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六
石室表麵鑿得極其粗糙,遍體凹凸不平,石麵鋒利處簡直可以割傷人,閃目看去,光暈裏像是有一張張變形的麵孔正奮力自牆壁中扭曲掙紮出來,空氣中彌漫著陰森可怖的氣氛,小嚴深深吸口氣,隨即皺了眉,“那是種什麽味道?”
周圍滿溢著混濁的腐臭味道,像是長年累月積累而就的惡積,人像是湊在獸口之前,時間久了會被熏得頭昏腦脹。
小嚴實在聞不下去,撕破塊衣裳把鼻子捂住。田七緊緊皺著眉頭,又用力吸了幾下,才道,“這是屍臭。”
“老天爺,我早知道了,隻是能不能有點新鮮的玩意兒?”小嚴嘀咕,“老是骷髏屍臭的,除了這個,我們還能遇上別的什麽?”
“你想遇上什麽?鬼?”田七嘴裏說話,手上不敢怠慢,一手將火折子舉到最前,一手扣了箭,在石室中慢慢摸索而行。
小嚴便跟著他往前挪,地上很滑,像是布滿了青苔,粘噠噠走得很不舒服,越往裏走,鼻端的異味越濃,像是走進了古墓似的,隻是墳墓裏的腐爛氣味是幹燥久遠,摻雜了灰塵土木的陰鬱之氣,不會像這裏的臭味,是新鮮的,有種濃烈的血腥感。
略一摸索,才知石室居然是狹長形的,自牆壁至牆壁闊約八步左右,順著石壁往前走,像是永遠走不到盡頭,兩人一口氣走了約大半個時辰還不見盡頭,就是連石門岔道也沒見。
“什麽東西!”小嚴漸漸心浮氣躁,忙了大半天,人很有些疲乏氣餒,再不管其他,自己往地上一屁股蹲了,大聲咒罵,“就算是鬼也要出來見人,難道是真怕了我們躲到地底下去了?再不肯顯形,老子就一把火……”
話未說完,突然耳旁有人低低地哼了聲,小嚴止住口,連田七也停下腳步,凝神尋找聲音來處。
他們是走在石道中,左右石壁依稀可見,唯有前後方是兩團黑咕隆咚的空氣,可是聲音既不是來自石壁,也不是來自前後,田七慢慢抬起頭,將火折子高高舉起,聲音是從上麵傳來的。
火光實在有限,隻能照見眼前約一米距離,再往上,便是深深的黑,混沌濃烈的一團顏色,瞧不見有什麽,也不敢說真的沒有什麽,田七舉著火折子頓在原地,竟像是呆住了,一動不動。小嚴便呆呆地看著他,一直看到心裏害怕起來,憋著嗓子問了聲,“我的老天爺,你到底是看到了什麽?”
田七方垂了首,“沒什麽,我隻是想多看看。”
“呸!”小嚴再也忍不住,這個死人板了一輩子臉,到這個地步居然開始幽默起來,實在無法消受,心底裏頭的恐懼心焦厭煩惱怒一股腦兒湧上胸口,忍了這些日子,再也控製不住,“噌”地從地上竄起來,指著田七的鼻子破口大罵,“你還嫌咱們不夠倒黴,我告訴你,這次就是死在這塊兒,我也要死個明明白白……”
“明……明……白……白……”
黑暗裏突然有了回聲,斷斷續續的,由遠自近地抄過來。
小嚴與田七同時怔住,不約而同,情不自禁地發起抖來。摸索了這些日子,真的撞到東西,首先想起的竟然是害怕,而不是好奇。
小嚴咽了咽口水,首先道:“那個聲音不是我的。”
“是”。
“要不要去看看?”
“嗯”。
“你……你能不能……多說些話?”
“好。”
與此同時,那聲音反反複複地在耳旁徘徊,似有似無的一縷,聽得他們頭皮發炸,小嚴臉上雪白雪白的,不住用力去捂耳朵,到底不甘心,又鬆了手,兩隻眼睛隻是看住田七。
田七倒是看起來很鎮靜,將手上的武器緊緊捏住,“我過去瞧瞧,你遠遠跟著我,有什麽情況就馬上逃命。”
“別……”小嚴連眼眶都紅了,想不到他如此勇敢仗義,既是欽佩又是感激,感動得兩隻手都扭起來,渾身熱血上衝,“我不會逃命,我也要幫你!”
“沒用的,你離我遠點,我反而施得開手腳。”
“呀……”
話沒說完,田七已低頭衝了出去,如脫弓之箭,衣袂風聲獵獵,轉眼就沒了蹤影。空留下小嚴張大了嘴,傻傻立在原地,等了徐久徐久,才顫聲道:“喂……你……把火折子帶走了……”
黑暗,要命的黑暗,像團濃墨似的把小嚴包在裏頭,整個人像吞進獸口裏的一塊肉,毫無作為,隻有等待。究竟有什麽在濃黑裏窺測著他?黑充斥一切,自耳、鼻、口、甚至是眼中滲進體內,小嚴覺得自己快被黑填滿了,窒息似的掐緊咽喉,怕到了極點,反而冷靜下來。
沈緋衣曾經說過:你這個人最沒用,因此連鬼都看輕你,事事讓你撞到。
雖然是句戲言,可是此刻想起來,簡直能把眼淚和膽汁一塊逼出來。
誠然,最倒黴的人不是他,田七中過屍毒,沈緋衣也曾與骷髏客當麵交鋒,可是最最無用的人確實是他,每次與對手相遇,別人尚有應對餘地,隻有他,孱弱無能,隻剩下挨打受苦的份。
一念至此,不知哪裏生出的力氣,他大喝道:“大不了是一死,等到大家一塊兒同做了鬼,誰強誰弱還不知分曉呢。”
唬人的話,想必嚇不了鬼,不過自己倒先得了些底氣,他強撐著,在四周潑墨似的黑暗裏,完全沒有依靠,完全不知進退。一腳高,一腳低,仿佛盲人探路,小嚴走得更艱難更困頓,田七早不知竄到哪裏去了,還帶走那支唯一的火折子,難道他不知道沒有燈光的小嚴是比瞎了眼的麻雀更弱不禁風?莫非他表麵鎮定,其實也是嚇得糊塗了!原來還是隻銀樣蠟槍頭的貨色!小嚴憤憤地,在心裏咬牙切齒地罵……
也不知走了多少路,其間左右岔道,也不知經曆多少,早已走得不知方向,人漸漸絕望起來,如籠中困獸,克製不住的心煩氣躁起來,正沒個想處,遠處“噗”地爆了個火花,像是有人點起火折子,明明滅滅,顫顫巍巍,飄忽移動,不過是豆大的光芒,也已令小嚴狂喜萬分,似隻不要命飛蛾般迎頭而去。
極具危險性的一點光芒,凶多吉少,小嚴也不會天真到以為那就是自己人,經曆了這許多事,他早已明白敵人勝自己多多,一步一步,全是人家設好了圈套給他走的結果,可是真的若是小心翼翼靜觀其變,隻怕早已被荼毒成渣,真正逼上梁山卻又死路一條的境況,這個絕望的念頭沸水似的在他心上翻滾起來,需要用盡全身的力氣才能壓下去。
也許,他隻是想要一個答案,賭氣似的,不肯放棄,其實不過是想要死得明白一點……
一瞬間小嚴真有的飛蛾的感覺,單薄無力,黑暗裏伸出一根手指頭就能把他活活掐死。即便如此,他也打起精神,一步深一步淺,連喘氣也不敢用力,慢慢挪上前,越跟越近,眼看那豆大的光芒走了一段路,忽然停下來,一分為二,光暈裏露出一張年輕人的麵孔,即便是映著青黃的燭光,也十分清秀。
小嚴一驚,才發現自己正走在一條筆直的走道裏,四處無處藏身,三尺外有個黑衣少年正把手中火折子往牆上的鑄鐵燭台引燃,一口氣點了三根蠟燭,偶爾一抬頭,眼角瞟到小嚴,猛地尖叫一聲,直直向後彈出去老遠。
小嚴被他喊得心頭一顫,自己反倒壯了膽氣,幹脆箭步而上,劈麵既是一腳,用力蹬在那人小肚子上,把他踢得向後跌去,於是又是一陣慘叫,還未起來,已被小嚴一手拎起衣襟,一手掐住脖子,大喝,“你是誰?這裏是什麽鬼地方?”
那人吃他一踢一喝,嚇得臉都綠了,不過十七八歲的年紀,明明生得五官端正眉清目秀,卻總有股子呆頭呆腦的表情混在裏頭,他便用這種傻孩子的表情看牢小嚴,話也說不利索了,吃吃道:“你,你,我,我……”
小嚴越發膽大,抬手給了他一記耳光,“什麽你你我我,你是趙湘的什麽人?這裏又是什麽地方?快帶我出去!”
那人被許多問題問得七葷八素,也不知道要回答他哪一句好,又覺得脖子被扯得疼痛難忍,本能的掙紮起來,小嚴哪肯鬆手,用盡吃奶的力氣,漸漸掐得他眼神癡呆,嘴裏淌下口水。
“你會把他活活掐死的。”有人低低說了一句話,聲音本來輕微,然而飄在這空****的地道也是分外刺耳,小嚴像真的被針刺到肉裏,又像是被人活活的揭了一層皮,涼透寒透,他僵硬地停住動作。那人因此從魔爪逃脫,仰天跌在地上呼呼喘氣。
石道旁不知何時打開一扇小門,門口站了個青衣人,身形瘦削文弱,他慢慢抬了臉,好讓小嚴看得清楚些,眼見對方迅速地挑起眉毛,露出驚訝的模樣,才自己微微一笑,“很好,我終於知道自己現在是個什麽樣子了。”
他的皮膚是陰冷的淡灰色,像是常年堆在柴房中的那種木料,看久了仿佛能長出層苔蘚來,從來沒見過如此瘦削的麵龐,五官線條鮮明如刻,而當他牢牢地看住小嚴,黑水晶似的兩粒眼珠子,比燭火更明亮。
小嚴便轉身用匕首指了他,“你是誰?”
“我?我不過是個受盡幽禁之苦的人。”那人歎笑。
小嚴素來菩薩心腸,瞧了他形銷骨立的可憐模樣,說話又十分文雅溫和,更不好意思再惡語相逼,先緩下口氣,“你,你,這到底是什麽地方?你怎麽會被關在這裏?你與趙大人是什麽關係?”
一連串的話那人統統沒聽見,即使聽見了也隻當不聞,唯有趙大人三個字卻是霹靂作響,響雷般炸在耳旁,“你認識趙湘?”
小嚴愣住。那人緊緊地看著他,目光裏含了深深的恨意,卻不像是對他發作的,一時倒猜不透他的身份,心裏盤算著,嘴裏幹巴巴的反問一句:“你認識趙湘?”
那人哼一聲,也不回答,轉頭向黑衣少年道:“他是怎麽進來的?”
黑衣少年好不容易才緩過氣來,正趴在地上揉脖子,被他追問,委屈道:“我,我不曉得。”
“笨蛋!”那人怒極,恨不能過去踹他一腳似的,頓了頓,又回頭看小嚴,“你叫什麽名字?”
“你叫什麽名字?”
那人見他倔強,不好逼問,便換了種口氣,淡淡道:“不是我不肯告訴你名字,隻是告訴了你也沒用,你並不認得我。”
哼。小嚴脖子一梗,滿臉“你說說也無妨”的表情。
那人頓了頓,才道,“我叫季克容。”
小嚴絞盡腦汁,也想不出與這個名字有關聯的事,於是繼續梗著脖子,等著他往下說。
“我是個藥師。”他寬容的笑,略閃了身,讓他看到身後,“公子,你沒見這滿屋子的藥草罐子嗎?”
小嚴抬目細看,方見他身後是一間極大的石室,室中燈光明亮,除了一案一椅,再無其他家具,三麵牆壁滿滿堆了書籍與各式各樣陶器土瓶,鼻中充滿草藥香氣,果然是一間藥室。
季克容溫和地道:“此處是趙府的地窖,處處埋了機關陷阱,你是怎麽進來的?”
他雖然形容淒慘,卻態度沉穩語調從容,深不可測,小嚴被他目光鎮住,竟和那黑衣少年一樣,癡癡地答,“我,我不知道。”
季克容皺眉,凝神看了他一眼,“你想出去嗎?”
“果然!”小嚴警覺,聽他語氣輕飄飄,像是極容易的一件事,越發顯得來曆叵測身份可疑,一時抽緊麵皮,“你能帶我出去?”
“我?”他仰天笑起來,卻是無聲的,喉嚨裏卡住的笑,若聽得仔細些,竟像是嗚咽,“公子,你太抬舉我季某人了。”那聲音太過淒涼,小嚴聽得心裏一沉,腦中卻靈光閃過,衝口道:“莫非是那個趙大人把你囚禁在這裏替他製藥?”
“這不重要。”季克容一擺手,“我不過是個行將就木的人,就算出去了,也沒有任何意義,倒是公子風華正茂,年紀輕輕就爛在這個地窖裏也太過可惜。”
他滿麵皺紋滄桑憔悴,說話神情有種絕望後的平靜,小嚴瞅著他,一時倒也辯不出真假端倪,“你在這裏待了多久?還有,這個地窖究竟是作何用途?”
“你很想知道嗎?”他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