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明業火

天已大亮,萬裏長空有如一幅淡青大幕,上麵刻畫一輪紅日,海麵細密亮滑,如絲如緞,卷著細細白浪,連綿湧向遠方。

航行不久,靈鼇島輪廓在望。島上頑石蒼蒼,林青水碧,島嶼形如靈龜,頭尾稍矮,中段奇峰突起,高出海麵甚多,至高處挺立一座寶塔,上下九層,黑白間雜。島嶼西麵,千尺斷崖麵朝東方,勢如鼇頭高昂,發出無聲長叫。斷崖上岩破石裂、刻了七個巨字:“有不諧者吾擊之”,筆勢雄奇,神驚鬼泣。

陸漸想起魚和尚所說的掌故,不由問道:“莫乙,這些字是當年思禽先生寫的麽?”莫乙道:“是啊!”陸漸歎道:“這七個字是東島的奇恥大辱,為何事隔多年,仍未鏟除幹淨?”

莫乙道:“東島不鏟除這七個字,是為了叫子孫後代永遠銘記這一份恥辱。知恥者後勇,當年思禽祖師一死,東島就大舉進犯西城,挑起了兩百年的腥風血雨。”

陸漸目視這七個巨字,心中不勝感慨。這時抵達島前,各部棄船登岸。寧不空布衣竹杖,陰沉如故,沙天洹緊隨其後,神色張皇。在他身後,寧凝、沈秀並肩而來,沈秀手搖折扇,衝著寧凝擠眉弄眼,寧凝卻不理他,眉頭微微皺起,雙頰消瘦了許多。陸漸見她如此憔悴,不知怎的,心中湧起一絲愧意。

眾人走到寶塔下麵,近了看時,塔下一座廣場,青石鋪地,光潔平整,四周按照先天八卦,建起八道長廊,長廊時斷時續,斷續處以假山池沼點綴。

“這兒是八卦坪。”莫乙一指黑白圓塔,“這座太極塔,相傳是仿效天機宮的‘天元閣’建成的。”

一路上無人阻攔,各部均感詫異,紛紛派出探子查探。不多時,探子陸續回報,均說島上無人。西城眾人無不驚訝,一時議論紛紛。寧不空冷笑道:“這也在意料之中,穀神通死了,贏萬城死了,葉梵也死了,聽說穀縝、施妙妙落入西財神之手,生死下落不明,剩下一個狄希,還有什麽能為?”

陸漸聽得吃驚,說道:“寧不空,你又在散布謠言,穀縝和施姑娘怎麽會落到西財神手裏?”寧不空冷冷道:“寧某何許人,說出來的話,豈會是空穴來風?”

陸漸心頭一亂,腦海裏湧出許多可怕念頭,一時站在那兒,呆呆愣愣,忘了動彈。

仇石略一沉吟,命人揪出被擒的東島弟子,陰聲逼問:“島上的人上哪兒去了?”那些弟子咬牙昂首,神色倔強。仇石陰聲道:“不說是麽?”出手扣住一名弟子的左肩。那人體格雄壯,被仇石一扣,肩頭鼓脹的肌肉登時萎縮,麵龐陣陣抽搐,神情極盡痛苦。隻一轉眼,一條左臂有如泄氣的皮囊,眼看著癟塌下去,那人支撐不住,發出一聲長長的慘叫。

陸漸應聲驚覺,忽見仇石施用酷刑,登時勃然大怒,他手足未抬,真氣自生,怒濤似地衝向仇石。仇石突然遇襲,忙不迭飄開數丈,盯著陸漸,神色驚疑。

陸漸縱身上前,握住那名弟子的左臂,“大金剛神力”灌入,手臂慢慢充盈,頃刻回複原狀。那弟子心懷感激,低聲道:“多……多謝。”

陸漸還沒答話,忽聽寧不空高叫:“大夥兒看到了嗎?天部之主做了東島的走狗!”陸漸冷笑道:“做東島的走狗又怎樣,總比做倭寇的走狗好十倍!”寧不空冷笑道:“狗奴才懂什麽?倭人做我的走狗還差不多。”陸漸道:“那有什麽分別?反正都是無惡不作、傷天害理。寧不空,你我的恩怨,今日也當做個了斷!”

“陸漸別急。”虞照笑嘻嘻上前一步,“所謂先來後到,寧瞎子跟我有約在先,你先當當看客。”

陸漸遲疑一下,退到一邊。忽聽仇石冷冷道:“東島的人一個不見,說不定藏在暗處。咱們鬥了起來,他們豈不是坐收漁人之利?”虞照笑道:“仇老鬼,你若無膽,認輸就是。”他為幫穀縝,一心將水攪渾,仇石被他一激,死白的臉上湧起濃濃的血色,厲笑道:“雷瘋子,你那點兒能耐,隻配給仇某提鞋!”

“說得好!”虞照哈哈大笑,“老子就愛提鞋,尤其喜歡你仇老鬼這雙大臭鞋。”不由分說,呼呼拍出兩掌,兩道“雷音電龍”一直一曲,直的射向仇石,曲的掃向寧不空。

仇石哼了一聲,吸氣長吐,噴出一團霧氣,嗖地裹住電龍。這一口“玄冥鬼霧”蘊含真元,裹住電光,劈啪作響。寧不空卻飄身後退,竹杖橫刺煙光,“哧”,竹屑紛飛,竹杖短了一截,寧不空大袖揚起,兩道火光去似飛梭,射向虞照。

“虞照,當心!”仙碧叫道,“這是鳳凰梭!”

“不妨!”虞照一笑,不慌不忙揚起雙掌,兩道電龍吐出。火光射至半途,發出一聲銳嘯,陡然繞過電龍,一左一右射向虞照兩肋。不料與此同時,兩道電龍淩空畫了個圓弧,無聲折回,後發先至,撞上火光。

一聲巨響,硝煙四散,鳳凰梭裏的細小鉛子八麵激射,“嗖嗖嗖”,如天女散花。虞照大喝一聲,雙掌繞身橫掃,陰龍流轉在內,陽龍盤旋於外,鉛子近身,盡被陰龍彈開,兩道陽龍電光離合,搖頭擺尾,在空中掃來**去。寧不空的“木霹靂”四散紛飛,沒有一發能夠逼近對手。

煙氣彌漫未散,黑影一閃而至,數道水劍細如銀絲,借著煙火掩護,繞過電龍,射向虞照。虞照全力應付寧不空,不及抵擋,方要躲閃,忽見白影飄飄,紙蝶輕如曉霧,淡如暮煙,纏纏綿綿,封住水劍的來勢。

仇石偷襲受阻,害怕風雷二主聯手夾擊,忙不迭向後飄退,雙袖一抖,射出兩大團白亮水球。左飛卿白發一振,讓過水箭,大袖裏抖出一條雪白的長鞭,挽一個鞭花,刷地掃向仇石。

仇石雙掌一分,吐出兩道水霧,那長鞭飄如無物,卷**而回,繞過水霧,向他麵門點來。仇石見那鞭勢古怪,慌忙低頭讓過,不防身後風蝶又至,不得已,分出一道水霧阻攔。“玄冥鬼霧”前後挪移,露出一絲破綻,長鞭鑽隙而入,纏向仇石咽喉。

仇石身形後仰,仍被長鞭抽中肩頭,痛徹骨髓,半個身子幾乎不聽使喚。他強忍痛楚,反手一抓,一把扯住鞭梢,大喝一聲:“留下!”用力一拽,長鞭應手而斷。仇石不料如此容易,捏著那段長鞭,隻覺軟綿綿、濕漉漉,竟是一束宣紙,他心頭一涼,怒道:“這是什麽鬼東西?”

“區區自創的小把戲,”左飛卿語聲清朗,“暫名‘紙神鞭’。仇老鬼,今日還請你品鑒品鑒。”

紫禁城一戰,左飛卿敗落受傷,事後痛定思痛,深感紙蝶分散,不易駕馭,自身的修為不夠,無法聚散由心,發揮“風神劍”的無上威力。於是舍難求易,造了一條紙鞭,心法與“風神劍”相似,卻融入了單鞭的鞭法,雖不如“風神劍”聚散無方,可是用勁專一,駕馭起來更加容易。

“紙神鞭”本是一束宣紙,數以十丈,融合風勁以後,飄忽萬端,一沾即走,隻在仇石身周縈繞。仇石不敢大意,左手“玄冥鬼霧”,右手射出“水魂之劍“,一虛一實,剛柔並濟,雲山霧罩中暗伏殺機。

兩人各逞神通,鬥到五十招上下,紙鞭透過間隙,纏上了仇石的手臂。仇石正要運勁扯斷,不料紙鞭纏繞處傳來一陣劇痛,肌膚似要生生裂開。

仇石自從練成“無相水甲”,刀槍不入,水火不侵,忽被一條紙鞭勒傷,當真匪夷所思。可一轉念頭,他忽地明白,宣紙性能吸水,方才交手之際,左飛卿借這紙鞭,神鬼不覺地吸走了他的附體之水,破了他的“無相水甲”。

仇石的手臂血流如注,心中驚怒發狂,運足水勁,方要反擊,誰知左飛卿一擊得手,立馬收回,長鞭屈曲飄轉,刷地掃向寧不空。紙鞭上飽吸水漬,舞起來洋洋灑灑,呼嘯生風。寧不空正與虞照激鬥,突然遭襲,大是狼狽,手上幾件厲害火器被紙鞭一卷,濡濕受潮,威力盡失。

左飛卿借水部之水攻火部之火,變化巧妙絕倫,虞照暗暗喝了聲彩,忽見仇石鬼鬼祟祟,撲向左飛卿身後,便笑道:“仇老鬼,咱倆親近親近。”舍了寧不空,電龍忽分忽合,向仇石痛下殺手。

一時間,四人連換對手,忽而風對火,忽而風對水,忽而雷鬥水,忽而雷鬥火,走馬燈一般廝殺。

風雷固然相生,水火也本相濟,四人都是本部頂尖兒的人物,如果兩兩齊心,正是棋逢對手。可是虞、左二人從小一起長大,看似不合,其實大有默契;寧、仇二人陰沉自私,嘴裏說是一路,其實貌合神離,心裏隻盼對方多多出力,但若對方遇險,又決不肯舍身相救。是以鬥到百合上下,虞、左二人風雷轉生,神通倍增;寧、仇二人各自為戰,漸漸落了下風。

又鬥數合,仇石臉上挨了一鞭,他的“無相水甲”已破,紙鞭蘸水,不弱於精鋼牛皮。仇石頭痛欲裂,眼淚快要流下來了,顧不得寧不空死活,縱身向後跳開。寧不空與虞照鬥到緊要關頭,仇石一退,登時把他的後背賣給了左飛卿。

左飛卿勁隨鞭走,紙鞭逼得有如一束長矛,嗖地刺向寧不空後腦的“玉枕”穴。

寧不空前當“雷音電龍”,後當“紙神鞭”,有心抵擋,無力回天。危急間,忽覺一股熱流從旁湧來,紙鞭“哧”地變黑,化為一團飛灰。左飛卿吃了一驚,不及轉念,那一股熱流又向他衝來。他慌忙飛身後退,可是熱流餘威所及,半截袍子無火自燃。左飛卿翻身落地,揮掌打滅火焰,抬眼望去,寧不空退到一邊,大口喘氣,一名青衣少女和虞照拳來腳往,鬥得十分激烈。

少女正是寧凝,禁城一戰,她曾經接下穀神通的殺招,叫眾人刮目相看,如今一見,似乎又有精進,一出手,不但拯救老父於危難,還毀了左飛卿的紙鞭。

虞照雙掌電光閃爍,風雷鳴響,兼之他性情豪邁,掌法大開大合,一揮一送,勢如天雷下擊。寧凝出手曼妙瀟灑,宛如流雲飛虹,不帶人間煙火之氣,纖掌過處,悄然無聲。兩人武功如此迥異,眾人看在眼裏,無不嘖嘖稱奇。

相持時許,虞照臉膛越來越紅,頭頂一道白氣筆直上升,汗水浸染衣衫,留下片片濕痕。仙太奴長眉一挑,忽道:“雷帝子要糟!”

話音未落,寧凝一掌拍出,虞照既不拆解,又不抵擋,向後大大退出一步。寧凝又拍一掌,虞照也還一掌,電龍煙光到了半途,似被無形壁障所阻,扭曲擺動,無法前進,虞照身形微晃,又退了一大步。

一時間,寧凝每出一掌,虞照則退一步,六掌之後,兩人相距已有三丈。但隨寧凝舉手投足,滾滾熱流湧向眾人,起初隻是三伏暑熱,漸漸熱不可當,有如火爐鍛鑄。

兩人遙遙出掌,虞照出手越來越慢,電龍離掌數尺,忽地消失不見。眾人見他大落下風,心中無不震驚,仙碧忍不住叫道:“媽,玄瞳用的什麽武功?”溫黛沉吟一下,銳聲叫道:“寧師弟,令愛用的可是‘無明神功’?”寧不空笑道:“地母好見識。”溫黛變色道:“你不怕害了她?”寧不空淡淡說道:“不勞娘娘關心,小女自有辦法。”

溫黛不禁默然,注視寧凝,麵露憂色。薛耳與寧凝交情最篤,忍不住問道:“地母娘娘,‘無明神功’是什麽東西?怎麽會害了凝兒?”

溫黛苦笑道:“這門神通是一位火部前輩所創。火部神通,大多伴隨明亮火焰。有形之火再厲害,隻要看見,就能躲避。‘無明神功’練的卻是無形無色無明之火,出手全無征兆,不知其所自來,上落飛鴻,下沉遊魚。尋常人如被擊中,勢必肌膚焦黑,五髒枯朽。隻可惜,這功夫威力雖大,卻有一個弊端。”

薛耳聽得心急,忙道:“什麽弊端?”溫黛道:“這門神通極耗真氣,真氣稍有不足,無明之火就會反噬,令修煉者自焚而死。若要免劫,除非道合自然,取法天地。但這世上,又有幾人能夠達到這般境界?是以自古以來,這門神通隻有修煉之法,極少弟子能夠練成,就是創出神通的那位前輩,也因為真氣不濟,終歸自焚而死。”

薛耳聽得臉色發白,盯著寧凝,心跳如雷。但見寧凝出手飄逸,舉重若輕,除了神色淒清,不見一絲痛苦,反觀虞照,汗如雨落,須眉焦枯,神色間十分吃力。溫黛瞧得詫異,心想:“奇怪,玄瞳如此年幼,竟是煉神高手,能借天地之力?”

忽聽虞照一聲大吼,臉上騰起一股紫氣,兩眼怒睜,身子搖晃。仙碧看出不妙,縱身欲上,這時白影一閃,左飛卿搶到前麵,揚聲道:“我來試試!”一揮袖,紙蝶紛飛,罩向寧凝。

虞照趁機後退,不待仙碧攙扶,盤膝坐倒在地,渾身熱氣騰騰,仿佛剛從蒸籠中出來一般。

寧凝麵對紙蝶,眉間淒涼宛然,左掌從左至右輕輕畫一個圓弧,炎風所過,紙蝶化為滿天飛灰。左飛卿大袖一揮,紙灰被風勁一卷,呼啦啦卷了回去。寧凝視線受阻,移步後退,左飛卿因風飛轉,繞到她的身後,並指向前點出。寧凝這一退,無異於將後心送到他的指下。

這時間,左飛卿指下一虛,寧凝忽地失去蹤影。左飛卿心往下沉,翻身縱起,一股炎灼之氣從腳底流過,鞋底著火,空中彌漫一股焦臭。左飛卿發聲清嘯,展開身法,忽左忽右,忽上忽下,恍若一團白煙,隨風流轉不定。

他的身法幻妙飄逸,寧凝也不多讓,身子仿佛失去了重量,緊隨左飛卿左右,左飛卿到哪兒,她也飛到哪兒,仿佛一根鐵針,緊緊吸附磁石。左飛卿隻覺四周熱流縱橫,任由他上天下地,始終無法擺脫。西城眾人瞧得目定口呆,均想火部高手何時練成如此神通,躡空蹈虛,能與“風君侯”比鬥身法。

兩人漫天飛舞,看似飄逸好看,其實凶險百出。溫黛瞧得臉色蒼白,念頭轉了幾下,忽地高聲叫道:“是了,這是‘火神影’!”

仙碧忍不住問道:“‘火神影’是什麽?”溫黛道:“這是一位火部前輩從火焰燃燒中悟出的身法,神奇奧妙,匪夷所思。但凡世間高手,施展身法輕功,必有風聲相隨,這時修煉‘火神影’的高手,就能憑借這些微的勁風,緊隨對手左右,對手到哪兒,他就到哪兒,如影隨形,有如附骨之蛆。風部神通無風不成,這門身法正是克星,天幸與‘無明神功’一般,‘火神影’極耗內力,百年來雖有練法,卻幾乎無人練成。”說到這兒,溫黛注視空中兩道人影,心中愁意更濃:“無明神功,火神影,這女孩子還有什麽神通?”

左飛卿身在半空,“無明神功”接連湧來,隻叫他應付不暇,炎風拂身而過,半晌功夫,肩背灼傷數處。風君侯外表衝淡,實則極為好勝,縱然落了下風,仍是苦苦支撐。他隱約聽到溫黛說出“火神影”的來曆,心想:“既是隨風而動,如果無風,必然技無所施。”想著收起白發,飄落地上,旋身出掌,攻向身後的寧凝。

寧凝神通厲害,打鬥經驗卻少之又少,兼之本性善良,爭強鬥狠並非所願,左飛卿停下,她也隨之站定,不料左飛卿孤注一擲,傾力出掌。寧凝反應極快,心念未動,雙掌已出。“啪”,二人四掌相交,寧凝的“無明神功”轉動,將左飛卿雙掌黏住,左飛卿但覺熾流入體,白玉般的雙頰湧起一抹豔紅。

溫黛心叫不好,隻見左飛卿肌膚轉紅,白發無風而動,俊秀的雙目似要滴出血來。眾人稍有見識者,均看出他大落下風,隻怕轉眼之間,一代風部奇才,就要被這女子斃於掌下。

寧不空忽地冷笑一聲,大聲說道:“凝兒,當日滅我火部,害死你娘,風部也有一份。你快將這姓左的殺了,以慰你娘在天之靈。”

眾人無不變色,仙碧的臉色蒼白如紙,叫了聲:“寧姑娘!”望著寧凝,眼裏流露一絲乞憐。寧凝應聲轉眼,正與仙碧的目光相接,心中不由微微一軟,她若是全力發出“無明業火”,不出一刻工夫,左飛卿就算不死,也會精血焦枯,武功盡失。她為救老父,方才出手,連敗風雷二主,並非她的本意。

寧不空感覺異樣,焦躁起來,厲聲道:“凝兒,別受他人蠱惑,快殺了姓左的,給你母親報仇!”

寧凝目光流轉,看看父親,又看了看仙碧,忽地淚湧雙目,掌心的真氣微微一弱。左飛卿見她淒惶落淚,又覺對手真氣變弱,心中不勝訝異,也不再催勁進擊,凝神守意,靜觀其變。忽見寧凝長吸一口氣,撤了內力,飄退丈許,幽幽說道:“左部主神通高明,小女子自愧不如。”

她突然認輸,眾人都是莫名其妙。寧不空卻深知女兒性情,聞言臉色鐵青。寧凝走到他麵前,低聲道:“爹爹,女兒……”話未說完,寧不空忽地抬手,狠狠打了她一個耳光,寧凝左頰高腫,口角流血。陸漸又驚又怒,叫道:“寧不空,你再動她一下試試!”姚晴看他一眼,心頭怒起,不由得冷哼一聲。

寧不空下巴揚起,冷冷道:“狗奴才,我自己教訓女兒,關你什麽事?”陸漸張口結舌,無言以對。寧不空轉向寧凝,森然道:“臭丫頭,你說,我為什麽傳你火部絕學?”寧凝伸袖抹去眼淚,低聲道:“給媽媽報仇。”

“虧你還記得!”寧不空將竹杖一頓,“那麽我讓你殺人,你為什麽不殺?你對得起你死去的母親嗎?”寧凝低下頭,淚水點點滴落。

沙天洹幹笑兩聲,忙打圓場:“寧師弟息怒,賢侄女年紀小,不懂事,說兩句就罷了。”寧不空道:“這孩子太不聽話,分明贏了,偏要認輸,白白折了我火部的威風。”

忽聽一聲冷哼,左飛卿揚聲道:“寧不空,你不要說嘴,令愛沒輸,輸的是我!”眾人無不驚訝,隻道左飛卿性情孤傲,不料也會磊落認輸。寧不空大為得意,點頭笑道:“左師弟贏得輸得,不愧為大丈夫。”

左飛卿一言不發,蕭然轉回本陣。寧不空手拈長須,冷笑道:“還有誰不服的?天部之主、地母娘娘,二位意下如何?”他說這話時,心中已有算計,寧凝有恩於陸漸,陸漸一定不會跟她動手;溫黛藝業雖高,也不是“無明神功”和“火神影”的對手。寧凝連敗風雷二主,若能再將天地二主一舉折服,當可威震西城,為火部出一口的惡氣。

陸漸一聽,果然麵露遲疑。溫黛沉默一下,舉步出列,微微笑道:“寧師妹青出於藍,叫人欽佩,溫黛不才,情願領教高招。“

寧凝隻覺心跳加快,她還沒出生,地母溫黛就已名動武林,今時今日,要與這西城奇人交手,寧凝如處幻夢,心中生出一絲異樣。不及應戰,忽聽一個清冷嬌柔的聲音說道:“師父有事,弟子服其勞,這一陣,晴兒願代師父出戰。”

寧凝芳心一顫,轉眼望去,姚晴俏生生地步出人群,白衣素裹,吳帶當風,肌膚嫩白,吹彈得破;雙頰不染胭脂,天然一抹豔紅,眉眼靈動秀氣,目光卻很清冷。寧凝與她四目相對,不禁神意恍惚,忘了身在何處。

溫黛皺眉道:“晴兒……”姚晴不待她把話說完,搶著說:“師父放心,弟子必然不負所望。”

寧凝還在遲疑,寧不空的臉色卻陰沉下來。姚晴突然出戰,將他的如意算盤盡皆打亂,不但損不了溫黛的威名,而且姚晴一旦危急,勢必惹出陸漸。寧凝的武功精進不少,可是比起金剛傳人,仍無多少勝算。

如他所料,陸漸盯著二女,心亂如麻:“阿晴遇險,我不能不救,可是寧姑娘對我恩重如山,我怎能跟她動手?”他越想越是難過,眼巴巴盯著寧凝,隻盼她出口回絕。

寧凝呆了呆,忽地轉眼望來,這一眼意味深長,似乎看透了陸漸的心思,她忽一咬牙,邁步上前。陸漸見此情形,有如萬丈高峰一腳踏空,身心俱是一沉。

海風吹來,嫋嫋不盡,兩名少女遙遙相對,一如秋日雛菊,一似怒放牡丹,一個清麗皎潔,不染點塵,一個明豔照人,攬盡天下秀色。清豔相照,淡濃不一,相形之下,清者越清,豔者越豔,驚心動魄,顛倒眾生。

寧凝雙袖一揮,“無明業火”無聲湧出。陸漸心房為之一緊,心中矛盾到了極點。忽又聽“嗖嗖”連聲,地上躥出無數荊棘,張牙舞爪,向寧凝迎麵飛出。

這一戰不止拱衛師門,更摻雜了許多別樣心思,二女人比花嬌,出手卻是又凶又狠。寧凝雙掌所至,熱浪騰空,炎風飛揚。姚晴身形所過,蛇牙鬼刺叢叢湧起,天女花迎風怒放,漫天飄零,片片如雪,粗大的根須破土而出,與藤蔓荊棘上下呼應。人群中有人低叫:“菩提根麽?”另有人接道:“化生六變,她已會了五變,下一任地母非她莫屬。”溫黛站在一邊,瞧著弟子,也是默默點頭。

姚晴得了溫黛指點,這些日子精進神速,無奈“無明神功”威力太強,掌風所過,藤來藤斷,荊棘盡焚,菩提根雖強,竟無生根之處,反而變成火源,助長寧凝的火勢。姚晴技無所施,隻有竭力拖延,不出十招,便已氣息轉促,雪白的額頭上滲出細密的汗珠。

忽聽寧不空冷笑道:“木能生火,區區化生又算什麽?遇上我火部絕學,真是自取滅亡!”

“寧師弟此言差矣!”溫黛冷不丁接道,“木能生火,火亦能生土,地部絕學豈止化生?”

姚晴恍然大悟,旋身使出“坤元”,泥土起伏如浪,地上青磚衝天而起,火焰遇上泥土,轉眼化為烏有。姚晴一招得手,“坤元”、“化生”交錯互用,“坤元”挪移沙土,沙土化生藤蔓,藤蔓燃燒,又變灰土,泥土不怕烈火,但能生長樹木,如此生生不息,勢成一個循環。寧凝原本大占上風,不料姚晴悟通五行相生之道,一舉奪回劣勢,跟她鬥得旗鼓相當。

寧不空聽得焦躁起來,竹杖一頓,厲聲道:“凝丫頭,她用‘坤元’、用‘化生’,你的‘火神影’呢?‘瞳中劍’呢?”

寧凝稍一遲疑,身法轉急,一晃身,到了姚晴身後,眼裏玄光一轉,姚晴小腿灼痛,“哎喲”一聲,身形踉蹌,向前跌出。寧凝手起掌落,向她後背刷地劈落。

手掌沒到,炎風先至,姚晴渾身酷熱,抵擋已是不及,這時間,忽覺一股磅礴之力湧來,熱風消散,遍體清涼。姚晴不用回頭,也知道是誰到了,心中微微一甜:“這傻子,終歸還是向著我的。”

陸漸如何動身,在場眾人無一看清,但覺眼前一花,“無明業火”已被“大金剛神力”衝散。寧凝怔了一下,一股酸氣衝上心頭,手掌圈轉,又向姚晴拍去。陸漸抬起右掌,將她掌勢挑開,說道:“寧姑娘,別打了……”寧凝一咬牙,大聲道:“要我別打還不容易,你一拳打死我就是了。”心裏卻想:“若是死在你手裏,定能叫你記一輩子,你不能陪我一世,記我一世也行。”想著又發兩掌,掌勢沒到,眼淚先已流了下來。

陸漸無法可想,一邊與寧凝拆解,一邊心想:“我真是糊塗了,怎麽能與寧姑娘動手?”忽覺地下土動,一叢惡鬼刺纏向寧凝雙足。陸漸頭大如鬥,右掌抵擋寧凝掌勢,左掌拂出,惡鬼刺化為粉末,四散飛揚。

姚晴怒道:“臭陸漸,你到底幫誰?”陸漸硬起頭皮道:“我誰都不幫。”姚晴道:“好,你滾開一些,我是死是活,都不要你管。”陸漸搖頭道:“你們不打,我誰都不幫,你們要打……”姚晴道:“你又怎樣?”寧凝一雙妙目也凝注在陸漸臉上。陸漸的臉上熱辣辣的,口中支吾道:“你們要打,我兩個都幫!”

二女聽了這話,又好氣又好笑,可是陸漸橫身其間,任由二女使出手段,陸漸左來左擋,右來右迎,輕輕鬆鬆一一化解。寧不空忍不住叫道:“狗奴才,火部地部比試,跟你天部有什麽相幹?”

陸漸道:“火部地部比鬥跟我不相幹,寧姑娘和阿晴比鬥卻與我相幹,你要不服,我們兩個比劃比劃。”他一出手就破了“無明神功”,寧不空再多十個膽子,也不敢向他挑戰,一時間恨得咬牙切齒。

二女攻勢如潮,仿佛無休無止,陸漸背腹受敵,手腳還能應付,心裏卻很為難。心想用武力製服二女不難,但難保將來不受埋怨,姚晴對自己的誤會本就恨多,不知還會說出什麽話來,若對寧凝動手,更是忘恩負義。一時間,陸漸除了苦苦支撐,再也別無他法。

這時間,忽聽幾聲炮響,眾人轉眼望去,海天之際湧出六艘大船,船頭高昂,吃水甚深,三片白帆聳列如雲。

“那是紅毛戰艦!”陸漸借故跳出鬥場,死命大聲叫嚷。兩個少女本是打給他看,陸漸一旦退出,兩人反而不知所措。

“這些船從哪兒來的?”眾人議論紛紛,溫黛凝目觀望,忽道:“那是荷蘭戰艦!”仙太奴道:“何以見得?”溫黛說道:“我幼年之時,從英格蘭渡海來中國,在海上見過荷蘭人的戰船。你看,那帆上不是掛了旗麽?橙、白、藍三色間雜,正是荷蘭人的奧倫治親王旗。說起來,奧倫治王室跟我還有一點兒親緣,他們的旗幟,我打小就認識。”

溫黛出身於西國王室,幼年遭逢戰亂,孤苦無依,被其師帶來中土。她生長異域,對西方之物見識淵博,她說是荷蘭戰艦,那就一定不錯。

虞照怪道:“荷蘭人的船來這裏幹嗎?”溫黛說道:“西方土地貧瘠,人民大多航海經商為業,荷蘭人以‘海上馬車夫’自居,長年往來東西之間,其中一條商路直通廣州。近年來,聽說他們在東南海邊占了幾個荒島,建立堡壘,作為補給之用,若在此間出沒,似也說得過去。”

“我看是來者不善!”寧不空冷哼一聲,“此去向西,都是大明海域,海禁森嚴,無處通商,他們來做什麽?”

正議論,荷蘭戰船乘風駛近,仙太奴忽道:“不對!”溫黛知他目力過人,忙問:“怎麽?”仙太奴皺眉道:“既是荷蘭戰船,怎麽會有華人?”

眾人心頭一凜,突然間,炮聲雷動,六艘戰艦火炮齊發,轟擊島周船隻,轉眼之間,連帶“千春長綠”,西城一行的座船紛紛沉沒。船上留守的弟子或死或傷,活著的均在海水裏掙紮,戰艦上一排鳥銃響過,溺水者又死傷不少,逃到島上的人不過三成。

島上眾人又驚又怒,其中火部船隻最多,倭人大多留在船上,經過這一番變故,十成去了九成,死傷最為慘重,氣得寧不空破口大罵,竹杖連連頓地,發出篤篤悶響。

忽聽號角劃空,荷蘭旗陡然落下,刷刷刷升起了一麵新旗,雪白的旗麵上,繡了一隻金色的鼉龍。

金鼉龍是東島標記,眾人恍然大悟,東島人並未逃走,而是放棄本島,乘紅毛戰艦退到海上,直到西城各部登岸,方才掉頭殺回。那主腦十分狡猾,知道溫黛來曆,先是打著荷蘭旗號迷惑地母,直待靠近,方才火炮齊射,擊沉西城船隻。這麽一來,紅毛戰艦環島巡航,就能將西城高手困死在島上。

眾人趕到海邊,隻見紅毛艦各站一方,將東島團團圍住。溫黛一皺眉頭,潛運內力,將聲音遠遠送出:“方今東島,誰在主事?”

船上沉寂時許,一個粗大嗓門傳來:“狄島王令我知會爾等,爾等不自量力,來我東島挑釁,真是自取敗亡。島上無米無糧,爾等若要活命,立馬自廢武功,綁住手腳,聽任狄島王發落!”

溫黛冷笑道:“狄希無膽小輩,也敢自命東島之王?若是島王,為何不親自答我?”

“番婆子,你張狂什麽?”粗嗓門大笑兩聲,“小小西城,狄島王還不屑理會,隻我鬼王島赫連夜,就叫你們有來無回。”

“食嬰人魔?!”溫黛臉色一變。

陸漸奇道:“誰是食嬰人魔?”莫乙接口道:“就是這個赫連夜,此人是東海鬼王島的島主,聽說他嗜食嬰兒心肝,故而得了‘食嬰人魔’的綽號!”

陸漸怒道:“世間竟有如此妖孽?”溫黛皺眉道:“奇怪,聽說鬼王島為穀神通所破,赫連夜也死在他手裏,難道說傳言有假?”

寧不空冷笑道:“這有什麽稀奇?穀神通也不是善男信女,他自知東島虛弱,所以收羅一幫江湖亡命為己所用。東海離島無數,海賊甚多,其中不乏奇人高手,倘若集合起來,倒也是一支不可小視的勢力。”

“寧師弟此言差矣!”仙太奴冷冷說道,“穀神通何等人物,豈會與赫連夜之流聯手?寧部主連結倭寇,對錯先且不論,但若以己度人,那也未免小看了天下英雄!”

陸漸聽得痛快,拍手說道:“仙前輩說得對,穀島王心如日月,豈是你寧不空可以詆毀的?”寧不空怒哼一聲,悻悻道:“狗奴才你懂個屁!赫連夜就在東島的船上,任你說上天去,那也是鐵板釘釘的事實!”

虞照上前一步,揚聲叫道:“狄希,穀縝可在船上?”赫連夜哈地一笑,說道:“穀縝奸妹弑母,勾結倭寇,早已不是我東島中人!”

“血口噴人!”陸漸忍不住大聲說道,“早在東島別院,白湘瑤當著眾人親口說了,以上罪名都是她一手炮製,穀縝從頭到尾都是受了她的誣陷。狄希,我正要問你,南京郊外,你用鳥銃殺了贏萬城是不是?”

對方沉寂時許,赫連夜的粗嗓門又響了起來:“你是金剛傳人嗎?狄島王說你貌似老實,其實奸詐,贏老分明是你用“大金剛神力”擊斃,虧你還敢嫁禍到狄島王頭上,簡直就是不知羞恥!”

陸漸氣得臉色發青,大聲說道:“狄希,你顛倒黑白,難道就不慚愧嗎?”話一出口,寧不空、沙天洹嘻嘻嗬嗬,放聲大笑,仇石的死人臉上也擠出了一絲笑意。

虞照苦笑道:“陸老弟,你好天真。跟這些奸惡之徒談‘慚愧’二字,就好比讓蚊子不吸血,逼老虎吃素齋,純屬白費口舌、異想天開!”

仙碧忽道:“媽,現在怎麽辦?困在島上,可不是辦法!”溫黛沉吟道:“島上多有樹木,大可結成木筏,等到深夜,集合本部高手,趁夜偷襲戰艦。”

“結木為筏,太過費事。”寧不空冷笑一聲,語調陰沉,“狄希這小子不知天高地厚,小看我西城群雄。光是仇師兄馭水而行,這一片海水就如通天的坦途,等到大風一起,風君侯白發三千,禦風飛行,又有誰能防範得了?再說了,他操之過急,不等城主和山、澤二部到達就下手,真是有頭無尾的蠢材。待城主大駕一到,我方裏應外合,前後夾擊,管教姓狄的全軍覆沒、死無葬身之所。”

這時紅毛艦向前進逼,炮聲隆隆,大肆轟擊島上。西城諸人退到高處,破口大罵,左飛卿揚聲叫道:“狄希,你一島之王,不以武功服眾,卻用大炮開道,前代島王有知,又該作何感想?”

船上傳來一聲長笑,眾人聽出正是狄希,隻聽他曼聲說道:“風君侯,西城方強,東島正弱,以卵擊石,智者不為。此次論道滅神,鄙人寧可鬥智,不與你們蠻力相爭。”

左飛卿歎道:“兵不厭詐,你用計取勝,我無話可說。不過赫連夜江湖敗類,人人得而誅之,你與他為伍,不嫌有失身份嗎?”他與狄希武功相近,是以惺惺相惜,不忍見他結交匪流。

“左兄言重了!”狄希語中帶笑,“古人唯才是舉,赫連兄小有嗜好,可是武藝精深,正是本島難得的人才。是了,左兄大約還不知道,東海三十六島島主,盡數投入我東島麾下,從今往後,本島聲勢大壯,今日一戰,必當威揚七海!”

左飛卿還沒答話,忽聽沙天洹陰陽怪氣地說道:“三十六島島主,什麽狗屁東西?不過是一群海上盜賊,劫掠沿海,打劫客商,**燒殺,無所不為。當年穀神通掃**東海,這些人全是釜底遊魂,隻是姓穀的慈悲,不肯多加殺戮,才容他們活到今天。東島收了這一幫幺麽小醜,真是貽羞祖宗、自甘下流,從今往後,再也不配做我西城的對手!”

話一傳出,紅毛艦上響起一片叫罵,汙言穢語層出不窮,許多下流言語叫人不忍卒聞,地部的女弟子聽得麵紅耳赤,紛紛捂住耳朵。

虞照聽得不耐,提氣開聲,一聲怒吼,有如萬裏晴空炸響一聲驚雷。對麵的人為他聲勢所奪,略略沉寂一下。虞照厲聲高叫:“西城之主尚在,金剛怒目有傳,至於東島之王,從今往後,再無此人!”

這時間,忽聽一聲長嘯,穿破雲空,激**海水,氣勢之強,世所罕聞。眾人都是行家,應聲無不驚訝,紛紛衝著嘯聲來處張望,隻見海平線上,出現了一個黑色的小點,如飛變大,似是一隻木筏。

“萬歸藏麽?”姚晴忍不住問。溫黛搖了搖頭:“不是!”

嘯聲久久不絕,越到後麵,越是激揚,眾人正自耳鳴心跳,嘯聲戛然而止,一個聲音朗朗傳來:“雷帝子,你這話說差了,東島之王,如何不在?”

虞照、陸漸聽這聲音,無不驚喜交加,極目望去,木筏上的人影綽約可見,穀縝與施妙妙並肩攜手,迎風挺立,盡管衣衫襤褸,可是神明疏秀,宛如蓬萊仙人。

兩人不弄舟楫,木筏疾駛如飛。仇石看得心驚,暗想:“這不是馭水法麽?這兩人怎麽學會了我水部的神通?”

正疑惑,紅毛戰艦上鼓噪起來,幾聲炮響,鉛彈鐵屑飛向木筏,陸漸站在岸邊,啊了一聲,一顆心提到嗓子眼上。忽見穀縝一揚手,鉛彈鐵屑好似斜風吹雨,偏了方向,掠過二人,落在木筏旁邊,“哧哧”連聲,濺起數尺浪花。

跟著又是一排鳥銃,穀縝大笑一聲,拉著施妙妙向後掠出,踩中木筏尾端,筏子筆直樹起,彈丸擊中木筏,紛紛落入海裏。

戰艦上鼓噪聲更響,有人高叫:“別開炮,施尊主也在船上!”立馬有人接道:“施妙妙勾結奸賊,跟穀縝一丘之貉,對待這對狗男女,不用手下留情!”話音未落,船上慘叫聲此起彼伏。

原來施妙妙待人謙和,人緣極佳,其父施浩然更是為人方正,一生正道直行,若論德行,堪為東島楷模。對於這對父女,東島弟子稍有良知,無不心悅誠服,一時間紛紛出手,阻止三十六島的海賊發炮放銃,雙方一言不合,廝殺內訌起來。海賊人多勢眾,東島弟子的武功更勝一籌,一時間各船大亂。狄希疾言厲色,也是彈壓不住。

“大家全都住手!”施妙妙銳聲高叫,“大敵當前,豈是內訌的時候?”東島弟子聞言,均有收手之意,可是海賊鬥得興發,均是不依不饒。

穀縝縱聲長笑,木筏陡然加快,形似一條飛魚,跳過百丈波濤,來到一艘戰艦下方。他人還未近,騰空縱起,此時木筏距離戰艦還有數丈,眾人見他托大,心中不以為然,不防穀縝滿頭長發刷地撐開,形似烏篷大傘,將他托在空中。左飛卿遠遠看見,咦了一聲,這一下是地道的風部神通,近似於“白發三千羽”,雖無淩虛飛渡之功,卻能減緩穀縝的墜勢。

有海賊看見,大喝一聲,挺矛便刺,穀縝一伸手,攥住矛杆,體內真氣一轉,山勁向外送出。海賊虎口迸裂,向後飛出,接連撞翻兩名同夥,去勢不止,撞在桅杆上麵,頭昏眼黑,暈死過去。

穀縝勢如一陣狂風,卷過偌大甲板,雙手此起彼落,拎著海賊丟下船去,一抓一準,好比探囊取物,十分輕鬆寫意。東島弟子無不驚奇,紛紛放下刀槍,呆呆注視穀縝。

一轉眼,海賊盡數落海,都在海水裏掙紮撲騰。穀縝登上艦橋,下令垂下纜繩,將施妙妙拉上甲板。東島弟子見了她,無不躬身行禮,叫道:“施尊主安好!”

穀縝笑道:“大夥兒先別敘舊,狄希勾結匪類,壞我門風,咱們齊心協力,先給他一點兒厲害瞧瞧!”

狄希違背穀神通的遺教,聯結三十六島海賊,東島弟子多有不滿,隻是尊卑有序,不敢多言。此時聽了穀縝的話,無不精神一振。穀縝號令一出,戰船擺舵向東,衝向狄希的旗艦。旗艦上正亂成一團,穀縝連發三炮,一炮擊中船尾,一炮打中船頭,還有一炮正中桅杆,聲如雷霆,木屑橫飛,旗艦上一時鴉雀無聲,眾人望著來船,紛紛不知所措。

穀縝占了先機,搶入旗艦炮火不及的死角,填滿火藥,炮口相向,隻要一聲令下,十門大炮輪番轟擊,必將旗艦擊得粉碎。但他蓄勢不發,揚聲叫道:“狄希何在?我有話說!”

金影閃動,狄希現身船頭,冷笑道:“士別三日,刮目相看。穀笑兒,你好手段!”穀縝笑道:“你不用口是心非,我問你,此番論道滅神,你有什麽打算?”

狄希冷冷道:“你不是看見了嗎?我請君入甕,將西城高手困在島上,你若不來搗亂,此番論道滅神,我東島必勝無疑。”

“萬歸藏呢?”穀縝皺了皺眉,“他也在島上?”

狄希一愣,抗聲道:“你懂什麽?我方集中,敵人分散,正利於各個擊破。我先困死了島上的西城中人,萬歸藏如果趕來,他武功再高,這茫茫大海上也無所用之,屆時我數百門火炮一起震響,管教西城之主粉身碎骨!”

“九變龍王!”穀縝微微一笑,“我一直當你是個聰明人,誰知離了白湘瑤,你就是個大大的蠢材!”

“你說什麽?”狄希兩眼出火,白臉上浮起一抹血紅。

穀縝道:“但凡陰謀,貴在機密,參與的人越少越好。可你大張旗鼓,聯結三十六島海賊,這夥人不下數千,這數千人之中,難道就沒有萬歸藏的奸細嗎?”

狄希冷笑道:“我的人我心裏有數!”

“什麽心裏有數,不過想當然爾!”穀縝冷笑一聲,“萬歸藏何等人物,他是西城之主,也是天下商人的首領,東起大海盡頭,西到九譯絕域,萬歸藏的耳目遍及天下。這些海賊唯利是圖,小小給點兒恩惠,連祖宗八代都敢出賣,何況你一個自命島王的蠢材!”

“眾人?好個眾人!”穀縝笑了笑,“我隻問你,萬歸藏為何遲遲不來?”

“海上風波難測,也許偏離了航向?”狄希騎虎難下,隻好信口胡猜。

“是麽?”穀縝微微一笑,“無論怎樣,萬歸藏一時不到,論道滅神就是一句空話。你當有六艘紅毛戰艦就了不起嗎?如果萬歸藏帶了‘魔龍號’來,十六艘紅毛戰船也照樣全軍覆沒!”

他頓了一頓,揚聲說道:“我東島以武功鳴世,今日論道滅神,也當以武功分出高下。別說你計謀不行,就算計謀得逞,以堅船利炮取勝,也難叫天下人心服!”

這幾句話擲地有聲,別說東島弟子深以為然,就是西城群雄,也是人人點頭。

狄希的臉上一陣紅,一陣白,忽地大聲叫道:“我是東島之王,如何取勝,也該由我說了算!”

穀縝還沒說話,施妙妙朗聲接道:“狄尊主,你說你任島王,是眾人公推的嗎?”狄希傲然道:“不錯!”施妙妙說道:“贏尊主死於鳥銃,我事後親自查過;葉尊主死在萬歸藏手裏,也是我親眼目睹。如今東島四尊,隻剩你我兩人,身為四尊之一,我算不算眾人之一?”

狄希一皺眉頭,東島的弟子已經紛紛叫了起來:“施尊主說得對……施尊主的意見也很要緊……”

“承蒙各位同門抬愛!”施妙妙不容狄希多說,輕輕一捋鬢發,冷冷說道,“狄尊主,恕我冒昧,憑你的所作所為,我以為,閣下不配做這東島之王!”

狄希放聲大笑,說道:“施妙妙,你後麵的話我代你說了吧,我不配做東島之王,配做東島之王的隻有一個,那就是你的心上人穀笑兒!”

“他配不配我不知道,你狄尊主的確不配!”施妙妙冷靜如恒,侃侃而談,“自從釋氏定居靈鼇島,數百年以來,我島身處海賊水寇之間,挺然獨立,矯矯不群。善待往來客商,從不魚肉良民,以天下蒼生為己任,從不屈服於任何強權暴政,所以幾經沉浮,仍為天下武林所欽仰。

“若說敵強,當初八部完好,水部橫行海上,無人可當,火部火器犀利,足以掃**天下;若說我弱,弱不過穀島王重建東島之時,那時大劫過後,東島弟子屈指可數,怎及今日數以百千?就在那個時候,穀島王也不曾違背祖訓,結交匪類,更因為海賊作惡,踏平八島,嚴懲惡人。赫連夜漏網之魚,十多年不敢拋頭露麵,不想島王一死,立刻沐猴而冠,做了狄尊主的座上賓。穀島王若天上有知,又該是何等失望?”

施妙妙向來不善言辭,可是眼看本島墮落,痛心疾首,許多不曾想過的話自然而然地說了出來。東島弟子聽在耳中,人人汗顏,內心起了極大動搖。穀縝卻聽得舒服,悄悄伸出一手,握住施妙妙的纖手,但覺少女手掌冰冷,手心裏滿是汗水。

“赫連兄言重了!”狄希擺了擺手,“狄某眼下還是島王,一切由我說了算。穀笑兒,我知道你心中不服,島王之位,能者居之,趁著萬歸藏沒來,你我不妨一決高下,看誰才是東島之王!”

“不錯!”海賊們鼓噪起來,“比武奪帥,勝者為王!”東島弟子雖不說話,心裏也是深以為然,雙方各有各理,要想解開僵局,隻有比武一途。

狄希深知穀縝的斤兩,見他先聲奪人,似乎武功精進,可是數月光陰,就算忽得奇遇,也不會強到哪兒去。如能早早將他擊敗,一來可以扼殺未來勁敵,二來可以立威東島,好叫眾弟子心服口服。

施妙妙也猜到狄希的算盤,心生憂慮,忍不住看了穀縝一眼。穀縝握了握她的手,朗聲笑道:“狄尊主快人快語,區區若不答應,豈非無膽小人?”

狄希冷笑道:“你果然衝著島王來的。”

“所謂當仁不讓,兄弟我什麽時候推讓過了?”穀縝頓了頓,忽又微微一笑,“不過東島之王,理應在東島決出。狄尊主,你可有膽子與我一同上島,太極塔下、八卦坪上,各逞能耐,一決生死!”

這個提議刁鑽無比,狄希一時語塞,不知如何答起。西城各部盤踞島上,此時上島,好比自投羅網。加上方才一輪炮擊,殺傷了不少西城弟子,對方怒氣正濃,狄希縱有神通,也難當六部之主聯手一擊。可是如不答應,卻又顯得自身膽小怯懦,膽小怯懦之人,又如何能當島王之任?紫禁城一戰,穀神通隻身赴會,橫掃七部,大破萬歸藏,早已震驚武林,傳為一段神話。身為後繼之人,不說武功比肩穀神,至少膽氣不能輸給前任。

“怎麽?”穀縝笑聲傳來,“狄尊主不敢上島嗎?”

“怎麽不敢?”狄希衝口而出,“你敢去,我就敢去!”

穀縝笑了笑,揚聲說道:“西城諸君,本島群龍無首、王座未定,諸位可有雅量,容我二人分出高下,再與各位論道滅神?”

虞照拍手大笑:“好小子,虞某擔保,你二人未分勝負之前,西城決不與你為難!”

寧不空怒哼道:“雷帝子,你自說自話,憑什麽代表西城?”虞照還沒答話,陸漸忽道:“天部弟子聽令,東島內爭了結之前,無我號令,不許出手!”沙天洹冷笑道:“你跟穀縝同母所生,這當兒自然向著他!”

眾人一時默然,左飛卿忽道:“地母言之有理,風部但聽號令!”溫黛點頭道:“這麽看來,天地風雷看法一致,不知水火二部怎麽說?”

仇石冷冷道:“看看再說!”寧不空也冷笑道:“罷了,我賣地母一個麵子,火部暫不動手,東島王位一定,那時候如何,溫黛師姐,你可不許攔我!”

溫黛點頭道:“悉聽尊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