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
蘭盡忠在望遠鏡裏看到,兩個挑著白布褂子的人,一邊喊著什麽,一邊向前沿陣地走。兩個人都是老百姓裝束,一個穿著長袍馬褂,頭上扣著瓜皮帽;一個上身穿著對襟黑襖,下身穿著軍褲,麵孔似乎都很熟,可卻一時想不起在哪見過。待二人走近了,三營二連代連長歐陽貴認了出來,說是這兩小子原來都是二連的,一個叫別躍傑,原是二連連長,一個叫範義芝,原是二連連副,都在開戰前當了逃兵。
蘭盡忠這才想了起來,不錯,是這兩個人!他們原來都在獨眼營長侯順心手下,那別躍傑開過大發貨棧;範義芝做過國小校長,他們從鬼子那邊過來幹啥?做說客麽?媽的,怪不得半天沒進攻。
也幸虧沒攻,如果攻了,隻怕現刻兒就沒啥新三團了。山上1761團的防線無法突破,鬼子的進攻再擋不住,在山上山下的兩麵夾擊下新三團非完蛋不可。
眼下還不錯,雖說退路沒有打通,方參謀、章方正和一營百十個弟兄又倒在了1761團的槍口下,但,全團殘留的兵力又集中到前沿了,弟兄們至少還可以最後掙一下。段仁義還是有點軍事常識的,離開了方參謀也還沒辦太蠢的事。
段仁義就在他身邊,別躍傑和範義芝的麵孔段仁義也認出來了。段仁義的臉色很難看,攥著六輪槍的手直抖。
“他們上來幹啥?”
“想必是勸降吧?人家現在代表日本皇軍了!”
代表日本皇軍的別躍傑、範義芝卻真他媽是熊包一對,一進前沿戰壕就跪下了,見了任何弟兄都叩頭,還痛哭流涕說,他們不願來,是被鬼子漢奸硬逼來的,和他們一起逃走的小傳令兵不願來就被鬼子們用刺刀開了膛,血糊淋拉的腸子掛了一樹。
段仁義根本不為他們的哭訴所動,隻問他們來幹什麽?他們爬到段仁義麵前,把一封勸降信交給了段仁義。
勸降信是日軍旅團長山本三郎和和平建國軍楊華波聯名寫給段仁義、方參謀的。
信中說:
“皇軍和和平建國軍對貴部官兵之頑強抵抗深表欽佩,但,這種抵抗卻無意義。其一,皇軍和和平建國軍以其優勢兵力和精良火器,突破阻隔僅是時間問題。其二,23路軍主力部隊並未參戰,河東防線為377師主動棄守,貴部實則已被犧牲,固守下去則注定犧牲殆盡。因此,皇軍和和平建國軍建議:甲、新三團歸順汪主席,改編為和平建國軍。乙、如暫不歸順,可主動放棄陣地,撤出戰區,皇軍和和平建國軍保證所有官兵之生命安全。撤退途徑有二:A.由陸路撤出,皇軍和和平建國軍將在山下陣地讓出通道。B.從水路撤出,皇軍和和平建國軍將備船供其部官兵作東渡洗馬河之用。”
山本三郎和楊華波限令段仁義、方參謀在兩小時內答複。
段仁義看完,又把信轉給他和黽副官看,侯順心和霍傑克奉命趕來後,段仁義讓他們倆也看看。
勸降書在眾弟兄手裏轉了一圈後,又回到段仁義手裏。段仁義令歐陽貴把別躍傑、範義芝押走,而後問大夥兒:
“你們看咋辦?”
誰也不吭聲,大夥兒都盯著段仁義的臉孔看,方參謀不在了,新三團這回真正是段團長當家了。
段仁義顯然不想當這個家,或者說不願當這個家,見弟兄們都不作聲,又緩緩轉過半個身子問黽副官:
“黽老弟,你看咋辦?”
黽副官歎了口氣:
“信上說的都是實話!有些情況比他們知道得還嚴重!諸位都清楚,我們不僅僅是被犧牲了,而是被出賣了!”
侯順心睜著火辣辣的獨眼道:
“既然上麵賣咱,咱也他媽把上麵賣掉!這仗咱也不打了,咱一不做,二不休,幹脆……”
“幹脆當漢奸?”
團副霍傑克打斷了侯順心的話頭,激動地說:
“姐夫,當初我到卸甲甸來投奔你的決死隊,可不是為了向鬼子投降!誰要這麽幹,我霍傑克就和他拚!韓培戈欠咱們的賬咱們要算,民族大義咱們也要顧!一個抗日軍人沒這骨氣,國家還有希望麽?!”
蘭盡忠認為霍傑克的話有道理。不管咋說,弟兄們還是中國人,中國人家裏的賬是一碼事,和日本人的賬又是一碼事。他這個當年湯軍團的機槍連長,參加過多次對日作戰的老弟兄,不能在這馬鞍山前戴上漢奸帽子,留下一世罵名。
他接著霍傑克的話道:
“霍老弟說得對,我們不能降,也不能撤!撤就是降!兩軍對壘,哪有從敵軍陣地上撤下來的事?!老子從未聽說過!我們要撤也隻能從我方1761團的陣地上撤!”
黽副官說:
“對!我們還要警惕鬼子的鬼把戲。我們自己的總司令都會耍我們,誰又能保證鬼子不耍我們?!如果撤退途中鬼子對我開火,我們不管是在河中還是在陸路,都隻有挨打的份!戰爭中什麽事都會發生!”
霍傑克熱烈地道:
“我看,幹脆把別躍傑,範義芝斃了,絕了鬼子們的妄想!我們縱然全部戰死在這片焦土上,也不能讓新三團的團旗蒙上恥辱!”
段仁義偏搖起了頭:
“諸位再想想,再麵對現實好好想想:我們能不能利用鬼子的勸降爭取一點時間?唵?哪怕就兩小時!如果能挨到今天晚上,唵,我們有無可能避開1761團正麵陣地,唵,從山頂兩側悄悄通過1761團防區?!”
真他媽見鬼!段仁義沒了方參謀作依靠,腦袋竟變得靈活起來。段仁義的設想是完全可能的,既能保住弟兄們安全撤出,又能避免做漢奸的恥辱。
蘭盡忠當即表示讚同,黽副官、霍傑克和侯順心也沒意見,事情就這麽決定了:暫且留下別躍傑、範義芝的狗命,讓他們回去向鬼子傳話,新三團可考慮撤出,欲走水路,請鬼子們備船。他們估計,鬼子們要拿出十幾二十條船,沒三五個小時絕無可能。
不料,別躍傑、範義芝下山後不到兩小時,鬼子竟把船備好了。他用望遠鏡看到,十幾隻空船被鬼子們推了上來,每條船上蹲著個漢奸兵。
別躍傑、範義芝又上來了,說是請弟兄們啟程。段仁義二話沒說,一人給了他們一槍。頭一次殺人,手抖得厲害,別躍傑、範義芝挨了槍卻沒死,害得蘭盡忠和歐陽貴又一人給他們補了兩槍,才把他們最終打發上路。
這已是下午三時左右了。
三時四十分許,鬼子漢奸們見陣地上沒動靜,又派了個漢奸副官來,漢奸副官一上來,又被斃了。
四時二十分,鬼子識破了他們的計謀,放棄了勸降的努力,再次向陣地發起進攻。
有了這段間隙,前沿陣地恢複了較嚴密的防守,能開槍的傷員也全部進了戰壕。戰鬥進行得不錯。蘭盡忠樂觀地估計,堅到太陽落山是有七八成把握的。
卻沒想到河邊那十幾條船裏竟暗藏著機槍。攻擊一開始,船上的機槍就猛烈掃射了,營副周吉利和一連長伍德貴,二連長馬大水相繼陣亡,對著河邊的幾十米防線出現缺口。
段仁義急了眼,在激烈的槍聲中問蘭盡忠:
“咋……咋辦?咋辦?”
在機槍的掩護下,至少百十號鬼子漢奸攻上來了,衝在最前麵的家夥距陣地的缺口不到四十米。
蘭盡忠嘶聲大叫,要兩翼迅速向缺口處靠攏,同時命令身邊的弟兄上刺刀,準備手榴彈。
段仁義不象個團長,倒象個服從命令的士兵。他話音一落,段仁義便從一位陣亡弟兄身旁撿起了一支步槍,笨拙地上了刺刀,往缺口處衝。
缺口附近子彈亂飛,兩翼撲上去的弟兄已有不少倒下了。
他害怕了,不是怕自己中彈身亡,而是怕段仁義在呼嘯的槍彈下喪命,段仁義不但是他們的團長,也是他們的縣長,他無辜地被拖進新三團,被拖進這場血戰,已使他們深含愧疚了,若是段團長再死在他身邊,他將何顏以對卸甲甸一縣七萬多民眾!
他大喝一聲:
“危險,段縣長!”
是的,那最危險的關頭,他是喊他縣長。他本身就是縣長,是個很不錯的縣長。沒有這個縣長,隻怕卸甲甸早在三個月前就被韓培戈的大炮轟平了!
他喊著,撲了過去,在十幾米開外一截被崩塌了的焦土上,追上了段仁義,並在一排子彈擊中段仁義之前,將他壓到了自己的身下。他自己卻中了彈,身體一下子軟了,癱了。他掙紮著想抬起頭,可眼前一黑,在煙塵飛揚的囂叫中,走進了一片死寂的天地。
那片天地是寧靜的,沒有戰爭,沒有炮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