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

章方正沒想到韓培戈會這麽歹毒,事變後編建新三團時,還認為這位中將總司令挺仁慈,也挺好對付。他和侯順心、蘭盡忠為了各自的利益曾商量過,希望23路軍總司令部不要派外路人來新三團任職,韓培戈便沒派,他便以為得計——直到昨夜都這麽認為。現在看來,他錯了,恰恰上了韓培戈的當。韓培戈既然決心幹掉新三團,當然不會把自己的人派來送死,派來方參謀和黽副官也隻是為了更快捷地把他們往墳坑裏送。當然,方參謀和黽副官並不知情,他們也被韓培戈一並葬送了。

說到底方參謀、黽副官是好人,也算是有情有義的漢子。鬧到這份上,他們沒把弟兄們甩了,自己拔腿走人,就衝著這點,他章方正也不能不敬服。況且方參謀又那麽有勇有謀,哪方麵也不比他差,逃過這一劫,能拉起一幫弟兄打遊擊,他真心誠意擁戴方參謀做個司令、隊長什麽的!

蘭盡忠也不賴,關鍵時候靠得住。細想一下,蘭盡忠一直是靠得住的。事變那日,他說打炮營,蘭盡忠當即拍了胸脯;眼下打1761團,人家也爭著上,說是手下老兵多。其實,蘭盡忠手下哪還有多少老兵?二營打得不到三百號人了,他自個兒胳膊上也受了傷。再說,蘭盡忠留下來阻擊日偽軍,掩護弟兄撤退也不輕鬆,沒準比他章方正還險。

都是好弟兄哩……

打通1761團防線是有可能的,上崗子距下崗子不過三裏多路,也就是一千六、七百米。剛上馬鞍山時,他的一營曾在上崗子布防,現在1761團據守的工事還是他帶人修起的。還有,他們這一回是不宣而戰,就象卸甲甸事變對付呂炮營一樣,頗為突然,八成1761團的王八孫子們會措手不及。

方參謀卻不象他想得這麽美好,出了下崗子村,沿著崎嶇山道向上崗子進發時,就對他說:

“章營長,沒準我們得把命葬送在1761團手裏!我當初真不該讓你們一營把工事修得那麽牢!”

他聽出了方參謀這話中潛含的歉疚,真誠地道:

“這不怪你老弟,咱當初是準備對付鬼子,誰想到會有眼下這一出!”

方參謀拍了拍他的肩頭,自我解嘲道:

“也好,就試試你老弟的工事吧!咱攻不上去,算你老弟的工事好,攻上了我還得叫段團長罰你!”

他笑了:

“我真他媽的願意受罰!”

說話間,一段段山路被拋在身後。身後是平靜的,除了零星槍聲,聽不到更多令人不安的響動,看來敵人新的進攻還沒開始。

上麵卻打響了,不知是哪方先開的火,反正是打響了。他和方參謀來到隊伍前麵時發現,上崗子的下沿陣地上,幾挺機槍在對著他們置身的山道掃射,衝在頭裏的弟兄已有了傷亡,山道上橫著幾具弟兄的屍體,活著的弟兄全臥在道旁的山石後麵,野草叢中。臨時支起的幾挺手提輕機槍正對著1761團的下沿陣地亂掃,隻一會工夫就壓倒了對方的火力,打得那邊的國軍弟兄根本抬不起頭。

他和方參謀趁機率著身後的弟兄跳躍前進了一截,待上麵的子彈撲過來時,已在一塊大石頭後麵臥下了。

距下沿陣地已經很近了,陣地上1761團弟兄露出的臉孔都能看清楚。

方參謀叫弟兄們停止射擊。弟兄們的槍聲一停,山上的槍聲也停了。

方參謀顯然還想說服1761團的弟兄,他跪在石頭後麵,露出腦袋對陣地上的弟兄喊:

“1761團的弟兄們!我是總司令部作戰參謀方向公!請你們趙團長出來說話!”

趙團長沒出來,趙團長的聲音卻傳出來了,恍惚是從正對著他們的一座暗堡裏傳出來的:

“我聽到了!我是趙德義,方參謀,上峰的命令我們都要執行!民族危亡之際,我們都要顧全大局,守土抗敵!違抗軍令,擅自棄守陣地者軍法不容!方參謀,請奉勸新三團的弟兄們趕快回去,組織反攻!韓總司令又撥法幣八萬元,作陣前賞金!”

方參謀對他恨恨罵了聲什麽,又不顧一切地站起來喊:

“趙團長,1761團的弟兄們,新三團並未放棄前沿,撤下來的隻是傷員,請允許兄弟把他們送往後方!弟兄們,人心都是肉長的,隻要打仗,大家都有受傷的時候!送走傷員,我方向公保證新三團的弟兄和你們一起戰至最後一人,最後一息!”

方參謀在說假話。

方參謀關於傷員的假話顯然起了作用,陣地上1761團的弟兄們**起來,許多士兵大膽地探出腦袋認真聽。

方參謀又說:

“弟兄們,我們守土抗敵的目的是一致的,責任是一樣沉重的!新三團垮掉,你們就要正麵受敵,你們難道不願多幾個弟兄和你們並肩作戰麽?你們難道忍心用打鬼子的子彈去打自己受傷的弟兄嗎?23路軍沒有消滅傷兵這一說!韓總司令愛兵是人所共知的,弟兄們,收起你們的槍吧!讓……”

這時,暗堡裏的機槍開火了,方參謀沒把後麵的話說完,就被一陣稠密的子彈掃倒了,連一句告別的話都沒來得及說,便栽倒在他身邊。

這太突然了,章方正根本沒想到方參謀會中彈,更沒想到方參謀會死。方參謀倒下的當兒,他躍身上前,將方參謀摟住了,摟住方參謀後,才感到手上、臉上粘著什麽熱乎乎的東西,才發現方參謀的上半身幾乎被撲來的機槍子彈打成了篩子。

這個被23路軍總司令部派到新三團來的不到二十五歲的年輕少校參謀,沒死在鬼子的槍彈下,卻倒在了同屬於23路軍的1761團槍口下。

熱血湧上腦門,章方正一下子失去了理智,轉身奪過一挺手提機槍,瘋狂地對著1761團的暗堡掃射,邊掃,邊向暗堡前猛衝。他要親手幹掉那個趙團長,把這小子的肚皮也打成篩子,為方參謀複仇,也為新三團倒下的弟兄們複仇。

眼前一片迷蒙的血色,暗堡、工事和山下的景物,全在血色中時隱時現。槍“噠噠”響著,在手中沉沉地顫著,彈殼不斷地迸出,槍筒裏吐出的彈頭打得山石白煙直冒。他狂暴地呀呀叫著,四處尋找他的目標,完全忘記了自己置身何處。

瀉下一片彈雨,他的尋找和攻擊一並失敗了,幾粒同樣來自1761團的子彈,擊中了他壯健的身軀。他不由自主倒下了,倒在一片野草叢中,倒下時還摟著他的機槍。食指最後動了一下,槍膛裏一串子彈飛向空中,他滿是鮮血的腦袋歪到了一旁。

臨死前,他極不甘心地罵了一句:

“日他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