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
天剛麻麻亮,進攻就以前所未有的規模開始了。日偽軍的重炮、鋼炮對著前沿陣地和下崗子村持續猛轟。前沿戰壕多處垮塌,下崗子村幾乎被夷為平地。不說戰壕裏的弟兄,就是村裏僅存的一個預備連也傷亡慘重。電台被炸毀了,少尉報務員溫小姐殉國。白潔芬負傷,連接下崗子和上崗子的電話線被炸斷。新三團和23路軍司令部和上崗子1761團的聯係完全中斷了。
七時許,近兩千日偽軍在輕重機槍的掩護下發起集團衝鋒,其左翼前鋒一度逼入新三團二營戰壕十餘米處。二營營長蘭盡忠被迫率著弟兄們跳出戰壕與敵肉搏,才勉強保住防線。八時左右,被我機槍火力壓到山下大路旁的另一股日偽軍,以路堤作掩護,構築臨時陣地,對我左翼陣地造成極大威脅,並將攻守戰一舉演變成陣地戰,形成僵持。近九時,日軍三架“九六”式轟炸機臨空協戰,十幾分鍾內在前沿陣地投下了不下二十顆炸彈,威脅不大,卻動搖了軍心,致使左翼章方正部的部分士兵愴惶潰退,方向公參謀正在其部,立斃六人,才勉力穩住陣腳。
這時,身為新三團實際指揮者的方向公已明白,阻擊戰打不下去了,1761團拒不下山增援,前沿陣地和下崗子村勢在必失。日偽軍的攻擊意誌是頑強的,不在今日越過馬鞍山看來不會善罷甘休。
一切均在他的預料中。爹不疼、娘不愛的新三團被甩了,被賣了。韓總司令當年救他是一回事,如今賣新三團是另一回事。總司令愛兵,他是兵,而新三團的弟兄們在總司令眼裏根本不是兵,是暴民。韓總司令從把新三團劃歸總司令部直屬並派上馬鞍山就沒安好心。總司令是想耗光新三團,也耗掉麵前日偽軍的部分銳氣。實際上韓總司令並沒指望新三團阻住日偽軍的增援部隊,他指望的是上崗子村的1761團。他嘲笑霍傑克上當,實際上他也上當了,對韓培戈的忠誠,使他和新三團無可奈何地走入了絕境。現在,他還懷疑起了河東的377師;何以377師的防線在短短幾小時內就被擊潰?究竟有沒有377師的河東防線?山本旅團、楊華波的和平建國軍何以如此輕易地過了洗馬河?!
他真傻!竟以為自己重任在肩,竟在開戰前自找麻煩要來1761團!——當然,退一步想,如果韓培戈一定要耗光新三團,他不要求增援,1761團也還是要來的,也還是要在上崗子村安營紮寨的。麻煩恰在這裏:1761團壓在上崗子,他唯一的退路便被切斷了。他一退,1761團定會開槍阻擊。他和新三團的前途隻一個,在1761團的脅迫下和日偽軍拚命,直至拚掉最後一兵一卒,全部戰死在這片焦土上。
身為中將總司令,竟這麽不顧抗日大局,民族大義,這無論如何都是說不過去的。這樣的總司令已不配占有他的忠誠。事情很明白,新三團的命運和他的命運是連在一起的。再說,三個月來,他和這幫來自卸甲甸縣城的弟兄們朝夕相處也有了感情,尤其是昨天一下午打下來,感情更深了一層。這些弟兄們盡管散漫,盡管糟糕,可心地是幹淨的,是在竭盡全力執行長官的命令,是真真切切在為國家民族而戰。
撤退!哪怕挨槍斃也要撤。
主意打定,他在半小時內連續下達了三道命令。令三營長侯順心懸賞組織敢死隊,居高臨下對盤踞路堤的日偽軍發起強攻,消除近在眼前的威脅。令團副霍傑克帶衛隊士兵負責恢複和1761團的電話聯係,並組織團部和傷員撤退。令其他部屬竭盡全力維持陣地,堅持到敵軍完全退卻。
命令立即執行了,弟兄們都知道麵臨的危險,這會兒與其說是奉命打,不如說是為了生存,為了阻擋死亡自願參戰。侯順心拿著他僅剩的三萬三千塊法幣賞金,竟組織了一支二百餘人的龐大敢死隊,在十幾挺輕重機槍的掩護下,逼近路堤,先後三次衝鋒,以傷亡近百人的代價摧毀了敵軍的臨時陣地。其餘各部也不錯,三架轟炸機飛走後,頑強打退了陣前進攻之敵。與此同時,他把段仁義、黽副官和章方正、蘭盡忠召到身邊,守著臨時接起的電話機,把抗命撤退的計劃和他們說了,明確講:出了事他方向公負責,山上的1761團敢開火,新三團就用同樣的手段對付。
段仁義挺害怕,吞吞吐吐地說:
“能……能不這麽幹,最……最好還是不要這麽幹。是……是不是再和韓總司令商量一下?”
他冷笑道:
“沒必要再商量了!溫小姐殉國了,電台也炸毀了!再說,商量了也沒用,事到如今,你段團長還看不出這裏麵的名堂麽?!”
“那……那也得和趙團長通個電話,大……大敵當前,和……和1761團火……火拚總不是辦法!這……這新三團團長畢竟是我嘛!”
他真想給段仁義兩個耳光。這窩囊廢團長大概是被那次卸甲甸事變嚇昏了,麵臨絕境還這麽優柔寡斷。
倒是章方正、蘭盡忠兩個營長幹脆,堅定支持他的抗命計劃。
章方正說:
“段大哥,你哪是啥團長?你是縣長!在卸甲甸我們弟兄聽你的,在這裏就得聽方參謀的,你也得聽方參謀的!方參謀是為咱著想!”
蘭盡忠也道:
“對!聽方參謀的!隻要狗日的1761團敢對咱們下毒手,咱就拚!咱已拚過卸甲甸炮營,再拚拚1761團又能咋啦?!”
黽副官卻心平氣和地勸段仁義:
“段團長,這不是我們要打,是人家要打,人家已經把咱推到陷阱裏了,不打不行哇!”
段仁義這才連連點頭說:
“好!好!我……我聽大家的!唵,聽大家的!不……不過,我想電……電話通了後,還……還是先打個電話,能……能不打最……最好……”
恰在這時,電話響了,方參謀急迫地摸起電話,馬上聽到了1761團趙團長的聲音。
在電話裏,趙團長先抱怨電話被炸毀後為啥不迅速接通,繼而又問新三團目前的情況。他誇張地答日,已沒有什麽新三團了,情況很不好,全團傷亡已逾一千二百之眾,下崗子村已不複存在,陣地隨時有可能丟掉。
趙團長沉默了好久才說,既然如此,請他和黽副官並電台、報務員立即撤往上崗子,還說這是韓培戈將軍的意思。
陰謀至此暴露無疑。
他忍住怒火,盡量平靜地問:
“那麽,新三團剩下的幾百號人咋辦?是不是也撤往上崗子?”
趙團長一口回絕:
“不行!新三團必打至最後一人,前沿必守至最後一刻,如如自行撤退,我部將奉命阻攔並予殲滅!”
他再也憋不住了,對著話筒大罵:
“混賬!你們都他媽混賬!這一仗打完,隻要老子活下來,一定要到重慶蔣委員長、何總長那裏告你們!”
他把話筒摔了,又狂暴地扯斷了電話線。
段仁義戰戰兢兢地問:
“怎……怎麽回事,究……究竟是怎……怎麽回事呀?”
他眼一瞪:
“別問了!撤!全向上麵撤!集中機槍,備好彈藥,準備向1761團開火!”
段仁義傻了:
“真……真打?”
他幾乎要哭出來:
“還假得了?!1761團不但不下來增援,還要殲滅你們!隻讓我和黽副官撤走!你不打行麽?”
段仁義怔了片刻,癡呆呆地道:
“那……那你和黽副官就撤吧!我……我們不能再拖累你們倆了!”
章方正也說:
“方參謀、黽副官,你們走吧,新三團的弟兄不恨你們!”
蘭盡忠紅著眼圈摟住了他:
“把……把段縣長也帶走!他也不該跟我們一起遭殃!這……這裏的敗局兄弟我……我和章營長、侯營長收拾,就是要打狗日的1761團,也……也由我們來打!”
他不能走。而且,壓根就沒想過要走。
他頭一昂,說:
“我們都不走,誰也不走。這一仗是我帶著諸位打的,現在走了象什麽話?!”
黽副官也深明大義,立即接上來說:
“對!或者一起生,或者一起死!從現在開始,我同方參謀和新三團共命運了!”
章方正噙淚叫道:
“好!如果這樣,攻上崗子,老子的一營打衝鋒”。
蘭盡忠卻道:
“還是我的二營來!我這兒老兵多!”
方向公想了想說:
“別爭了!我們要對付上崗子的1761團,還要繼續阻擊日偽軍,掩護全團撤退。我看是不是這樣:章營長帶著一營隨我打上崗子,蘭營長的二營留下來繼續阻擊,待我和章營長突破1761團防線後跟上來,回頭讓侯營長的三營組織傷員撤退。”
他征求段仁義的意見,段仁義用信賴的目光看著他說:
“我和弟兄們都聽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