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島之王

西城答應袖手旁觀,狄希心中稍定。他生平全無信義,以己度人,害怕對方出爾反爾,於是又吆三喝六,聚集三十六島島主,連帶心腹高手,數百人浩浩****地駛向島上。穀縝與施妙妙卻很隨便,兩人共乘一船,雙手相挽,含笑對視,仿佛不是來赴生死之會,而是一對攜手踏青的情侶。

穀縝前腳登岸,陸漸就飛奔過來,兩人把臂而笑,心中快慰莫名。穀縝笑道:“大哥暫請旁觀,小弟了卻大事,再與你細說別情!”

陸漸低聲說道:“九變龍王人品差勁,武功卻很厲害,你跟他交手,可有勝算麽?”穀縝笑道:“勝算不多,可也聊勝於無!”陸漸將信將疑,說道:“穀縝,我給你掠陣,你實在打不過,我一定出手幫你!”

“萬萬不可!”穀縝連連擺手,“大哥,這是我東島內務,外人不宜插手。若不能憑一己之力勝過狄希,決然不能服眾。隻是拳腳無眼,我若有三長兩短,還望你代我照看妙妙、萍兒。”

陸漸無奈點頭,心中卻打定主意,如果穀縝死在狄希手裏,自己豁出性命,也要為他報仇。

這時虞照和仙碧走了過來,虞照大呼小叫,隻罵穀縝不講義氣,自己來了東島,居然沒有酒喝。仙碧白他一眼,佯怒道:“你這人真是無趣,除了這個酒字,就不會說別的話麽?”虞照笑道:“我不但會說話,還會作詩!”仙碧奇道:“什麽詩?說來聽聽。”虞照笑道:“勸君更進一杯酒,與爾同消萬古愁!”

仙碧啐了一口,沒好氣道:“三句話不離本行!”穀縝接口笑道:“李白鬥酒詩百篇,天子呼來不上船,換了我跟虞兄,不但要上船,還要灌死那個唐明皇,再叫楊貴妃跳兩支胡旋舞,助一助酒興!”

虞照聽得眉飛色舞,勾住穀縝肩膀,大拇指一蹺:“好兄弟,看起來,作詩麽,咱們比不了李白,喝酒麽,哈,他還略遜咱們一籌。”穀縝笑道:“說得是!”

其他人聽得哭笑不得,仙碧忍不住罵道:“是什麽是?兩個半瓶醋,臉皮厚過河堤!”那兩人麵不改色,齊聲大笑。

談笑間登上了八卦坪。穀縝望見太極寶塔,心裏生出感慨,自從身入獄島,此塔已有三年不見。回想幼年之時,商清影還在島上,穀神通時常帶著妻兒,登上塔頂,眺望碧海深處的一輪落日。那時大海碧藍,宛若萬頃翡翠玉田,浪花落上礁石,恰似給翡翠邊上鑲嵌一串白亮的珍珠。那時的穀神通常常會笑,笑容燦爛洋溢,一如落日餘暉。

穀縝想到這兒,心中又酸又熱,眼眶微微潮濕。忽就聽有人冷哼一聲,陰陽怪氣地說:“姓穀的,你得意個屁?學了兩招三腳貓兒的功夫,就敢小看天下英雄嗎?”

穀縝心道:“這玩意兒也來了?”於是轉身笑道:“沈秀,你腦袋長在褲襠裏了嗎?說起話來也臭烘烘的?”施妙妙聽得皺眉,狠狠瞪他一眼。

沈秀來到靈鼇島上,一直沒有拋頭露臉的機會,他野心十足,不肯甘居人後。但見穀縝渡海而來,賺足了風頭,真如眼中釘,肉中刺,叫他妒火熊熊,恨不得把此人剁成肉醬。

他揣摩寧不空的意思,並不願東島眾人輕易上島,隻是礙於其他五部,不好自行其是。如能攪黃此事,必能大得寧不空的歡心。火部人少力強,寧不空雙眼已盲,寧凝又是女流,隻要得了寧不空的歡心,將來火部之主,必是他的囊中之物。

沈秀一邊打著如意算盤,一邊想著如何發難。他知道穀縝武功低微,數月工夫,決難成為武學高手,盡管露了兩手,可也疑點甚多。此人向來詭計多端,無槳行舟,定是船下安了機關;空手奪船,必是事先演練精熟,雙方做的一場好戲。他沈少爺聰明了得,當然不會受這小子的蒙騙,自忖一旦動手,必能扒下此人的畫皮。他越想越美,腦子發熱,不顧有約在先,大聲出言諷刺,誰知穀縝反唇相譏,粗俗惡毒猶有過之,沈秀一時漲紅了臉,厲聲道:“姓穀的,你放什麽屁?”

“妙啊!”穀縝笑嘻嘻麵不改色,“你連老子放屁都知道,鼻子真比狗兒還靈!”沈秀眼吐凶光:“姓穀的,休得搖唇弄舌,你要做東島之王麽?小爺先來稱量稱量,看你有沒有這個本事!”忽地跳出人群,五指張開,“刷”,一蓬白光從掌心射出,天羅大網淩空罩下。

虞照眉頭一皺,正要出手,穀縝衝他使了個眼色,身子不閃不避,任由天羅罩個正著。沈秀大喜過望,正要收網,忽覺一股勁力從絲網上傳來,他心生輕蔑:“這小子也會內功?”運起天勁,隨意抵擋,不料來勁淩厲,好比利刀破紙,“哧”地穿透他的真氣,直入他的五髒。

沈秀心覺不妙,不及丟開絲網,便覺一股酸麻流遍全身,跟著雙腿一軟,咕咚坐倒在地。他又驚又怒,想要彈身跳起,誰知這一用力,丹田空空如也,哪裏還有什麽內力?

沈秀臉色刷白,盯著穀縝說道:“你……你幹了什麽?”穀縝笑了笑,輕輕一晃身子,絲網火光迸閃,化為點點飛煙。

西城眾人無不動容,沈秀衝口叫道:“周流火勁?!”一聲叫罷,麵有懼色,他連連提氣,可是音訊全無,一身內力也不知去了哪裏,隻好蹣跚站起,顫聲說道,“部主,屬下……屬下遭了這狗賊的暗算!”

“丟人現眼!”寧不空冷哼一聲,伸手搭上他的脈門,探究再三,也查不出其中的門道,心中暗暗驚訝,沉吟道,“你有什麽不適?”沈秀哭喪著臉道:“不知怎麽的,屬下使不出內力……”

寧不空一愣,若是沒有內力,豈不成了廢人?沈秀的生死榮辱,本也不在他的心上,一時懶得多想,冷冷說:“你先退下!姓穀的手法古怪,我眼下沒空,待會兒再給你瞧瞧。”

沈秀偷雞不著蝕把米,沒讓穀縝出醜,反而被廢了武功,一時沮喪透頂,灰溜溜地退到一邊,兩隻眼睛盯著地麵,眼淚也快流了下來。

這時間,狄希前呼後擁,來到八卦坪上,身後高高矮矮,站了一群男女,衣著奇特,容貌古怪。狄希左邊跟著一個四旬男子,光頭虯髯,鷹鼻深目,體格十分壯碩,兩隻眼睛東瞟西瞟,嘴角掛了一絲詭笑。

莫乙一指光頭漢子,衝陸漸低聲說:“那就是赫連夜。”陸漸心中怒起,尋思如何找個由頭,除掉這個妖孽。

正想著,忽聽穀縝朗朗笑道:“赫連島主,別來無恙!”赫連夜的麵肌牽扯兩下,陰笑道:“穀少爺風神依舊,可喜可賀!”穀縝笑了笑,又衝一個腰挎倭刀的高瘦漢子說:“淩兄不在島上斬燕,來這兒摻和什麽?”高瘦漢子冷冷道:“靜極思動,出來走走!”

莫乙又在陸漸耳邊低語:“這瘦高個兒叫淩川,是飛燕島的島主,三十六島裏麵,他的劣跡最少,刀術兼有中土東瀛之長,抽刀斷水,淩空斬燕,名頭不算極響,但有真才實學。”

忽聽穀縝又笑道:“蒼龍島主伉儷也來了麽?牟島主風采依舊,尊夫人容光煥發,更是越活越年輕了!”

一個佩劍的白臉漢子微微點頭,他身邊的一名妖冶婦人嬌笑道:“穀少爺的嘴還是那麽甜,幾年不見,不知道又壞了多少美人兒的名節。”穀縝笑道:“哪裏,哪裏……”目光一斜,忽見施妙妙臉色不善,後麵的調笑之詞登時打住。

狄希見他無視自身,反跟三十六島大套近乎,心裏老大不快,冷冷道:“穀縝,你不滿我聯結三十六島,如今又來東拉西扯,出爾反爾,到底是什麽意思?”

穀縝笑道:“來者是客,諸位不辭辛勞,來我東島,我自然要以禮相待!”

他輕輕一句話,就把三十六島列為“客人”,既不失禮數,又將這一群人拒之門外。這一下連打帶消,一邊的虞照、仙碧均是暗暗喝彩。

“好個以禮相待,接下來就是兵戎相見了吧?”赫連夜故意拖長聲氣,“穀少爺這一出,唱的可是‘先禮後兵’?”

“赫連兄高見!”穀縝微微一笑,“我一向以為足下隻會吃人心,原來還會解人意。想必小孩兒的心肝吃多了,心子上開了竅,舌頭上長了蓮花,說起話來也是文縐縐的怪有意思。再過幾年,沒準兒還能寫八股、考狀元,考上了狀元,就能去鹿鳴宴上吃王八,還能騎著木驢遊街,到時候萬人圍觀,要多風光,有多風光……”

他還沒說完,仙碧、姚晴已經笑得打跌,赫連夜的臉色青一陣,紅一陣,兩眼盯著穀縝,恨不得一口水吞了他。大明舊製,中了狀元,先赴鹿鳴宴,再騎駿馬遊街,本是極有麵子的盛舉。誰知到了穀縝嘴裏,全然變了味兒,王八即是鱉,鹿鳴宴上吃鱉也罷了,騎木驢遊街,卻是官府對付**婦的酷刑。

這話太過陰損,“食嬰人魔”氣得拉下臉皮,跳起腳來大罵:“姓穀的小狗,我操你祖宗,你才吃王八,你才騎木驢遊街!”

眾人一片嘩然,狄希忍不住輕聲咳嗽,低聲說:“赫連兄稍安勿躁,別中了這小子的奸計!”赫連夜應聲還醒,瞪著牛眼退到一邊。這時一名東島弟子大步出列,衝狄希一拱手:“狄尊主,穀氏一脈,有大功於東島,遠的不說,神通公存亡續絕,威震天下,赫連夜辱及穀氏先祖,其罪當誅!”

狄希一愣,心中大大犯難,懲戒赫連夜,必然得罪三十六島,但若放過此事,穀神通威望極高,東島弟子必然心生不滿。正遲疑,那弟子冷笑一聲,拂袖便走,三兩步走到穀縝身前,行了一禮,默默站在他身後。

此例一開,狄希一方的東島弟子紛紛離開,走到穀縝身後。不消片刻,除了幾個心腹,狄希身後,隻剩下了三十六島的海賊。

狄希心中驚怒,看了赫連夜一眼,眼裏大有責備之意。赫連夜愧怒交加,力圖挽回麵子,忽地跨出一步,厲聲叫道:“這樣子更好,從今往後,靈鼇島就是我三十六島的總舵,狄島王就是咱們的總瓢把子,大夥兒想幹什麽就幹什麽,天王老子也管不著!”

海賊們聽了這話,無不鼓噪呼應,數百人一起叫嚷,八卦坪烏煙瘴氣,亂成一團。

穀縝雙眉一揚,縱聲長笑,忽地朗聲說道:“赫連夜,你想鳩占鵲巢,怕也不太容易。”身子一晃,似被狂風鼓動,一眨眼,掠過十丈之遙,突然到了赫連夜麵前。

狄希就在左近,見他來勢神速,心中暗暗吃驚,跟著長袖一抖,刷地掃向穀縝。穀縝一低頭,腳下泥土陷落,身形忽地消失,狄希一袖落空,忍不住厲聲叫道:“地部妖法……”

叫聲未落,穀縝破土而出,一把扣住赫連夜的足頸。赫連夜不及掙紮,一股奇勁鑽入經脈,他渾身癱軟,眼前一陣天旋地轉,好似一條死魚,被穀縝拎在手裏。

狄希又驚又怒,左袖疾如尖槍,破空刺向穀縝。穀縝頭也不回,左手反抓長袖。狄希袖勁灌注,長袖利如刀劍,眼見穀縝來抓,心中冷笑,存心斷他一手。不知長袖掃中手掌,“篤”的一聲,如中金石。

狄希吃了一驚,長袖變刺為纏,不料穀縝掌上的山勁又變為火勁,循著長袖直衝過來。狄希隻覺炎風撲麵,不由得向後掠出,但覺須發卷曲,鼻尖傳來一股焦臭。

“呀!”淩川飛身縱起,半空中白光一閃,五尺倭刀出鞘。他常年在飛燕島斬燕,跳躍之高,出刀之快,均是世所罕見,一眨眼,白茫茫一片刀光落到了穀縝的頭頂。

一聲長叫,淒厲絕倫,刀光流瀉,血肉橫飛。淩川一輪快刀使罷,翻身落地,望著滿地屍塊,神色驚疑不定,離他丈許之外,一顆人頭張口凸目,無語向天,看那光頭虯髯,正是“食嬰人魔”。淩川臉色蒼白,左顧右盼,拚命想要找出穀縝的首級。忽聽一聲輕笑,他應聲一顫,掉頭看去,穀縝微微帶笑,袖手站在不遠。

“畜生!”淩川誤傷同道,愧恨交加,他盡力一縱,跳起一丈來高,雙手握刀,奮力向下斬落。

“比跳高麽?”穀縝輕笑一聲,同時跳起。這一跳也有丈餘,不閃不避,迎著長刀衝去,眼看人刀相接,他滿頭長發撐開,身子飄搖直上,高出淩川三尺有餘,跟著人向左躥,忽往右移,淩川眼前一花,穀縝一個跟鬥,硬生生騎在了他的脖子上麵。

這一下勢大力沉,幾乎壓斷了淩川的頸骨,他手舞足蹈,從天栽下,百忙中長刀亂舞,劈中地麵,“嗆啷”斷成三截,本人卻成了穀縝的坐墊,迎麵撞在地上,登時昏死過去。

穀縝怪招迭出,震驚四座,西城群雄更是瞠目結舌。他擒人魔,退狄希,偷梁換柱,引淩川殺了赫連夜,又把淩川坐得半死。這一連串舉動,看似荒唐古怪,其實連用土勁、山勁、火勁、澤勁、風勁;至於那一坐,更是“貓王步”裏的殺招;但說到審時度勢,拿捏精準,又分明是“天子望氣術”的絕技。

陸漸不料一月未見,穀縝脫胎換骨,練成絕頂武功,心中又驚又喜,又覺不可思議。狄希也是心跳加快,盯著對手,手裏捏了一把冷汗。忽見穀縝笑笑嘻嘻,從淩川身上站了起來,目光一斜,落在牟玄身上。蒼龍島主臉色一白,身子微微後縮,妻子桑月嬌強笑道:“穀少主好功夫,奴家佩服佩服!”

“馬馬虎虎!”穀縝笑看二人,“久聞賢伉儷扇劍合擊,所向無敵,穀某不才,也想討教討教!”

原來牟玄使劍,桑月嬌使扇,扇劍合擊,罕逢對手。可兩人打心底裏明白,就算扇劍合擊,也不能一個照麵擊昏飛燕島主,更別說那招式形同兒戲,根本就是高手玩敵。桑月嬌一想到被穀縝坐在身下,便覺渾身戰栗,與丈夫對望一眼,流露出一絲絕望。

江湖上性命事小,臉麵事大,兩人一島之主,萬無退縮之理,雙雙一咬牙,牟玄拔劍,桑月嬌抖出一把金絲扇麵的鋼骨折扇,一左一右地衝向穀縝。

忽聽輕輕一笑,穀縝人影消失,牟玄一劍刺空,來不及轉身,後頸“大椎”穴一痛,叫人牢牢扣住,登時渾身軟麻、劍尖下垂。桑月嬌見丈夫被穀縝捏住脖子,真是魂飛魄散,舞動折扇,掃向穀縝下盤。穀縝一笑,抓起牟玄,隨手向上一丟,牟玄活是一隻皮球,嗖地躥上高空。

穀縝騰出手來,身隨扇轉,一眨眼又到了桑月嬌的身後,輕輕一拿,抓住了她的“肩井”穴。桑月嬌半身軟麻,折扇幾乎脫手,穀縝將她拎在手裏,漫不經心地向上一丟,桑月嬌尖叫一聲,也飛到了天上。穀縝哈哈大笑,閃身躥起,搶到牟玄下方。牟玄居高臨下,占據地利,心中一陣狂喜,刷刷刷連刺七劍,一劍快似一劍。

誰知穀縝長發飄起,袖袍鼓**,淩空變位,恍若流光幻影,牟玄劍劍落空,仿佛置身於一場噩夢,忽覺“大椎”穴一緊,又被穀縝拿住,跟著大力湧來,身不由主,又被擲到半空。穀縝拋起牟玄,忽見桑月嬌行將落地,一步搶上,笑道:“姐姐慢來!”閃身避開折扇,又將她後心“至陽”穴拿住,輕輕一擲,拋向天空。

他玩興一起,一會兒左手抓住牟玄,右手擲出桑月嬌,一會兒右手抓住桑月嬌,左手拋起牟玄,雙手交替變化,快似霹靂閃電。兩人被抓之前,均是自由之身,拳腳兵刃,均可隨意施展。可是現如今使盡渾身解數,也逃不脫穀縝一抓一擲,落在旁人眼裏,穀縝成了雜耍藝人,將兩個大高手當成道具,大玩拋球把戲。眾人呆呆望著三人,整座八卦坪鴉雀無聲,隻有牟玄夫婦的驚叫怒罵此起彼伏,可是叫了一會兒,夫婦倆沮喪絕望,再也不吭一聲。

狄希一邊瞧著,心中的滋味難以描畫。穀縝這一陣,直如虎入羊群,任他戲耍下去,這群烏合之眾必定一哄而散。狄希的心裏暗暗後悔,早知今日,就不該收容這群海賊,隻憑東島弟子中的威望,自己未必輸給穀縝,可惜覆水難收,如今勢成騎虎,隻有硬撐到底。

狄希歎一口氣,長袖舒卷,纏住了牟玄夫婦,輕輕送回地麵。夫婦倆麵如死灰,對望一眼,忽地轉身就走,狄希大聲叫道:“二位留步!”兩人頭也不回,快步走到海邊,上了一隻舢板,向著海天盡頭駛去。

鬼王、飛燕、蒼龍三島是三十六島的翹楚,三島之主武功最高,名頭最響,其他的海賊唯其馬首是瞻。誰知穀縝擒賊擒王,打得四人一敗塗地。海賊們軍心嘩動、議論紛紛,不少人縮頭縮腦,偷偷向海邊溜去。

狄希一咬牙,沉聲說道:“穀笑兒,別忘了,你的對手可是狄某!”穀縝笑道:“沒忘!”狄希冷冷道:“知道就好,早打早死,早死早了!”

穀縝拍手笑道:“好個早死早了!”話一出口,忽聽施妙妙叫道:“穀縝!”他回頭望去,少女定定望著他,目光十分淒楚。方才穀縝威震群賊,她也一言不發,可是事到如今,她的心裏再也按捺不住,一方麵擔心穀縝,一方麵卻很難過。如今大敵當前,東島上下不能一心對敵,偏要爭個你死我活,穀神通在天之靈,不知作何感想。無論狄希、穀縝,也無論親疏善惡,這兩個人都是她從小認識的男子,施妙妙若能選擇,不願任何一方有所損傷。更何況穀縝若有不測,她也不會苟活,隻願抱著他的屍身,從容蹈海自盡。

想著想著,施妙妙眼眶一熱,兩行眼淚無聲滑落。穀縝明白她的心思,微微一笑,上前伸出一手,握了握少女的右手,又抬起一手,輕輕抹去她的淚珠,接下來,他拂袖轉身,笑嘻嘻麵朝狄希。

兩人四道目光,有如磁石相吸。刹那間,狄希的心底一陣翻騰,他實在恨透了穀縝的笑臉,過了十多年,這一張笑臉,還是那麽討厭。

記得那一年盛夏,他潛入了島王的內室,商清影不在房中,丫鬟趴在一邊打盹。

搖籃裏的嬰兒熟睡方醒,眸子清亮見底,見了生人,張嘴笑個不停,粉嘟嘟的拳頭衝天揮舞,小腳連蹬帶踢,似有使不完的勁兒。

望著嬰兒的舌頭,狄希有一種莫名的衝動,他想要掐住那細小的脖子,拔出那條粉嫩的舌頭。兩天前他就幹過,拔了舌頭的兔子死得很慢,在地上留下了一丈多長的血痕。

嬰兒一直在笑,笑容天真無邪,可在狄希看來,心中隻有怨恨,他恨這一張笑臉,他恨這一個嬰兒!沒錯,嬰兒的父親救過他的命。那時他父母雙亡,仇人把他拴在駿馬後麵,拖了三裏多遠,他遍體鱗傷,可是一聲不吭,就連眼淚也沒流下一滴。

穀神通替他報了仇,還治好了他的傷,因為這個男人,他的武功進步神速,許多人都說,他與祖父一樣,注定成為東島四尊。這是很高的評語,他卻十分不屑。穀神通是他的恩人,也是他的神祇,他日夜苦練,為的隻是有朝一日繼承這個男人,繼承他的武功,繼承他的王位。

可是世事難料,穀神通居然有了兒子,嬰兒的笑聲,像是一把插入心頭的利劍,穀神通看著兒子的眼神,更是叫他絕望透頂。他隱隱感覺,這個嬰兒,注定要繼承他父親的武功,東島的王座也是為他而設。這感覺讓狄希發狂,那一個中午,他的手伸到了嬰兒的脖子上,可是事不湊巧,門外響起了一串腳步聲。他嚇得翻窗逃走,落地時,一眼看見了穀神通。島王一言不發,隻是靜靜地看著他,那眼神十分可怕,直到今時今日,每在睡夢中重見,狄希仍會大叫驚醒。

從那以後,他做了許多惡,殺了許多人,一切暗中進行,從來不留痕跡,隻要想到穀神通一無所知,他就感覺說不出的快意。他把這一切當成報複,他給四大寇撐腰,跟白湘瑤通奸,聽從白湘瑤的支使,把穀縝送進了九幽絕獄。可惜女人家魄力不足、心腸欠狠,如果聽從自己的主意,買通獄島的獄卒,毒死了穀縝,豈不一了百了?穀縝逃出生天,自己仍有機會殺他,可是白湘瑤偏要穀神通親自下手。她低估了父子間的默契,更小看了穀縝玩弄人心的本事,結果事敗身死,還拖累了自己。

“這個蠢女人!”狄希心裏噴出一股邪火,隻覺得天下人人可恨,他的俊臉扭曲,鳳眼裏凶光迸射,突然長嘯一聲,“太白劍袖”雲纏霧繞,十丈之內金光彌漫。

穀縝微微一笑,身形不動,好似受了袖風推送,輕飄飄地從金光裏飛了出去。

狄希吃了一驚。穀縝這一下仿佛借力,可是仔細一想,卻又不對。“太白劍袖”風到袖到,對手感覺袖風,袖子已經上身,穀縝膽敢借風,無異於自取滅亡。

他琢磨不透,心中一陣煩亂。穀縝屢屢顯威,狄希盡管迷惑,可也想不到對手練成了“周流六虛功”。這一門神通威力之強,不止在於混沌變化,遇強越強,更在於“周流八勁”自在有靈,本是一股活潑潑的靈氣。活氣駕馭活人,活人駕馭活氣,人氣相馭,故而生生不息。

三百年前,“西昆侖”梁蕭在天機三輪上悟通了“人劍相馭”之法(按:見拙作《昆侖》),事後但覺劍為有形之物,再是鋒利,也少了一分靈動。後來他流亡海上,鎮日長閑,創出“周流八勁”,渾然天成,自在有靈,從此以氣為“劍”,勝過有形之劍許多,隻不過如此一來,再也不能叫做“人劍相馭”,而是應該叫做“人氣相馭”。

“人氣相馭”之道,安慶之戰以前,穀縝已經有所感悟。流落荒島以後,他殺飛鳥,擒魚龍,馭水乘風,更是領會良多。三大島主跟他交手,看似對敵一人,其實對敵的是一人一氣。穀縝“人氣相馭”,“周流八勁”有如身外化身,牽之引之,推之送之,一生二,二生三,勁力生生不息,身法神鬼莫測。倘若不知道底細,根本猜測不出他的行蹤,有時理應在東,受了氣機牽扯,忽又向西挪移,看似應該向左,真氣一轉,他又從右邊冒了出來。

換了平常對手,穀縝無往不勝。可是狄希的“龍遁”出神入化,也是天底下第一流的身法,縱矢追風,乘光掠影,加上一雙長袖,東纏西繞,帶動身形,常借雙袖之力,於不可能之處移形換位,其原理與“人劍相馭”頗有幾分近似。

所以一旦交手,兩人先鬥身法。狄希人如其名,龍王九變,人影相疊,化作一道金虹,上天入地,飄逸若神。穀縝卻是忽快忽慢,快時趨止如電,足與狄希一較長短;慢時原地打圈,隨著長袖掃來,有如牆頭之草,忽而東倒西歪,忽而半臥半立,舉止滑稽古怪,往往出人意表。

“九變龍王”成名多年,神通高妙,眾人見怪不怪。穀縝一身武功,卻讓眾人大開眼界,尤其是西城高手,紛紛看出來曆,心中驚駭得無以複加。可是誰也不願開口去問,隻因這答案太過離奇,東島少主練成了西城的無上神通,如果傳之江湖,真是莫大笑柄。

兩人比快鬥巧,時候一久,但隨穀縝縱橫起落,“周流六虛功”自然生發,舉手抬足,體內的混沌之氣不斷演化,一招強過一招。場上勁力縱橫,浩氣四溢,狄希的長袖被那勁氣一卷,往往大失準頭,乃至於帶動他的身形,擾亂他的攻勢。起初他六分攻,四分守,隱隱占據上風;可是五十招過後,攻守各占一半;再過二十來招,穀縝拳打足踢,勁氣如山壓來,狄希不敢當其鋒芒,隻得一味遊鬥。

突然間,狄希飄然後退,厲聲叫道:“穀縝,你我今日爭的什麽?”穀縝笑道:“爭的東島王位!”狄希冷笑道:“既是東島王位,就當以東島神通決勝,你用的什麽武功,狄某眼拙,不曾見過。”

穀縝笑道:“東島神通,還不容易?”左腳獨立,右掌翻出,輕飄飄一掌送出。東島弟子紛紛叫道:“哎呀,伏龍掌法!”

“伏龍掌法”是東島入門時必學的功夫,島上三歲小孩也會幾招。穀縝幼年時也被穀神通強逼著學過,因是童子功,許多武功大多遺忘,唯獨這一套掌法他還記得,故而狄希一說,隨手使了出來。

狄希氣得七竅生煙,心想:“我叫‘九變龍王’,你使‘伏龍掌法’,好啊,看誰伏得了誰?”正想奮起反擊,忽覺掌風有異,他的心頭一動,有如繩索牽扯,身子如飛後退。

“伏龍掌法”作為入門功夫,本為強身健體之用,攻敵傷人頗有不足。穀縝使出這路掌法,東島弟子都覺形同兒戲,誰知他輕輕一掌,逼得“九變龍王”倒退如飛,隻叫眾人大為意外。原來,“伏龍掌法”本身平平無奇,駕馭掌法的卻是“周流六虛功”,用這一門內功使出天下任何招式,無不所向披靡,一揮一送,均有莫大威力。

穀縝掌隨身轉,按照先後次序,將“伏龍掌法”一招招打了出來,出掌瀟灑飄逸,叫人看得舒服。東島弟子紛紛思量,但覺自身使來,決無這麽從容瀟灑。同一路掌法,穀縝使來,攻中帶守,圓融自在,宛如百丈堅城,全無一絲破綻。狄希不但沒有占到便宜,反倒真的被這一路掌法伏住,仿佛洪水在前,隻是一味逃竄。

“這是‘諧之道’呢!”仙太奴幽幽出聲,西城眾人均是一凜,流露古出怪神氣。陸漸忍不住問道:“仙前輩,‘諧之道’是什麽?”仙太奴苦笑道:“你來的時候,沒看見‘有不諧者吾擊之’七個字嗎?那是當年西昆侖祖師的心法,以圓滿擊惰歸,以我之諧擊敵之不諧,因敵製宜,無往不勝。這穀縝使的‘伏龍掌法’,用的卻是‘諧之道’的心法,形似而神非,有了‘諧之道’,天下任何招式到他手裏,無不化腐朽為神奇。更別說,他的內功一人之下、萬人之上,唉,看起來,穀神雖死,東島不亡!”

仙太奴聲音不大,最後八字卻如平地驚雷,東島弟子心中,均是升起無邊豪情,許多人齊聲高呼:“穀神雖死,東島不亡!”勢如一陣長風,掠過林梢礁石,在大海之上久久回**。

狄希聽見呼聲,心頭更亂。穀縝手揮目送,神完氣足,從內而外找不出一絲破綻,他連兜了十來個圈子,卻發不出一招半式。這情形平生未有,狄希驚怒之餘,更覺無比屈辱,忽地把心一橫,不管不顧地揮出長袖。穀縝招式不變,掌勢略略一轉,橫著掃中劍袖。狄希手臂一熱,身子向前躥出,幾乎被那股掌力帶得摔了出去。

他慌忙收袖,不及退讓,穀縝左掌在後,右掌平平推出。狄希舉袖一攔,不料穀縝掌勢轉快,隻一晃,繞過劍袖,拍到他的胸前。狄希見識雖廣,也不知這一掌如何擊來,匆忙間袖裏夾掌,橫在胸前。“篤”的一聲,二人對了一掌,狄希功力略勝,穀縝後退兩步,狄希卻覺數道怪勁透掌而入,酸痛澀麻不一而足,經脈五髒之中,隱隱出現了幾分滯澀。

天下內功,除了黑天劫力,無一能出“周流八勁”的樊籬。狄希的內功近似風勁,穀縝運轉八勁,化解了狄希的掌力,縱身上前,刷刷刷連出五掌,逼得狄希東倒西歪。

狄希心知如此下去,有敗無勝,一咬牙,避開兩掌,抖出劍袖,雙袖曲折無方,左袖封住穀縝的掌力,右袖“哧”的一聲,掠過穀縝頭頂,帶起數莖黑發。

他明明已露敗象,突然扭轉頹勢,眾人無不詫異,施妙妙忽見穀縝遇險,心子砰砰亂跳,雙拳不由握緊。隻見狄希的身法越變越快,雙袖水逝雲飛,曲折縱橫,竟是一路極高明的劍法。施妙妙與他相識多年,也是從未見他使過。一時間,穀縝連遇險招,突然血光迸現,左臂吃了一記,皮破血流,染紅衣袖。施妙妙不由輕叫出聲,要知道穀縝身懷山、澤二勁,刀槍不入,忽被劍袖攻破,若不是氣機運轉不靈,那麽一定是劍袖上內勁奇特,破了他的護體神通。

西城眾人也很驚奇,溫黛喃喃道:“這是什麽劍法……”話音未落,穀縝又挨了一袖,腰間鮮血淋漓,身形略微踉蹌,他身法轉快,有如流光魅影,在劍袖中時隱時現。狄希連連得手,揚眉吐氣,縱聲長嘯,嘯聲中,一股劍氣奔騰而出,衝得眾人連連後退,長袖舒卷開合,勢如汪洋大海,一眨眼的工夫,就將穀縝完全吞沒。

陸漸一顆心提到嗓子眼上,恨不得馬上衝出,與穀縝聯手對敵,好容易按捺住這一股衝動,仔細觀看狄希的劍路。這劍法任天而動,暗合大道,沒有一絲矯揉造作。雙袖一分一合,生出莫大勁力,勁力經久不散,重重疊加,越來越強,不一陣的工夫,劍風掠空而過,發出一陣陣淒厲的鳴響。

“部主!”莫乙神色遲疑,忽地輕聲說道,“如果我猜的不錯,‘九變龍王’的劍法大有來曆。”陸漸忙道:“你看出來了?”莫乙搖頭道:“這劍法我沒見過,可是曾有聽聞。部主,你聽說過‘太乙分光劍’嗎?”

陸漸茫然搖頭,忽聽仙太奴歎道:“莫乙說得不錯,這路劍法,正是‘太乙分光劍’!”

此言一出,眾人無不震驚,施妙妙如墜冰窟,衝口叫道:“這不可能,‘太乙分光劍’失傳了兩百多年了!”仙太奴道:“當年花鏡圓物故,這一路劍法隨之湮沒。不過這是天機宮的鎮宮絕學,‘鏡天’未必忍心讓它失傳,說不定留下劍譜,藏在東島某處。”

溫黛肅然道:“相傳‘太乙分光劍’是天下武功的樊籠,不但劍法精妙,更有一種神奇內功,任何武功遇上,均是無法可施,隻有任其擊敗!”

“不對!”陸漸注目鬥場,搖頭說道,“這門劍法還有破綻!”施妙妙應聲望去,劍袖金光汪洋一片,金光之中,穀縝一角白衣若隱若現,幾次似要脫出金光,可是狄希雙袖一緊,又將他圈入其間。

仙太奴歎了口氣,說道:“陸道友目光如炬,所見非虛,狄希的劍法沒有練全。‘太乙分光劍’妙在兩人合使,頂好是男女二人,陰陽契合,心心相印,方能滋生出無比威力。狄希一人使雙劍,內力不能一分為二,少了陰陽交會之功,劍法的威力無法發揮,僅是這個境界,未必困得住穀縝。”說到這兒,他略微一頓,“看,他出來了!”

說著人影閃動,穀縝破圍而出,盡管劍傷累累、血染衣衫,可是目光沉靜,麵帶笑容,仿佛不是生死相搏,而是在玩一場遊戲。溫黛由衷讚歎:“此人真是奇才,處變不驚,遇險不亂,如非身經百戰,在生死邊緣經過無數個來回,決計達不到如此境界,聽說他以前不會武功,難道都是訛傳?”

陸漸搖頭道:“不是訛傳,數月之前,他還不會什麽武功,可他天生就是大高手的氣度,無論何種困境,都動搖不了他的心誌。”

溫黛輕輕點頭:“穀神得子如此,理當含笑九泉!”姚晴輕哼一聲,冷冷說道:“什麽大高手的氣度,照我看來,就是裝模作樣,裝腔作勢!”溫黛看她一眼,笑道:“裝成這樣,也不容易!”

狄希少時天賜機緣,在太極塔的磚縫裏得了一本《太乙分光劍》的殘譜。這路劍法本應二人合使,但他生平自私,不肯信任他人,故而暗中修煉,將兩人用的劍法集於一身,分由雙袖使出。他自負這路劍法天下無敵,本想等到穀神通去世,一舉使出,壓倒群雄,奪取島王之位。今日與穀縝交手,他起初小看對手,不願輕易使出,想要留到“論道滅神”時對付萬歸藏,誰知穀縝越戰越強,逼得他無法可想,隻好提前使出了壓箱底的絕技。

正如仙太奴所說,這路劍法男女同使,心心相印,才能顯見威力。狄希仗著劍招奇巧,劍氣淩厲,一開始,殺了穀縝一個措手不及。可是穀縝“人氣相馭”,每到生死關頭,總能擺脫他的殺招,盡管身中數劍,但都隻是皮肉之傷,狄希費盡心力,也無法予以重創。他一人駕馭雙劍,陰陽不通,內力有限,起初攻勢如潮,時候一久,漸漸勢頭衰竭,劍招中生出若幹不諧。穀縝卻已穩住陣腳,“諧之道”心法通明,一旦發現破綻,立刻脫身而出。

想當年,梁蕭以“諧之道”大戰“太乙分光劍”,三百年後,兩大絕學再度相逢,已然物是人非,不複當年風光。

虞照雙眉一揚,叫道:“‘九變龍王’不太對勁!”仙太奴歎道:“這就叫小兒耍大錘,沒砸到別人,先砸了自己!”陸漸奇道:“這話怎講?”

仙太奴說道:“第一流的武功還得第一流的人物來使,‘太乙分光劍’天下絕學,狄希秉性陰柔,見識狹隘,又怎麽駕馭得了這一路劍法?況且他一心兩用,將兩人使的劍法一人使出,根本違反劍理,鬧得神智分裂,駕馭不了劍法,反被劍法所牽製,沒輸給對手,先敗給了自己!”

忽聽“刺啦”一聲,狄希左袖斷裂,竟被穀縝生生撕下。狄希站在飛簷上方,身子歪歪倒倒,好似風中殘燭,穀縝風旋電繞,瞬間到他身側,手起掌落,正中他的左脅下方。狄希搖晃一下,一頭栽下塔來,後背著地,摔得十分結實。他吐了一口血,就地一滾,還沒站起,忽覺身後風起,穀縝如影隨形,從天落下。狄希反袖掃出,又被穀縝一手扯住,另一手閃電探出,重重落在他的胸口。

袖斷,人飛,狄希摔出兩丈多遠,還沒跳起身來,穀縝後發先至,輕飄飄一掌拍中他的後背,打得他口噴鮮血、趴倒在地。

穀縝後退一步,丟下手中斷袖,臉色蒼白,微微喘氣。狄希麵朝地下,一動不動,光著兩條膀子,發出嗬嗬怪聲。

“狄希!”穀縝目中生寒,冷冷說道,“你服不服?”

“服什麽?”狄希咽下一口鮮血,盯著穀縝癲狂大笑,“我隻是後悔,後悔南京城頭沒有一掌斃了你!”

穀縝笑了笑,說道:“這麽說,那個鳥銃手真的是你?”

“是我又如何?”狄希生平謊話連篇,難得說出實話,心裏反覺一陣暢快。

“徐海是你殺的?”穀縝又問。

“是!”狄希答得幹脆。

“贏萬城也是你殺的?”

“是!”

“你幹嗎殺他?”

“老東西仗著龜鏡神通,窺探出我的心意,作為把柄,要挾了我不止一次。我早想宰了他,隻是白湘瑤瞻前顧後,執意不許。後來他變本加厲,為了財神指環,想把我賣給姓陸的小賊。哼,我再不殺他,那就是白癡,是傻子!”

穀縝點頭道:“這麽說,勾結四大寇的人也是你?”

狄希笑道:“自古成王敗寇,反正不免一死,多一條罪名又有什麽不同?嗬,天底下的惡事,殺人、搶錢、**婦人,我狄希樣樣幹過,樣樣出類拔萃。別說死一次,就算死一百次,一萬次,我也相當夠本!”

狄希搖晃站身,目光掃過眾人,眼裏透出一股輕蔑:“你們這群窩囊廢,除了跟風吃屁,就隻會落井下石,狄某不過先走一步,萬歸藏一來,你們還有什麽好活?”他一指穀縝,縱聲狂笑,“他勝得了我狄希,又勝得了萬歸藏麽?”

穀縝淡淡說道:“這個不勞你關心!”狄希冷冷道:“我才懶得關心!穀笑兒,來呀,要殺要剮,悉聽尊便!”說著挺起腰背,可是牽動內傷,忽又弓起身子,咳出一攤鮮血。

“穀縝……”施妙妙心生不忍,叫了一聲。穀縝一擺手,示意她不要再說,口中笑道:“狄希,誰說我要殺你?”忽地轉過身去,朗聲說道,“獄島誰在管事?”

一個年輕弟子應聲出列,說道:“稟島王,蒙神通公信任,畢箕忝為獄島內島管事,外島本由葉尊主親自掌管,隻是……”說到這兒,神色黯然。

穀縝說道:“葉老梵求仁得仁,死得其所。畢箕,我問你,九幽絕獄的窟窿補上了嗎?”畢箕偷瞟穀縝一眼,苦笑道:“葉尊主當日一怒之下,用生鐵堵了缺口,比起以往還要堅固!”

“好!”穀縝點頭笑道,“畢箕,狄龍王交給你了,這一次,再也不要讓犯人逃了!”話一出口,群情嘩然,狄希的眼神一陣恍惚,咬牙道:“穀笑兒,你想好了,你今日不殺我,將來可別後悔!”

穀縝微微一笑,漫不經意地道:“區區生平行事,從無後悔二字。狄龍王,有朝一日你從九幽絕獄裏出來,大可再來找我,比武也行,鬥智也罷,陽謀也好,陰謀也罷,穀某全都奉陪到底。”

狄希呆呆盯著穀縝,陡覺身子一空,“噗”地噴出一股血箭,跟著癱軟地上,兩眼神采全無。畢箕一招手,兩名獄島弟子上前,將他押了下去。

穀縝含笑轉身,還沒開口,人群呼啦啦矮了一半,東島弟子齊聲高叫:“島王在上,受屬下一拜!”

“起來吧!”穀縝揮了揮手,“我這人喜歡自在,繁文縟節都免了,從今往後,你們見我,欠欠身、招招手就行,跪來跪去,大可不必。”

他又一轉身,大聲笑道:“西城諸君,東島事了,敢問現在開打,還是等候萬歸藏?”

六部之主麵麵相對,溫黛忽道:“穀島王,足下所用內功,可是‘周流六虛功’?”此言一出,群情嘩然,西城弟子如喪魂魄,東島弟子卻是驚喜過望。

穀縝笑了笑,說道:“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溫黛歎道:“‘周流六虛功’是我八部克星,一旦練成,生殺予奪,予取予求。不過照我看來,足下神功雖成,火候卻不足,要想壓服六部,隻怕還不能夠!”

寧不空一頓拄杖,厲聲道:“溫師姐,跟他客氣什麽?趁他羽翼未豐,大夥兒一擁而上!”

仇石麵露遲疑,穀縝看他一眼,笑道:“仇老鬼,你我長江邊未分勝負,今天正好再打一場!”仇石的嘴角一陣抽搐,江邊遭受的痛苦刻骨銘心,實在不願再來一次。可是若不應戰,水部威名掃地,勢必淪為西城末流,正在猶豫,忽聽陸漸說道:“好啊,穀縝,你對水部之主,我對火部之主。寧不空,揀日不如撞日,你我也來做個了斷!”

寧不空哼了一聲,忽地冷冷道:“凝兒,你代父出征,教訓一下這個金剛傳人!”寧凝一呆,檀口微張,舌尖發冷,陸漸也白了臉,怒道:“寧不空,你身為人父,就不知道憐惜女兒嗎?”

寧不空冷笑道:“百善孝為先,為人子女者,理應為父母盡孝。凝兒,你還愣著做什麽?難道說,非得有人殺了你爹,你才肯動一動手指嗎?”

寧凝麵如白紙,眼淚撲簌簌地落下來,她一邊落淚,一邊淒然苦笑:“爹爹說的是,百善孝為先,女兒理應為你盡力。”說罷徐徐轉身,注視陸漸,淚眼迷離,澀聲說道,“陸漸,你當心!”輕飄飄揮出一掌,一股炎風呼嘯湧出。

陸漸閃身躲過,結結巴巴地說:“寧姑娘,別……我不跟你動手!”寧凝抿著小嘴,一言不發,雙掌連環遞出,陸漸一味躲閃,空有一身武功,卻發不出一招一式。忽被“無明業火”掃中衣袖,騰地燃燒起來,他一個跟鬥向後翻出,揮手打滅火焰。寧凝見狀遲疑,忽聽父親陰森森說道:“凝兒,你的‘火神影’呢,練到哪兒去了?”

寧凝歎了口氣,身法變快,緊跟陸漸,出掌越來越快,打得陸漸東逃西竄。溫黛瞧得不忍,歎道:“寧師弟,你這是何苦?當真傷了陸漸,令嬡一定抱憾終身!”

寧不空冷冷一笑,大聲說道:“大夥兒都看見了,如今西城萬馬齊喑,隻有我火部的弱女子力抗強敵!寧某父女身為西城之人,死為西城之鬼,縱然粉身碎骨,也不會墮了平生誌氣!”

這激將法十分厲害,其他人明知是計,也是紛紛動容。左飛卿、虞照對視一眼,越眾而出,不及出言挑戰,穀縝朗朗一笑,身形晃動,搶到陸漸前麵,左掌輕輕一勾,泄去“無明業火”,右掌向前一送,與寧凝對了一掌。兩人微微一晃,同時後退半步,寧凝縱身再上,穀縝擺手笑道:“寧姑娘且慢,穀某有話要說!”

寧凝本無鬥誌,應聲收手道:“說什麽?”穀縝笑道:“我跟令尊打一個賭。”寧不空道:“賭什麽?”穀縝笑道:“我站在這兒,不躲不閃,不遮不攔,硬接令嬡三掌,接不了,東島上下束手就戮;接得了,火部退出論道滅神!”

“不敢!”穀縝笑了笑,“寧先生自負神通,何不跟我一賭,敗了不過退出了事,假使勝出,你父女以一部之力掃滅東島,傳之武林,何等威風?勝與不勝,均是於你無損,這樣便宜的賭約,寧先生應該不會拒絕。”

寧不空熱衷名利,應聲心動,但想穀縝氣候未成,與狄希交手也要百招之後才見勝負,如今不知死活,敢以血肉之軀硬接“無明神功”,寧凝隻要全力出手,萬無不勝之理。想到這兒,陰笑道:“說得好,這樣便宜的賭約,寧某的確不會拒絕!”

寧凝叫道:“爹爹,我……”寧不空厲聲道:“我什麽?凝兒,你全力出掌,決計不可留情!”寧凝流下淚來,低聲說:“可是……”寧不空一頓竹杖,森然道:“你要違抗我嗎?”

寧凝目光一黯,投向穀縝,輕聲說:“穀……穀島王,對不住!”穀縝笑道:“你隻管出手。”

寧凝長吸一口氣,緩緩出掌,這一掌隻用了一成功力,心裏隻盼穀縝感覺灼熱,知難而退,誰知穀縝一動不動,掌到胸口,不過晃了一晃,居然笑道:“寧姑娘下手太輕,令尊怕是不太高興!”

寧不空也聽出不對,還沒嗬斥,穀縝居然代他說出,寧不空一時語塞,不由怒哼一聲。寧凝忍不住瞪了穀縝一眼,穀縝若無其事,不過微微一笑。寧凝心裏有氣,後退一步,功力提到五成,喝道:“穀島王當心!”掌往前推,一股無形熱力好似利劍穿心,直逼穀縝胸口。穀縝長吸一口氣,體內八勁轉動,損強補弱,好似一具磨盤,火勁送來多少,就被消磨多少,寧凝的雙掌落在穀縝胸口,好似擊中一片虛空,火勁消磨殆盡,軟綿綿無從著力。

寧凝隻覺胸口發悶,輕哼一聲,錯步後退,盯著穀縝,不勝驚疑。寧不空怒不可遏,厲聲道:“凝兒,你再若留手,我就死在你麵前!”寧凝渾身一顫,回頭望著父親,口唇微微哆嗦,眼淚止不住地流了下來,忽聽穀縝輕聲說:“寧姑娘,你盡力出手,我不礙事的。”

寧凝忍淚吸氣,雙掌一橫,內力提到十成,也低聲說:“穀島王,性命可貴,你若害怕,立刻認輸。”穀縝笑笑不語,寧凝看了陸漸一眼,見他望著穀縝,神色十分關切,她的心中微微一痛,幾乎垂下手來。忽聽寧不空又頓竹杖,內心一陣絞痛,忽地狠狠咬牙,雙掌齊出。

陸漸看出來者不善,禁不住驚叫出聲。這一掌吞吐如電,一發便收,穀縝卻如敗葉隨風,平平飛了出去。陸漸去勢更快,後發先至,一把將他撈住,凝目看去,穀縝麵紅如火,須發焦枯,身子更如一團火炭,稍稍一碰就灼熱難當。陸漸悲慟莫名,兩眼盯著寧凝,透出一股怒意。寧凝手腳冰冷,閉上雙眼,眼淚如決堤一般滾落。她心裏明白,這一掌倘若打死了穀縝,陸漸永遠不會原諒自己,這一段情再無著落,從今以後,她隻有與悲愁為伴,了卻這無涯的殘生。

穀縝笑而不答,又是兩掌拍出。寧凝揮掌抵擋,但覺對方一掌強似一掌,轉眼之間,兩人啪啪啪連對七掌。寧凝雙臂酸麻,仿佛置身火爐,口幹舌燥,就連呼吸也是灼熱不堪,隻好一旋身,使出“火神影”,借著穀縝的掌風遊走。穀縝嗤嗤一笑,忽也轉身相隨,寧凝不由咦了一聲,叫道:“你也會‘火神影’?”穀縝笑道:“剛剛學會!”

“周流六虛功”一旦練成,西城任何神通,均能信手拈來。穀縝接了三掌,化解火勁之餘,洞悉了寧凝的內力變化,依樣畫葫蘆,先使出“無明神功”,跟著又學會了“火神影”。寧凝略略一呆,穀縝已然搶近,無奈之下,隻好盡力躲避。一時間,兩人好似狗咬尾巴,繞著場上你追我趕,一會兒像是寧凝追逐穀縝,一會兒又似穀縝追趕寧凝,奔到快時,難分彼此,灼熱氣浪排空而出,人群為之退讓,草木為之焦枯。寧不空又驚又怒,厲聲喝道:“穀縝,你一島之王,為何出爾反爾?三掌已過,還鬥什麽?”

穀縝笑道:“我說了接令嬡三掌,可沒說不還她三掌,來而不往非禮也,令嬡芊芊淑女,區區怎可失禮?”他激鬥中吐氣開聲,從容談笑,寧不空不勝駭異,澀聲說:“寧某已經認輸,穀縝,你還要怎樣?”

穀縝長笑不答,兩道人影忽地撞上,寧凝發出一聲輕哼,陸漸不由叫道:“穀縝,手下留情!”兩道人影應聲而止,寧不空側耳聆聽,心子砰砰亂跳,他隻當寧凝受傷,一股悔恨湧上心頭,連人帶杖簌簌發抖。

陸漸一顆心也懸得老高,定眼細看,穀縝揚起手掌,距離寧凝的頭頂不過半寸。寧凝垂手閉眼,麵頰紅暈未退,透出一股說不出的釋然。

“穀縝……”陸漸又叫一聲,嗓音微微發顫,似有哀求之意。穀縝看他一眼,笑了笑,撤掌後退,寧凝張開雙目,苦笑道:“穀島王,你何不殺了我?”

“死了比活著容易!”穀縝輕輕歎了口氣,“寧姑娘,我送你兩句話,不求無愧於人,但求無愧於心。”

“無愧於心……”寧凝輕輕念了一句,抬頭看時,穀縝已經飄然走開。

經此一戰,東島氣勢高漲,西城卻是心灰意冷。寧凝連敗風、雷二主,卻被穀縝克製得無法可施,眾人的目光紛紛落在陸漸身上,心中均想:“若論單打獨鬥,隻有他是這姓穀的對手,可惜,這兩人鐵板一塊,根本打不起來!”

忽聽一聲炮響,擊破島上沉寂,眾人回頭望去,一艘金色巨艦破浪駛來,船頭飛龍揚翅,一排白帆迎風鼓漲。

施妙妙忍不住問道:“穀縝,現在怎麽辦?”穀縝笑道:“遠來是客,西城之主駕到,咱們去鼇頭磯迎候貴賓!”說罷大步流星,向下走去。東島弟子麵麵相對,隻覺這新任島王行事奇特,每每出人意表,但見他從容之風,又是心生希望,指望他再出奇招,力克強敵,於是紛紛跟隨其後。

西城群雄驚奇之餘,也為穀縝的氣度折服,均想隻因多了此人,今日一戰,不論勝負生死,均是彌足風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