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五

小嚴是在白衣女消失時決定走的,那一瞬間所有人都屏息斂聲地專注台上,連沈緋衣也不會想到,平日裏最少見多怪的小嚴居然會舍得放下這場好戲。

其實戲台上究竟演了什麽,小嚴根本沒看進眼裏去,懷裏揣著蘇蘇留下的那張地圖,似隻碧眼猙獰的刺蝟,令他時刻坐立不安,入座時便多了個心眼,專挑了靠門處的位子,隻等燈光一暗,立刻蜷縮起身體,慢慢從椅子上滑下來。

想不到有人的動作比他更快,田七身手矯健似狸貓,連半分動靜都沒有,已一把扳了小嚴的肩頭,硬是把他從門前拖開。

“笨蛋,”他湊著耳朵根罵,“這裏根本是個暗室,你一開門就會露餡。”

小嚴這才恍然大悟,看來自己根本不是塊跑江湖的料,立時三分俯首帖耳,跟著他往前走,一連穿過幾重錦簾,眼前才有亮光,原來田七帶著他繞到後台去了。

“怎麽樣?”乘著沒人的時候,田七向小嚴道,“若沒有我,十個你也摸不出去。”

“是,是。”到了這個地步,小嚴真正口服心服百依百順,自己從懷裏掏出地圖來,“對於查案子的事,我確實半點經驗也沒有,一切都還要向你請教。”

兩人溜出後台,去到園子裏假山後又把地圖攤開細看,每一條小徑都記得熟了,方收起來,田七叮囑道,“待會兒到了地頭,你必須緊跟我身後,任何東西都不能碰。”

“好,好。”小嚴連連點頭。又商量了一番,這才按著圖上路線摸索到藥池。

與沈緋衣不同,他們在樓下搜了許久,幾乎將每個藥匣子都打開查看,田七皺著眉頭看了半天,小嚴問,“這到底是些什麽東西。”

田七道,“都是些很普通的藥材,這個是硫黃、朱砂、火硝、皂礬、紫石英,那個瓶子裏的是水銀。”

小嚴也聽不懂,轉頭去看其他家具,房間裏實在幹淨整齊,所有東西一目了然,也實在搜不出什麽門道,一扭頭,看住對麵樓梯口。

“你慢著,”田七低聲喝,“我先上去。”

他伏身去樓梯口查看許久,才小心翼翼地慢慢踏上台階,每一步都走得千辛萬苦如履薄冰,小嚴很有些不以為然,在後頭看了又看,實在克製不住,把手一揮,“有什麽好怕的,我給你試路。”

不等田七反應,他已甩開腳丫子,幾格台階並作一步,囫圇奔上樓。

田七呆在原地,沒想到他真會這麽衝動,更沒想到這架梯子居然毫無機關,倒是有點下不了台了,自己臉上紅了紅,張了張嘴,又不知該說些什麽,無奈歎口氣,道,“唉……你這個人呀……”

小嚴笑嘻嘻地叉腰在樓梯上等他,接口道,“我就是個魯莽的人,不如你們細心靈巧,可是我有我自己的福氣。”

田七聽著這話很有些刺耳,自己慢吞吞一格格走上去,邊走邊搖頭,“你若是出去混江湖……”才走了幾步,猛聽腳下“哢嚓”一聲,整片樓梯竟然自中段裂開,如兩頁收縮起的扇麵,向樓梯兩端飛速折疊而去,田七整個人懸在空中,連瞪眼的時間都不夠,筆直往下墜去,不光是他,連已站在樓梯口的小嚴腳下的台階也‘刷’地收回,他毫無防備,一個趔趄向前栽倒,電光火石間來不及考慮,拚著力氣抽出袖中匕首,胡亂在空中揮舞,一時間頭重腳輕四仰八叉地跌了下去。

變故不過是瞬間的事,清脆的“哢嚓”聲重新想起,梯麵又如扇麵展開,一架烏木梯子溜光水滑,完好無損地重新伸展在麵前,若不是上頭留了一道被小嚴匕首胡亂劃中的痕跡,誰也猜不到剛才究竟發生了些什麽事。

小嚴與田七隻覺得頭頂一黑,耳旁風聲呼呼,才想到要叫,身子已著了地,結結實實硬硬邦邦的一塊硬石地麵,跌得兩人失聲大叫,田七在那頭聽小嚴叫得尤其慘,連聲音都變了,之後又是一串的呻吟,心折裏到底有些放心不下,勉強爬過去,自懷中取出火折子用火石點了,湊到他麵前細看,原來是著地時敲到下巴,滿嘴全是血沫。

“牙掉了嗎?”田七伸手摸摸自己的下巴,好像掉的是他的牙。

小嚴疼得眼淚都快下來了,“呸呸呸”一連吐掉幾口血水,田七留心看著,裏頭居然一粒牙齒也沒有殘缺,心裏很是意外,無限惋惜地道,“從這麽高的地方掉下來,怎麽會沒掉?”

“你這算什麽意思?”小嚴憤怒。

“你說呢?”他立起眉毛,照著小嚴後腦勺兒一記爆栗,“但凡你有些記性,記得剛才進門前我對你說的話,咱們何至落到這個天地?”

“你怎麽知道那是我弄出來的?”小嚴渾身骨頭都在疼,被他抽得苦不堪言,要惱不惱憋了半天委屈,“我怎麽覺得明明是你踩到了機關,連累到我一起跌下來。”

“呸!”田七咬牙切齒,細想一下,又苦笑,“不錯,沒想到機關是設在樓梯當中幾格,你剛才蹦蹦跳跳上樓,居然沒有觸到,反倒是我自己小心翼翼地撞了個頭彩。”

“唉,既然現在已經落到這個地步,再追究誰對誰錯,哪怕你殺了我也是無用,不如好好想辦法怎麽逃出去。”

兩個人慢慢站起來,打量四周,如置身一口四方石井中,上頭黑乎乎也似井蓋,田七指著道,“上麵壓著的想必就是剛才的樓梯。”

小嚴用手撫摸旁邊石壁,觸手冰冷光滑,指上隨即沾了層滑膩之物,像稀薄的淤泥,湊到光下一看原來是層濃綠青苔,不由皺著眉頭在衣角上擦了,咒罵:“我可沒這個本事再從這裏爬上去。”

“我也沒這個本事。”田七把火折子四處照了個遍,忽又冷笑,“看來人家也不準備把我們倆放在這裏悶死餓死,專留了條生路供我們消遣呢。”

小嚴順著火光看,果然,在石壁上細細鑿了門縫,上去用手一推,石板應手而開,轉出通道,四四方方,足夠人蜷縮爬過。

田七把火折子朝石道裏一捅,小嚴極目細看,唯見裏頭黑黝黝,不住有冷風撲麵而來,也不知道這條路有多長,通向哪裏,一時心頭發寒,猶豫起來,“會不會又是什麽機關,我們進去後會發生什麽?你不怕等會我們爬進去,被人從前麵後麵一齊堵住擠成段豬腸?”

“咦,這個時候你倒曉得要謹慎了?我看你才是豬腦子,守在這裏隻會等死餓死。況且到了這一步,你我本就是人家手上的魚肉,若是走出去也許反而有一線生機。”

兩人一齊挽起袖子,田七從懷中摸出幾隻小箭橫咬在口中,想了想,又將本來束在腰際的一隻袋子取出懸在頸上,率先爬進洞去,小嚴別無他法,自己也沒有什麽法寶,隻得取出匕首咬了,把心一橫跟著田七往石洞裏鑽。

一路上眼前漆黑一片,再看不到其他東西,小嚴每一個毛孔都在探聽動靜,唯聽到衣料團皺悉索,田七不緊不慢的呼吸,以及皮膚摩擦在石頭上的聲音,手指偶爾撞到田七腳後跟,或被他踢到了臉,倒也不覺得痛,反而感覺十分心安。

一口氣爬了一柱煙的功夫,算算路程也有半裏多路,忽然前頭一緊,田七竟然停住動作。

小嚴乘機換口氣,取下匕首抹了把汗水,歎道:“你磨蹭什麽?”

田七仍然不動,像是凝神在了某一處,竟看得呆了,對他的話充耳不聞。

“怎麽回事?”小嚴緊張起來,胸口處咚咚地跳,如揣了隻奪路而逃的兔子,再不製止就會破爪而出,他不管三七二十一,拚命擠上去,硬是從田七身上爬過去,兩個人把窄小的洞穴堵得嚴嚴實實。

“你……你幹什麽?”田七這才有了反應,急得又推又踹,可怎麽也不能把他弄下去,他真怒了,把嘴裏的箭捏在手裏,瞪住小嚴喝,“快下來,信不信我給你幾箭?”

小嚴哪裏肯聽,他睜大眼,隻盯著前麵看,田七手中的火折子隻能照到半尺前的距離,再遠些就是一團墨黑的空氣,隻是在那頭不住傳出悉悉索索的響聲,像是有什麽東西在蠢蠢欲動,一時嚇得冷汗也出來了,逼著嗓子問田七,“你看到了些什麽?那是什麽東西?咱們該怎麽辦?”

田七被他壓得胸口疼痛呼吸困難,渾身的血液往頭上衝,齜牙咧嘴地拚命把手中小箭護在麵前,喝,“你快退回去,一切事情有我來對付。”

小嚴哪裏肯聽,眼瞪得恨不能爆破眼眶,恍惚地看那東西慢慢靠近過來,白蒙蒙的一道影子,動作卻是極快,像隻小獸般追趕過來。

“不是鬼,不是鬼,不會是鬼!”到了這個時候,小嚴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說啥了,一顆心竄至嗓子眼,連同身下的田七的心跳響成一片,他幾乎是掐著田七的頸子在吼,“不是鬼!”

田七被他掐得喉嚨裏“咯咯”地響,他脖子下吊得袋子中很有些藥物暗器,於是掙紮著探手去尋找,好不容易摸出隻黑乎乎的盒子攥在手心裏,守住前方。

那東西一路匍匐而來,呼哧哧地像跑又像爬,隻是人斷不能爬出這種速度與聲音,直到燈光邊緣處,露出影影綽綽地腦袋,伺機而動。

“是人!是人!”小嚴大聲叫起來,他已看到了那張麵孔上的輪廓,眉眼鼻口宛然,緊吊著的心便放下了一半,手上也有力氣了,自己把匕首向前頂住前方,喝,“你裝什麽裝……”

那“人”聞言,慢慢地,又上前一步,這下正至燈光所及處,一張灰白的“臉”,下頭伏著同樣灰白模糊的和“身體”,“臉”上那雙亮著血光的想必是“眼睛”,除了這兩道昏暗的紅點外,隻餘下灰白色如泡在水中腐爛的皮肉顏色,它的腦袋始終急速地左右晃動,身體隨之抽搐顫動,像被趕到陷阱口的獼猴,偶然停頓下來,露出抹森森白牙,在光暈裏一閃而過,又是一片呼哧哧地喘聲與晃動。

小嚴像是被這森森白光刺到,聲音戛然而止,連匕首都快抓不住了,顫聲對自己道:“這……這是人……我知道這是人……”

田七唯恐他害怕得快要混亂,索性用力往上一頂,直把小嚴頂得慘叫起來,自己手上扣著的黑盒子對牢方向,冷冷道:“且不管你是人是鬼,如果再不出聲回答,休怪我手下無情。”

“一……二……”

那東西也不知是不是聽懂了,突然停止了動作,僵硬地頓在那裏,像是在考慮,又像是在等待,田七自己驚魂未定,也並不是真要等它回答,借機喘了口氣,一咬牙,指頭按了盒子上的機栝,“哢噠”,一團銀光暴破爆破而出,卻是張銀線織的網,閃著森冷光芒,沒頭沒腦地向前罩過去。

“嗷”那東西嚎叫起來,田七迅速行動起來,先把小嚴連擠帶攆地頂到身後去,他手上還扣著小箭,此時一並發動,耳聽得前麵殺豬般的狂叫,黑暗裏一通狠命掙紮,田七聽得心驚肉跳,正考慮是不是該摸過去看看情況,前麵卻又突然安靜下來,一切歸於沉寂,那東西不知怎麽竟憑空消失了。

田七待在原地,身後悉悉索索地響,小嚴從他胳肢窩下擠進半個腦袋急急問:“怎麽了?到底怎麽樣了?”

“你給我退下。”田七一把把他塞回去,頓了頓,又道,“我的箭上塗了毒藥,隻要他不是真鬼,不死給能脫成皮。”一邊說一邊咬牙切齒地奮力爬上去。

小嚴滿頭霧水,又不肯錯過事由,也跟著他過去,兩人一口氣爬到方才那東西失蹤的地方,抬起頭,上頭空****冷風貫過,石壁上竟然崩破了一個窟窿。

“好大的力氣!”小嚴摸著石洞邊緣,約有半掌的厚度,觸手黏糊糊濕答答,田七亮出火折子一照,居然是蓬鮮血。

“受傷了還有這麽大的力氣?”田七震驚的是這個,又四下照了一回,在崩破的石壁上拾起什麽,看了看塞回懷裏。

“那是什麽?”小嚴問。

“是我剛才發出的絲網,可惜已經破了。”

“絲網?”

“雖然它名字叫絲網,其實是用精鋼絲織成,即韌且堅,從來沒有人能從這張網裏逃脫掉。想不到今天……”田七搖頭,“算了,我們遇到的本來也不是平常人。”

他將火折子探出石壁又照了一回,外頭卻已是間寬敞的石室,火光隻能照到三步距離,餘下便是一團黑暗的空氣。田七深深吸了口氣,重新將衣衫整理一遍,依舊取了小箭扣在掌中,這才抬起頭,長歎,“嚴公子,走到這一步,已是龍潭虎穴,之後會遇到什麽我也不曉得,生死由命一切在天,隻怕我也照顧不到你,咱們還是自求多福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