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
丁放走到門口,被兩名刑一處警員攔下。
“對不起,耳環、項鏈,你身上的所有東西都要留下。”
丁放一臉淡然地摘下所有發飾、首飾、手表,交給對方。警員檢查完了坤包,又要搜身。正要動手時,顧耀東抓住了他的手:“我已經搜過了。”
“所有離開的人必須由我們一處親自搜過才能離開,這是上麵的命令。”
“不用搜了。”
顧耀東和丁放轉頭望去,說話的是趙誌勇。
趙誌勇:“顧警官搜過了就行了。”
劉警官走了過來:“萬一他搜得不仔細呢?我又不是不知道他跟這女的有交情。”
趙誌勇:“我和丁小姐也有交情。”
“要是出問題誰擔責任?”
“劉警官,現在我是隊長,當然我擔責任。你照辦就行。”
趙誌勇難得這麽強硬,劉警官和另一名警員隻得咽下這口氣,悻悻地讓了道。
丁放最後去看了眼父母,兩人被押在警車上,都戴著手銬。一夜之間似乎蒼老了許多。風光時,對他們似乎隻有怨言,如今落魄,丁放卻是滿腹心酸和不舍。她抱住母親,隻聽見母親小聲說:“司機在後門上等,我已經提前把值錢東西放到車上了。那些就是家裏全部的財產了,比什麽都重要。現在全部交給你保管,可千萬看好啊!”
終於還是失望透頂。但是她已經麻木了,並沒有撕心裂肺的痛。
丁母:“你聽見我說話了嗎?我和你爸爸總是要回來的,我們一家人後半輩子要想過好日子,就全指望這一車東西了!”
“媽,曾經我什麽都有。我有屬於自己的小公寓,我喜歡窩在裏麵讀書、寫小說,我可以過自己喜歡的小生活,我還有真心喜歡的人。如今那個人還是在那裏,他什麽都沒變,隻是再也不可能喜歡我了。”
丁放放開母親,苦笑著看了看遠處望著自己的顧耀東,轉身離開了。
那輛停在後門的轎車上堆滿了大大小小的箱子、布袋,幾乎沒有落腳的地方,似乎丁放才是這輛車上最多餘的東西。
司機:“小姐,我馬上送你去公寓。”
“不去公寓了。”
轎車艱難地開進了狹窄的福安弄,最終停在了楊一學家門口。
丁放隨手打開一隻手提箱,裏麵塞滿了金條和首飾。她抓了兩根金條和一把項鏈,從坤包裏拿出手絹,包好塞給了司機。
司機慌忙推回來:“小姐,這是幹什麽!”
“你被解雇了。這是最後一筆薪水。”
司機愣住了。
“以後丁家都不再用得上司機了。另外找份工作,好好過日子吧。”
一群孩子舉著風車和糖果,笑鬧著跑進弄堂。領頭的孩子指著遠處大喊:“快看!有汽車!”
孩子們一窩蜂跑過去圍住了轎車。從車窗望進去,裏麵全是壘得高高的箱子,其他什麽也看不見。他們笑鬧著拍著車窗玻璃,齊聲念著童謠:“小汽車,嘀嘀嘀!開到東來開到西。看到紅燈停一停,看到綠燈向前行。”
車外,孩子們圍著稀罕的高級轎車歡天喜地。
車裏,丁放蜷成一團躲在大堆箱子中間,痛哭流涕。
傍晚時分,福安弄的路燈亮了起來。顧耀東剛走到福安弄弄口,就看見人們聚集在楊一學家門口,圍著一輛轎車議論紛紛。
他以為出事了,趕緊衝了過去:“怎麽了?”
福朵遞給他一把鑰匙:“我剛一出門,就看見這把鑰匙掛在門把手上。”
顧耀東一臉疑惑地用車鑰匙開了車門,裏麵沒有人,隻有滿滿一車箱子和布包。他隨手打開其中一隻,隻見裏麵塞滿了美金和金銀細軟。顧耀東愣了幾秒,猛然意識到什麽,轉頭望著沈青禾。
沈青禾:“我到這兒的時候,車裏已經沒有人了。這些應該是她留給福朵的。”
顧耀東衝出福安弄,早已不見丁放的人影。他看著手裏的鑰匙,百感交集。
日子過得很快。一段時間之後,顧耀東的入黨申請通過了。他和沈青禾、老董又去了楊一學遇害的地方。站在蒼茫荒野上,他在警委書記老董的引領下完成了宣誓儀式。
顧耀東和沈青禾看著對方,似有千言萬語。沈青禾伸手要跟他握手,顧耀東沒有握手,而是直接抱住了她。
沈青禾眼裏有淚光:“特殊時期,儀式比較簡單。”
“我不在意。”
“從此以後你就是隱蔽戰線的戰士了。隻有代號,沒有名字。隻有行動,沒有聲音。也許將來我們會被人遺忘,也許根本沒有人知道我們的存在。”
“我都不在意。宣了誓,我就會為它奮鬥終生。我們是同誌、搭檔,至死不渝。”
然而就在兩天之後,齊升平也向顧耀東拋出了橄欖枝。他把顧耀東叫到辦公室下象棋時,隨口問道:“你現在是什麽警銜?”
“警佐二級。”
“王科達通共案你有功勞。這兩天我會報請局長,把你的警銜升為警正。另外警正隻是一個開始。你也該入黨了。準備一下申請書吧。”
顧耀東一怔:“我?”
齊升平下著棋,輕描淡寫地說:“你應該不會希望自己永遠隻是警正吧?你在警察局是可以走得更遠的。”
“入黨……我夠資格嗎?”
“我做你的介紹人,這就是你的資格。”
那天傍晚,沈青禾把顧耀東叫到了曬台上,她不停用手繞著衣服角,看起來局促而拘謹。
沈青禾:“上級特別批準你同時加入國民黨的申請了。這是個機會。但是切記一切以你的安全為主,任何有可能導致暴露的行動,你都有權利拒絕。”
“好。我記住了。”顧耀東回答得特別認真。
“如果他們要求你出入某些場合,你覺得自己應付不了的,我可以配合你去。”
“你去我當然心裏踏實,但是有的場合不適合女朋友出現,萬一我找不到其他借口怎麽辦?”
沈青禾吞吞吐吐半天,終於說出了口:“我可以以未婚妻的身份。”說完她已經是滿臉通紅。
顧耀東愣了好半天,不敢相信地問:“這也是上級的要求?”
“要是覺得不合適,我可以馬上向上級申請取消,再想別的辦法!”
“合適!”顧耀東脫口而出,似乎唯恐晚一秒就真的被取消了。
沈青禾紅著臉嘟囔:“這是為了任務!”
顧耀東笑了:“保證完成任務!”
在這之後,顧耀東開始跟著沈青禾學習情工所需的一切技能。跟蹤、喬裝、開鎖、開車,還有用槍。他進步神速,沒過多久,射擊成績就已經和沈青禾不相上下了。好幾次在顧耀東專注地瞄準槍靶時,沈青禾都恍惚覺得他多了幾分夏繼成的影子。男孩在長大,稚氣在褪去,他變得幹練了,也更沉穩更堅定了,但是咧嘴笑起來時,眼裏依舊會閃著點點稚氣,他依舊是那個喊著“匡扶正義,保護百姓”的少年青年。
轉眼到了一九四八年的秋天。
福安弄裏一片蕭瑟,滿地落葉。昏黃的路燈忽明忽暗閃著。弄堂裏看不見人影,隻有任伯伯抱著二喵,坐在門邊大聲放著收音機。
“九月二十四日。濟南陷落。我軍傷亡2萬餘人,被俘6萬餘人,其中將官20餘人。美聯社對此評論:‘自今而後,共產黨要到何處,就到何處,要攻何城,就攻何城,再沒有什麽阻擋了……’”
家裏家外的日子都不太平。顧耀東父親軋金子,幾乎虧得傾家**產,父母整日吵鬧。福安弄裏的居民對隔三岔五的停電也是怨聲載道。顧耀東和沈青禾知道,不僅是小小的福安弄,整個上海都籠罩在山雨欲來的陰鬱之中。國民黨竭盡各種手段如采取分區停電、暗中抄收信號等來偵測中共地下電台。警局借登記戶口的名義在不被人懷疑的情況下入戶調查,持著“寧肯錯殺一千、不肯放過一個”的態度,大肆抓捕。國共雙方的情報戰越發白熱化了。
段局長已經去杭州了。警局關於新局長的任命,要到年底才會決定。臨走前,他將局裏的事務交給了齊升平。但是齊升平很清楚,田副署長和段局長想要提拔鍾百鳴為局長,隻需要一個說法。鍾百鳴大張旗鼓抓捕共黨,搶著立功出風頭,顯然就是衝著局長的位置來的。他是耐不住性子,要跟自己明刀明槍地開戰了。
鍾百鳴的第一個戰果,就是根據監測的信號,找到了明香裁縫鋪。
趙誌勇拿著從戶籍科找到的資料匆匆進來匯報:“這是明香裁縫鋪登記的戶籍資料,男老板姓蒲。店裏常年有兩名男裁縫,最近又新來了一個女的,叫石鳳鳴,三十八歲。這個最可疑。”
鍾百鳴:“現在人在鋪子裏嗎?”
“我們剛剛去探了情況,隻有男老板在。在周圍打聽了一下,這個女裁縫是隔天上午來,隔天傍晚來。按規律,今天應該是傍晚來。”
抓捕行動就定在了當天傍晚。鍾百鳴借鑒保密局的辦法,在行動之前將刑一處和刑二處隔離起來。除了參加行動的幾人,其餘警員都由李隊長帶著去小紹興酒樓吃飯。行動結束之前任何人不能離開,也不能和外界聯係。
如果是以前,顧耀東在接到當晚全體去小紹興吃飯的通知時,一定會很高興地開始盤算自己要吃什麽菜。但是現在,他已經能非常敏銳地意識到當晚局裏一定有重大行動了。
趙誌勇從刑一處出來時,正好在走廊遇到劉警官和幾名刑一處警員。
趙誌勇:“劉警官,晚上去小紹興,你協助李隊長吧。”
劉警官一副愛理不理的樣子:“趙大隊長不去嗎?”
“我要跟副局長出去。我不在,你們聽李隊長指揮就行。”
“千萬別跟我說誰指揮誰。我們一處的人該幹什麽我們自己清楚。李隊長管不著我們。”
趙誌勇有些無奈:“我是一處隊長,我總有資格指揮吧?”
“你是隊長,但你手底下都是我的弟兄。你說誰是老大?”
看著劉警官囂張跋扈的樣子,趙誌勇憋屈到了極點,可他從來就不是願意和人起衝突的人,隻能默默忍著。這時,一名刑一處警員抱著資料從旁邊跑過,不小心撞到了趙誌勇,資料撒了一地。
趙誌勇悶頭蹲地上撿資料,警員趕緊來幫忙:“趙隊長,我來吧。”
“我來。”
“真的不用您動手,我來。”
“讓開。”
“您現在都是大隊長了……”
趙誌勇忽然怒了,一把抓過對方撿的資料,扔了一地:“聽不懂我說話?我說我來撿,那就我來撿,這堆紙我今天撿定了。誰也別跟我搶!”
他悶頭撿完所有資料,壘成一摞,往地上一放。然後看了刑一處圍觀的人一眼,轉身離開。剛走幾步,就看見顧耀東和刑二處的人站在那裏,大家都有些尷尬。
顧耀東:“一塊兒去小紹興嗎?”
趙誌勇擠出一個難堪的笑容:“我晚上有事,不去吃飯了。”
“去哪兒?時間不長的話我們在酒樓等你,好久沒一起吃飯了。”
“現在還不清楚。不用等我。你們好好玩兒。”
趙誌勇走了,刑一處幾人衝著他的背影說著閑話。
“什麽玩意兒,真當自己是隊長了。”
劉警官不屑地說:“鍾副局長帶去行動的都是我弟兄,他們要去哪兒,要幹什麽,我知道得比他趙誌勇清楚!說到底,他根本進不了這個圈子。”
顧耀東瞥了眼劉警官,若有所思。
回刑二處後,顧耀東給亭子間外麵的電話亭響了三聲電話,沈青禾很快打回來了。
顧耀東知道,他必須為沈青禾追來小紹興找一個非常合理的借口,才不會引人懷疑。所有人都知道他和沈青禾前段時間訂婚了,於是他想到了一個足夠讓未婚妻生氣的理由。
顧耀東接了電話:“喂?青禾啊,我正好想給你打電話。一會兒我去不了了。警局有事,我現在馬上要跟李隊長他們出去……別生氣了,是真的有正經任務,鍾副局長專門交代,誰都不許提前回去。”
電話那頭的沈青禾很快會意,順勢說道:“哦,這麽要緊的任務啊……那你們現在去哪兒?晚上起風了,我來給你送件厚衣服。”
顧耀東:“我們去小紹興,酒樓裏不冷不用送衣服……別生氣了青禾,戒指肯定要訂的,明天我就請假。”
掛掉電話,一屋子人在旁邊起哄,都要一起訂戒指了,看來離喝喜酒也不遠了。顧耀東看著他們,隻是一臉傻笑。
晚上的小紹興生意很好。李隊長要了一個大包間,刑一處和刑二處警員全都關在這包間裏吃飯喝酒。包間裏有一名負責倒酒的年輕女郎,另有一名端菜送菜的人可以進出,除此以外,警員不允許和外界有任何交流。
顧耀東就坐在劉警官旁邊,看得出劉警官已經喝多了。
劉警官:“李隊長,叫姑娘給你們倒酒啊!今天反正是鍾副局長掏錢!”
李隊長嗬嗬笑著:“都是有家室的人了,自己來就好。”
“顧警官沒有家室,多喝兩杯。”
“我不會喝酒。”顧耀東笑了笑,又故意說道,“再說這酒喝得我心慌啊。我本來答應今天和青禾一起去買戒指的,結果跑小紹興來了,回家我連局裏到底什麽行動都說不出來,搞不好還以為我找個借口來喝酒呢。”
一名警員附和道:“你這麽一說還真是,我回去家裏那位肯定也要問。有人知道他們到底什麽行動嗎?”
沒人說話。
“劉警官,你知道嗎?”
顧耀東很認真地替劉警官打圓場:“這種機密行動,劉警官肯定跟我們一樣被蒙在鼓裏啊,現在得問趙隊長才行。”
果然,對方一拍桌子怒了:“問什麽趙隊長!”
包間裏一下子冷場了。
顧耀東賠著笑:“別誤會,我不是說趙隊長厲害。隻不過他要參加今晚的行動,肯定知道得比我們多啊。”
“馬斯南路!明香裁縫鋪!”劉警官臉紅脖子粗地嚷道,“怎麽樣?用得著去問他嗎?不去參加行動我照樣知道得比他多!他們要去抓共黨!你別不相信!鍾副局長身邊帶的都是我的弟兄,我一個字都不會說錯!”
顧耀東一副替他著急的樣子:“劉警官!這種話可不能亂講!”
李隊長:“劉警官,你喝多了!”
劉警官猛地站了起來,這口氣他已經憋了很多天了。他醉醺醺地敲著桌子嚷道:“我沒喝多!我當初是王處長指定的隊長,鍾副局長搞不清楚情況就亂點將!他趙誌勇就是個屁!”眼看著他已經搖搖晃晃站不穩了,兩名警員趕緊扶著他坐下。
大家都心照不宣地沒吭聲,這個看似無關緊要的小插曲就這麽過去了。但是顧耀東心裏已經揪成了一團,他知道劉警官所說的馬斯南路明香裁縫鋪,正是警委最重要的中轉點。
一名警員招呼年輕女郎趕緊倒酒。等到酒杯重新端起來,氣氛也總算緩和了下來。輪到顧耀東的酒杯時,他客氣地擋住了杯子:“我不喝酒,謝謝。”
劉警官帶著醉意嚷嚷:“誰也別搞特殊!來了就必須喝!給他倒上!”
“不好意思,我不會喝。”
“不會喝,那就灌他喝!”
門“嘩啦”一聲拉開了。眾人齊刷刷轉頭一看,隻見沈青禾站在門口,怒目圓睜。眾人又齊刷刷看向顧耀東。年輕女郎正好把酒遞在顧耀東嘴邊。
“豔福不淺啊。”沈青禾酸溜溜地說完,轉身就走。坐在門邊位置的小喇叭和於胖子趕緊拉住她,“沈小姐,誤會誤會!”
顧耀東心虛地解釋著:“我們……我們來這兒是任務。”
“這也算任務?連戒指都不去買了,我還以為真有多大的事情呢!”沈青禾把外套往顧耀東臉上一扔,“我真是傻到家了!還來給你送外套!結果你在這兒左擁右抱暖和得很!”
顧耀東:“來吃飯真的是副局長的命令!”
沈青禾要走,顧耀東手足無措地杵在原地,小喇叭隻能把他拉過來,“趕緊啊!”
“你讓開!當著這麽多人的麵我不想吵。明天我就另外租房子搬出去!”沈青禾一把推開他往外走。她知道顧耀東在等一個可以單獨相處的機會,但是又不能太主動。
一幫警員都格外熱心地往外推著顧耀東。
“這種時候還要什麽麵子?去啊!”
終於,顧耀東等到了被眾人推出去的那一刻,走廊裏隻有他和沈青禾,“明天我一定請一整天假!明天我們就去買戒指!”他一邊道歉一邊順勢拉住沈青禾,急速而低聲地說道:“馬斯南路,明香裁縫鋪,鍾百鳴已經去了。”
沈青禾一把推開他,正好有服務生經過,她拿起對方托盤裏的一杯橘子水就朝顧耀東臉上潑去,“誰要跟你買戒指了?要買自己買去吧!”說罷她氣衝衝地離開酒樓。顧耀東回來時,像隻染了顏色的落湯雞,令人不忍直視。
裁縫鋪斜對麵的小路上,停著兩輛車。一名便衣從裁縫鋪出來上了其中一輛車。
鍾百鳴:“怎麽樣?”
“鋪子裏隻有男老板一個人。”
趙誌勇:“副局長,還等嗎?”
“等。那名女發報員才是大魚。”
鍾百鳴要等的那名女發報員正獨自走在路上。華燈初上。周圍人來人往。遠遠地,她已經能望見明香裁縫鋪了。
就在這同時,老董在鴻豐米店接到了沈青禾的電話。
夥計:“我現在去通知他們撤離!”
“來不及了,我馬上打電話!”老董拿起電話但立刻又放下了,既然裁縫鋪暴露,這時候打進去的電話肯定會被追查,他不能用米店的電話聯絡了,“你去最近的公用電話亭,馬上去!”
米店夥計匆匆去了電話亭,可電話亭已經有人了,他焦急地等了片刻,看了眼手表,匆匆離開了。
夥計去了兩條街之外的一間雜貨鋪,這離米店已經足夠遠了,應該沒有人認識自己。雜貨鋪隻有老板一人百無聊賴地守著空店看報紙。桌上放著一部電話。他警惕地觀察片刻,確認周圍安全,這才進了鋪子。
明香裁縫鋪裏的電話響了。老板接了電話,聽見對方說了幾句什麽便從容地掛了電話,然後走到櫥窗邊,裝作隨意地整理模特衣服,順手打開了模特頭頂的五彩小吊燈。
鍾百鳴坐在車裏看見彩色小吊燈亮起時,皺了皺眉頭:“去個人看看。別驚動。”
裁縫鋪老板回內屋後,迅速從堆滿布匹的角落裏拎出一隻箱子,箱子裏的發報機是整個裁縫鋪最重要的東西。外麵房梁上還常年藏著幾本空白身份證,這裏是警委中轉點,這些都是為從這裏撤離的同誌準備的。但是現在要取已經來不及了,他從窗口看見有便衣已經朝鋪子走了過來。他迅速拎著發報機箱子,從後窗撤離了裁縫鋪。
女發報員遠遠望見了亮著的小吊燈。她放慢了腳步,在一個路口從容地轉彎離開了。
鍾百鳴帶人衝進裁縫鋪時,已經空無一人。幾名便衣在屋裏搜查。鍾百鳴走到櫥窗邊,望了望外麵空無一人的街道,又看向五彩小吊燈,關上,又打開,反複幾次,他明白了過來,亮燈是撤離信號。
趙誌勇跑過來,遞給鍾百鳴幾本空白身份證:“房梁上找到的。一共五本,都是新的。”
鍾百鳴翻了一遍:“看樣子,我們身邊還是有老鼠啊。”
“您是說有人從警局往外偷證件?圖什麽呢?”
“你覺得呢?”
“圖錢?”
“圖錢,那就好辦了……”鍾百鳴走到那部電話旁,他拿起電話聽了片刻,又放下,若有所思。
夜裏,家人都睡了以後,顧耀東去了亭子間。沈青禾給了他一份女發報員的資料。今天被鍾百鳴追捕的女人叫周明佩,是上海地下組織的特級發報員。近來情報劇增,周明佩一直輾轉幾個點發報。明香裁縫鋪是其中之一,沒想到突然就暴露了。周明佩曾在蘇聯受過特訓,不僅掌握雙重加密的超級密碼,發報技術也是首屈一指。在情報戰日漸白熱化之際,這樣的人才是極其寶貴的。
沈青禾:“安全起見,上級決定先安排她出城,到郊區避一避。出城的時候需要你幫她做一個新身份。這是她的資料。”
顧耀東看過一遍後記了下來:“明天正好是禮拜三,戶籍科孔科長會約我下象棋,我正好找機會辦新證件。”
“還有件事,明香裁縫鋪一直在負責轉移有暴露危險的同誌,所以那裏長期備有臨時身份證。今天情況太緊急,聯絡員撤離的時候隻帶走了發報機,證件在房梁上,沒來得及銷毀。如果鍾百鳴搜到了,肯定會內部調查,你最近在警局裏活動一定要謹慎。”
“知道了。”顧耀東忽然想起來,“對了,差點忘了!”他小心翼翼地從兜裏摸出一個紙袋,“給你帶了好吃的!”
“專門給我帶的?”
“啊。”
沈青禾有些甜蜜:“什麽東西?”
“猜猜。”
“杏仁蛋糕?”
“不是。”
“核桃酥?”
顧耀東笑眯眯地:“也不是。”
他打開紙袋:“黴豆腐幹!”
沈青禾朝紙袋裏一看,熏得立刻退避三舍:“你給我帶黴豆腐幹?”不知道什麽樣的呆子才會想到用既不甜蜜又不浪漫的黴豆腐幹給女孩子當禮物。
“小紹興的招牌!於胖子吃了好幾塊!他說豬頭肉也不錯,我沒好意思多要,隻專門帶了一份黴豆腐。又臭又香,真的特別好!”他看沈青禾臉色不好,小心翼翼地問道,“我是不是應該帶豬頭肉?”
“顧耀東!你是不是覺得我跟他們一樣,滿臉胡楂子,整天就喜歡喝酒吃豬頭肉!”
顧耀東一臉尷尬:“那……你要是實在不喜歡,我自己吃。”
沈青禾一把搶過紙袋:“想得美!”
曬台上放了隻小火盆,二人坐在火盆邊,顧耀東把女發報員的舊證件扔進了火裏。沈青禾在一旁美滋滋地吃著黴豆腐幹。
顧耀東很認真地說:“有件事我一直想跟你商量……我是不是應該準備一個代號了?”
“要代號幹什麽?”
“就像你和處長一樣,有了代號,上級在收音機裏才能呼叫我,給我布置任務啊!”
“心思還挺多。你想要什麽代號?”
顧耀東興衝衝地說:“我都想好了。叫‘南俠書生’怎麽樣?”
“什麽書生?”
“南俠展昭的南俠啊!他就是我想成為的那種俠客,匡扶正義,除暴安良。再加上我也算警局裏的書生。南俠書生,這不是跟我特別符合嗎?”
“是呀,你覺得符合,人家也覺得符合。一聽就知道是你,那還要代號幹什麽?”
“南俠書生”想了想,又問道:“那叫鹹魚行不行?鹹魚對我來說有特殊意義。我去警局的第一個案子就和鹹魚有關係。”
“你就不能老老實實叫顧耀東嗎?”
顧耀東不吭聲了。
明香裁縫鋪暴露後,由於顧耀東和沈青禾及時通知撤離,還算有驚無險。周明佩暫停了一切活動,等待警委安排撤離。警委開始動手尋覓替代裁縫鋪的新的中轉點。裁縫鋪老板在安全脫身後,也輾轉將發報機交到了老董手中。在情報戰白熱化的時期,每一台發報機都是極其珍貴的。
劉警官因為在小紹興亂講話,被送了法察處,最後連帶透露行動給他的警員也一並開除了。不僅如此,時局動**,外麵到處都因為發不出薪水在裁人,最近就連警局也開始了,搞得人心惶惶。顧耀東和二處警員經過人事處時,正好遇見一名戶籍科警員拿著牛皮紙袋匆匆跑進去。
小喇叭:“看見他手上的牛皮紙袋了嗎?那裏麵就是要開除的人。每天下午三點,戶籍科準時往人事處送資料。”
顧耀東似乎想到了什麽,回刑二處後,他打了一個電話給戶籍科孔科長,借故將下午約好的棋局提前到了兩點半。
棋局準時開始了。顧耀東一直超常發揮,搞得孔科長連輸幾局,唉聲歎氣。正不順心時,一名警員又拿著幾份檔案過來找他蓋章。孔科長隻得不情不願地從腰間摸出鑰匙,起身離開:“我進去蓋個章。”
“不著急。”顧耀東一邊說話,一邊趁孔科長起身時故意偷偷挪了一顆棋的位置。
孔科長趕緊回來:“哎哎哎!不對!不是放那兒的!”
“是這兒呀。”
孔科長把棋子放回原位,“明明是這兒。我得好好記下位置,免得我一走你趁機動我的棋。以前夏處長就老愛捉弄我,你是他帶出來的徒弟,我得提防著點。”
“您要是實在不放心,您在這裏看著,我去替您蓋章行不行?”
“你去?”孔科長心想這倒正好是個機會,於是狡黠地說道,“行啊,你去蓋。印章就在我抽屜裏。正好我算算下幾步棋怎麽走。”
顧耀東接過鑰匙和資料:“就在這裏蓋章就行了嗎?”
“對對。”說完他又埋頭專心研究棋盤,餘光瞄著顧耀東去了戶籍科的內部檔案室,他趁機挪動了一顆棋子,暗自得意。
內部檔案室裏有一張科長專用辦公桌。顧耀東用鑰匙打開抽屜,拿出印章在檔案上蓋了章,然後迅速從衣服內兜拿出給周明佩準備的新身份證和戶口簿,依次在上麵蓋了戶籍科的公章,然後揣回內兜,整個過程幹淨利落。
顧耀東回了棋桌旁,若無其事地把檔案交給孔科長:“哎?這顆棋子好像不對啊!”
孔科長一臉理直氣壯:“不會錯的,就是在這兒!”
顧耀東裝傻:“是嗎?那是我記錯了?”
“肯定是你記錯了。”孔科長明顯心情轉晴,他把資料給了警員,讓他趕緊送去人事處。
警員剛跑到門口就一個急刹車停住了。站在他麵前的是鍾百鳴,身後跟著趙誌勇和另兩名警員。
“回去。”鍾百鳴冷冷地說。
“鍾副局長,人事處催我送資料過去。”
“沒有我的允許,這屋子裏的任何人都不能離開。”
顧耀東強裝鎮定。他看著鍾百鳴和孔科長說話,手上一直把玩著棋盤上的象棋。
孔科長:“鍾副局長,這是什麽意思啊?”
鍾百鳴將幾本身份證放到桌上:“這是剛剛從共黨聯絡點搜出來的,還有從黑市收繳的。各種各樣的身份證,全新空白的,應有盡有。”
孔科長翻看了幾本:“您懷疑這是從我們戶籍科流出去的?”
“上麵蓋著上海市警察局戶籍科的公章。您也知道我這個人一般不愛說太嚴厲的話,但是這個房間裏,確實有人手腳不幹淨,在賺不該賺的錢。”
孔科長看著一屋子警員,臉色難堪。
鍾百鳴:“不好意思了孔科長,今天在座的各位,我都要搜一遍。您理解理解。”
趙誌勇三人開始搜查戶籍科警員。
孔科長:“顧警官,今天這盤棋看樣子是沒辦法下完了。我們改時間再約吧。”
“沒關係,本來我也要輸了。”說完,顧耀東準備離開。
鍾百鳴笑盈盈地叫住了他:“顧警官,來陪孔科長下棋呀?”
“對不起,副局長,我馬上回去做事。”上班時間偷懶下棋,還被抓了現行,顧耀東看起來一臉慚愧。
但是鍾百鳴並不吃這一套,他站到門中間擋著去路:“既然在,那就不要搞例外了。免得別人說我不一視同仁。趙隊長,顧警官你來負責吧。搜完了,他也好清清白白從這裏出去。”
趙誌勇和顧耀東看著對方,一個尷尬,一個忐忑。
趙誌勇開始從上到下搜查顧耀東的外套和褲子。顧耀東麵如死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