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行漫道

次日清晨,穀縝收到傳書,得知萬歸藏棄船登陸,在定海逗留一個時辰,其後不知所蹤。穀縝拿到傳書,心中憂急,力催船隻快行。

到了下午時分,又接到傳書,得知萬歸藏在南京露麵。穀縝知道對頭行蹤,先是一喜,繼而又想此人前往南京,莫非要對母親不利?這一想更添煩惱,扯足風帆,拚命趕路。是晚海船抵岸,有東島弟子前來迎接,穀縝詢問之下,得知萬歸藏又失蹤跡,心中不覺疑惑起來,猜不透這老頭子時隱時現,到底弄的什麽玄虛,便對眾人說道:“眼下形勢未明,先去得一山莊看看,探明形勢,再定去留。”眾人無不憂心,勉強答應。

抵達得一山莊,商清影見二子無恙,心中真有不勝之喜,不料穀縝說道:“媽,此次呆不久,你就不要胡亂張羅了。”商清影察言觀色,見眾人神情憂慮,又見姚晴病懨懨的樣子,心知必有大事發生。她知道詢問穀縝,絕無真話,便將陸漸叫到一旁盤問。陸漸不敢欺瞞,說了前因後果,商清影聽得麵無血色,無力坐在椅子上,瞪著兩眼失神。

陸漸方要勸慰,忽聽燕未歸來喚,說是穀縝在前廳等候,陸漸隻得別過母親,趕到前廳,卻見客廳中多了一人,陸漸認得是趙守真。穀縝開口便笑,說道:“大哥,趙兄送人參來了。”

陸漸轉眼望去,桌上一字排開,放了百十個狹長木盒,一一打開,盒中的人參粗壯肥腴,散發淡淡清香,其中幾根粗如兒臂,逼肖人形。趙守真起身笑道:“聽說陸爺急要好參,我這幾日百般張羅,找到一些。這些參的參齡最少的也有兩百年,可惜時間太短,八百年以上的參王實在難尋,隻得三支,千年參僅得半支,還是從寧王府裏得來的。”

陸漸喜不自勝,深深一揖:“趙先生大恩大德,陸漸永不敢忘。”趙守真趕忙還禮,說道:“陸爺言重了,陸爺的事,就是趙某的事。”陸漸還要再謝,穀縝忽地笑道:“你兩個不要虛客套了,你一下,我一下,就跟小雞啄米似的。趙守真,如今糧食行情怎樣?”

趙守真笑道:“糧船入浙六日,糧價便降了,半月之後,漸趨平穩。而今穀價轉賤,難民紛紛返鄉,隻苦了那些囤積糧食的大奸商,如今南京城的大牢裏還關了一百多號,全都是借債囤糧的。最好笑的是一個姓沈的奸商,也不知他從哪兒知道糧價下跌是因為穀爺的緣故,竟在南京的大牢裏足足罵了你一夜!”

“姓沈?”穀縝與陸漸對視一眼,笑問道,“可是姓沈名秀?”趙守真一拍大腿:“對啊,就叫沈秀。這個人在奸商中年紀最輕,手段最狠,將手上的房產、田地全都抵押出去,借了四十多萬兩銀子買糧囤積,不料我方糧食一到,穀價一日數跌。也活該那小子倒黴,跌價最狠的幾日,他又不在城裏。等他回來,四十萬兩銀子的穀子四萬兩也不值了。他見勢不對,卷了細軟想逃,卻被債主堵在南京城門,挨了一頓好揍。債主又見他著實拿不出銀子,就送到官府,買通了府尹,足足打了兩百水火棍,關在牢裏。姓沈的倒也硬挺,到牢裏還咒罵穀爺,罵了一夜,天亮時才住口。同牢的奸商醒來一瞧,發覺這廝兩眼瞪著,人已死了多時。”

他當作趣事說得開心,忽聽“哐啷”一聲,三人掉頭望去,商清影扶著門柱,臉色慘白,地上茶壺杯盤盡皆摔碎,沸水濺在腳背,她也茫然不覺。陸漸心中歎氣,上前將她攙扶坐下,商清影呆坐了一陣,忽地淚湧雙目,喃喃說道:“秀兒死了麽?怎麽我都不知道……”穀縝道:“媽,你一天到晚呆在莊子裏,哪兒知道外麵的事情?”

商清影突然轉身,衝著他厲聲說道:“他臨死都罵你,是不是你害了他?我知道的,你怨我這些年對他太好,冷落了你,你心裏懷恨,非害死他不可,你這孩子,怎麽這樣狠心……”

沈秀雖不是穀縝親手所殺,但廢其武功,破其財產,無論有心無心,都是穀縝一手做成。故而被商清影一罵,不知如何回答,他臉色發青,輕輕冷哼一聲。趙守真老於世故,見狀明白幾分,忙打圓場:“老夫人莫怪,沈秀之死,是先被債主毆打,後來又挨了官府的棍子,二傷齊發,不治身亡,跟穀爺全無關係。”

商清影瞪他一眼,冷冷道:“你是誰?你又知道什麽?我自己的兒子我還不知道?那些債主都是他叫來的,官府也是他買通的。他……他不是恨秀兒,他是恨我……”她望著穀縝,微微咬牙,“你這樣恨我,何不將我一刀殺了,何必如此折磨秀兒?”

“你自己的兒子?”穀縝忽地拍案而起,高聲叫道,“誰是你兒子?沈秀才是你兒子,我和你有什麽幹係?他媽的,沈秀就是我殺的,兩百棍還少了,該打一萬棍,打成一團肉醬喂狗吃!”不待商清影答話,拂袖便走,一陣風沒了蹤影。

商清影被這一番話噎在哪裏,身子一晃,忽地暈了過去。陸漸將她抱在懷裏,不知如何是好。趙守真鬧了個沒趣,隻好悻悻告辭。

回到臥室,商清影醒了過來,拉住陸漸落淚道:“漸兒,我這輩子隻有你一個兒子,縝兒……縝兒我不認他了。”陸漸啞口無言,半晌道:“媽,你誤會他了。”商清影道:“我怎麽誤會他?若不是他害了秀兒,秀兒怎麽會罵他一夜?秀兒不是我親生的,但我養他愛他,就如親生的一樣。不料他……他竟死在我的親生兒子手裏……”

陸漸剛要辯解,又被母親打斷:“縝兒的脾氣我知道,他那麽厲害的人,十個秀兒也鬥不過他,秀兒死得好慘,我一想起來,心子就跟針紮一樣。漸兒,你替我去一趟城裏好麽?到牢裏把秀兒的屍骸要出來好好安葬。”

陸漸心想:“沈秀之死,自作自受,媽為這事跟穀縝鬧翻,實在太不值得。”口中不便多說,唯唯退出門外。走了十來步,就看穀縝堵在前麵,目光銳利,像要殺人,正想勸說,穀縝搶著說:“她跟你說的話我都聽到了,你去給沈秀收屍,你我兄弟就做不成了。那王八蛋就該拖去喂狗,我已經叫趙守真去辦了。”陸漸瞠目結舌,支吾道:“那怎麽行?”穀縝咬了一口白牙冷笑道:“怎麽不成?反正我打小就沒媽,過去沒有,將來也沒有。”說到這裏,甩手就走。

陸漸趕上去道:“你上哪兒?”穀縝亦不做聲,快步走出莊外,一直走到後山的一棵大樹下麵,俯身挖出一隻楠木嵌玉的匣子,緊緊抱在懷裏。

“那是什麽?”陸漸微感詫異。穀縝悶聲說道:“我爹的骨灰。”

“穀島王的遺骨?”陸漸大為震驚,忙衝著盒子拜了三拜,起身問道,“你怎麽將骨灰埋在這裏?”

穀縝歎道:“你往後看。”陸漸回頭望去,得一山莊盡收眼底,隻聽穀縝悶悶說道:“爹中毒死的,屍身朽壞,不可保存,隻好荼滅成灰。這骨灰本應送回東島,可我私心設想,他若地下有知,也許更加歡喜這兒。這裏看得見得一山莊,也看得見商清影。”

陸漸心中感慨,歎道:“你跟媽鬥氣,又何必驚動島王英靈?”穀縝恨恨道:“她都不認我,爹又何必留下來?”陸漸道:“那是媽的氣話。”穀縝怒哼一聲,冷冷道:“管她什麽話,反正母子之情,今日作罷!”

陸漸不禁怔住,他知道穀縝看似皮裏陽秋,其實胸有城府,決心不下則已,一旦下定決心,決無更改之理,此話一出,自己說破了嘴,也是無濟於事。正沉默,道上一匹快馬向莊內馳來,穀縝咦了一聲,奔下山去。

可是走了兩步,穀縝忽又停下,看了一眼木匣,長歎一聲,轉回樹下,將木盒重新埋好,起身說道:“此去凶吉難料,我若活著回來,再行遷葬不遲。”陸漸一邊沉默,心裏卻想:“穀島王若地下有知,隻怕除了這兒,哪也不願去的。”

二人心緒萬千,下山回到莊內,傳信的弟子焦急難耐,正在堂前徘徊,見了兩人,急忙遞上書信。穀縝展開一瞧,眉頭大皺,吩咐請西城眾人前來商議,陸漸問道:“可有萬歸藏的消息?”穀縝道:“有三個。”陸漸心中大奇,這時蘭幽前來,說道姚晴醒了,陸漸便尋借口,告辭回房。

一離穀縝,陸漸急喚燕未歸前來,著他火速趕往南京,務必截在趙守真之前搶到沈秀的屍骸,不可任由穀縝唐突。燕未歸得令,苦著臉說:“要是穀爺知道,小奴可就慘了。”陸漸正色道:“人死罪消,無論沈秀有多大的罪過,死了就該一筆勾銷。穀縝此事做得不對,他若罵你,你隻管推到我的頭上。”燕未歸無奈點頭,施展腳力去了。

陸漸轉身來到姚晴房裏,姚晴醒來不見陸漸,正發脾氣,見他進來,心中又喜又怨,紅著眼說:“你去哪兒了?是不是我死了,你就歡喜了?”陸漸苦笑道:“我有事走開一陣,怎麽就成盼你死了?”姚晴道:“你還有理了?你丟下我一個,我一著急,不就活不成啦?”

陸漸歎一口氣,拉住她手,默默注視,短短兩三日的工夫,少女又消瘦了許多。陸漸胸中酸楚,尋思:“她病成這樣,不免脾氣古怪。”強笑一笑,說道:“阿晴,你責怪得是,都是我不好,我再也不離開你了。”

姚晴心中歡喜,白他一眼,將頭枕在他的膝蓋上,輕聲問道;“萬歸藏有消息麽?”陸漸將穀縝的話說了。姚晴沉吟一下,忽道:“糟了。”陸漸道:“怎麽糟了?”姚晴說:“若是三條消息,必是出了三個萬歸藏……”陸漸奇道:“哪來的三個萬歸藏?”姚晴方要細說,可一用心力,便覺眩暈不已,當下擺了擺手,說不下去。

青娥見狀端來參湯,姚晴喝罷,閉目調息一陣,才說:“你帶我去見穀縝。”陸漸點頭答應,見姚晴要換衣衫,便退出門外。他站在闌幹邊上,望著滿園百花凋零,落葉滿地,經風一吹,沙沙輕響,那聲音仿佛一把鈍刀在心上打磨。陸漸怔怔看了一會兒,眼淚奪眶而出,不經意間洇濕了一朵殘花。這時間,忽聽房中叫喚,隻得收拾心情,強笑著轉了回去。

攜姚晴來到後廳,眾人已經聚齊,正在議論。仙碧說道:“西、北、南三方,出了三個萬歸藏,分明就是故布疑陣。”穀縝笑道:“老頭子一氣化三清,這一招厲害!我們三中選一,選錯了方向,必然耽誤時辰。”左飛卿接口道:“萬老賊狡猾多詐,也許西、北、南三方都是虛假,其實去了東方。”

“不會。”穀縝輕輕擺手,“老頭子固然狡猾,思禽祖師卻不是無趣之人,第一條線索在東方,第二條線索又在東方,聽起來就很無味。”

眾人各動心思,猜測不定。過了半晌,穀縝忽道:“思禽祖師行事,起承轉合之間,往往暗含關聯,好比八圖之謎,看似分散,其實缺一不可,關聯甚深。這五條線索之間,也一定暗含某種關聯,找到這種關聯,就能猜到萬歸藏的去向。諸位,換了你是思禽祖師,為何要將第一個線索藏在靈鼇島呢?”

仙碧道:“為了出人意料!”穀縝搖頭道:“起初我也這樣想,如今想來,隻知其一,不知其二。靈鼇島那麽多石碑,思禽祖師為何偏偏在鏡圓祖師的那方石碑上留字?又為何不直書‘風穴’二字,偏要留下謎語,暗指‘眾風之門’?這其中難道沒有蹊蹺?”

仙太奴冷不丁開口:“花鏡圓祖師也好,公羊羽祖師也罷,都與思禽祖師大有淵源。花鏡圓祖師是花曉霜祖師的胞弟,公羊羽祖師是花祖師的祖父,論輩分,都是思禽祖師的外家祖輩。穀縝,照你這麽說,難道第二條線索也跟血緣有關?”穀縝道:“未必是血緣,但與思禽祖師必有切身關聯。馬影?馬影!可有什麽地方,既有駿馬,又與思禽祖師密切相關?”話音方落,溫黛雙目一亮,忽道:“我倒是想起一個地方,既與思禽祖師有關,又和馬兒有關。”

眾人精神一振,仙碧喜道:“在哪兒?”溫黛笑道:“你還記得鶯鶯廟麽?”仙碧倒吸一口涼氣:“鶯鶯廟,那不是西城?”溫黛點頭道:“那兒有柳鶯鶯祖師的遺像,遺像旁邊就是她的寶馬胭脂。”

“鶯鶯廟?”穀縝眉毛上挑,“看來,我們還得一路向西!”

休息一夜,次日旭日未升,眾人打馬出發。晨風徐徐吹來,陸漸頓生涼意,回頭問道:“阿晴,冷麽?”姚晴趴在他的肩頭,探過頭來,在他耳邊吹了口氣,輕輕笑道:“傍著你這個大火爐,一點兒都不冷……”話音方落,陸漸左肩的白鸚鵡便叫:“大火爐,陸漸是個大火爐!”

陸漸漲紅了臉,姚晴見這扁毛畜生將自己的私房話亂傳,氣惱不勝,給它一掌,罵道:“臭鳥兒閉嘴!”白珍珠噗地飛起,落到巨鶴身旁,歪著小腦袋盯著姚晴。姚晴道:“你還不服?”欲要掙起追打,又覺渾身乏力,不由伏在陸漸背上喘氣。

“晴兒!”溫黛上前說道:“你這毛病,還得心平氣和才好。”姚晴望著她眼圈兒一紅,說道:“師父,你真的不去了?”溫黛歎道:“太奴雙目失明,身子每況愈下。我留在這裏,一來照看他,二來守護商家妹子,好叫陸、穀二位此去心無旁騖。”

陸漸道:“前輩大德,陸漸無以為報。”溫黛道:“你無須客氣,此番西行,沙磧千裏,險山重重,寒風如刀,熱風如燒,晴兒的身子必然吃力。這幾日她全身的經脈已有萎縮征兆,實在叫人擔心。從今日起,你早中晚三次,以真力拓展她周身百脈,一刻也不能鬆懈。你的‘大金剛神力’至大至純,蘊含慈悲佛力,對她的傷大有好處。至於別的,所幸仙碧也去,有她照看,我也放心。”

姚晴冷冷道:“誰要她照看?”溫黛笑了笑,轉眼望去,左飛卿、仙碧、虞照、穀縝、寧凝,五大劫奴,蘭幽、青娥,一行人鞍馬具備,整裝待發,溫黛心口一堵,眼前一片模糊。

仙碧強笑道:“媽,堂堂地母,可不許哭。”溫黛按捺傷感,歎道:“媽老了,心也軟了,可不像你這樣沒心肝。”

穀縝拱手笑道:“地母娘娘,仙前輩,二位保重,後會有期。”說到這兒,目光微斜,掃過道旁柳林,眼裏閃動複雜神氣,忽地翻身上馬,將鞭一抖,一馬當先,飛馳而去。

眾人各自告別,緊隨其後,這些馬均是千裏挑一的坐騎,迅捷如風,轉眼間人馬俱無。

溫黛目送一行人消失,轉過頭來,向著那片柳樹林歎道:“商家妹子,出來吧。”素影閃動,商清影攀著柳條蹣跚而出,目光投向西去的大道,臉頰上掛滿了淚痕。

溫黛心中暗歎,握住她手,但覺冰冰涼涼,不由歎道:“妹子,你這是何苦?”商清影淒然一笑,抽回手,拖著步子向莊裏走去。

眾人晝夜兼程,在豫皖交界處越過淮河,沿黃河南岸西進,一路隻見黃水湯湯,如歌如嘯。嘉靖年間,河患已很嚴重,河水幾次改道,將中原大地切割得支離破碎。

逆旅之人不免勞苦,好在五大劫奴隨行,秦知味妙手烹飪,就地取材,花樣百出,眾人因此享盡口福;蘇聞香攜帶奇香,歇息時幽香一縷,清心潤肺,妙不可言;更有薛耳、青娥的絲竹相伴,消悶解乏,熱鬧有趣。

行不多久,經寧夏衛渡過黃河,北上河套,在榆林歇息半晚,折道向西,次日離開沙州衛,由此踏出了大明疆域。前方景象為之一變,沙鳴水黑,天高地廣,陸漸一眼望去,道路無窮無盡,叫人不勝灰心。

眾人急著趕路,卻苦了姚晴,從渡河之日起,便因馬匹顛簸嘔吐不已,湯水難入其口,若非秦知味手段高超,調製的羹湯極盡鮮美,姚晴縱不病死,怕也餓死多時了。

一難未平,一難又起,越是向西,景象荒涼不說,天氣越發酷烈,白晝炎熱,入夜奇寒。姚晴病弱之身,飽受摧殘,熱時虛汗長流,冷時身如冰雪,一日中大半的時間都在昏睡,所以活著,全賴穀縝搜羅的人參和陸漸的“大金剛神力”。陸漸眼望她形銷骨毀,心中難過極了,既怕她一睡不醒,又怕她醒來後看到容貌,徒添傷心,於是暗地裏央求眾女藏好鏡子,不讓姚晴看見。

這日傍晚,眾人在一處水井邊歇息,蘭幽過來哭道:“陸大俠,這活兒沒法幹了。”一路上姚晴沐浴更衣,都由蘭幽、青娥照拂,陸漸看她神情,知道又受了姚晴的氣,慌忙起身賠禮:“蘭幽姑娘,她身子不好,難免脾氣壞些,看我麵子,寬宥則個。”蘭幽抽咽道:“她打我罵我還好,不吃東西怎麽行呢?”陸漸奇道:“秦先生做的也不吃?”蘭幽道:“秦先生做的也不吃。”

陸漸大驚趕去,百般勸說,姚晴一味閉眼閉口,大有絕食求死的意思。陸漸正覺束手無策,穀縝聞訊趕來,問明緣由,說道:“蘭幽,事必有因,你必是做錯了事。”蘭幽委屈道:“我一路陪小心,哪有什麽錯事?”穀縝目光一轉,看見姚晴身邊的一碗井水,拿起一瞧,細瓷烏釉,光亮可鑒。穀縝苦笑一下,遞到到蘭幽麵前,水光流**,照出一張芙蓉嬌靨。蘭幽隻一怔,明白過來,叫道:“哎呀,是鏡子!”陸漸應聲醒悟,姚晴必是從這麵水鏡中看見病容,了無生趣,絕食求死。

穀縝忽道:“陸漸,你走遠一些,我有話對大美人說。”陸漸不解其意,正要詢問,但被穀縝眼色製止,隻得遠遠走開。隻見穀縝湊近姚晴耳畔,說了幾句什麽,姚晴忽地張眼,瞪了他一會兒,忽又轉向蘭幽,微微點了點頭。蘭幽麵露喜色,端來參湯給她服下。

陸漸又驚又喜,見穀縝走來,張口就問:“你說了什麽?”穀縝笑道:“沒說什麽!”陸漸見他詭秘,越發好奇,可是無論怎麽套問,穀縝就是不說。

一行人快馬加鞭,這一日,抵達昆侖山下,棄了駝馬,步行上山。才過風火山口,天氣轉寒,幾陣白毛風吹過,扯絮飛綿,下起雪來。

陸漸望見風雪,暗暗發愁,時光流逝如飛,行將及半,姚晴卻已病得不成樣子,隻怕熬不到取勝之時。想到這兒,他的心裏就是一陣刺痛,低頭望去,姚晴雙眼緊閉,有如睡熟嬰兒,隻因眼窩陷落,顯得睫毛極長,上麵幾點冰花,輕輕顫動不已。

陸漸收緊袍子,裹住姚晴的腳尖,又將麵龐貼上少女小臉,隻覺冷膩枯瘦,全無熱氣,陸漸眼鼻一酸,幾乎落下淚來。

“傻子。”姚晴忽地張眼,“你弄痛我啦!”陸漸強笑道:“我怎麽弄痛你了?”姚晴伸出手來,手指棱棱見骨,她輕輕撫摸陸漸的嘴唇,歎道:“你的胡子長了,紮得人好痛。”陸漸苦笑道:“該死,一不留神,就長了這麽長了。”姚晴吃吃地笑,笑著笑著,流下淚來。

“阿晴,別急!”陸漸忙道,“西城就要到了。”姚晴搖頭說:“陸漸,我並不怕死,我隻怕一件事。”陸漸道:“怕什麽?”姚晴盯他半晌,淒然笑笑,搖頭說:“你啊,真是天字號的大傻瓜,你有穀笑兒一半的聰明就好了。”陸漸道:“穀縝的聰明,我這輩子也比不上。”姚晴瞥他一眼,輕輕歎了口氣。

幾句話的工夫,其他人已經走遠,穀縝立在高處,迎著風雪揮手,陸漸當即吸一口氣,抖擻精神,追趕上去。

奔走一程,忽覺耳輪濕軟,卻是姚晴輕輕噬咬,陸漸渾身發僵,忙道:“阿晴,別淘氣。”姚晴輕聲說:“傻子,你跑得比馬兒還快,也不怕累著麽?”陸漸道:“我不累。”他氣息悠長,急奔之時,吐氣開聲也如平時。

沉默一下,姚晴忽道:“傻子,你怎麽就不問問我,到底怕什麽呢?”陸漸道:“是呀,你怕什麽?”姚晴啐道:“你真是冬天的蛤蟆。”陸漸道:“什麽意思?”姚晴咯咯笑道:“冬天的蛤蟆,捅一下動一下。”陸漸不覺默然,姚晴忍不住問,“怎麽,生氣啦?”陸漸搖頭道:“我沒生氣,我隻是想,跟你比起來,我就是一隻井裏的癩蛤蟆,你卻是頂漂亮的天鵝,我再怎麽努力,還是配不上你。”

姚晴鼻間一酸,衝口罵道:“臭小子,你又來氣我!”陸漸怪道:“我怎麽氣你了?”姚晴按捺胸中激**,冷冷說道:“你自輕自賤也就罷了,何苦拉我墊背?”陸漸苦笑一下,足下加快,陡然間,道路轉折,前方兩峰對立,危崖聳峙,峰尖沒入無邊陣雲。

“‘西天門’到了。”虞照聲如驢鳴,“這兒是山部地盤,我跟他們打個招呼!”甩開大步,幾步趕到峰前,高叫道,“虞照在此,山上哪位同門當值?”話音未落,山頂霹靂般一聲響,一塊圓滾滾、光溜溜的巨石從峰頂飛瀉而下,“轟隆”一聲落在虞照身前丈許,泥石飛濺,地為之動。

虞照吃驚道:“山上的,什麽意思?”山上一個洪亮的嗓音說道:“虞師弟,對不住,城主有令,不容你等通過。”山下眾人均是色變,虞照皺眉未答,仙碧已叫道:“郎師兄麽?”山上那人歎道:“正是郎全。”仙碧冷冷道:“郎師兄,你可知道崔師兄怎麽死的?”郎全道:“我知道。”仙碧道:“知道了,為何還要阻攔我們?”

郎全沉默半晌,徐徐道:“家師不識時務,自取敗亡,我等弟子,應該引以為戒。”仙碧氣得麵色發白,左飛卿一揮袖,揚聲說:“郎師兄,我素來敬重於你,你如此做,必有苦衷。”郎全歎道:“左師弟,拋開別的不說,我山部上下數百口,總要活命吧!”虞照怒道:“就為這個?郎全,我敬你是條好漢,如今怎的成了貪生怕死的懦夫?”郎全道:“師弟沒有妻子兒女、父母兄弟,又怎知這其中的苦楚?”虞照冷哼一聲:“說來說去,虞某唯有硬闖了。”郎全歎道:“郎某鬥膽,領教雷部天威。”

穀縝忽道:“虞兄!”虞照道:“怎麽?”穀縝笑道:“山部這一回做了好事,虞兄不必動怒。”虞照怒道:“給萬歸藏當看門狗也是好事?”仙碧白他一眼,說道:“穀縝的意思你不明白嗎?郎全這一席話,不就是說萬歸藏正在西城?我最怕的就是追錯了方向,萬歸藏既在帝之下都,‘馬影’十九也在,這不是好事是什麽?”虞照撓頭道:“似乎有點兒道理!”仙碧道:“何止似乎,根本就是!”

穀縝笑道:“我看這‘西天門’地勢奇險,硬闖難以成功,勢要聲東擊西,出奇製勝。虞兄、仙碧小姐、陸漸和我扮作正兵,硬闖山門,左兄輕功高妙,扮作奇兵,偷上山頂……”仙碧吃驚道:“飛卿一人,豈不太弱?”穀縝道:“既是奇兵,宜少不宜多。”仙碧方要再說,寧凝忽道:“我隨左部主一同上去。”

她沉默多日,忽然出聲,引得人人側目。她神通高強,本是得力幫手,穀縝所以不曾點將,是怕挑起姚晴的醋勁,見她請戰,微微點頭,又向眾劫奴、蘭幽、青娥說:“你們留在此間等候,五日後我們還沒回來,那也就不用等了。”言下之意十分明白,眾人五日不回,必是遭了萬歸藏的毒手。眾劫奴和蘭、青二女自知神通低微,此去徒添累贅,當下各自點頭,帶了行李反身退後。

陸漸將姚晴縛在身後,說道:“阿晴,待會兒你閉上雙眼,無論聽到什麽都別睜開。”姚晴笑道:“好啊,我先打個盹兒,過了西天門,你再叫醒我。”陸漸心中一熱,反身拔起一棵枯樹,運掌削成木棍,奔出數步,回頭叫道:“寧姑娘,一切小心。”話才出口,手臂吃痛,叫姚晴狠狠擰了一記,寧凝則眉眼一紅,默默轉過身去。

姚晴輕哼一聲,說道:“臭小子,馬屁拍到馬腿上了,看吧,人家都不理你。”陸漸道:“我又沒拍馬屁。”姚晴氣道:“還敢狡辯?”話音未落,身側風起,穀縝趕在前麵,仙碧、虞照一左一右跟在身後,三人勢成三角,將陸、姚二人圍在陣心。仙碧叫道:“陸漸,你護住姚晴就行,不要逞強出手。”陸漸心中感動,方要稱謝,忽見滾石隆隆,雷奔雨墜般撞了過來。

穀縝首當其衝,閃身之際,從兩塊石頭間穿出。雙掌帶上了“周流山勁”,向後輕輕一撥,“哢嚓”,兩塊大石四分五裂,淩空化為兩蓬碎石。

“好!”虞照稱讚一聲,呼呼兩掌,兩道電龍破空飛出,“轟隆”兩聲,兩塊大石頭應聲粉碎。

“北落師門!”仙碧清音貫耳,懷中的波斯貓碧眼陡張,瞳子變化無端,仙碧身法變快,鬼魅般在石陣中穿梭。手中的軟劍東刺西纏,石塊要麽被劍身彈開,要麽被帶得歪斜散落。

陸漸得三人相助,謹守姚晴,並不主動出擊,唯見石塊擊到,方才伸出木棒,運轉“天劫馭兵法”,石塊無論大小,均如黏在棒上,受他一牽一引,立時偏斜歪出。

五人冒石而進,山部眾人看在眼裏,無不懾服,又怕被其闖過“西天門”,萬歸藏怪罪起來,危及家小,無奈中硬起頭皮,不住推石下山,隻盼五人知難而退。誰知五人心意已決,不但不退,來勢反而更快。

虞照鬥得興起,突發奇想,叫道:“穀老弟,咱們來比賽,看誰打碎的石塊更多。”穀縝笑道:“好啊,我已有七八九十……二十多塊啦。”虞照呸道:“少吹牛皮,之前的不算。”說話間,二人各自展動身形,盡向墜石多處衝撞,任憑仙碧如何喝阻,均是全不理會。隻聽一個怪叫:“兩塊……四塊……”另一個叫道:“四塊算個屁,老子五塊了,喂,你小子不要耍賴,打碎了才算數,你那樣也叫碎石?石頭皮也沒擦破一塊。”

郎全顧念舊誼,暗中叮囑山部弟子手下留情,所擲石塊並不甚大,力道也未用足,不料虞照、穀縝得寸進尺,將石雨視為兒戲。郎全心中動氣,厲聲叫道:“雷帝子,你不要小覷我山部的能為,要活命的,趕快退下。”

虞照笑道:“……十二塊……姓郎的,你隻會耍嘴皮子……十三塊……奶奶的,你怎麽會姓郎,我看該姓娘,娘全,娘全,小娘兒們的娘,委曲求全之全!”穀縝接口笑道:“原來是委曲求全的娘兒們,難怪,難怪。”

郎全涵養再好,經二人這麽一唱一合,也氣得七竅生煙,揚聲高叫:“兄弟們,人家罵咱們是委曲求全的娘兒們,你們說,怎麽辦?”山部弟子齊聲高叫:“昆侖石炮!”

仙碧一聽,心叫糟糕。石雨突然一歇,崖頂傳來轟隆巨響,五人舉頭看去,兩邊山崖,左右各五,出現十塊巨大青石,光溜滾圓,重逾萬斤,尚未滾落,便已遮天蔽日,叫人窒息。

“乖乖。”穀縝咋舌道,“這下不好玩了,虞兄,打碎這個石頭,我算你十塊如何?”虞照鐵青著臉,悶聲不吭,此時別說是他,就算陸漸出手,想要駕馭如此巨石,也是不能。況且五人已到了峽穀中段,可謂進退兩難。

這時間,崖頂突然生出一陣騷亂,穀縝雙目一亮,笑道:“好啊,奇兵得手了。”原來五人硬闖之時,左飛卿和寧凝趁勢潛上,左飛卿借風而行,登山如履平地,寧凝施展“火神影”,借左飛卿之力緊隨一旁。山部弟子為下方五人所激,均去推動“昆侖石炮”,等二人接近峰頂,方才有人察覺。可惜為時已晚,二人躍上峰頂,大打出手,左飛卿一部之主,寧凝神通更勝一籌,山部弟子雖多,竟無一合之將。

左飛卿眼見石炮將落,銳聲道:“寧姑娘,擒賊擒王!”說著直奔郎全,寧凝閃身跟上,越過幾名山部弟子,後發先至,趕到郎全身前,揮掌拍出,郎全舉拳相迎。拳掌相交,一股奇熱直衝肺腑,郎全登時大叫後退,不防左飛卿繞到身後,他後心一痛,被左飛卿抓在手中。左飛卿俊眼生威,掃過山部弟子,沉聲道:“要命的統統住手!”首腦被擒,山部弟子麵麵相對,不知何去何從。

郎全眼看兩人如此身手,心頭一灰,慘笑道:“罷了,大夥兒認栽。”眾弟子一呆,有人撲通跪倒,號啕大哭,那哭聲好似傳染,不一時,山頂上哭成一片。

左、寧二人心生詫異,左飛卿訝道:“郎師兄,怎麽回事?”郎全眉眼泛紅,長歎道:“我們的父母妻兒都被萬歸藏扣住,關在玉禾穀,由寧不空看管,你們若是闖過了西天門,這老少幾百口,怕是活不成了。”

左飛卿應聲色變,忽聽寧凝說道:“郎師兄,玉禾穀怎麽走?”郎全一愣,說道:“向西南十裏就是,敢問姑娘芳名……”寧凝道:“我姓寧,寧不空就是家父。”郎全大吃一驚,山部弟子紛紛盯著寧凝,目中透出深深恨意。

寧凝歎了一口氣,苦笑道:“郎師兄,你帶我去玉禾穀可好?”郎全冷笑道:“你去幹嗎?”話音方落,後心穴道鬆開,左飛卿徐徐說道:“寧師妹,玉禾穀我知道,我跟你一起去。”寧凝搖頭道:“左師兄,這是小女子的家事,你還是下山與大眾會合為好。”左飛卿冷冷道:“在你是家事,在我卻是本門之事。況且扶弱濟困,俠者本分,又分什麽家事外事?”

寧凝看他一眼,口唇微動,可是沒有出聲,她動身走到崖邊,低頭望去,隻見陸漸五人出了峽穀,已經走遠。她望著五條人影漸漸淡去,心中百味雜陳,不知是悲是喜,忽而淒然笑笑,說道:“郎師兄放心,我這一去,拚著一死,必將令眷平安救出。”說罷轉身向南走去,扔下一幹山部弟子,望著她的背影,張嘴結舌,隻是發愣。

寧凝到了山下,走了一程,前方出現數條岔路,她略一遲疑,揀了一條,正要舉步,忽聽左飛卿在身後說:“錯了。”寧凝又換一條,左飛卿又道:“還是錯了。”寧凝還要再換,左飛卿歎氣說道:“你這丫頭可真倔,怎麽不問我哪條是對的?”

寧凝回頭看去,左飛卿立在不遠,白衣無塵,瀟灑如神,寧凝輕哼一聲,說道:“你若不想說,我何必要問?”左飛卿打量她一眼,歎道:“寧師妹,你心情很糟麽?”寧凝不覺心裏有氣,冷冷道:“我心情如何,與你什麽相幹?你不用跟著我,我自己設法到玉禾穀去。”左飛卿望她片刻,歎道:“寧師妹,你青春正盛,有如初開之花,又何苦這麽消沉落寞?你這次前來,都是為了陸漸,他對晴丫頭生死與之,你又何苦為了這一段無望之情自傷自苦?”

寧凝怔忡時許,望著遠處說道:“左師兄,這樣說起來,你對仙碧姐姐又何嚐不是?”

左飛卿微微一怔,眼裏閃過一絲迷茫,輕聲說:“這世上最苦的事,莫過於一廂情願,這杯苦酒我飲了十年,最懂其中滋味。寧師妹,我真不願你步我的後塵……”寧凝接道:“十年了,你還是看不開?”左飛卿苦笑無語,寧凝看他一眼,搖頭道,“你都看不開,又何必勸我?”左飛卿喃喃道,“是啊,我都看不開,勸你又有什麽用?”說到這裏,兩人彼此對視,心中泛起同病相憐之意。

突然間,左飛卿朗聲道:“我來帶路。”邁開步子,走在前麵,寧凝默然相隨,不久來到玉禾穀前。此時風停雪住,穀內吐出微微暖氣,暖氣所至,穀口滋生出星星碧草,點染積雪,綠意醒目。

寧凝上前兩步,銳聲道:“爹爹在麽?”穀內咦了一聲,便聽寧不空冷冷道:“你怎麽來了?同行的那人是誰?”左飛卿暗服寧不空耳力了得,當下說道:“寧不空,你不認得左某人了?”寧不空冷笑道:“風君侯,你跟我女兒一起來,是為了山部的事情嗎?”左飛卿笑道:“不錯。”寧不空略一沉默,厲聲道:“風君侯,你想用凝兒脅迫我?哼,告訴你,寧某不吃這一套。”寧凝道:“爹爹,這與左師兄無關,是女兒自己來的。”

寧不空驚疑不定,半晌說道:“好,你進穀來。”寧凝走進山穀,忽覺身邊微風流轉,左飛卿也跟了進來,寧凝忍不住道:“左師兄……”左飛卿微微一笑,說道:“你放心,我不插手你的家事。”寧凝心知他意在護衛,不忍拂他之意。兩人轉過一條碎石小徑,隻見寧不空坐在一座洞府前麵,手中把玩一截紙繩,紙繩從洞府鐵門下方鑽入,一直通往洞裏。左飛卿低聲道:“洞中銅牆鐵壁,專門用來關押山部弟子,以防他們施展山勁破壁逃走。”寧凝微微皺眉,寧不空卻嘿嘿一笑,說道:“風君侯你說漏了,如今這洞裏不但銅牆鐵壁,還有幾千斤火藥,老夫隻要將引信這麽一搓,洞內兩百來人,立刻化為飛灰。”一邊說,一邊用拇、食二指撚動引信。

“老弱婦孺?原本無辜?”寧不空重重一哼,麵色變得異常猙獰,“當初在落雁峽的火部家眷就不是老弱婦孺?山部這些狗雜種聽了沈舟虛的唆使,亂石齊下,害死了我火部多少老弱婦孺?你媽媽就是被山部的墜石打斷了腿,活活餓死,你難道都忘了嗎?”

寧凝不禁語塞。左飛卿揚聲道:“寧不空,你真要殺光這兩百多人?”寧不空冷笑道:“你們來了這兒,足見山部沒有守住西天門。”話音未落,鐵門內傳來嬰兒啼哭,其中夾雜婦人哄勸安慰。寧凝聽這哭聲,心底至軟至柔的地方輕輕一痛,眼眶又酸又熱。寧不空的臉上卻露出乖戾神氣,陰惻惻地道:“哭什麽?再哭一聲,統統炸死!”嬰兒哭聲頓弱,似乎被人用手捂住。

寧凝忍不住叫道:“爹爹……”寧不空一擺手:“不關你的事!”左飛卿怒道:“寧不空,你還算人嗎?”寧不空森然一笑:“問得好,好多年前,寧某人就不是人了,是鬼,是魔,是畜生!”

他自稱魔鬼畜生,左飛卿反倒罵無可罵。寧凝沉默一陣,忽地抬起頭來,說道:“爹爹,火部有種心法,可以火勁逆流,虹化自焚。”寧不空應聲變色,冷冷道:“丫頭,你敢脅迫為父?”寧凝搖頭道:“在這世上,我隻有你一個親人,我敬你愛你,又豈敢脅迫於你?”寧不空聞言,容色稍馳,點頭道:“這話說得還算不錯。”

寧凝歎了口氣,說道:“可你有時候實在可惡,叫我忍不住想要恨你。”寧不空輕哼一聲,悻悻不語。

寧凝長吸一口氣,仿佛下定決心,忽地大聲說道:“不過,你若害死了這洞中的人,我隻有自焚而死。爹爹,你是我在這世上最親的人,我……我寧可死了,也不想恨你。”寧不空不覺一愣,喃喃道:“不想恨我?”寧凝一點頭,說道:“你若炸死這些婦孺老弱,我一定打心眼裏恨你。”

寧不空騰地起身,厲聲叫道:“你敢?你忘了嗎?這些山部的狗雜種害死過方凝!”寧凝淒然一笑,幽幽說道:“我沒忘。可……可我卻連媽媽的樣子也沒見過,她是一個什麽樣的人,難道說,她也跟你一樣?是魔,是鬼……”

“住口!”寧不空咬牙說道,“凝兒,你可以恨我怨我,卻不能侮辱你媽。”寧凝望著父親,心緒千萬,不覺輕聲說道:“那她又是什麽樣子?”寧不空沉默時許,抬起頭來,死壞的眼珠骨碌亂轉,過了一陣,臉色漸漸平靜下來,輕聲歎道:“你媽媽長得很好看,和你一樣的好看,她的心腸也很軟,這也跟你差不多。她總在我耳邊嘮叨,勸我不要殺人,不要爭權奪利,絮絮叨叨,幾乎叫人厭煩。不過,她的眼睛好看極了,黑多白少,水汪汪的,像是罩了一層薄霧。好多年了,有時候,她的樣子我也記不真了,可那一雙眼睛,怎麽也忘不了……”說到這兒,他臉色一變,厲聲道:“左飛卿,你說說,我女兒的眼睛是什麽樣子?”

“就是這樣。”寧不空滿意微笑,拍手歎息,“果然,果然。”

寧凝沉默一下,忽道:“爹爹,你想過麽?要是媽媽活著,看到如今的你,她又會說什麽?”寧不空一愣,頹然坐倒,低聲道:“是啊,她會說什麽?”寧凝歎了口氣:“如果我是她,一定痛心得很。”說到這裏,她踏上一步,凝視父親,一字字道,“爹爹,要麽我虹化自焚,要麽放掉這些老弱,這兩件事,你任選其一。”

寧不空抬起頭來,麵對寧凝,眼珠拚命亂轉,似要恢複光明,看清女兒的神情。寧凝見他模樣,心中一酸,咬牙道:“爹爹,女兒不孝,這一回,我說到做到。”寧不空眼珠瘋轉,胸口急劇起伏,鼻間噴出粗濁的氣息。

突然間,寧不空打了個機靈,搖晃晃直起身來,抬頭向天,尖聲打了一個呼哨。霎時間,四周人影晃動,鑽出三個人來,均是黑色衣巾,形容剽悍,悄然跪在寧不空身前,黑巾下一雙眼珠精光亂轉。

左飛卿正覺疑惑,寧不空忽道:“火藥埋得怎樣了?”其中一人詫道:“稟先生,不是早埋好了麽?”寧不空搖頭道:“我以為還埋少了,你們三個,再取兩桶來。”那三人應聲站起,方才背過身子,寧不空手中的竹杖陡然刺出,正中一人後心,仿佛利針穿紙,透心而出。另外二人見狀大驚,縱身欲走,寧不空手一揮,袖中射出兩道火光,“轟隆”兩聲,滿天血雨繽紛灑落。

他出手如電,連斃三人,寧、左二人無不驚愕。寧不空一言不發,從那人後背抽出拐杖,踱了幾步,走到鐵門前,掏出鑰匙,打開門,低聲喝道:“滾出來吧!”

洞中靜寂時許,陸續走出許多老人婦孺,盯著寧不空,臉上十分迷惑。寧不空拐杖一頓,厲聲道:“等什麽,還不快走?!”山部家眷莫名其妙,見他聲色俱厲,又生惶惑,不敢多問一句,扶老攜幼,向穀外去了。寧凝又驚又喜,叫道:“爹爹。”縱身便要撲入寧不空懷裏,寧不空卻將竹仗一攔,冷冷道:“別叫我爹。”說罷步履如風,拄杖向前。

三人走出一程,寧凝忍不住問:“爹,你殺死的三人是誰?”寧不空冷冷道:“那是萬歸藏派來的監工!下手不容情,不能留他們給萬歸藏報信。”

寧凝道:“爹爹,我們如今上哪兒?”寧不空腳下不停,口中說道:“越遠越好!”說到這兒,轉身向左飛卿,“風君侯,不勞你相送,今日別過,後會無期。”左飛卿笑了笑,說道:“寧不空,你這輩子難得做件好事,今日算是一件。”

寧不空冷哼一聲,方要反唇相譏,忽聽一個蒼勁的聲音笑道:“說得是,寧師弟,這件事你做得再好不過了。”刹那間,寧不空應聲一抖,雙腳好似釘子,死死釘在地上。左飛卿和寧凝二人也是臉色慘變,遙見前路人影一閃,萬歸藏背負雙手,笑吟吟走了上來。

萬歸藏微微一笑:“方才你殺掉的三個人,體內種了‘六虛毒’,與我‘同氣相求’,隻要三人活著,萬某就能感知。你若稍稍心軟,製住三人也罷,可你向來做事做絕,所以那三人一死,萬某就知道了。”

寧不空仰天歎了口氣,自知棋差一著,凡事都在萬歸藏算中,他苦笑道:“寧某到此地步,並不指望活命,隻求城主網開一麵,放了小女。”

寧凝大聲叫道:“爹爹,你不用求他,大家一起生,一起死。”

“閉嘴。”寧不空厲聲喝道,“為父說話,哪兒有你插嘴的份?”繼而抬起頭來,“萬城主,念我助你收服山部,也算小有功勞。”

萬歸藏打量他一眼,笑道:“無怪你當日敗給沈舟虛,隻因你對別人再狠,卻對妻女狠不起來;沈舟虛卻不然,對別人狠,對妻兒更狠。寧師弟,你的確聰明了得,可惜仍有私情在心,以有情對無情,焉能不敗?”他微微一頓,臉色變冷,“你要我放了令愛?好,你虹化自焚,我給她一線生機。”

寧凝驚叫道:“不成……”寧不空卻一擺手,笑道:“什麽叫一線生機?”萬歸藏淡然道:“或生或死,全看她自身的造化。”

寧不空沉默一陣,忽地仰天大笑,萬歸藏亦是笑而不語,寧不空將竹杖一頓,忽地高聲道:“萬城主,你可知道當年落雁峽一戰,我如何敗給沈舟虛的?”萬歸藏笑道:“這個我略有耳聞,你聽說沈舟虛去了落雁峽,不顧師兄弟反對,執意回去營救家眷,結果半道上中了埋伏。”

寧不空慘然一笑:“我也知道,即便回去,業已不及,可那又怎樣呢?火部死光了又如何,天下人死光了又如何?我隻要救回方凝和孩子,至於其他的師兄弟,嘿,又哪兒知道我的心思?”

萬歸藏點了點頭:“火部由你而興,也由你而亡,成也不空,敗也不空。”

寧不空哈哈大笑,笑聲中頭頂火光一閃,頭發燃燒起來。寧凝縱然留心,也料不到父親如此果決,見狀驚呼搶上,不料眼前人影一晃,萬歸藏攔在前麵,一揮手,將她逼了回去。左飛卿奮身趕上,“紙神鞭”揮灑而出,萬歸藏笑了笑,左手一揚,左飛卿摔倒在地,右手一抓,寧凝渾身發緊,動彈不得。

此時寧不空渾身浴火,有如一支跳動的火把,身子搖搖晃晃,口中發出噝噝的怪叫。虹化之火由內而外,先骨後血,再至肌膚,因此緣故,自焚者必要經受莫大痛苦。寧不空渾身火焰越燒越小,初時還如一棵火樹,漸漸變成栲栳大小,燒到最後,終歸火盡煙滅,骨灰為山風一吹,散得幹幹淨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