眾風之門

姚晴蘇醒過來,身子輕飄飄的,仿佛一片枯葉,隨風悠悠飄**,不知何去何從。

“我在哪兒?”她有生以來,第一次感覺如此無力,耳邊嗡嗡鳴響,直叫腦子隱隱作痛。

閉眼躺了一會兒,姚晴徐徐張開眼睛。映入眼簾的是一座暖閣,暖氣熏人,紗帳低垂,透過層層輕紗,綽約可見一點孤燈。

帳邊玉鉤碎響,姚晴慌忙閉眼,但覺兩道目光凝注臉上,緊跟著,濃稠的湯液灌入口中,苦中泛甜,卻是參湯。湯汁入腹,丹田處湧起一股暖氣,繞身一周,忽又湮滅。

溫熱的**滴在左頰,順著鬢發淌下,一縷縷沁在枕邊,姚晴不覺心生酸楚,“我為他使了‘三生果’麽?為了這一個傻子……”

紗帳垂落下來,忽聽有人進來,輕聲說:“還沒醒嗎?”正是穀縝的聲音。屋內沉寂時許,陸漸長歎道:“第三天了……”姚晴心想:“隻昏迷了三天麽?師父說過,三生果精血所化,一旦使出,必死無疑,我又怎麽還活著?”

隻聽穀縝又說:“地母說了,除了‘亢龍丹’激發生機,隻有上好的人參可以吊命。島上雖有人參,卻無上品,我已托人去中土尋找千年人參,快些的明日便到。”陸漸沉默一下,忽道:“千年參有用麽?”穀縝道:“試一試總是好的。”說到這兒,二人再不做聲,空氣中彌漫一種微妙的意味,柔紗微動,燭影搖紅,窗扇敞開一線,湧入潮濕的水汽。

穀縝忽又說道:“大哥,你真的不去?”陸漸道:“阿晴這個樣子,我哪兒也不去!”姚晴聽了,眼鼻微微發怵,她本想哭泣,可連哭泣的力氣也沒有了。

穀縝歎道:“這一次賭鬥,關係天下運數。名為鬥智,緊要關頭,仍要倚仗武功。天下間,隻有你能抵擋老頭子,你不去,少了許多勝算。”

陸漸歎了口氣,說道:“穀縝,你高看我了,我若能抵擋得了他,阿晴何至於變成這樣?她為我舍棄性命,我陪她幾天也不行麽?”穀縝尤不死心,說道:“你對姚姑娘的情意天日可鑒,這次賭鬥也不同一般,你也知道老頭子的想法,一旦讓他勝出,這天下間不知要死多少人……”

話沒說完,陸漸忽道:“穀縝,你小聲一些,別驚著阿晴。”穀縝沉默一會兒,嗬嗬苦笑,歎道:“大哥,是我不對,叨擾你了。”忽聽門扇吱嘎,腳步聲去得遠了。

暖閣中寂靜時許,忽聽空空有聲,陸漸似在敲打胸膛,捶了兩下,又傳來悶悶的哭泣聲。

姚晴兩眼望著帳頂,出了一會兒神,輕輕哼了一聲。風聲微動,陸漸掀起帳子,叫道:“阿晴,你……你醒了?”姚晴見他又喜又怕的神氣,心中苦澀莫名,臉上卻笑道:“我餓了。”陸漸見她神誌清楚、談吐無礙,狂喜道:“好啊,我給你找東西吃。”姚晴道:“我想喝雞湯。”

陸漸笑道:“我叫廚房去做。”姚晴搖頭道:“你親手給我做,別人做的我不喝!”別說一品雞湯,就算要陸漸入水撈月,緣木求魚,傻小子也會奮勇一試。他二話不說,轉身便走。姚晴叫住他道:“我不想見外人,你別讓人進來。”陸漸麵露難色,一想到她性命不永,任她有何請求,也無拒絕之理,於是點了點頭,默默走出門去。

姚晴待他走遠,努力支撐起來,扶著床椅來到妝台。明鏡皎如明月,反映柔和燭光,鏡中人的臉色好似台上的戲子,抹了濃濃的白粉,慘白淒涼,不似人間顏色。

姚晴取了胭脂,抹在臉上,又用口紅洇染雙唇,再瞧時,鏡中人少了幾分淒涼,卻多了幾分詭譎妖態。姚晴望著鏡中人出神,忽又拭口紅胭脂,拈起一支金釵,抵在喉間,釵尖陷入肌膚,冰涼刺痛。突然間,她又心想:“這一下血濺五步,死相一定難看!”想了想,蘸起胭脂水粉,在桌上寫道:“陸漸,我去啦,你要好好活著……”寫到這兒,心中竟有千言萬語,細細想來,足可寫滿這一座暖閣。

姚晴從來不曾想過,對於那個傻子,自己竟有這麽多廢話。大到功業是非,小到一餐一飯,還有種種的陰謀詭計、人情冷暖,恨不得全都付諸筆端。

她的雙眼一片迷離,可又叮囑自己:“別哭,你一哭,就舍不得死了。”想著一咬牙,扶牆而出。天幸門外無人,她扶著長廊粉壁,慢慢向前走去。花園安靜出奇,花香冷冷飄來,夾雜著海濤的聲音。姚晴打了個寒噤,聆聽片刻,向著濤聲來處走去。

出了一道朱漆小門,青石的階梯直通海邊。姚晴邊走邊歇,走了三百多步,終於來到階下。她的身子仿佛成了空殼,海風迎麵吹來,似要將她吹走。她的身子越來越冷,雙腿漸漸無力,當下挪到路邊,靠著一塊礁石坐下。石塊冷冰冰的,一點點吸走僅有的熱氣。

“投海也不行了麽?”姚晴想要站起,卻沒力氣,心中不勝淒涼,“罷了,投不了海,讓海風吹死也好。人死了,情也滅了,不用在乎誰,也不用掛念誰,我姚晴女中豪傑,不可拖泥帶水,我幫不了陸漸,也不做他的累贅……”她抬起頭來,眺望大海,海水幽黑沉靜,有如一隻無朋的巨眼,觀照著天上的群星。

“媽媽活著的時候說過,星星眨一次眼睛,就有一個人死去,不知道我的星星現在在哪裏?”姚晴癡癡想著,母親笑臉如在眼前,她忍不住伸出纖手,撫過眼前的虛空,生死幽途,似乎無所遮攔,隻要輕輕一躍,就能去往那邊。

海風悠悠,送來一陣低語,一男一女,男的是穀縝,女子的聲音嬌而不媚,正是施妙妙。兩人說了一會兒閑話,施妙妙頓了頓,忽道:“你……什麽時候走?”穀縝道:“說不準,一來我還沒想通圖中之謎,二來陸漸不肯去,他不去,勝算不大。”施妙妙道:“寧姑娘、風君侯、雷帝子、仙碧姑娘不也要去麽?”穀縝道:“他們各有所長,但還不是萬歸藏的亞匹。”

姚晴對賭鬥之事所知甚少,隻是隱約猜到一些,正想凝神細聽,暖閣方向忽地響起了一聲長叫:“阿晴……”叫聲未絕,一道人影順著石徑如飛瀉下,惶急叫道,“阿晴,你在哪兒?”

姚晴藏身石後,穀縝和施妙妙卻應聲上前,穀縝問道:“大哥,怎麽了?”陸漸急切道:“你……你見到阿晴沒有?”穀縝怪道:“她不在暖閣麽?”陸漸跌足道:“她要喝我親手燉的雞湯,我去廚房殺雞燉好,放心不下,又轉了回來。哪知暖閣裏沒有人,桌上用胭脂留了字跡,說什麽她去了,讓我好好活著。”

穀縝唔了一聲,忽道:“別急,她身子虛弱,不會去遠,島嶼四麵汪洋,無處可去,是以必然在這附近。妙妙,你跟我一起在附近尋找,陸漸,你叫鬼鼻過來,聞香識美人,可是他的專長。”姚晴聽得七竅生煙,心中暗罵:“臭狐狸,就你心眼兒多,節骨眼兒上又來搗亂。”她心性果決,一旦決定,從不更改,當下屏住呼吸,四肢著地,向著海中爬去。

浪濤聲越來越近,姚晴卻覺眼前眩暈,心跳如雷,雖隻數丈之距,儼然遙不可及。“死也這樣難麽?”她心頭一急,兩眼發黑,忽地昏了過去。

忽聽有人叫喚,姚晴迷迷瞪瞪地張開雙眼,隻見陸漸抱著自己,一臉是淚。姚晴心中有氣,伸手一掀,喝道:“滾開!”陸漸一愣起身,神色茫然。

姚晴澀聲道:“誰要你管我的?”陸漸迷惑道:“阿晴,你說什麽,我不太明白。”姚晴罵道:“你這個無膽懦夫,什麽都不明白。”陸漸怪道:“我怎麽是無膽懦夫?”

姚晴道:“穀縝跟萬歸藏定了一個賭約,是不是?”陸漸道:“是啊!他們約好,誰找到潛龍,誰就勝出!”

姚晴心中一驚,衝口而出:“萬歸藏也知道了八圖秘語?”陸漸歎道:“他用東島弟子的性命要挾,穀縝隻好給他了!”姚晴沉默一下,忽道:“陸漸,這件事你非去不可!”陸漸一呆,搖頭道:“我不去,我就在這兒陪你!”

“蠢材!”姚晴氣得快要落淚,“為了八圖合一,我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怎麽能讓萬歸藏占得便宜?就算沒有絕世的武功,你也要先一步找到潛龍,不能輸給萬歸藏!”

陸漸正覺遲疑,忽聽有人歎氣,姚晴應聲一顫,轉眼望去,隻見溫黛靜悄悄地站在身後。姚晴撲入她懷,哇地哭出聲來,邊哭邊說:“師父,我寧可死了,也不做他的累贅,你讓我死了吧,我死了,一了百了…”陸漸聽到這兒,一股酸氣衝入眼鼻,撲在礁石上麵,也放聲大哭起來。

姚晴見他大哭,不覺一呆,無意中收了眼淚,想要上前寬慰,可又礙於麵子,不好開口說話。隻聽溫黛苦笑道:“陸漸,你先別難過,姚晴說的也有道理,你應該去找潛龍,賭鬥勝負隻是其一,最緊要的是,潛龍之上,也許藏著治好阿晴的法子。”

陸漸騰地跳起,一抹眼淚,叫道:“地母娘娘,你說什麽?”溫黛笑了笑,說道:“我說,潛龍之上,也許藏著治好阿晴的法子!”陸漸又驚又喜,叫道:“真的麽?”

溫黛點了點頭,說道:“地部的醫術是思禽祖師所傳。思禽祖師的醫術,卻來自三百年前的一位女神醫。”陸漸猛可想起魚和尚的故事,衝口而出:“你是說發現隱脈的那位女神醫!”

“那是花曉霜祖師。”溫黛微微一笑,“她也是‘西昆侖’梁蕭祖師的妻子,論輩分,該是思禽祖師的祖母。我看過思禽祖師的筆記,上麵寫到,自己所學博而不精,算學、武學頗有天分,醫道並非專攻,花祖師的本事,他也沒有學全。加上種種原因,當年來華之時,隻帶走了心愛的算學機關圖譜,醫典但取兩部,並未全都帶走。思禽祖師臨死之前,心性大變,燒了許多典籍,僅有的兩部醫典也毀於劫火。不過筆記上說,花祖師出身天機宮,深諳典籍保存之道,所著醫典均有副本,思禽祖師沒說副本何在,不過依照常理推斷,副本該在潛龍之上。”

陸漸按捺心跳,顫聲說道:“這麽說,隻要找到潛龍,就能找到花祖師的醫典?”溫黛說道:“是啊,我醫術有限,救不得晴兒,那位女神醫醫術勝我百倍,必有起死回生的厲害手段,若能找到她的醫典,或許找得到醫治晴兒的法門。”

陸漸沉吟未決,忽聽穀縝的笑聲傳來,回頭一看,施妙妙和穀縝並肩走來,後者笑道:“地母何不早說,害我浪費了無數唇舌。這位花祖師,無論醫道人品,均是光照千古的奇人。”陸漸忍不住問道:“穀縝,你也知道花祖師?”穀縝笑道:“論族譜,花祖師與我穀家的先祖關聯頗深。她的弟子姓趙,本是大宋苗裔,後來與島王釋海雨的獨女成婚,兩人育有一女,晚些嫁給我家先祖遠昭公。所以說,東島穀氏的緣起,與花祖師大有幹係。”

這些緣起,溫黛也是頭一次聽說,想到東島西城一脈同源,不覺輕輕搖頭歎氣。

陸漸沉思一下,忽地抬頭說道:“穀縝,我想好了,我要帶著阿晴,跟你一塊兒去找潛龍。”穀縝歎道:“此去有山海之險,又有強敵攔路,大哥,恕我冒昧說一句,姚大美人可能半途夭亡,根本到不了潛龍的所在!”

陸漸點頭道:“我明白,但有一線生機,我都不會放棄!”說到這兒,忽覺一隻冰涼小手伸來,輕輕拉住他的右手,陸漸回頭一看,正是姚晴,兩人四目相對,姚晴微微一笑,說道:“這才像話!八圖合一因我而起,不可半途而廢,大不了死在半路,一抔黃土埋了了事。”

穀縝隻覺好笑,心想這女子也是奇人,生死關頭,不顧自身安危,還想著“八圖合一”。施妙妙卻為二人感動,不住伸袖抹淚。

穀縝眼看氣氛悲傷,將手一拍,大聲笑道:“大哥、地母、姚姑娘,這幾日我鑽研八圖秘語,略有心得,想和大夥兒分享分享。既然大家都在,不如來我房中一聚?”

眾人點頭,到了穀縝房間,左飛卿、虞照、寧凝、仙碧均已先到,正在房中說話。寧凝見了姚晴,神氣頗為尷尬,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左飛卿內傷頗重,容色憔悴。虞照腿傷初愈,豪興不減,坐在桌邊大杯飲酒,見了穀縝便笑:“這悶酒喝得不快,你來得正好,先陪為兄幹上十杯!”仙碧給他一掌,埋怨道:“正事要緊,你胡鬧什麽?”虞照脖子一梗:“喝酒也是正事!”

穀縝笑道:“虞兄別急,先說正事,你我再喝通宵!”虞照喜上眉梢,拍手道:“好、好!”

穀縝拿出紙筆,一邊寫畫,一邊說道:“五條線索大家都已盡知,我以為若要破題,當從第一條‘龜銘’著手。依我之見,龜銘二字,解釋有三:一是石龜所托碑銘,這一類碑銘天下間數不勝數,大至皇城古墓,小自衢中道邊,如果一一找遍,不知找到何年何月;二是與龜有關的銘文,更如海底撈針,無從著手……”說到這裏,頓了一頓,仙碧忍不住問:“第三點解釋呢?”

穀縝笑道:“第三點麽,我私心以為,這個龜,說得就是此間。”眾人均是一驚,紛紛道:“靈鼇島麽?”穀縝笑道:“大家或許在想,潛龍是西昆侖從東島奪走的,思禽先生又與東島仇怨甚深,怎麽會將線索留在靈鼇島上。但他是聰明人,所設的謎題,決不會是耗費人力的笨題死題,必是出人意料的巧題。東島本是最不可能藏有線索的地方,如果藏在此間,卻又最為巧妙!”

姚晴冷不丁道:“島上可有什麽碑銘?”穀縝道:“島上碑銘不多,隻有二十多處,年代早於思禽祖師的,則隻有六處。”仙碧沉吟道:“這麽說來,線索就在這六處銘文了?”穀縝道:“我昨日想到這點,仔細瞧過,並未發覺異樣,所以待到天亮,還請諸位一同前往,人多眼利,或許能夠發現蛛絲馬跡。”眾人均感振奮,紛紛答應不提。

次日天明,眾人聚齊,一同前往散落島上的碑銘,穀縝特意帶上薛耳,聆聽碑中可有夾層,一路尋去,均無異樣。走走停停,輾轉來到一道澗水邊,雪浪飛濺,雲氣蔚然,澗水兩側各有一座小峰,青翠可愛,仿佛溶入悠悠碧空。

一行人溯流而上,來到發源之處,卻見一眼墨綠小潭,潭邊立了一方白色石碑,碑上鐫寫銘文:

良常西麓,源澤東泄。飲玉成漿,饌瓊為屑。天籟虛徐,風簫泠澈。三變玄雲,九成絳雪。

多閑散人花鏡圓撰

某年某月某日

薛耳用木椎敲打碑身,聽了一會兒,搖頭道:“實心的。”眾人大失所望,又看銘文,仍無所得,正想放棄,寧凝忽道:“這碑有古怪,字後麵還有字。”眾人均知她懷有“色空玄瞳”之術,能夠見人之所未見,紛紛注目向她望去。寧凝轉身取來一些草葉,擠出草汁,塗在碑上,塗滿之後,又攢袖蘸水,輕輕抹去綠汁,若幹處綠汁抹盡,綠意淡淡不去,觀其連綴變化,卻是幾行文字。

眾人恍然大悟,原來,石碑上有許多細密小孔,小孔連綴起來,便成文字。尋常人乍眼一看,隻當碑麵粗糙,唯有寧凝目力奇妙,看出其中奧秘。塗上草汁以後,光滑處抹去容易,粗糙處卻有汁液殘留,字跡由此顯露出來。

眾人凝目看去,那字卻是四行怪句:

巫巫巫巫

雅雅頁中雄

一鵝行千古

閃賺不見人

左飛卿隻瞧一眼,說道:“這是謎語。”

“確是謎語。”穀縝笑道,“第一句烏字下的四點大得奇怪,這四點是烏鴉的爪子,可稱作烏足。合上前麵四個巫字,便是四巫烏足,烏字也可解做烏有,巫無足,去掉“巫”下一橫,四巫無足,是一個‘眾’(按,“眾”的繁體)字。第二句易解,雅字一大一小,乃是‘大雅小雅’,頁中雄,雄者公也,公頁相合,為一個‘頌’字,詩經風雅頌,大雅小雅頌都有了,中間缺的正是風字。第三句,一鵝行千古,鵝的形狀似一個之字;第四句,閃字不見了人,正是一個門字;四字合起來,就是‘眾風之門’。”說到這裏,他和施妙妙對視一眼,同聲叫道:“風穴!”

仙碧吃驚道:“下一個線索在風穴?”穀縝笑道:“那裏可不好進!”眾人麵麵相覷。穀縝又笑:“看起來,思禽先生進過風穴,事在人為,他進得去,我們也應該進得去。”虞照拍手稱是:“我們這些後輩,不可輸給了他!”

風穴在鼇頭磯左後側,眾人還未看見,遠遠便聽風聲淒厲,忽大忽小,千變萬化。

順一條羊腸小道上攀,冷冽罡風陣陣送來。不久望見穴口,黑洞洞深不見底。穴前的青石長年經受風刀砥礪,光溜溜寸草不生,水汽凝結成冰,附在石上,青碧發亮。穀縝和施妙妙見狀,憶起幼時頑皮取冰的趣事,不覺相視一笑,心底其甜如蜜。

陸漸定眼細看,穴口上方有人用尖銳之物寫了數字狂草,飄逸無方,颯然欲飛,陸漸瞧了瞧,忽道:“好字!”話音剛落,就聽姚晴冷笑:“你也知道好?我問你,那是什麽字?”

陸漸本想讓姚晴留在閣中歇息,誰知這位大小姐天生的閑不住,又見寧凝同行,更是鬧著要來。陸漸無法,向穀縝討了一件火狐皮的袍子,裹著她背在身後。這狐皮袍是當年穀萍兒醫治寒疾用的,十分輕暖舒服,行不多遠,姚晴就昏沉睡去,直到風穴怒號,她才聞聲驚醒。又聽陸漸讚那狂草,心中好笑,故意出題難他。

陸漸麵皮一熱,念道:“眾什麽門……”姚晴笑道:“眾什麽門?笨蛋,眾風之門!”陸漸心想:“無怪穀縝和施姑娘一聽說‘眾風之門’,便道‘風穴’,原來這裏寫得明明白白。”口中辯解說:“這四個字太潦草,寫得跟一個字似的。”姚晴道:“又找借口,這算什麽潦草?張旭的《率意貼》才叫潦草。哼,你都不認得,又說什麽好字?”陸漸搖頭道:“我沒說字好,隻覺得這幾個字筆畫淩厲,藏有極高明的劍意。”姚晴聞言細看,果如陸漸所言,心中正覺驚訝,陸漸又道,“洞穴兩側還有字,該是一個人寫的。”

姚晴念道:“莊生天籟地,希夷微妙音……還有落款:東吳公羊羽某年某月醉書。”陸漸忍不住道:“這話什麽意思?東吳公羊羽又是誰?”姚晴道:“前兩個典故我知道,莊生天籟,出自《南華經》中的《齊物論》,人籟是絲竹,地籟是眾竅,天籟是天風。希夷出自《道德經》,視之不見名曰夷,聽之不聞名曰希,說的是不可捉摸、玄微奧妙的境界。至於東吳公羊羽麽,我可不知道了。”

仙碧接口笑道:“公羊先生是古代的一位大劍豪,西昆侖祖師見了他,也要叫一聲師祖呢!”姚晴輕啐一口,皺眉道:“誰跟你說話?”仙碧笑而不語。陸漸卻歎道:“無怪這些字飄忽淩厲,敢情真的含有劍法。”仙碧道:“含沒含劍法我不知道,這字卻是用長劍一氣刻成的。”

忽聽左飛卿道:“這風穴古怪,容我先入一探。”仙碧脫口道:“不行,你傷勢未愈!”左飛卿搖頭道:“不打緊,我瞧一瞧,並不深入。”縱身騰起,飄飄轉轉,恰如一片流雲,嗖地鑽入穴內。

穴中怪風百出,小時飛沙走石,大時吹倒人畜。逆風而行,難之又難,左飛卿直麵闖入,卻似一無阻礙。眾人瞧得吃驚,不到一炷香工夫,忽見白影閃動,左飛卿退了回來,隨風一轉,落在眾人前方。隻見他麵色發青,嘴唇泛紫,眉毛頭發上掛了一層白霜,忽地張嘴,吐出一口鮮血。仙碧吃了一驚,取出藥瓶,倒出一丸丹藥給他服下。虞照轉到他的身後,以“風雷轉生之法”壓製他體內的傷勢。

左飛卿緩過一口氣,說道:“若論風勢,穴中並不足畏,但風中夾雜一股寒氣,像是從九幽地獄吹出來的。我進去裏許,就被那寒氣激發了傷勢。”虞照道:“當年思禽祖師怎麽進去的?”左飛卿道:“祖師法用萬物,入穴當然容易。”

穀縝笑道:“如是這樣,我來試試。”左飛卿點頭道:“我卻忘了,你也練了‘周流六虛功’。不過,我教你個鑽風的法兒,大可事半功倍。”當下口說手比,講了一通避實就虛的法子。

穀縝聽完笑笑,也如左飛卿一般,長發飄起,嗖地一下鑽進風穴。仙碧笑道:“聽說練成‘周流六虛功’,八部神通信手拈來,如今看來,果然不假。飛卿,你這‘鑽風法兒’,可是有了傳人!”左飛卿搖頭道:“說笑了,此人將來必是一派宗師,區區何德何等,豈敢貪天之功?”施妙妙接口笑道:“古人尚有一字之師,風君侯何必自謙?”

陸漸望著洞口,心神不寧,忽將姚晴遞給施妙妙,說道:“施姑娘,你代我照看阿晴,我也進去瞧瞧。”仙碧笑罵道:“該打,還叫施姑娘?”陸漸一呆,訕訕道:“是,該叫弟妹才對。”

施妙妙紅透耳根,忽見姚晴一言不發,目光不離陸漸,便道:“別擔心,他倆放在一起,天下也去得。”姚晴沒好氣道:“我才不擔心,就知道逞能,被風吹死了也活該!”一邊說,一邊偷眼望去。陸漸對著風穴沉思一會兒,雙手探入風中,身子一扭,忽地沒了影子。

姚晴咦了一聲,好不驚奇。仙碧瞧出她的困惑,說道:“陸漸練了補天劫手,能以雙手知覺風勢,加上‘大金剛神力’,深入風穴不在話下。”姚晴白她一眼,冷冷道:“多嘴多舌,我問過你麽?”仙碧不禁語塞,自知嫌怨難消,苦笑一下,再不多言。

陸漸越是深入,風勢越強,好像千百巨手推來搡去,風聲狂呼亂叫,勢如千軍萬馬一起殺來。

他憑劫力避開風頭,行不多時,風勢忽變,一忽而鼓吹向前,一忽而又旋轉不已,四周的洞壁覆蓋了一層玄冰,摸上去冰冷刺骨。

忽覺前方氣流有異,似有事物來回衝撞,此時洞中黑暗,全憑劫力感知,陸漸衝口問道:“穀縝,是你麽?”他內力雄勁,語聲衝開罡風。

穀縝神功雖成,火候卻不足,初時真氣充足,入穴越深,越覺精力不濟,“周流八勁”雖然不時補充,卻遠遠及不上真氣的損耗之速。所以堵在這裏,無法再進一步,應聲叫道:“大哥麽,我在這兒!”

陸漸趕上前去,挽住穀縝手臂,但覺他氣機運轉不暢,當即注入“大金剛神力”,穀縝得了這股真氣,緩過勁來,與陸漸手挽著手向前衝去。陸漸用劫術尋找狂風破綻,穀縝使“鑽風法”卸去風力,兩人配合無間,在風中如魚得水。

風穴曲曲折折,深得出奇,穀縝心下推算,二人兜兜轉轉,行了二十餘裏,已過了靈鼇島的中心,可是依然不見盡頭。兩側的玄冰越結越厚,將眾風迫成一束,更加淒冷淩厲,狂風振動冰壁,發出嗡嗡怪響,直如千百洪鍾同時震動。冰層時而脫落,化為千百冰屑湧出,二人縱有神通護體,打在身上,仍是隱隱作痛。

又走了兩百多步,二人腳底一虛,忽地向下急墜。這一下十分突兀,二人心中均是一個念頭:“完了。”心念未絕,“嘩啦”一聲,雙雙掉進水裏。

那水奇寒徹骨,兩人緩過一口氣,劈波斬浪,向前遊出二十來丈,腳底一沉,踏上實地。兩人連滾帶爬,上了一片石岸,躺在地上陣陣喘氣。奇怪的是,此間十分幽寂,唯有風行水上,發出泠泠細聲。

四周黑洞洞一無所見,陸漸恢複氣力,雙手放在地上,劫力延伸出去,忽道:“穀縝,後麵高處有個山洞。”穀縝笑道:“妙極,快快上去。”

伸手摸去,身後果有一片懸崖,二人攀岩而上,隻覺爬得越高,風勢越大,對崖似有無數孔竅,吹來縷縷勁風,二人渾身是水,經風一吹,遍體生涼。

到了洞口,陸漸怕有危險,走在前麵,走了兩步,摸到一扇石門,不覺心生狂喜,運力一推,喝聲“開”!

石門應手而開,一股陰風從中射來。陸漸定一定神,大步走在前麵,穀縝緊隨在後。魚貫行了百步,二人眼前一亮,入眼處是一座數丈見方的石廳,四麵牆壁上各嵌了三顆徑寸大珠,珠光柔和恬淡,照定一口石棺。

穀縝走到壁前,瞧那明珠,驚訝道:“這是長明珠!”陸漸道:“長明珠?”穀縝道:“長明珠是夜明珠中的神品,相傳是深海魚龍頭頂之珠,價值連城。我周遊天下,也隻見過一枚,這裏竟有十二枚,棺中葬的是何人物?”

陸漸走到棺前,拂去塵土,指尖所及,棺麵凹凸不平,刻滿文字,不由念道:“弟花鏡圓……姊風憐之墓……”話音落地,二人四目相對,石廳中一片寂靜。過了良久,穀縝長吐一口氣,輕聲說道:“鏡天、風後竟在這裏,生不同衾,死卻同穴……”言下不勝感慨。

“鏡天、風後?”陸漸喃喃道,“《黑天書》的始祖?”穀縝默默點頭,陸漸忽道:“他二人到底誰主誰奴?”穀縝苦笑道:“隻有天知道。”

陸漸摸索棺麵,忽道:“這裏還有字。”於是念道,“餘與姊自幼相逢,從此宿孽糾纏。蒙姊垂青,共究隱脈,開武學之新境,成千古之奇功。妙則妙矣,卻有至憾,此雖煉神捷徑,卻非一人能夠成功,成功之日,也是大難之時。餘二人苦研多年,無法解脫,姊悲恨痛悔,鬱鬱而終,餘心灰意冷,藏身風穴,棄絕世務,漸漸有所領悟。煉者倘能貫通隱顯二脈,煉神致虛,合於大道,黑天之劫可盡解也。然而此道艱危,顯隱之妙,餘非親曆,故而難於盡知。又惜此功為姊心血性命所聚,不忍廢於吾手,故撰《黑天書》一部,留與後世能人,破其秘奧,消餘慚恨。”

“顯隱之妙,餘非親曆。”穀縝沉吟道,“就這一句話而言,當是風後為奴,鏡天為主。”陸漸皺眉道:“《黑天書》在哪兒?待我毀了它,免得害人。”說著躬身尋找,穀縝扯住他說:“《黑天書》已經不在此地了。”陸漸念頭一轉,恍然道:“不錯,思禽祖師來過這裏,帶走了《黑天書》!”穀縝點頭說:“這一來就說得通了,為何《黑天書》本在東島,卻從西城流出。”

陸漸忿然道:“思禽祖師燒了那麽多書,為何偏偏留下了《黑天書》?”穀縝道:“這就是聰明人的煩惱。他燒的那些書,無非都是他看明白、想通透的,這部《黑天書》他老人家也沒想通。再說鏡圓祖師與思禽祖師大有淵源,思禽祖師見他一生為情所困,心中必然十分難過,解開黑天之謎是鏡圓祖師死前的遺願,思禽祖師無法解開,隻好留下此謎,留待後人解答。想必他也知道此書危害,故而收藏甚秘,不料百年之後,終被西城弟子找到。可惜後人不肖,不但不致力於破解此書,反而用來役使劫奴,惹來無數腥風血雨。”

兩人心懷激**,一時默然,過了一會兒,穀縝忽道:“你再摸摸石棺,可有經書線索?”陸漸詫道:“經書沒了,還摸什麽?”口中這麽說,手裏卻繼續摸索,忽道,“在這裏了——棺左牆角。”穀縝蹲下來,在石棺左邊的石壁下摸索一陣,笑道:“有了。”“哢嚓”一聲,似乎按到機關,一陣鳴金切玉之聲,地麵一塊岩石退開,升起一方玉匣。穀縝笑道:“在這兒!”

陸漸怪道:“這是什麽?”穀縝道:“思禽祖師取走了《黑天書》,又會留下什麽?”陸漸脫口叫道:“線索!”穀縝一笑,正要開匣,入口處忽地卷起一陣狂風。兩人猝不及防,為那大力所逼,紛紛縱身閃避。這時間,穀縝手中一輕,玉匣忽地易主,跟著就聽陸漸大聲疾喝,滿室勁氣縱橫,將他推出老遠,狠狠撞在石棺上麵。

忽聽嗬的一笑,有人說道:“謝了。”穀縝聽出是萬歸藏的聲音,努力掙紮起來,隻見青衫一晃,消失在洞口。陸漸大叫一聲,追趕上去,穀縝也飛步緊隨。兩人趕到墓穴出口,前方漆黑一片,萬歸藏不知所蹤。陸漸跌腳懊惱:“他怎麽在這兒?”穀縝忽道:“等一等。”轉身奔向墓室。

陸漸隨他入內,到了石廳,穀縝取出匕首,撬下一顆長明珠。陸漸吃驚道:“你做什麽?”穀縝道:“借光。”話音未落,忽聽嘎嘎之聲,石棺陡然下沉。穀縝叫聲不好,拽住陸漸,奔向出口。

通道中亂石如雨,兩人一邊奔跑,一邊揮掌掃開。剛到出口,身後“轟隆”一聲,墓穴坍塌,數十萬斤巨石將入口死死封住。

陸漸駭然道:“怎麽回事?”穀縝苦笑道:“怪我動錯了念頭,本想借一借這長明珠的光亮,卻忘了鏡圓祖師出身天機宮,精於機關之術。入墓者隻取《黑天書》則罷,若是開棺取珠,必定觸動機關,震塌墓穴,將來人與石棺一起封在裏麵。”說罷注視手中明珠,淡淡珠光色呈青白,照在人麵,須發畢現。

陸漸皺眉道:“穀縝,我們隻尋潛龍,不要另生枝節。”穀縝擺手道:“好了,我知錯了,大約經商太久,見了珍稀寶貝,總有一些眼饞。”

珠光幽幽,可照一丈來遠,二人來到風穴出口,出口與入口迥異,外麵風向外吹,這裏卻有一股強大吸力。二人剛到出口,如被百十人拽著身子向前扯動。此番順風而行,比起入洞容易百倍,兩人腳不沾地,翻騰向前,恍若騰雲駕霧,去勢比箭還快,陡覺前方光亮刺眼,呼地一下鑽出穴外。

這時間,穀縝忽地想起,風穴前就是懸崖,不由叫了聲:“當心!”可已遲了,兩人腳下空空,筆直下墜,忽聽“嗖”的一聲,一條白影飛來,將二人腰身纏住。二人稍一借力,順勢轉回洞口,低頭看去,那白影卻是一條紙鞭。原來左飛卿眼看危急,使出“紙神鞭”,將二人拉了回來。

二人站定,眼看洞前之人無恙,心中稍定,穀縝問道:“萬歸藏呢?”眾人均是苦笑,仙碧一指遠處海麵。穀縝極目望去,海麵上一艘黃鷂快船,去似如飛魚跳浪,一轉眼的工夫,隻剩下了一個黑點。

穀縝又好氣又好笑,大聲叫道:“真是買不如賣,賣不如偷,偷不如搶!”虞照道:“老弟,這話怎麽說?”穀縝道:“老頭子當年說過,同樣一件貨物,買來不如賣出劃算,賣出不如偷來劃算,偷的不如搶的劃算。”

陸漸叫道:“這不是教人做強盜嗎?”穀縝苦笑道:“做強盜是無本萬利的買賣,一旦做成,勝過平常生意十倍。老頭子財雄天下,決不是一分一厘賺來的,多半使了許多不光彩的手段。”頓了頓又問,“萬歸藏什麽時候來的?”仙碧道:“陸漸入穴不久,他便來了。我們阻攔不住,眼睜睜瞧他進去。唉,這兩個時辰動靜全無,真是急死人了。”

穀縝微微苦笑,眼看陸漸懷抱姚晴,一言不發,不由胸生愧疚,歎道:“大哥,怪我不好,沒想周全……”陸漸搖頭道:“這都是天意,怪你做什麽?”抱起姚晴,默默離開。穀縝望他背影,心中越發自責。

一行人悻悻離開風穴,走到半途,忽見溫黛扶著仙太奴走來。仙太奴雙睛迸裂,今生已成廢人,眾人見他模樣,心中均覺酸楚。

“出了什麽事嗎?”溫黛問道,“我剛剛看到陸漸,他的臉色很壞,問他什麽,他也不說。”穀縝歎一口氣,略略說了前事,眾人聽說花鏡圓和風憐合葬穴中,均感訝異,又聽說《黑天書》是梁思禽帶回西城,流毒後世,都覺不可思議。

仙太奴忽道:“祖師爺念及親情,留下此書,確是禍患。智者千慮,必有一失,人非聖賢,又孰能無過?”他身為劫奴,發此斷語,眾人紛紛點頭稱是。

仙太奴又道:“穀縝。”穀縝道:“前輩有何指教?”仙太奴徐徐說道:“萬歸藏深諳權謀之術,比世人更明白‘製人而不製於人’的道理。與他賭鬥,本就極難占得上風。你是少有的聰明人,當知道禍乃福之所倚,福乃禍之所靠。萬歸藏先聲奪人,未必就是壞事,緊要關頭,不能為親情擾亂心思,輸一陣,還可贏回來,心亂了,那就不用再鬥了。”

穀縝聽了這話,精神一振,笑道:“前輩放心,這不過開了個頭,好戲還在後麵。”仙太奴笑道:“這麽說,你有對策了?”穀縝道:“萬歸藏拿到線索,必然直奔線索指定之所。我立時飛鳥傳書,知會沿海的東島弟子,讓他們布下暗哨,瞧萬歸藏去往何處。”

仙太奴搖頭道:“這法子沒什麽,必在萬歸藏算中。”穀縝說道:“事到如今,也沒別的法子,可恨姚姑娘的傷勢急迫,我倒是盼望萬歸藏雷厲風行,不要耽擱時日。”虞照歎道:“老弟,這話有點兒泄氣了。”

穀縝苦笑一下,向溫黛問明陸漸去處,與施妙妙一同前往。行了一程,來到海邊,遠遠望去,陸漸擁著姚晴,眺望茫茫大海。施妙妙瞧著二人,眼圈兒微微泛紅,穀縝知她心意,緊握她手,輕聲道:“別難過,你若難過,陸漸豈不更加傷心?”施妙妙點了點頭,竭力忍住眼淚。

穀縝強打精神,叫聲“陸漸”。陸漸回頭看來,穀縝上前將仙太奴的話說了一遍,正色道:“眼下不是灰心的時候,追趕萬歸藏才是正經。”陸漸猶豫未決,姚晴已笑道:“臭狐狸這話我愛聽。”陸漸想了想,說道:“仙前輩說的是,天下事很少一帆風順的,萬歸藏是人不是神,咱們不用怕他!”姚晴笑道:“這還差不多!”

穀縝一邊給她拭淚,一邊笑道:“妙妙,如今東島四尊,隻剩下了你一個。你我一同走了,東島豈不群龍無首?你乖乖的,看好家,等我回來。”

施妙妙低頭想了想,取了一塊手帕,又拈出一枚銀鱗,割破手指,鮮血滴上手帕,血漬殷紅,觸目驚心。穀縝吃驚道:“傻魚兒,你做什麽?”奪過纖手,吮去鮮血。

“穀縝!”施妙妙語聲幽幽,“十指連心,這血是從我心頭流出來的,你帶著這塊手帕,無論天涯海角,我的心也跟你在一起。”穀縝拿著手帕,看了一會兒,默默揣進懷裏,又向施妙妙招了招手,大踏步走向海船。

一時風帆升起,船離沙岸,施妙妙忽地奔到海邊,雙腳浸入海水,向著大船拚命揮手。海船駛出老遠,仍能看到她的影子,風聲嗚嗚,仿佛不盡的哭聲。

穀縝站在船頭,心中悵然若失。這時虞照走來笑道:“來喝酒麽?”穀縝一笑,隨他進艙。酒過三巡,虞照見穀縝悶悶不樂,也覺提不起興致,一拍桌子說道:“不是為兄說你,對付娘兒們嘛,心腸一定要硬,你對她們越好,她們越是來勁,你凶一些,才能鎮住她們。”

“你對誰凶啊?”穀縝還沒答話,仙碧的聲音遠遠傳來,“灌了兩杯馬尿,又來大吹牛皮。”虞照一低頭,變成了沒嘴的葫蘆。

這時仙碧進來,瞅著虞照,神色氣惱,忽地坐在桌邊,斟一碗酒,一氣喝幹,又斟上第二碗,望著酒中的影子瞧了一會兒,眼淚吧嗒吧嗒地落入酒裏。虞照隻覺心慌,焦躁道:“哭什麽?你這一哭,壞了人的酒興。”仙碧放下酒碗,抹了眼淚,冷冷說道:“姓虞的,你認識我多久了?”虞照道:“二十九年吧,三十年也說不定。”仙碧咬了咬牙,說道:“是二十九年七個月零四天。”

虞照哦了一聲,漫不經意地說:“你記這麽清楚幹嗎?”仙碧道:“三十年了,你胡子拉碴的,我……我也老了。”虞照一愣,打量她一眼,呸道:“盡說喪氣話,你一條皺紋都沒有,怎麽就老了?”

“皺眉不在臉上!”仙碧指了指心口,“在這兒!”說完一手支頤,默默盯著虞照。穀縝知情識趣,知道二人間必有體己話兒要說,笑笑說道:“我去看看風景。”說罷起身出門,將虞照丟在那兒,手硬腿硬,麵皮發僵,坐在桌邊,活似一尊門神。

穀縝走到船尾,忽見寧凝坐在船舷,獨自眺望遠處,不由笑道:“寧姑娘,當心船一搖晃,將你拋到水裏去。”寧凝也不瞧他,淡淡說道:“淹死了更好。”穀縝歎道:“寧姑娘,你何必自苦……”寧凝冷冷道:“人生在世,苦的時候總要多些,這麽多年,我也習慣了。”穀縝大感無味,回頭望去,忽見桅杆高處,一個人影迎風佇立,仿佛一隻孤獨的白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