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

對顧耀東的審訊進行得很快,事情已經沒有懸念了。雖然沒有證據證明王科達通共,但可以確定他是有預謀地栽贓顧耀東通共,最後因個人過節而死於稽查處的槍口下。

結束時,齊升平問了最後一個問題:“錄音中間有人來敲過門,是什麽人?”

顧耀東想了想,沒有提門房的事:“王處長自己去開的門,他們在門口說話,我沒聽見。”

齊升平打量他片刻,沒再說什麽,離開時隻交代鍾百鳴去稽查處把屍體要回來,通知家屬安葬,算是盡最後一點情分。至於葬禮,不能以警局的名義辦。另外,唐總署長和田副署長要從南京過來親自過問這件事,他讓鍾百鳴把王科達案件的全部材料整理出來。

零零碎碎交代完,事情就這麽告一段落了。

王科達死了,鍾百鳴自然心情不錯,沒想到緊接著還有一個更大的好消息。

田副署長打電話來時,先是旁敲側擊提到尚榮生綁架案的事,鍾百鳴明白他是想全身而退,於是將所有罪名推到王科達頭上。私下收受賄賂,欺瞞警局,用五名囚犯頂替綁架案真凶,這些都是王科達的私人行為,警局頂多是疏於監管。

顯然,這個回答讓田副署長非常滿意。禮尚往來,他向鍾百鳴透露了一個消息,“年底段局長在上海警局的任期就到了,他當然希望風風光光地調到浙江省政府。你這麽處理,他就能吃一顆定心丸,你將來在警局的路也就好走了。這次跟總署長過來,我也會建議他再多提拔一名副局長。畢竟警局事物繁雜,現在一共三個副局長,齊副局長一個人要管兩個刑警處,太捉襟見肘。”

言外之意,那名即將增設的副局長就是鍾百鳴無疑了。

對於顧耀東從鬼門關走這一遭,刑二處所有人都開心得像是自己有驚無險。隻有一個人惶惶不安地到處打聽情況,那就是趙誌勇。一想到自己有可能被王科達連累,他就又恨又怕。

“處長,您現在有時間嗎?”趙誌勇畏畏縮縮地敲開了鍾百鳴的辦公室門。

鍾百鳴大概已經猜到他是為何而來了。綁架犯的事是趙誌勇替王科達辦的,楊一學的口供,還有五名囚犯從看守所移交出去的手續,上麵經手人全都是簽的趙誌勇的名字。

“處長,我不是壞人,就是膽子小了點。姓王的真不是個東西,一邊害我,一邊還賣情報給共黨,他說做這些事是要下地獄的,現在他真的死了……”趙誌勇越說越慌張,快要哭出來了,“您不知道,我媽媽的病最近變嚴重了,胃疼得整夜睡不著,小麵攤也開不下去了。她打算回老家養病,讓我別管了。我怎麽可能不管!我恨不得每一分薪水都拿回去給她看病吃藥!我要是出事,她的病就真的沒希望了!您幫幫我吧,救我這一次……”

鍾百鳴沒說話,他拉開抽屜,拿出幾個牛皮紙袋。

“走吧,單獨聊聊。”

鍾百鳴帶著趙誌勇去了警局大樓樓頂,一把將牛皮紙袋扔在他麵前,“打開吧。”

趙誌勇哆嗦著跪在地上打開,果然,裏麵每一份檔案下麵都簽有“趙誌勇”的名字。他恐慌得啜泣起來。

“歘”的一聲,鍾百鳴劃亮火柴,點燃了一份文件。

趙誌勇愣住了。

“和你有關的全部東西都在這兒,我早就提前抽出來了。誌勇啊,我說過如果有一天出了事,你不會是被推到前麵的那個人。你還有我啊,我一定會幫你的。”鍾百鳴用那份文件點燃了其他所有文件,“資料現在全部燒掉了。今後再有人問起來,隻用咬定一點,所有的事情都是王科達做的。”

望著熊熊火焰,趙誌勇仿佛突然之間就被解救,被寬恕了。這把火不僅燒掉了罪證,也燒掉了他的負罪感,仿佛那些糟心齷齪的事情真的就此灰飛煙滅,而他也終於可以像什麽都沒發生過一樣,重新做人了。那一瞬間,他隻覺得鍾百鳴是除母親之外最親的親人。

“處長,您是我的恩人。今後如果有用得上我的地方,隻要是替您辦事,我絕不推辭。”

鍾百鳴笑著拍了拍他的肩膀:“誌勇啊,你是個孝子。我相信自己不會看錯人的。今天從這裏出去,你就幹淨了。”

鍾百鳴按齊升平的要求整理好了檔案,但是他並沒有去找齊升平,而是直接去了段局長辦公室。

“田副署長剛剛電話指示,他和唐總署長要親自來上海過問王科達通共的事情。這些是王科達案件的全部檔案,我整理出來了。”鍾百鳴畢恭畢敬地遞上檔案。

局長若有所思地翻了幾頁,隨口問道:“你和田副署長經常通電話?”

“副署長可能是擔心我給他丟臉吧,畢竟我是他調來的人。他還特意叮囑,今後要盡全力協助您的工作。”鍾百鳴半開著玩笑。

局長笑著看了他一眼:“……平時喜歡喝茶嗎?”

“偶爾。”

局長從書櫃裏拿出了一個精致的小茶葉盒:“台灣朋友送的凍頂烏龍。有興趣的話嚐一嚐。”

顧耀東被小喇叭摟著脖子拽進二處。

小喇叭:“調查結束了,你也恢複自由身了,該回二處了吧?”

李隊長織著圍巾說道:“你這是拿調令當兒戲。別給顧警官惹麻煩。”

“耀東過去不是為了接受王處長監管嘛,王處長都已經……那個了,他還在一處杵著幹什麽?自己說,想回來不?”

“當然想!”

“那不就行了!”

肖大頭看報紙:“這種事還是要按規矩來,反正他的位子又沒人搶。”

顧耀東一臉傻笑,刑二處依然是情分滿滿的,而他不知不覺已經成了其中的一員。

眾人正說笑著,齊升平忽然走了進來。

一眾警員趕緊起立:“副局長!”

齊升平遲遲沒有收到鍾百鳴整理的材料,正好路過刑二處,就順道過來看看。剛要開口,鍾百鳴從外麵回來了。

“王科達的檔案整理出來了嗎?”

“都整理好了。”

“我馬上要去行政處一趟。把檔案直接放到我辦公桌上吧。”

鍾百鳴裝傻:“可是我已經送到局長辦公室去了啊。”

“你去交給段局長了?”齊升平顯然很意外,而且也很不滿,“這是段局長的命令嗎?”

“您讓我馬上整理出來……”鍾百鳴假裝剛剛反應過來,“對不起副局長,是我搞錯了。田副署長打電話說,總署長要親自向局長過問這件案子,我就以為您是讓我幫局長準備匯報材料。”

齊升平看見他手裏拿的茶葉盒,立刻明了:“這件事當然是段局長去匯報。交上去了就行。”

“我調來時間不長,對王科達了解不多,如果有疏漏我馬上補充。”

“這個我不擔心,你做事一貫仔細。隻不過……以後辦事提前跟我商量一下,不是更好嗎?”齊升平冷冷地看了他片刻,轉身離開了。

而鍾百鳴也帶著一絲難以覺察的不屑,不以為意地回了辦公室。

這一切都被顧耀東看在眼裏。忽然,他想到了那卷錄音帶。那天去見王科達,中途門房來敲門,他們在門口說了幾句話,錄音沒有錄下來。他一直覺得可以利用這段空白做點什麽。剛剛這一幕正好提醒了他,有個辦法,也許能讓他和齊升平走得更近,在警局裏站得更穩。

上海市警察局從門口到會議室,一路上都有警衛站崗,氣氛嚴肅。段局長畢恭畢敬站在會議室門口,親自迎接唐總署長和田副署長。一行人進會議室後,警衛立刻關了門。

齊升平坐在辦公室裏,看似心靜如水地翻著書。

方秘書匆匆進來匯報:“段局長已經在裏麵了。局長秘書讓我轉告您準備一下,後麵一個應該就是見您。”

“周副局長和孫副局長呢?”

“都還沒得到通知,見不見還說不定。”方秘書諂媚道。

齊升平暗自有些得意。但凡這種重要場合,段局長之後上場的人必然是他齊升平。說起來局裏一共三位副局長,都是平級,但並非平起平坐。齊升平主管兩個刑警處,全局上下都知道,他這個副局長的含金量是最高的。這麽一想,鍾百鳴帶來的不悅也稍稍淡去了些,不過隻是個處長,平常蹦躂兩下也就隨他吧。到了這種正式場合,他自然也就明白自己是上不了台麵的了。

會議室裏氣氛凝重。

唐總署長翻著檔案,臉色越發難看:“王科達究竟是共黨,還是通共?”

局長:“隻是通共。他借警局職務之便做情報交易,共黨隻是其中一部分。”“為了錢?”

“應該是。”

唐總署長合上檔案,沉著臉說道:“內部有人通共的問題暫且放一放。我聽說,尚榮生綁架案牽涉了上海的經濟問題,某些政府要員,甚至淞滬警備司令部都被牽扯其中。蔣督導員對這件事也有耳聞,他近幾日就要從南京過來了,必然會徹查此事。我們警局和這件事沒有什麽瓜葛吧?”

“本來是沒有的。但是王科達私下受賄,用五名普通囚犯頂替了稽查處的五名綁匪,還拉到郊外去偷偷槍斃了。他瞞了所有人,現在搞得我們也很被動啊。”段局長說得很無奈,甚至還帶著一絲憤慨,好似他從來不知情。

唐總署長長歎了一聲:“上海的警察總局,重中之重的地方,竟然混進了這種敗類。”

會議室陷入了沉默。

田副署長瞅準時機說道:“是應該好好肅清隊伍了。不過警局裏也不是沒有認真做事的人,我看這份報告就做得很不錯。”

段局長一聽,立刻會意:“這是刑二處鍾處長做的。他上任時間不長,但是一來就負責了綁架案和王科達案兩起大案。”

“那倒是一個有能力做事的人。”唐總署長很是讚許。他看了眼手表,“後麵見誰?”

田副署長小聲說:“應該是三位副局長。不過估計也都是官腔。”

唐總署長想了想,又拿起檔案翻看了幾頁:“這樣吧,讓鍾處長來一趟。辦實事的人,應該鼓勵。”

鍾百鳴謙恭地站在會議室裏,對總署長的提問,他回答得條理清晰,不卑不亢。看得出來唐總署長很欣賞。

唐總署長:“這份報告已經把事件始末講得很清楚了,還有更多確鑿證據嗎?”

鍾百鳴:“我們搜查了王科達的兩個住處以及汽車,也調查了和他關係密切的人員,還查了他名下的房產和銀行存款。王科達很狡猾,什麽證據都沒有留下。”

“略有遺憾。不過我聽說你來警局時間不長,能做成這樣已屬不易。辛苦了。”

鍾百鳴敬了個禮:“卑職分所當為,不敢居功。更何況以卑職在警局的資曆,其實很難調查一個老資格的處長。能查實王科達通共,全靠段局長鐵麵無私。”

不僅唐總署長,段局長也很滿意地微微點了點頭。

談話結束後,唐總署長對之後三位副局長的匯報已經興趣不大了:“現在需要的是確鑿證據。如果其他人沒有關於王科達案的新證據提交,就不必安排見麵了。我明天一早回南京。”

得知總署長點名先見了鍾百鳴,齊升平在辦公室裏坐不住了,焦躁地走來走去,方秘書一進來,他就趕緊問:“怎麽樣?”

方秘書小心翼翼:“後麵的見麵取消了。”

齊升平頓時沮喪又窩火。

“也不是說完全不見了!總署長的原話是除非有證據提交,否則誰也不用見了。他明天一早回南京,今晚還來得及見!”

“拿什麽去見?空著手,就拿我一張老臉去見嗎?出去!”

方秘書趕緊退出去了,剛要關門,顧耀東來了。

“方秘書,我有事想見副局長。”

方秘書小聲問:“急事嗎?不急的話晚點來。”

“再晚我怕總署長就離開上海了。”顧耀東似乎很著急地回道。

齊升平在裏麵聽見,一個激靈:“讓他進來!”

顧耀東進了辦公室,老老實實站著說道:“副局長,關於王科達通共的案子,我想起來有件事,覺得應該匯報。他約我見麵那天,中途有人敲門,他們一直在門口說話。”

“這個在錄音帶裏已經聽過了。”

“我聽見王處長在門口很小聲問了一句‘怎麽這個時候來’,聽口氣不大高興。審訊那天我太緊張,把這個細節忘了,錄音帶裏應該也沒有錄下來。”

齊升平果然來了興趣:“然後呢?”

“然後他就回來了,手裏拿了一個牛皮紙袋。我看見他放進臥室裏了。後來搜查的時候,沒有人提到這個牛皮紙袋,估計是漏掉了。”

齊升平喃喃:“‘怎麽這個時候來’……”

“他不想讓我看見,會不會是和共黨有關?”顧耀東一臉很懵懂的樣子。

“方秘書。從保警總隊找幾個我的人,馬上搜查樺森公寓。我就在公寓樓下等,找到東西馬上交給我。”齊升平思忖片刻,又叮囑道,“消息務必保密,尤其是對兩個刑警處。”

顯然,他指的是鍾百鳴。

方秘書離開後,顧耀東很“識趣”地說:“副局長,那我也回去做事了。”

“手上有著急的任務嗎?”

“沒有。”

“如果不著急回家,就跟我一起去趟樺森公寓吧。”

顧耀東暗暗開心:“是!”

齊升平的車停在樺森公寓外,保警總隊正在樓上搜查。顧耀東和齊升平坐在車上等消息。

兩個人都坐在後排,顧耀東看起來很拘謹,特意坐得挨車門很近,以便和身邊的副局長保持距離。他和鍾百鳴是完全不同的兩類人,既不擅長在長官麵前說漂亮話,也不懂得如何抓住機會表現自己。難得和位高權重的副局長單獨相處,他卻隻是像個剛畢業不久的學生一樣,悶頭坐著,不自信地嘀咕:“鍾處長帶人搜了兩遍都沒有,會不會是我看錯了……”

齊升平冷笑:“是我沒有早早想起這個地方啊。王科達還在麥蘭捕房的時候,在這兒住了五年,房子裏有的是機關。鍾百鳴知道個屁。”

這時,方秘書從樓裏出來了,顧耀東注意到他手裏拿了一隻牛皮紙袋,一隻手提箱,這才放下心來。

紙袋裏是五根金條。齊升平又打開箱子,裏麵是一些信件和情報。

顧耀東坐在一旁目不斜視,不用看他也知道裏麵是什麽,因為這所有的東西,都是沈青禾按他的交代通知警委放進樺森公寓的。

齊升平看了幾份信件和情報,終於麵露喜色:“這才叫通共證據。通知保警總隊的人可以撤了。我現在去見唐總署長。”

方秘書:“那段局長那邊呢?我還用不用……去匯報一聲?”

齊升平想了想,看了眼手表:“再過一個小時他差不多就該離開警局了。自己看好時間再去。”

方秘書會意離去。

顧耀東緊跟著說:“副局長,那我也下車了。”說著他就去開車門。

“不跟我一起去見唐總署長嗎?這可是你的功勞。”齊升平麵帶笑意打量著顧耀東的反應。

“我差點遺漏了這麽重要的線索,您不追究就已經是很照顧我了。”

“見總署長的機會不是人人都有。你自己想清楚了。”

“副局長,我很清楚自己的位置。要想站在總署長麵前,我資格還差得遠。”顧耀東不好意思地笑著,“再說我這個人實在不擅長這些事,遇到這種場合,我連手往哪兒放都不知道。”

顧耀東下車後,在車窗外鞠了一躬。車窗搖了下來,齊升平意味深長地說:“顧警官,我現在明白夏繼成為什麽那麽看重你了。其實你一點都不傻。”在顧耀東“茫然”的目光中,車子漸漸遠去了。

這天晚上,金門飯店裏幾乎是同時進行了兩場會麵。

一場是在金碧輝煌的餐廳裏,鍾百鳴殷勤地為田副署長和段局長倒著酒。田副署長適時提起了增設副局長的事。

局長看了眼鍾百鳴,立刻明白這話的意思,順勢說道:“其實這次查辦王科達的案子,除了肅清了隊伍,我還有另外一個收獲,就是鍾處長。局裏正需要這樣有能力的人。我已經擬好委任書,提鍾處長為第四位副局長。齊副局長一直主管兩個刑警處,任務也比較繁重,以後就讓他主管刑二處和保警總隊,刑一處分給鍾處長主管。”

就在鍾百鳴終於往前進了一步的同時,另一場會麵正在唐總署長的房間裏低調地進行著。

從樺森公寓搜出來的金條和情報、信件,已經全部擺在了唐總署長的書桌上。

齊升平一本正經地說道:“我一直覺得,王科達的案子找不到確鑿證據是有問題的。這個世界上沒有任何人做事可以不留痕跡。所以我又帶人去他最後住的地方仔細搜了。除了金條,還找到他和共黨之間情報交易的信件往來。現在證據確鑿,可以確定他通共無疑。”

唐總署長查看了幾份信件,將信將疑:“段局長說,王科達是一個很狡猾的人。他會留這麽多對自己不利的證據?”

“其實王科達不僅是狡猾,還很謹慎。我相信這些證據是他給自己留的後路。如果有一天東窗事發,他要投奔共黨活命,這些就是可以證明他替共黨做過事的敲門磚。”

總署長終於讚許地點了頭:“有理有據,很好。這件事是你在親自辦?”

“是。雖然現在這樣王科達通共案也可以蓋棺定論了,但找不到確鑿證據,我始終心裏不安。”

“齊副局長,我很欣賞你做事的態度。不管副局長還是底層警員,這才是一個警察應該有的態度。”

“謝謝總署長鼓勵。隻是屬下現在有些忐忑,本來這件事我應該先向段局長匯報。但是我從樺森公寓趕回警局的時候,段局長已經離開了,秘書打電話去他家裏也沒找到人。我擔心您明天一早回南京,這件事就耽擱了,所以隻好越級來向您匯報。”

“這件事我會跟段局長解釋,你不必有顧慮。另外,王科達事件也暴露出上海警局在管理上存在的問題。段局長任期結束後要調往浙江,這裏需要一個盡職盡責的人主持大局。這件事我必須有所考慮。”

齊升平一臉謙遜,但是他心裏很明白,自己這個副局長的分量,已經和從前大不一樣了。

第二天,段局長將一份擬好的任命書交給秘書,讓他馬上送人事處。裏麵的內容正是要提拔鍾百鳴為警局第四位副局長。

秘書剛要離開,電話響了。

“喂?段局長辦公室……您稍等。”他把電話交給局長,小聲地:“是唐總署長。”

段局長趕緊接電話,對方在電話裏講了幾句什麽,他聽到後很是驚訝,趕緊手勢示意正要去人事處的秘書回來。又講了幾句,他放下了電話,看起來有些茫然。

秘書:“局長,怎麽了?”

段局長半天回過神來:“平時都不顯山不露水,知道我要調走了,如今這局裏是八仙過海,各顯神通啊……”

當天下午,段局長親自主持了一場人事任命會,這是他調任浙江省政府之前的最後一次任命,但並不是一份,而是兩份。

鍾百鳴如願當上了第四名副局長,警官們紛紛祝賀他升職。鍾百鳴一臉笑容地應付著,但是顯然,他心裏並不是很痛快。

“齊副局長,恭喜您了。”他主動走到滿麵春風的齊升平麵前,“以後應該稱呼您……齊常務副局長?”

齊副局長假惺惺地笑著:“不用糾結於職銜,還是就齊副局長吧。以前副局長就都是副局長,段局長現在突然指定一個常務副局長,搞得大家之間好像還高低有別了。”

鍾百鳴也假惺惺笑著:“本來也是有別的。以後局長不在的時候,就是您來主持工作,您始終是我的上級。”

“大家都是為警局做事。今後還就要靠大家齊心協力。對了,也要恭喜你啊,鍾副局長。”

齊升平轉身走了,鍾百鳴臉上的笑容也消失了。那句恭喜在他看來,真是莫大的諷刺。

刑一處劉隊長是王科達提拔起來的人,王科達出了事,刑一處現在又歸鍾百鳴管,他自然就被棄用了。而被鍾百鳴提拔起來的新任隊長,是趙誌勇。趙誌勇接到這個調令時,沒有特別興奮,但是也沒有推辭。

從二處搬走那天,趙誌勇一個人收拾東西。刑二處警員各自做著各自的事情,似乎沒有人特別在意。趙誌勇看著他們有些失落。

李隊長一邊織著圍巾,一邊走過來:“趙警官。”

“到!”

“你現在也是隊長了,不用喊到。”

“在我心裏,您還是我的隊長。”說這話時,趙誌勇很誠懇。

“去了一處好好幹。我不擔心你跟他們處不好關係,我擔心的是你總當好人,事事忍讓。以後要學著拒絕別人。”最後幾針,李隊長正好織完了手上的圍巾。他收了毛線簽把圍巾遞給他,“試試。”

趙誌勇很驚訝:“給我的?”

“我都給家裏兩個小子織了五六條了,這條你拿著吧。二處這幾年,除了夏處長,你是第二個調走的。他們不說話,其實心裏都不好受。好在就在對門,雖然以後不是二處的人了,還是天天能打照麵。”

這條圍巾,就是刑二處給趙誌勇的唯一留念了。二處從來比不上一處風光,但是從來沒有一名警員主動離開。趙誌勇是第一個。

他抱著東西走到門口時,正好遇上顧耀東抱著一箱東西回來。

趙誌勇朝他笑笑:“回來了。”

“嗯。”

“恭喜你啊。”

“你也是,恭喜你升隊長。”

兩人之間似乎無話可再說。顧耀東埋頭進了二處。

“我們家耀東回來了!”小喇叭大喊著,和於胖子衝過來一把摟住顧耀東拉了進去。

“肖警官專門幫你把桌子擦幹淨了!”

肖大頭看似無動於衷地腿蹺桌上看報紙:“什麽叫專門?是順便!”

方秘書來敲門:“顧警官在嗎?”

小喇叭:“在呢,在呢!”

“顧警官,齊副局長晚上在金門飯店宴請朋友,慶祝升職。特地邀請您也參加。”方秘書笑盈盈地遞上請柬,態度比以前熱情了許多,“警局裏的年輕警員,他可就隻請了您一位。”

小喇叭驚呼:“了不得了!齊副局長的晚宴,專門請你去參加!”

於胖子:“肖警官,我們耀東現在也算是上頭有人了吧?”

顧耀東被他們說得紅透了臉:“隻是一頓晚飯……”

趙誌勇站在一處門口,回頭望著那些熟悉的麵孔圍著顧耀東有說有笑,五味雜陳。二處的門漸漸關上了。在那一瞬間,顧耀東轉頭望著站在門外形單影隻的趙誌勇,這名新任隊長看起來竟有些淒涼。

趙家的小麵攤徹底關了門。爐子早已經冷了,鍋也歪在一旁,破敗不堪。旁邊停了一輛搬家的拖車,上麵放著趙母的行李包。她憔悴地站在店裏,想最後多看幾眼這個支撐了他們母子十多年生計的小地方。

趙誌勇往拖車上費勁地搬著桌椅,最後幾把椅子快要舉不上去時,一個人過來幫忙抬了上去。趙誌勇轉頭一看,是顧耀東。

“我剛聽李隊長說才知道。伯母怎麽突然要回老家?”

“最近幾個月都沒什麽生意。以前來我們家吃麵的,都是幹體力活的底層百姓,現在物價漲成這樣,誰還吃得起啊?再說我媽最近胃疼得厲害,也想回老家養著。”

“有機會還是接回來吧,上海大醫院多,總能治好。”

“等我再多攢點錢,條件好點,肯定要接她回來的。”

兩個人似乎已經很久沒在警局之外的場合見麵了,一時竟都有些拘謹。幾句寒暄之後,隻覺得更生疏了。其實顧耀東真心想要關心趙母的病情,可不知道為什麽,他總覺得說出口的話帶著幾分客套。曾經在這個小麵攤,他們無話不談,後來也是在這個小麵攤,他們變得無話可講。誰也說不清究竟是如何走到這一步的。

臨走前,趙母拉著兒子的手說:“誌勇啊,想吃老家的東西了就寫信,媽給你寄。要是想吃陽春麵了就回來,媽給你做。媽就是想告訴你,不一定非要留在上海。累了就回來,家裏什麽都有。”

然後她又拉著顧耀東的手說:“顧警官,我們家誌勇是個老實孩子,今後在警察局裏要是遇到什麽過不去的難關,你拉他一把。”

拖車載著趙母離開了。趙誌勇坐在空****的麵攤裏,低聲啜泣。顧耀東默默望著孤單而傷心的朋友,卻不知應該怎樣安慰他。

尚榮生綁架案終於在法院正式宣判了。除了被老董擊斃以及被警委劫走的兩名綁匪,淞滬警備司令部悉數交出了其他三名參與綁架的稽查處行動隊隊員。三人最終被判處死刑,而那名被警委劫走的綁匪最終也因肺部槍傷不治身亡了。

上海市政府責令淞滬警備司令部稽查處公開道歉,並將稽查處陶處長撤職查辦。財政局丁局長被查封了財產,連帶財政局內部所有參與挪用公款虧空國庫的職員,一起被撤了職,等待調查。而田副署長和警察局因為有王科達這隻替罪羊,僥幸逃脫了製裁。

在這之後,顧耀東又先後逮捕了兩個人。一個是花錢買通警局用楊一學當替死鬼的那名強奸殺人犯,另一個,是從鞋店偷走皮鞋並且賣給楊一學的那名小偷。齊升平親自帶著鍾百鳴和方秘書到楊一學家致歉,並給福朵提供了一筆撫恤金。

至此,楊一學案算是塵埃落定了。

丁家上下一片慌亂,原本富麗堂皇的客廳裏堆滿了大小行李箱。丁局長和他的太太正在狼狽地收拾家當,準備出逃。丁放站在一旁,平靜地看著這一切,仿佛是個局外人。

丁母將丁放拉到一旁低聲說道:“囡囡,我和你爸爸要去香港避一避。你就留在上海。我收拾了幾箱細軟已經放在車上了。一會兒你從後門出去,車就停在門口。你帶著那幾箱東西去公寓住一段時間,等風頭過去了,再帶著東西來香港找我們。”

丁放:“你們讓我一個人留在上海?”

“他們不會為難你,你帶著這些細軟是最安全的呀!”

生離死別,她以為他們會擔心自己的安全,可說來說去,說的還是錢。

幾輛警車停在了雕花大鐵門外。鍾百鳴帶著刑一處和刑二處警員跳下車,直接撞開鐵門朝裏跑去。顧耀東下了車,腳步卻遲疑了。他看見了另一輛警車邊同樣遲疑著的趙誌勇。

警員很快就逮捕了躲在書房裏的丁局長和太太,鍾百鳴親自給丁局長戴上了手銬,“抱歉了,丁局長。我們奉蔣督察員之命,請您和夫人回去接受調查。李隊長,帶人搜查全部房間,查封所有財產。趙隊長,帶人封鎖現場。任何人離開之前都必須仔細搜查。從現在開始,這裏的一分一毫都不能帶走。”

用人都集中在了客廳。一樓已經搜過的房間門上都貼了封條。顧耀東上了二樓,依次將打開門的房間關上,貼上封條。

二樓唯獨隻有一間房,房門緊閉著。

顧耀東敲門:“裏麵有人嗎?”

無人回應。

“我是上海市警察局刑二處警員。現在奉命對丁家進行查封,請配合行動。”

還是無人回應。

顧耀東發現門從裏麵反鎖了,他忽然意識到什麽,推門的手停住了。在門的另一邊,丁放默默站著。二人之間隻有一門之隔,卻似乎都不敢打開這扇門。

很快,肖大頭、於胖子和小喇叭上來了,見顧耀東盯著一扇門發呆,還以為他拿裏麵的頑劣分子沒辦法。

肖大頭上來就“啪啪啪”拍了幾下門:“裏麵有人嗎?”

見沒人回應,門又反鎖了,三人便一把推開顧耀東,掏出槍圍住了房門。

“裏麵的人聽著!警局現在要對這裏進行查封!馬上出來!不然我踹門進來了!”肖大頭剛抬起腳,門緩緩開了。丁放站在裏麵,冷冰冰地看著他們。

三人怔了怔,看看丁放,又看看顧耀東,然後很默契地收了槍,同時轉過了身去。“李隊長——樓下要幫忙嗎?”三人嚷嚷著下了樓,好像什麽也沒看見。

丁放朝顧耀東伸出雙手:“需要戴手銬嗎?”

“你不在抓捕名單上。”

“那我現在可以離開嗎?”

“門口有警察例行檢查,如果沒有問題,你就可以離開了。”

“謝謝。警官。”

丁放麵無表情地從他身邊走過,顧耀東終於還是沒忍住叫住了她。

“你在等我的道歉?”丁放淡淡地問道。

“我沒想到會是這樣的結果。”

丁放回轉身望著他,坦然而倔強:“楊一學沒做錯,你沒做錯,可是我也沒做錯。錯的不是我們,隻是我們共同成全了一個悲劇。”

“今後打算怎麽辦?”

沉默。

“還留在上海嗎?”

丁放笑著搖了搖頭。

“如果你需要住處,我可以幫你租一間公寓。或者我可以幫你找一份雜誌社的工作,你還可以接著寫你喜歡的東西。”

丁放依然笑著搖頭:“兩個人走著走著就越走越遠了,就不應該再有瓜葛。不管怎麽說,還是有幸認識過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