的子午線為界,世界上的海洋由我國和葡萄牙分別統轄。在西班牙的海疆內,沒有我們的允許,任何船隻不得通行。但是,據我所知,女王陛下的一些臣民違反了教皇的諭令,私自出海通商,嚴重侵犯了西班牙的權利。在此我謹代表菲利普大王,向尊貴的女王陛下提起抗議,希望貴國約束臣民,不要挑釁上帝的旨意。”

“上帝的旨意?”伊麗莎白眼中露出一絲譏諷,“你是指教皇的教諭嗎?”大使道:“是的,教皇是上帝在人間的使者,他的教諭就是神示。”

伊麗莎白笑了笑,深深吸了一口氣,一字字說道:“我認為,上帝是公正無私的,教皇無權代表上帝劃分世界,也無權把國土送給他喜歡的人。”

一瞬間,大使的臉漲成了紫色,死死盯著女王,大聲說道:“女王陛下,恕我冒昧,你的這一番話不但侮辱了教廷,更侮辱了我的國家。你是在說,西班牙勾結了教皇,私自劃分世界嗎?”

這時間,伊麗莎白嚴厲的神情卻消失了,她緩緩坐下,一手托著下頜,一手輕輕敲打扶手,望著盛怒中的對手,似笑非笑,慢條斯理地說:“大使先生,你一定誤會了我的意思,我隻說上帝是公正無私的,他對西班牙和英格蘭應該一視同仁。”

西班牙大使沉默一陣,忽地笑了兩聲,傲然道:“那麽,我的話到此為止,無論女王陛下如何看待,我國將嚴守一四九四年的條約,在我國的海疆上行使權利,貴國的船隻如果貿然進入,一切後果將由英格蘭自己承擔。”說到這兒,他攥緊拳頭,狠狠揮舞了一下,不待女王回答,轉過身子,大踏步走出宮門。

陸漸淡泊名利,正要推辭,忽聽穀縝在他耳邊低聲說:“向她要一艘海船,越大越好。”陸漸大皺眉頭,穀縝催促道:“快說。”陸漸無奈,隻得硬著頭皮說:“女王陛下,我想要一艘很大的海船。”

伊麗莎白微感吃驚,問道:“你要海船做什麽?”陸漸一邊聽穀縝耳語,一邊說道:“我有很緊急的事情,要在近兩日出海遠航。”伊麗莎白沉思了一下,歎道:“很不巧,以前我可以給你最好的船,但眼下局勢很糟。我剛剛拒絕了菲利普的求婚,又質疑了他的海權,再若派船出海,無異於向他宣戰。我的國庫十分空虛,一天的戰爭也支持不了。親愛的勇士,請你諒解,除了海船,我還可以給你別的東西。”

陸漸歎了口氣,苦笑道:“既然這樣,我什麽也不要,我們這就告辭了。”伊麗莎白望著他,欲言又止,終究歎了口氣,說道:“那麽塞西爾,你為我恭送這些貴賓。”

仙碧也起身告辭,伊麗莎白拉著她手,甚是不舍,解下頸上的項鏈交到她手裏,說道:“表姐,希望你再來看我。”又托仙碧問候溫黛,絮絮再三,才依依而別。

眾人出了宮門,別過塞西爾,穀縝才說明出海緣由,仙碧皺眉道:“這當兒出海,真不是好時候。”姚晴怒道:“那個什麽人竟把天下的大海分成了兩半,送給兩個國家,這不是發了瘋嗎?就衝這一條,咱們偏要出海給他看看。”

穀縝沉吟未決,忽見遠處行來一個頭戴鬥篷的騎士,到了近前細看,卻是羅伯特·達德利,他神色憂鬱,語聲低沉:“我剛才受了女王之托,告訴各位,若要乘船出海,還有一個法子。”

眾人大喜,仙碧問道:“什麽法子?”羅伯特說道:“以女王的名義出海,必然惹怒西班牙。但如果乘坐民間的走私商船,就純屬臣民的個人行為。可是這麽一來,你們將得不到英格蘭王室的任何庇護,西班牙的戰艦會像野狼一樣撕碎你們。女王陛下並不希望你們冒這個險。”

穀縝說道:“我們的事迫在眉睫,足下隻需告知,哪裏有能出海的大船。”羅伯特聽罷通譯,注視穀縝,二人目光一交,羅伯特便覺對方眸子精光奪人,不由得垂下眼皮,說道:“你們心意已決,我可以帶你們去見一個人,這人的名聲很壞,他走私布匹,販賣奴隸,是個地地道道的惡棍。可是,他有兩件事卻足以稱道,一是膽大包天,二是他有英格蘭最快的船。”

一條大河穿城而過,在眾人身邊潺潺流淌,水麵上飄浮著淡淡的霧氣,讓河中的船隻與岸上的房舍盡都縹緲起來。遠方的教堂拔地而起,挺拔秀氣,令四周的民舍相形見拙,有如一名少女,在侏儒之中婷婷玉立。

陸漸憋了許久,忍不住說道:“穀縝,你這事做得不妥,那人既是惡棍,怎能和他為伍?”穀縝笑道:“老哥,我不是跟你說過,區區最大的喜好,就是讓壞人做好事。這壞人越壞,越有趣味。”虞照皺眉道:“穀老弟,所謂道不同不相為謀,你這麽做可是玩火。”

穀縝笑道:“玩火二字說得好。這火之一物,玩得不妥,固然會焚毀房屋,燒死人畜;但若掌控得當,卻能煮飯燒水,烹飪美味,甚至乎火攻破敵,揚威沙場。就說赤壁之戰,火對曹操而言,乃是大大的壞事,對孫權、劉備來說,卻是救命的好東西。其實自古以來,惡人惡棍所求甚簡,殺人放火,無非為了一個利字,隻要有利,便好商量。真正難敵的,倒還是那些冒正義之名、行屠戮之實的正義之士。這等人亦善亦惡,似正似邪,殺也不是,用也不是,千古之下,大半的紛爭,都是他們惹出來的。”

眾人聽得無不點頭,仙碧歎道:“穀老弟說得對,就好比皇帝,隋煬帝那種壞皇帝其實少得很,漢武帝、朱元璋一流的人物卻不在少數,既是英明之君,可也暴戾驚人。”穀縝笑道:“不但皇帝如此,尋常人也是如此,惡人總是少數,多數人都是半善半惡,隨時變化的。在場各位,誰又能說自己從無惡念呢?”陸漸苦笑道:“罷了,說不過你。”這時間,姚晴冷不丁道:“臭狐狸,你這麽會品評人物,那你說說,這英格蘭女王是個什麽樣的人?”

“一言難盡!”穀縝沉思一下,輕聲說道,“這位女王目光敏銳,但又善解人意;果敢無畏,卻又懂得隱忍;多情善感,但又私欲甚少,能為臣民做出犧牲。有道是‘王者無私’,君王聖德,莫過於‘無私’二字。王者無私,才能目光遠大,胸襟開闊;王者無私,才能廣收英才,天下歸心。這個女王尚且年少,倘使天假其年,這個西方小國必會風生水起,大有作為。”說到這兒,他皺了皺眉,回望東方,眼中不無譏諷,“至於那個嘉靖皇帝麽,哈,正做著升天成仙的白日夢呢……”眾人想到大明朝廷的作為,都是暗暗搖頭。

忽聽羅伯特叫道:“到了。”眾人舉目望去,便見河岸邊一座港口,桅杆林立。羅伯特打馬來到一艘三桅海船前,四顧無人,掀開鬥篷叫道:“霍金斯。”穀縝凝眸細看,這艘海船比尋常海船為小,船底更為狹窄,但龍骨流暢堅固,三桅架設得當,雖不如平底大船沉穩,輕快靈便卻猶有過之,穀縝也是使船的行家,見了這船,心中暗讚了一個“好”字。

霍金斯遲疑不決,羅伯特大不耐煩,揮舞馬鞭叫道:“該死的,我以上帝的名義發誓,這一次來,跟你的混賬事無關。”霍金斯這才放心,扮了個鬼臉,轉頭招呼:“放下繩梯,迎接伯爵大人。”話音方落,船上便拋下一道繩梯,眾人棄馬爬到船上。霍金斯盯著中土眾人,碧眼眨動,甚是好奇。

羅伯特說道:“霍金斯,這些人是中國商人,有事出海,你送他們一程。”

“中國?”霍金斯眼裏露出垂涎之色,大聲說道,“是用金磚鋪地的中國嗎?堆滿香料和珍珠的中國嗎?”穀縝等人見他如此激動,一時麵麵相覷。羅伯特小聲道:“馬可波羅的書裏這樣寫的。”穀縝笑道:“這個馬可波羅可把牛皮吹破了。”

羅伯特又道:“霍金斯,你答應這次航行嗎?”霍金斯一轉眼珠,突然擺了擺手,正色道:“眼下是非常時期,西班牙人的戰艦像野狼一樣在外晃**,我這隻小破船遇上他們,就是一隻無力的羊乖乖。”

羅伯特麵有怒色,厲聲道:“霍金斯,這是……這是……”他本想說是女王的命令,又怕以英王名義征用此船,惹來麻煩,故而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忍住氣說,“霍金斯,我以個人的名義,希望你能答應這次航行。”霍金斯笑嘻嘻說道:“伯爵大人的友誼我一向看重,但我更看重水手們的生命……”話沒說完,穀縝忽地打開一個鹿皮口袋,向下一傾,珍珠、瑪瑙、紅寶石,祖母綠,貓兒眼,諸色寶石如雨瀉落,叮叮咚咚落在甲板上麵。

船上英人均是目定口呆,穀縝向仙碧道:“你告訴這位船長,他若帶我們出海,這一袋寶石算是定金,另外一半,航行完結後交付。”仙碧依言說了。霍金斯眼睛不離地上的珠寶,聽完這話,長長打了一聲呼哨,笑道:“成交,中國人,從現在開始,你就是我的船長。”

羅伯特冷笑道:“你的小破船不是羊乖乖嗎?”霍金斯笑道:“伯爵不知道,吃飽的綿羊狠過鯊魚呢!”他抬眼一瞧穀縝,“你們要去哪兒?”穀縝道:“方位未定,貴船要做遠航準備。”霍金斯露出迷惑之色,又問:“什麽時候出發?”穀縝道:“最好今日。”霍金斯嚇了一跳,叫道:“沒可能,我還沒有備好給養。”

國家有排山倒海之力,羅伯特暗中張羅,半日工夫給養補足,他本人為避嫌疑,再沒上船,隻在岸邊遙遙注視。

霍金斯召集水手說:“這次航海的時機不同以往,風險很大,需要最老練的水手,二十歲以下的人都站出來。”說到這裏,從隊列中稀稀拉拉地走出幾人。霍金斯目光掃過,皺了皺眉,忽地叫道:“德雷克,你也出來。”

那水手個子瘦小,稚氣未脫,聞言抬了抬眼皮,露出一雙又黑又亮的眸子,直視霍金斯道:“報告船長,我剛滿二十歲。”

“你騙鬼!”霍金斯伸出大手,將他拎出隊伍,“你看起來頂多十五。”德雷克一邊掙紮,一邊大叫:“我二十了,我二十了……”霍金斯的大手有如鐵鉗,將他拎到一邊,轉向眾水手叫道:“給你們一個小時,跟老相好告別,買些私人用品,一小時後本船出發,過時不候。”水手們哄然答應,霍金斯轉過身子,攆鴨子般將那一夥不足年齡的水手趕下船,而後轉回船艙,跟穀縝說話去了。

一小時轉眼即過,水手紛紛歸隊,霍金斯清點人數,忽地叫道:“馬丁呢?那個大個子的舵手去哪兒了?”眾水手麵麵相對,這時忽聽有人說道:“他不去了。”

霍金斯掉頭四顧,忽見德雷克從人群裏鑽了出來,大聲叫道:“我二十歲了,可以出海了,大個子馬丁是個蠢材,我比他強得多。”霍金斯望著他驚疑不定,說道:“你這個小狼崽子,馬丁怎麽樣了?”德雷克道:“你管不著。”霍金斯麵皮漲紫,厲聲道:“我管不著?哼,我的決定不變,二十歲以下的不許出海。”德雷克昂起頭:“我說了,我二十歲了,我要出海。”

兩人如鬥雞般立在甲板上,目光相對,彼此不讓。霍金斯的臉色漸漸陰沉起來,德雷克的目光也越發冰冷,二人身上發出的凜冽寒氣,讓五大三粗的水手們屏住呼吸,一個少年水手公然冒犯大名鼎鼎的霍金斯船長,這是前所未有的怪事。

“船長,時間到了。”大副從內艙出來,手裏拿了一隻懷表。霍金斯一咬牙,揪住德雷克咆哮:“你這個該死的小鬼,我要把你丟到水裏去!”德雷克竭力扳開他手,齜牙咧嘴道:“你丟我下去,我會再爬上來。”霍金斯咆哮道:“咱們就試試看!”

正在拉拉扯扯,忽聽有人大笑,兩人轉身一看,卻是穀縝。穀縝望著德雷克,笑眯眯說道:“這小子有意思,說來我也沒滿二十歲,是不是也不能出海?”霍金斯聽了仙碧的譯語,訕訕道:“我這是為他好,這次航行很危險。”穀縝笑道:“不管怎樣,就如船長所說,過時不候,還是開船吧。”

白帆揚起,大船駛出水港,行了約莫兩哩,忽聽見遠處傳來一陣呐喊,水手們回頭望去,碼頭上踉蹌跑來一名壯漢,頭上包著布巾,巾上一團鮮血十分醒目。那大漢衝著海船哇啦大叫,拚命揮舞拳頭。眾水手哈哈大笑,紛紛回叫:“蠢貨馬丁”“羊羔馬丁”“麵包馬丁”“軟蛋馬丁”,一陣的工夫,給那漢子取了十多個諢號。

霍金斯皺起眉頭,問德雷克:“你用什麽放倒他的?”德雷克漫不經意地道:“棍子。”霍金斯咧嘴一笑:“你要當心,回來的時候他會殺了你,抽出你的腸子喂狗。”德雷克默不做聲,回頭一瞥,日已入暮,岸上風煙湧起,馬丁狂怒咆哮的影子漸漸模糊不清,海船似慢而快,駛出寬闊的內河,進入浩瀚的大海。

入海不久,便聽一個女子的聲音道:“接下來,往西北方行駛。”聲音嬌脆可人,德雷克心頭一熱,掉頭望去,仙碧和一個大頭怪人並肩走來,那怪人來到羅盤前,手持一個古怪儀器,比照羅盤,看了又看,嘴裏嘰裏咕嚕地說些什麽。仙碧聽了,衝德雷克笑道:“小家夥見諒,我們要換一個人掌舵。”

德雷克抿了抿嘴,冷冷道:“誰來掌舵?”話音方落,便聽一陣笑語,轉眼望去,穀縝笑著走來。仙碧道:“穀先生說,他來掌舵。”德雷克目光一閃,神色十分疑惑,穀縝笑著上前,透過仙碧詢問舵輪用法。德雷克臉色陰沉沉的一言不發,倒是霍金斯性子開朗,連說帶比,將轉舵的法子說了,但也疑惑不解,說道:“穀先生,掌舵是大事,可不是鬧著玩兒的。”穀縝笑道:“貴國的舵比中土高明一些,但與荷蘭人的戰船大同小異。”

霍金斯容色一整,肅然道:“穀先生,你駕駛過荷蘭人的戰船?”穀縝嘴角含笑,若有所思:“以前,我有一支船隊,十二艘荷蘭戰艦,聲勢十分浩大,可惜打過一仗就散了。”霍金斯、德雷克對視一眼,將信將疑。穀縝走到舵輪邊,和莫乙商議幾句,拍拍舵輪,笑道:“霍金斯船長,這船有名字麽?”霍金斯麵皮一熱,笑了笑,說道:“以前沒有,這次出海是受公爵大人所托,就叫公爵號吧。”穀縝擺手道:“公爵號不夠氣派,依我看,叫女王號更好。”霍金斯一愣,咧嘴笑道:“好,就依你,叫女王號。”

穀縝將舵輪一轉,笑道:“霍金斯船長,讓你的水手將前桅的帆扯起來,我要逆風行駛。”霍金斯和德雷克見他掌舵的手法精準嫻熟,心中不勝訝異,霍金斯口中發令升帆,又肘了肘德雷克:“你去中桅警戒,一見可疑船隻,立即吹號警告。”德雷克哼了一聲,挎上一隻海螺,一溜煙爬到中桅頂端,未及眺望,忽覺耳邊有人呼吸,德雷克嚇了一跳,手忙腳亂,竟爾鬆開纜繩,向下墜落。不料手腕忽緊,將他向上拽起,倏忽間德雷克又回到原處。他抓牢繩索,驚魂甫定,轉眼望去,身邊不知何時多了一個白發男子,眉目如畫,眸子明亮。大約因為天色沉暗,他的衣衫須眉又與白帆同色,故而德雷克竟未瞧見,此時忍不住問:“你是誰?”

船行半夜,圓月向西,秋風微微,拂麵清涼。海水懶洋洋地來回**漾,也枯燥,也乏味,鬆弛的護桅索晃來晃去,有如搖籃一般。德雷克精力雖強,久處如此境地,也不覺神誌模糊。雙手攥著桅索,頭卻頻頻下點,昏然欲睡。

突然間,一股戰栗湧上心頭,德雷克身子一機靈,撐開眼皮,極目望去,烏黑泛藍的海麵上,三團黑影突然湧出,借著星光,依稀可見船隻輪廓。德雷克心神猛震,將號角湊到嘴邊,長長吹了起來。

船上人紛紛驚起,跑到甲板之上,霍金斯抬頭叫道:“怎麽回事?”德雷克渾身發抖,喊道:“他們來了!”霍金斯啐了一口:“他們?他們是誰?”德雷克道:“西班牙船,沒錯,有三艘,天啦,還有大炮,戰艦,千真萬確,是戰艦……”霍金斯眨了眨眼,還沒說話,穀縝已叫了起來:“把帆扯起來,我要順風行駛。”

號令發出,甲板上一陣**,德雷克從桅頂上飛身滑下,與兩個水手奮力扯起主桅大帆,霍金斯澤直奔底艙,指揮炮手向鐵炮中灌注火藥。

穀縝一轉舵輪,海船向左歪斜,海浪“嘩啦”一聲湧上甲板,劈頭蓋腦。甲板上的眾人無不渾身濕透,“女王號”在海麵上硬生生劃了一個雪白的之字,陡然昂起船頭,向著西北方如飛駛去。

西班牙人聽到號角,也知行蹤敗露,紛紛扯起風帆,勢如三箭齊發,向女王號包抄過來。

海濤嘩嘩作響,海風厲聲呼嘯,追逐之間,東方發白,一輪紅日半露羞容,萬道金光將深沉的大海照得金壁輝煌,西班牙戰船也被鍍上了一抹金紅,黑鐵的炮管有如黃金鑄成,令人望而生畏。

轟隆數聲,亂炮齊鳴,穀縝將舵一擺,海船斜刺衝出,一顆鐵彈擦過右舷,木屑紛飛,船身猛震,船上的眾人東倒西歪,發出一片尖叫。

陸漸護著姚晴呆在底艙,姚晴昏迷未醒,陸漸以內力護住她的經脈,不料船身被炮彈擦過,震動猛烈,竟使姚晴從昏迷中驚醒,才有知覺,又聽一聲巨響,夾雜水手呐喊,直如雷霆霹靂。

姚晴精神陡振,叫道:“陸漸……”雖已盡力,落入耳中,仍是細微虛弱,陸漸聽力過人,縱在嘈雜之中,依然聽得明白,忙道:“阿晴,我在這兒。”姚晴虛弱道:“去……去上麵。”陸漸一愣,默默將她抱起,閃身躥上甲板。還未立定,船身陡傾,一排巨浪直壓過來,陸漸大喝一聲,右手扶住姚晴,左掌蓄滿真力,橫掃而出,勁力所至,浪峰攔腰衝開一個豁口,從二人身周奔馬般衝過。

炮聲隆隆,幾枚鐵球由小而大,呼嘯而來。陸漸正覺吃驚,誰知鐵球距離船身尚有數丈,力道陡衰,嘩啦墜入海中,濺起幾朵雪白的浪花。這時忽聽穀縝一聲長叫:“準備發炮!”話一出口,即由仙碧轉譯,刹那間,呼喊一聲緊接一聲,波浪般衝過甲板,向下方炮位傳去。

二人移目望去,穀縝立在艦橋,雙手猛轉舵柄,海船橫衝十丈,說時遲,那時快,左舷逼近一艘西班牙船,那艘船追逐最快,無意間送到穀縝的炮口之前。

霍金斯老於海事,看得十分真切,穀縝號令未至,他已點燃引信,數聲炮響,幾枚鐵球如箭飆出,通通連聲,一顆不落地擊中敵船右側。那船板恰如紙糊,多了幾個缺口,慌忙逆風行駛,橫移半哩有餘,其他戰船見同伴吃了大虧,又見穀縝船隻橫衝直撞,右舷炮門向自己掉來,頓覺心驚膽戰,來勢為之一緩。穀縝卻不戀戰,加速向前,不一陣的工夫,將三艘西班牙船拋在視線之外。

這麽行了半日,西班牙船在海平線上時隱時現,不多時,西風徐來,兩方均緩了下來。霍金斯這條船輕便快巧,航速奇佳,打打停停,始終與對方相隔一炮之距,西班牙船連番發炮,總是打它不著。

日過天頂,姚晴昏然入睡,陸漸正想轉回艙內,船頭的水手發出一聲尖叫:“看,大魔鬼礁!”陸漸舉目望去,前方的海麵有如春草破土,冒出一片亂礁,霍金斯正巧登上甲板,瞧得臉色發白,大叫:“那是‘魔鬼群礁’,穀先生,快繞過去!”

穀縝疾轉舵輪,繞行一程,莫乙謹守羅盤之前,牢牢注視,剛過礁群,臉色忽地一變,叫嚷:“穀爺,從儀表看,要穿過這片礁石。”穀縝一怔,瞪著他道:“什麽?你肯定?”莫乙癟嘴吊眉,幾乎兒哭了出來:“小奴……小奴性命擔保。”穀縝氣得一甩手,大喝:“你怎麽不早說?”莫乙道:“從羅盤上瞧,差別極小,小奴方才……方才……”穀縝回頭望去,西班牙船也正繞過礁石,此時轉回,必然與之遭遇。莫乙羞慚已極,支吾道:“穀爺,要麽……要麽暫且不去,擺脫敵人再說?”

穀縝狠狠瞪他一眼,目光一轉,見陸漸立在桅前,神情淒惶,抱著姚晴左顧右盼,當即一咬牙,猛地轉舵,掉轉船頭向礁群衝去。

霍金斯正和一群水手立在船尾嘲笑西班牙船,忽見掉頭,均感錯愕,初時未解其意,片刻工夫,忽覺出船隻正向群礁衝去,慌忙叫道:“穀先生,方向錯了!”

西班牙船忽見對頭折回,慌忙擺開陣勢,兩前一後,隻等敵船鑽入陣中。穀縝盯著對手,號令將帆扯足,帆麵高高鼓起,船速快得驚人,以至於船身左右搖晃,海水一波波跳過船頭,撲上甲板。片時間,船頭的水手已能看清敵船的炮口,一個個嚇得臉色發白,回望穀縝和霍金斯,卻見穀縝笑容不改,霍金斯則立在他身邊,水手們均生疑惑,紛紛叫嚷:“船長,怎麽辦?”

霍金斯穴道被封,欲語不能,心中無比難受。突然間,巨響震耳,三發鐵彈破空而來,兩發落空,一發直奔主桅。正當此時,陸漸抓起一根纜繩,迎著鐵彈旋風掃出,快比靈蛇,繞著鐵球一卷一縮,鐵彈來勢一偏,“嗖”的一聲,從桅旁尺許掠過,飛出老遠,鑽入海裏。

霍金斯驚魂方定,心中大呼上帝佑我。陸漸雖憑“天劫馭兵法”解了危局,但也驚出一聲冷汗。一驚一乍之間,女王號乘風破浪,與一隻西班牙船擦肩而過,雙方水手均能看清彼此麵目。轟隆巨響,兩船炮火全開,“嚓”的一聲悶響,女王號船尾少了一截,西班牙船卻連中三炮,其中一炮正中船腹,海水洶湧灌入,那隻船歪斜下沉,船上的水手騷亂不堪,擲下舢板,跳水逃生。

女王號去勢不減,來到礁石附近,前方怪石如鐵,亂礁叢中,一條狹道仿佛魔鬼怪口森然洞開,自古以來,也不知吞沒了多少船舶,留下了幾許冤魂。

前有礁石攔路,後有敵船進逼,抑且船快如箭,激流奔湧,縱想停船也已不能。在水手們的一片驚呼聲中,女王號衝入亂礁,激起數丈白浪,兩轉三折之間,遇上一個漩渦,將船一裹,穀縝把舵不住,船頭嗖地撞向一堆礁石。

虞照看得分明,隻一縱,跳到桅杆下方,那裏橫躺著三根備用桅杆,均以繩索捆好,以便臨時更換。虞照一把扯斷繩索,挑起一根桅杆,搶到船頭,“咄”的一聲大喝,將桅杆杵向礁石。

“哢嚓”一聲,桅杆斷了半截,巨力彈回,虞照倒退兩步,腳下的甲板粉碎洞穿,但他神力驚人,隻一晃,忽又紮馬站穩。女王號借他這一杵之力,向後**回,往對麵礁石撞去,虞照這一杵幾乎使盡全力,分身不及,暗叫要糟,這時忽見人影一閃,陸漸也抓一根桅杆,一如虞照之法,盡力一杵,複將船舶**回。

忽聽一聲悶響,眾人回頭望去,一艘西班牙船追趕太急,撞上了入口的礁石,登時粉身碎骨,船上的水手紛紛落水,慘遭漩渦激流拉扯攪動,在礁石上撞得血肉模糊。陸漸見狀不忍,將桅杆交到左飛卿手裏,自己抓起一隻舢板,叫聲:“接著。”舢板越過一堆亂礁,不偏不倚,正好落在遇難的西班牙人中間。

幸存的水手絕處逢生,競相爬上舢板,用破碎船板做槳,死命劃出亂礁,待到波平浪靜,回頭一看,女王號早已鑽入亂礁深處,蹤影全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