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黃雀在後

季雲接了電話,講了一會兒,終於露出了笑容,轉頭和憂心忡忡坐在沙發上的人報喜:“明天早上,老校長就會到晴川。”

“太棒了!”肖傑首先鼓掌。

莫言飛舒了一口氣,這些日子他們沒少折騰。

“他們說要從城北的路走,誰和我去接一下?”季雲看他們。

顧唐抬抬頭,說道:“要不我去吧。”

“好,明早我去接你。”季雲口袋裏的電話響起來,“就這樣吧,大家解散。”接起電話,他走了出去。

顧唐趁人不注意,起身去外麵,伸手從口袋裏掏出手機,發了一條信息出去,然後收回口袋。他抬頭看到黑色的天空似乎變成了一個黑洞,自己身體裏某些重要的東西正在一點一點被吸進去,虛榮像是海草一樣瘋狂地填滿了身體。

“你站在門口幹什麽?”

一道女聲從背後傳過來,他愣了一下,身子轉過去,看到季美嘉站在門口。她穿了一件粉紅色帶毛的呢子大衣,白皙的臉上,鼻子凍得紅撲撲的,帶著點可愛的粉色,像洋娃娃一樣黑色的頭發披在肩膀上。她真好看,就像所有美麗的事物,讓人可望而不可及。

“我打個電話。”他笑了笑,“要一起走嗎?”

“你平時不都是司機接送嗎?”

他的眼睛忽然哀傷起來,露出一個有些淒涼的笑容:“他今天放假,不如一起走走吧。”

季美嘉思考了一下:“走吧。”兩個人並肩走在小路上,崎嶇的小路一直蜿蜒到盡頭。

她轉頭看看四周的風景,說道:“以前我天天看不覺得,其實學校也沒那麽難看,明天老校長來了,學校就不會關門了。”

她的語氣裏帶著一些愉悅,大家都是愛著學校的。

“對不起。”旁邊忽然傳來一聲。

“你說什麽?”

“沒什麽。”顧唐搖搖頭,臉色有些蒼白,“美嘉,如果我不是你看到的那樣,你還會跟我做朋友嗎?”

“啊?”季美嘉側過頭,“你今天怎麽這麽奇怪?”

他又搖搖頭,苦笑了一聲:“走吧。”腳步加重,一下一下踩著地麵,可能這是最後一次他並肩和美嘉走在校園裏了,目光看向黑暗處,從明天起,這個學校就不會存在了。

第二天一大早,季雲準時接顧唐,兩人一起坐車駛向碼頭。

“他們到了嗎?”顧唐問,有旅客從裏麵陸陸續續走出來,季雲看了一會兒,興奮道:“在那兒。”

一個六七十歲的老人身上背了一個黑色的運動包,穿著一身藍色運動服,挺胸直背,站在路口四處張望。

“你好,是楚校長嗎?”季雲是疑問的語氣,卻帶著一絲篤定。

“嗯,你是季雲?”

“是我。”季雲介紹,“這是顧唐,也是天雲社的成員。”

顧唐點點頭,有些奇怪地問:“黃瀟他們呢?”

“黃瀟受了點傷,陳暖先送他去醫院了。”楚校長說。

“我們先走吧,時間差不多了。”季雲淡定的臉上難得出現了一絲焦急。

三個人上了車,季雲開車,開到半路,顧唐發現路程不太對,本來應該直走的,現在變成了左拐彎:“你開錯路了。”

季雲朝後視鏡看了一眼,說道:“有人跟著我們。”

顧唐往後看了一眼,一輛銀色的麵包車,正不遠不近地跟著他們。

季雲猛踩了一下油門,試圖甩掉他們,後麵又加速跟上來,他一個急拐彎,轉到了一片沒人的拆遷地,後麵的車一個油門超過來,直接擋在車前麵,逼停了他們。

“什麽人啊?”楚校長皺皺眉頭,有些擔憂。

“我下去解決。”季雲拉了安全帶,轉頭衝顧唐說,“等會兒你找機會開車,帶老校長走。”

從麵包車裏出來三四個穿著背心,流裏流氣的小青年。

“你們是誰,跟著我們幹什麽?”季雲問。

“你不用管我們是誰,你還有車裏的那個老頭現在都不能走。”

“可笑。”季雲搖了搖頭,前麵的人衝上來,伸出拳頭就砸過來,季雲身體微微一側,拉住伸過來的手,直接一個過肩摔。

顧唐坐在車上,看到季雲和三四個人糾纏在一起,握著手刹的手微微顫抖著,他的胸口起伏不定,突然心裏就定下來了,甩開安全帶就衝出去,兩個人三下五除二就打得對方屁滾尿流。

幾個人看情況不對,趕緊上車,一會兒小麵包車就開走了。

“我不是讓你走嗎?”

“我怎麽能丟你一個人。”顧唐喘著氣,站直了身體。車後座的門打開,老人四處張望一下,慢慢從車上下來。

顧唐歎了一口氣,看著手上那塊白色的表:“沒時間了,就算現在趕去也來不及了。”

季雲彎下腰,拍了拍身上的灰:“黃瀟和陳暖已經帶著老校長去學校了,現在他們應該已經到了。”他直起身,眼睛裏湧上冷漠,“他們走的是城南那條路,而不是城北的路。”

顧唐一下子緊張起來,轉頭看站著的老人,問道:“那他是誰?”

對方點點頭,露出和藹的笑容:“小夥子,我的演技還可以吧?”

“爺爺,很好。”

“那我就先走啦。”

顧唐轉頭過來看他,抑製住聲音裏的顫抖:“原來你都安排好了,那就好。”

“好嗎?很奇怪,他們怎麽知道我們會在今天早上來接老校長,還在路上堵我們?”季雲抬頭看對麵的人,“從一開始,我就覺得很多事情太巧合了,我懷疑有內鬼。”

顧唐的胸口怦怦劇烈地跳起來,有些急促地開口:“你該不會是懷疑我吧?”

“顧唐,我們認識很久了,你不是那種會因為一時衝動去網吧貪玩的人。陳暖發信息過來說有人在島上假扮老校長夫婦,知道我們要去找人的,除了校長就是天雲社的成員,所以我故意說錯路線。”季雲舒了一口氣,“剛剛但凡你把車開走,我就能放棄懷疑你的想法。”

“我說了我是為了幫你!”

“你知道憑我的身手,不可能對付不了他們,你要是真想幫學校,早就開車走了。”季雲搖搖頭,“我真的很失望,你進天雲社那天立過的誓,你還記不記得?手足兄弟,斷頭流血,天雲社意,永不背叛。”

顧唐心裏最柔軟的地方一下子被擊中了,時間似乎回到了兩年前。大本營裏,大家聊天吐槽,點點滴滴一起相聚的時光,像放電影一樣湧到了眼前。

“哼,兄弟。”他嗤了一聲,抬頭看眼前的人,“我是背叛了天雲社,那黃瀟呢,他可是曆屆成員裏第一個退社的,他也立過誓的!我知道你欣賞他,美嘉喜歡他,所以他擁有一切特權,或者是因為他爸是黃振鳴吧。”

顧唐伸手把左手的表摘下來,兩隻手指拎在手裏晃,銀晃晃的反著光:“這是我的酬勞,讓十一中順利關門的酬勞。怎麽,你是不是覺得太廉價了?就因為這種東西,我就出賣了天雲社,但是對我來說,我想要這個東西,我要不停地去打工,要打很久很久。”

季雲沒有說話,表情嚴肅了起來。

“沒錯,我不是富二代,我家裏的菲律賓保姆、豪宅、海外公司全部是騙人的,我所有的名牌衣服也都是假貨。我爸不是大老板,他是一個車間維修工,我媽也不是闊太太,整天隻會在廚房裏和柴米油鹽打交道,你知道我有多羨慕你們嗎?你們不用做任何事情就能得到所有東西,像黃瀟那種家夥,這輩子能明白別人不停地打工賺一年的錢,都買不起他身上的一件衣服、一雙鞋嗎?”他的喉嚨哽咽,“還有美嘉,如果從一開始她就知道我是一個窮小子,她會正眼看我一下嗎?”他自嘲地笑了一下,“算了,反正從現在起也不可能了。”

“你說完了嗎?”季雲冷漠的聲音響起。

他愣了愣,抬頭看眼前的人。

“從一開始,我就知道你家不是有錢人,你隱藏得不怎麽樣,你覺得你是受害人,其實你爸媽才是。你從來沒叫過你爸媽來參加家長會,也沒叫過我們去你家裏,他們心裏也不會有多好受。”季雲頓了一會兒說,“美嘉不會因為你沒錢看不起你,但是她一定討厭弄虛作假、卑鄙自私的人。你想要別人喜歡你,不是光憑這些外表的東西就夠的,得靠你自己的本事。我想如果有一天,黃瀟也變成了一個窮鬼,現在他有的,一樣都不會少。”

一棟圓柱形的建築裏,二樓的會議室窗明幾淨,一條長長的會議桌橫在屋子中間,像是趴著的一隻黑色烏龜。會議桌邊坐著的人和同一條流水線上複製出來的產品一樣,統一的黑色西裝。坐在會議桌中央的是一個梳著黑色馬尾,戴黑框眼鏡的女人,她抬眼看坐在右手邊距離自己最遠的人,其他人的視線也掃過去,落在那個頭發花白的中年男人身上,女人說道:“林校長,這次鬥毆事件在整個晴川影響非常惡劣,如果不是您一直堅持不關校,也不會發生這種事情。”

“他們已經開始改變了,我希望各位委員會成員能再給他們一次機會。”

“林校長,你我心裏都很清楚,十一中的那些學生是什麽樣的,他們是永遠不會變好的。我能理解你想保住十一中的心情,但是這件事情已經不會再有任何商量的餘地。針對這次的事件,在座所有委員會的成員關於是否關閉十一中,開始進行表決。”她的語氣堅決,漸漸有人開始舉手,豎起來的手就像往上挑起的刀尖,根根露著鋒芒。

黑框眼鏡女人左右掃視了一周,機械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身體朝著桌子邊靠了靠,更加挺直了身體,然後伸出右手,以一種揮舞鐮刀的姿勢慢慢落下。

“等一下。”外麵響起一聲嘶啞的男聲,緊接著,會議室的門被推開,從外麵走進來一個老人,兩手抄在運動褲的口袋裏,上麵穿著黑色的製服,有些舊了,但是洗得非常幹淨。

“楚校長!”會議室裏掀起了一股風浪,剛剛還身體挺得筆直、得意揚揚的人,似乎一下子被人拿走了衣服架子,彎腰弓背起來,襯衫微微褶皺。

林校長坐在人群中,看到神采奕奕進來的老校長,忽然眼睛就模糊起來,像一個孩子一樣紅了眼眶。老校長老了一些,頭發也全白了,但是那雙炯炯有神的眼睛一點都沒有變。他老校長轉過頭看他,月牙形的疤痕擠起來,像是跨過了那段青蔥歲月,向他走過來。

“趁我不在,關我的學校,欺負我的學生,你們還有沒有把我放在眼裏啊!”

剛剛附和的人,此刻都不說話了。“黑框眼鏡”理理桌上的文件:“楚校長,我知道您是十一中的創始人,在座的可能都沒有您經驗豐厚,也達不到您的閱曆,不過現在既然我是學校委員會的一員,就要從學生和家長的切身考慮,關掉十一中是一項十分重要的決定,也希望您作為前輩支持我們的工作,接受最終的結果。”她用筆快速在本子上記錄了一下,“現在我宣布,關閉十……”

“砰!”她的話還沒說完,旁邊一個拳頭就重重砸下來,桌上的杯子、紙和筆直接跳起來,她轉頭看著這個臉上有疤痕的老頭,兩隻眼睛仿佛一瞬間變成了毒蛇,露著凶狠,伸出來的拳頭骨節分明,青筋像爬山虎一樣包裹著拳頭,手慢慢移開,高級的漆木桌子上,直接現出了一個圓形的坑。所有人驚魂未定,心髒撲通撲通跳著。

“丫頭,剛剛那拳要是落到你臉上,你的大門牙就沒有了,臉部骨頭也會斷,相信我,下巴骨斷掉,比用一萬根針紮還要痛。”他威脅的聲音不大,但是在安靜的會議室裏已經有足夠的殺傷力了。

“楚校長,有話好好說,馬組長也是按照規矩做事情。”

“對啊,我們是來解決問題的,不是來製造問題的。”

“大家就事論事,講道理,講道理。”

底下的人紛紛來勸,生怕他一個不順心,就直接拎著馬組長從窗戶扔出去。

“好,你們要講道理,我跟你們講。小學三年的課本都教過,做人要知恩圖報,來,左邊那個小胖子,你小時候被人收保護費誰幫你出頭的?還有你,臉上有麻子的,考試考不好站河邊上要跳河,誰把你打了一頓送回家的?你,那個小矮子,別以為躲在最後麵我就認不出你了,高三那年還早戀,你爸你媽追著你滿學校跑,還是我攔的,不然早把你揍死了。現在這麽多年了,要是按照錢來算,利息都不知道翻多少倍了。來,還錢,我現在要收了。”他像痞子一樣地叫著,視線掃過去,被點到的人,沒點到的人,都別過頭不看他。

“這些事情是人情,和關閉十一中並沒有關係。”馬組長努力保持鎮定地說。

“怎麽沒關係?”老校長轉頭看他們,“他們這一個個的,如果當年沒遇到我,能這麽人模狗樣地坐在這裏?說不定早夭的早夭,報複社會的報複社會,他們當年比現在那些十一中的學生好嗎?”

他質問眼前的人:“你現在是做教育工作的,你以前也是一個學生,在你的學生時代,沒做壞事,沒犯過錯誤嗎?如果那個時候,我開除你,告訴你,你這輩子都沒救了,你能現在跟我人五人六的嗎?”

老校長直起身子,繼續厲聲道:“這裏所有人都知道我以前那些曆史,在我沒創立學校之前,也和他們一樣混,雖然之後變成老師也差不多,但是我有了一個更重要的責任,就是育人教書,先育人再教書。十一中雖然是我辦的,如果真的哪天經營不下去倒閉了,那我也沒話說,但是不應該是這樣的方式。你們覺得隻是關了一個學校,我告訴你們,你們是在殺人,你們在破壞他們的人生,東西沒了可以再有,信念和希望丟了,便一事無成了。既然當年我沒有放棄你們,你們現在憑什麽放棄他們?就連再給他們一次機會都不可以嗎?”

周圍的人紛紛低下了頭,隨著老校長擲地有聲的發言結束,會議室裏重新恢複了安靜,連呼吸聲也聽得清清楚楚。

“我同意給他們最後一次升學考試的機會。”忽然,有人舉起一隻手,一個臉上有雀斑的中年男人開口說話。

“我也同意。”過了一會兒,旁邊又有一個人舉起手,漸漸地,很多人的手都舉起來了,林校長也把自己的手緩緩抬起來。他感覺到自己的手在微微顫抖,這種無數次翻盤的場麵又從記憶裏活過來。站在不遠處的老校長從口袋裏掏出一根草,懶散地笑起來。

馬組長看看屋子裏舉起來的手,短促地舒了一口氣,似乎在醞釀什麽,右手在桌上猶豫了一下,慢慢地抬起來,然後像刀尖一樣豎得筆直:“我也同意。”

“太棒了。”黃瀟激動地和陳暖在空中擊了一下掌。

“不過,這次通過的決議不過是恢複之前的要求,如果這次十一中的升學率還是不能夠達到百分之七十,十一中必須要關校。”

“沒問題!”黃瀟笑了笑。

“散會。”她理了理桌上的文件,站起來往門外走,走到老校長身邊時,用僅僅他們兩人能聽見的音量說,“您是一個偉大的老師。”她欠了欠身子,尊敬地行了點頭禮,然後正步走了出去。其餘的人,紛紛朝老校長投來了敬重的目光。

陳暖轉過身,瞧著站在一邊,兩隻手抄在口袋裏,流裏流氣叼著草的老校長,發自內心地笑起來,他站在那裏像一個太陽一樣發光。

“臭小子,我能幫的就到這兒了,接下來就靠你們自己了。要是把十一中弄倒了,到時候別怪我收拾你們。”老校長站在檢票口和他們道別。

“嗯,那是必須的。”黃瀟招了招手,“我有空去看你和陳奶奶!”

老校長剛走到一半,突然轉過身噔噔噔走過來:“你說話可要算數,騙老人家是要天打雷劈的。”

“我是認真的。”

“丫頭也來,到時你們一塊來,這樣小玲子更高興。”

“楚爺爺,你真貼心,下次見到陳奶奶我要跟她說,讓她感動一下。”陳暖提建議。

“不要說我說的,不然她又會嘚瑟了,我隻是順便說一句,一點都不關心她。”

“刀子嘴,豆腐心。”

“我聽見了。”

“知道了,知道了,爺爺再見。”陳暖趕緊跟他揮手道別,看到他甩著大膀子,瀟灑地走出去,說道,“黃瀟,我決定了。”

“決定什麽?”

“我要當一個老師,我在學校裏修了很多學位,但是直到今天我才發現,什麽樣的人才是最有魅力的。人並不一定要很聰明,陽光、堅強和善良,這才是最重要的。我終於知道,為什麽楚爺爺在十一中所有人的心目中就是一個神,因為他能夠改變別人,帶來奇跡。”

此時的十一中,全校所有學生站在白茫茫的操場上,季雲站在升旗台上,台上還放著動員大會那天從木屋裏拿過來的大旗,順著風的方向卷起來,“天雲社”三個大字就像在海浪上翻湧,時隱時現。

季雲口袋裏的手機響起來,心忽地收緊了一下,他接起來:“喂。”

底下的人都伸長脖子,嘴巴裏哈著白氣,麵上蒙上了一層緊張的情緒。

“我太怕了。”

“我打遊戲的時候,就剩我一個人了我也不緊張。”

“如果是壞消息,我們就是大罪人了。”那幾個去網吧的男生在下麵焦急地跺腳,又冷,腳下硬邦邦的,跺得腳直麻。

季雲收起手機,臉上看不清表情,轉過頭,走到話筒前,四周的目光層層疊疊覆蓋在他的身上。

“剛剛我接到校委的通知,十一中高三部可以進行最後的升學考試。”

“哇!”底下響起歡呼聲,“太好了!”

“我不用退學了!”

“十一中不會被關校了!”

季雲被這不斷往上湧起的巨大聲浪感染了,也許這次他們真的能創造奇跡。季雲揚揚嘴角,說道:“雖然事情暫時平息了,但是這次的考試必須要達到百分之七十的升學率,從今天開始,全校備戰!”

“好!”底下的人士氣高漲,形成了一團火氣,巨大的能量往上麵蒸騰。

十一中的校門口,兩個鬼頭鬼腦的人縮在牆邊,朝著裏麵張望,樹木披著影子,建築被遮擋變成了黑色。

“這裏就是十一中嗎?看起來就很可怕。”一個背著書包,彎腰駝背的男生說。旁邊的小平頭哭著臉,扒著欄杆:“這就是我半年以後要上的學校嗎?天哪,我要不要找一個大哥做靠山啊?”

“你有大哥嗎?介紹給我,這裏前一段時間還打群架,聽說都打死了人。”

“是嗎,我怎麽聽說是在街上打的?聽說有幾個變成了植物人,還有幾個手腳都斷了。”

“天哪。”對方開始兩手合十,“老天保佑我一定要壽終正寢,我隻是成績差,小氣了點,平時有一點壞習慣,沒做過什麽壞事,保佑我,保佑我。”

“我也一樣,老天也保佑我,保佑我。”

“你連這個還占我便宜,他說的不算,先保佑我。”

“都保佑,都保佑。”

兩個人對著大門默念禱告的時候,肩膀突然被拍了一下,兩人的小心髒差點從嘴巴裏蹦出來,顫顫巍巍地轉過頭,看到三個穿著校服、凶神惡煞的學生。

“你們在幹什麽?”

“我……我們路過的。”說話間,他們差點嗆到,咽了咽口水。旁邊有幾個學生從他們身邊路過,飛快掃了一眼,然後扭頭迅速跑了進去。

顧不上眼前的兩個小毛頭,三個人連忙衝進去,喊道:“還跑,給我追!”

“出現了,出現了,傳說中的校園鬥毆。”兩個人嚇得腿都軟了。

“不然,我們去看一下。”小平頭大膽提議。

“你瘋了,等會兒他們連我們一塊打怎麽辦?”

“你不好奇嗎?走,去看看。”

“喂,你真瘋了。”

兩個人說不去,身體卻很誠實地動起來了:人呢?剛剛跑得飛快的兩夥人已經消失不見了。兩個人鬼頭鬼腦地在學校裏摸索,忽然聽到小路盡頭有雜亂的人聲,趕緊跑過去,眼前的景象讓他們吃了一驚。

他們抬頭看到二樓一個房間裏,跌跌撞撞跑出來一個戴著眼鏡的中年男人,後麵跟著一群學生。

“我去,連老師都打!”

正要跑路,上麵一群人圍攻一個人,混亂地移動到了樓下。到近處了,他們發現每個人手上都拿著“武器”,隻是這武器有點特別,人手一本習題集,邊角都卷起來了。

他們認出來是剛剛在門口碰上的一夥人。

“老師,這道題怎麽做啊,我算了半個小時也沒算出來。”

“你都問了好幾題了,能不能換我啊,老師,這個公式我用得對嗎?”

“說好的排隊,你們怎麽都搶,我也不管了,誰上來我就打他。”

“來試試看啊。”

“我打不死你。”

“你們有話好好說,不要打架。”中年男人勸道。

“老師讓你別打架。”

“是你先動的手。”

趁著兩人吵起來,其他人一哄而上:“老師,別理他們,你先幫我把作業檢查一下吧,我特別認真寫的。”

兩個初中生一臉蒙,站在原地:“這是什麽情況,他們不是在打架,是在學習?”

“我們學校也沒有這麽高的學習熱情吧。”

“這怎麽和傳聞中說的不一樣啊?”

“喂,你們兩個剛剛站在校門口的家夥,不是我們學校的吧,跑進來幹嗎?”

“對……對不起,我們馬上走。”兩個人連忙撤退,走到半路,回頭看一眼鬧成一片的教學樓,忽然有點想笑,“我覺得來這兒學校上學,好像也挺好玩的。”

“嗯,這裏看起來也沒我們想象的那麽恐怖。”

“走。”兩個人有些興奮地出了學校大門,和剛剛走進來的季雲擦身而過。季雲往門口望了一眼,視線又落到前方,嘴角彎了起來:“看來要想個辦法解決了。”

陳暖正在宿舍裏和沈月看偶像劇,兩個人抱著抱枕盤坐在**,對麵是陳暖用來打遊戲的堪比電視的超大屏幕。桌上的手機響起來,陳暖的眼睛繼續盯著屏幕,拿起手機:“喂?”對麵是熟悉的聲音,“季雲?”

沈月本來正看得入迷,聽到是季雲,注意力立馬從電視轉移到了陳暖的方向,恨不得變出順風耳直接貼上去。

“老狐狸,這種方法你也想得出來,是不是把南華當你家後院了?”陳暖想了想,“也行,不過,你這事要算我一個人情,記得還。”

“十一中不也是你的學校嗎?自己人算這麽清楚。”

“這種時候變成自己人了,你坑我的時候手一點沒軟,你就說答不答應吧。”

“行,你要我做什麽?除了犧牲我的色相,解散天雲社,做對學校不利的事情,其他都可以。”

“呸。”陳暖罵了一聲,“我現在還沒想好,以後再說。”

“那這事?”

“你就等我好消息吧。”陳暖掛了電話,轉頭看到重心偏移的腦袋,一驚,“你幹什麽?”

“沒啊,我就是活動活動筋骨,誰打來的電話?”沈月裝模作樣地問道。

陳暖一臉奇怪地看了她一眼:“我剛剛不是說過了?”

“我沒聽見。”

“是季雲,他說最近學校裏亂成一團,基礎薄弱的學生太多,老師他們已經應付不過來了,現在的情況是,每四點五個學生分一個老師,然後十分鍾換,所以暴力事件現在經常上演。”

“那怎麽辦?”

“這個老狐狸能讓我們去想辦法嗎?他自己早就盤算好了。他讓我帶些南華的學生回去給他們補課。”

“啊!”沈月有些驚訝,這件事情光想想都覺得不真實。

陳暖看著她:“文科狀元小沈同學,你要不要參加?你是第一個候選人。”

沈月思考了一下,如果回去十一中補課的話,那不就能看到季雲了嗎?這樣一想,她不自覺上揚了嘴角,答應道:“好啊,反正我最近也沒有什麽事情,曉青會的活動結束了,基本就沒什麽事了。”

“你說到這個提醒我了,曉青會不就是一個智囊團嗎?”

“你想找曉青會的成員?你想找誰?”

陳暖微微一笑:“誰?是全部。”

她把手機掏出來,快速點了幾下。

“你在發什麽?”

陳暖偏頭把手機亮給她看:“我登了你的號,通知全體人員,明天上午八點開會,任何人不得缺席。”

“你瘋了!”沈月過去搶她的手機,“被我哥看到怎麽辦?他最討厭我沒經過他的允許,濫用副會長職權。還有,你怎麽知道我的密碼的?”

“你每次捂得嚴嚴實實,還不就是你的生日。”

沈言正在宿舍裏看書,旁邊的手機忽然亮了起來,是群裏的通知。

沈言私發了一條信息過去:明天上午為什麽會有會議?

沈月看到信息,一下子就慌了:“你看我哥發信息過來了,都是你。”她一個野獸撲,撲倒陳暖,兩人糾纏起來,沈言看到沒有回消息,直接打了電話過來。

“他打電話了。”

“你接。”

沈月瞪了她一眼,把手機接起來:“喂,哥。”

“明天早上有會嗎,我怎麽不知道?”

“我……”

陳暖看她一副吞吞吐吐的樣子,伸手把手機接過來:“喂,沈言,是我。”

沈言聽到聲音愣了一下:“陳暖,你和沈月兩個人在一起?”

“嗯,剛剛那條群消息是我發的。”

“為什麽?”沈月聽到那邊的語氣,和剛剛質問自己的完全不同,明顯軟了下去。她偷偷朝電話方向鄙視了一下,重色輕妹。

陳暖看了一眼牆上的鍾,說道:“你現在有時間嗎?到我這裏來一下。”

“現在?”

“你有事?”

“也沒什麽事,我等會兒過來。”

“你真叫我哥來了?”

“嗯,他是會長,沒他幫忙不行。”

沈言進去的時候,沈月和陳暖兩人,一個盤腿坐在**,一個坐在凳子上,他也走進去拉了一張凳子坐下來。

“沈言,我要跟你說一件事情。”陳暖首先開口。

“什麽事情?”

“哥,等會兒你不管聽到多奇怪的事情,你都要相信,還有不要覺得我們精神出現了問題。”沈月給他打預防針。

陳暖深吸一口氣,做好準備工作,開始言簡意賅地把和沈月說的那個版本更加簡化。

等陳暖說完,沈言過了好半天才開口說話:“你們是不是受什麽刺激了?”

兩人雙雙暈倒。

“我知道你很難相信,不過等你去了十一中就知道了,我說的都是真的。”

“對,她說的是真的,不然陳暖怎麽會認識十一中那些學生?總之,哥,這次要讓曉青會的成員幫忙,不然達不到升學率,就保不住學校了。”

沈言又開始陷入沉思:“這件事情我一個人說了不算,得聽聽大家的意見。”他站起來,走到門邊,“不過,我會盡力說服他們的。”

“謝謝。”陳暖真心實意地道謝。

“不客氣。”沈言笑了笑,轉身走了出去,回身帶上門,揚起的嘴角耷下來,落寞寫了滿臉,“你還是跟我說謝謝。”這些年,他們的關係,就是謝謝,不客氣,似乎從來沒有走近過。

晚上十點鍾,十一中裏嘈雜的人聲,漸漸恢複了安靜。

老戴坐在位置上,終於鬆了一口氣,其他老師也陸續離開了辦公室。

他想了想,又把書重新拿出來,把今天學生問的問題在腦子裏過了一遍,記錄下來,自言自語道:“明天我再給他們講一遍好了。”

外麵的天色變成了黑色,風刮得烏拉烏拉響,樹枝摩擦著窗戶玻璃,啪嗒啪嗒打著,右邊的窗戶沒有關,掀翻了桌上的書,老戴打了一個哆嗦,站起來去關窗戶。

後麵的門哢嗒一聲響,傳來腳步聲,老戴轉過頭,發現一個穿著深色棉襖、綁著頭發的女生走進來。

“你是?”

陳暖咧嘴一笑:“老師你好,我是陳暖,陳小小的堂姐。”很久沒有看到老戴了,陳暖覺得還是很親切。

“你好。”老戴也有點蒙的,但是陳暖這個名字他有點耳熟,“你先坐吧。”他轉頭去旁邊的櫃子上倒水。

老戴矮矮的身材,身上是一件泛著陳舊色的棉襖,似乎穿了一整個冬天。陳暖想起那個炎熱的夏天,頂上的大風扇早已經不運作了,落了灰塵,沒想到竟然已經過了這麽長時間了。

“這麽晚了,你到學校來有事嗎?”

“老師,我聽小小說了學校裏的事情,也許我可以幫上一點忙。”

“幫忙?”

“我可以讓我的同學做助教,幫助十一中的學生補習功課。”

“都是學生?”

“嗯,是大學生,不過他們成績都非常優秀,我想應該沒問題的。”

“好是好,不過教書不是一件簡單的事情。”他想了一會兒,“他們是哪個學校的?”

“南華大學。”

“什麽?”老戴以為自己聽錯了,“南華大學的學生來這裏輔導功課?”一連拋了幾個問句,吃驚得他咬到了嘴巴。

“是啊。”

“這……”

“不好嗎?”

“不是,我總覺得不太現實,南華的課業也很重,這……”其實他真正想說的是,這不是大材小用了嗎?

陳暖看穿了他的心事:“老師,沒人規定給南華上課的老師,就要比別的學校老師高人一等,學生也是一樣,其他的不重要,人應該要做有意義的事情。”她的語氣忽然變得柔和起來,“在我眼裏,你同樣是一個好老師。”

老戴吃驚的表情慢慢變得緩和,突然有點想哭,趕緊咳了一聲,過了好一會兒才說話:“謝謝。”這話聽起來貌似有些客套,但實實在在戳中了他的軟肋。這麽多年,他終於得到了別人的肯定。

“老師,我先走了。”陳暖低著頭。

“那什麽時候開始補習呢?”

陳暖咧著嘴巴:“明天就開始補習!”豪言壯誌喊了一句,她仿佛在一瞬間看到了曙光。

清晨的陽光灑進來,帶了一些黃色的暖意,落在整個十一中的校園裏。

老戴踏著輕快的步子,腳下是一雙特意新換的黑皮鞋,踩得腳下咯吱咯吱響。他的嘴裏哼著小調,手裏拿著水杯,書本夾在腋下,伸手推開教室門,牆上高三二班的黑色牌子光線折射,一閃而過。

老戴進去,陳小小站起來,喊道:“起立。”

“老師好。”

“坐下吧。”老戴清了清嗓子,“今天,我有一件重要的事情要宣布,首先向大家介紹幾位學長學姐,他們都是南華大學非常優秀的學生,之後會以小班導的身份幫大家進行課後輔導。”

“南華大學!就是那個全國最牛的名牌大學啊。”

“能上那學校的都是學霸。”

“這是請王者來帶菜鳥了嗎?”

“我很好奇這些考上南華的學生都長什麽樣,會不會是四隻手,三隻眼睛。”

“哈哈。”

底下的人開始交頭接耳,走廊上響起腳步聲,教室裏的嗡嗡聲漸漸低了下去,大家都屏住呼吸,瞪著眼睛看進來的人。

沈言走在最前麵,其次是陳暖、沈月,還有後麵七個曉青會的成員。

唐心和大破首先鼓掌,用力地拍手:“歡迎,歡迎,熱烈歡迎!”其他人跟著拍手,“歡迎,歡迎,熱烈歡迎。”場麵一度很熱烈,又嘰嘰喳喳討論起來,“他們長得跟我們都差不多啊。”

“算了吧,人家比你帥多了,還有禮貌,你還隨地吐痰呢。”

戴著眼鏡的女老師跑過來,把老戴叫出去:“戴老師,你太狡猾了,不是說好給大家補習的嘛,你怎麽把人帶到你班裏來了。”

後麵又跟上一個瘦高個老師:“還是我們班優先吧,學生們都等著呢。”

“人是我找來的,怎麽也應該先在二班。”老戴叫起來,幾個人爭論得不可開交。

“主任,你看……”幾個人又喋喋不休地在劉主任跟前爭起來。

“別吵了,我知道了。”他轉過頭,看一屋子都往外看的學生,“你們在學生麵前大呼小叫的像什麽樣子,通知全體學生去操場,來個正式介紹會。”

陳暖撲哧笑起來,沈月戳了戳她。

“好玩吧。”

沈月本來裝得正經,也繃不住笑起來:“真的好好笑。”

“我們是不是像動物園裏的猴子?”

“差不多。”

最近操場的升旗台變成了熱門地點,老戴第一次上台,走到中間還有點小緊張,清清嗓子,說道:“今天,我在這裏要宣布一件重要的事情,首先向大家介紹幾位學長學姐,他們都是南華大學非常優秀的學生,之後會以小班導的身份幫大家進行課後輔導。”

底下掀起了不小的浪潮,像是一枚威力巨大的炸彈突然掉在人群裏。

“我給大家介紹一下。”老戴看起來完全被激發了信心,“南華大學學生會會長沈言,全國十佳學生,此次奧賽全國第一名。”沈言往前走了一步,點了點頭。

“陳暖,南華大學二年級數學係學生,也是創下晴川目前為止,最高分升學紀錄的學生,至今沒人打破,國內外數十次數學競賽第一名。”陳暖往前踏了一步,露出微笑。

“沈月,A市文科狀元,總分710分,曾獲得華文大賽一等獎,青報賽一等獎。”

“付一,南華一等獎學金獲得者……”

“田月……”

“都好厲害啊。”

“不愧是南華的學生。”

“你說我努努力,說不定也能考上南華。”

“對,你得努努力加N次方才有可能。”

“本來我不是特別有信心,但是現在完全燃燒起來了!”

“對啊,我們有大神帶,別的學校有嗎?一中又怎麽樣,能請得動南華的學生來幫他們嗎?哈哈哈。”

唐心和大破的手都要拍斷了。

“大哥在台上好神氣啊。”

“大哥厲害嘛,還帶了這麽多厲害的朋友。”

“我一定要向大哥學習,哪天也這樣站在台上。”

“必須的。”

“你們太誇張了,幹嗎這麽激動?”陳小小鼓起嘴巴,陳暖就會出風頭。

“更誇張的在那兒呢。”唐心的頭偏了偏,三個人的頭同時轉過去。

“哇!”黃瀟上躥下跳,恨不得從地上蹦起來,長長的胳膊像是杆子一樣搖。

“太誇張了。”幾個人異口同聲。

沈言注意到人群裏穿著黑色長羽絨服的高個男生,正在拚命地朝台上招手,是那天在醫院裏遇見的那個。沈言轉頭看了一眼旁邊的陳暖,正在擠眉弄眼地和台下的人互動。

他的心裏沉沉的,那個男生和陳暖……

他拿了桌上的杯子,打算出去倒一杯水。走到走廊盡頭的開水機旁,他往左邊熱水標誌的位置擰了一下,水沒有流出來。

“嗯?”他偏過頭,又往相反的方向擰到頭。

“喂,小心!”後麵傳來急迫的一聲,他還沒反應,水突然從龍頭的四麵八方噴出來,後麵伸出來一隻手,趕緊把龍頭歸位,“這玩意壞了,不能擰到頭,不然水會噴出來的。”

沈言轉頭看後麵的人,穿著超長的黑色羽絨服,咧開的嘴巴露著一顆尖尖的小虎牙。

“你的手。”他看到黃瀟右手上麵燙紅了一塊。

“這個小意思。”對方甩甩手。

“謝謝。”

“沒什麽。”

“你叫什麽?”

“黃瀟。”

“我叫沈言。”

“我知道,早上全校都知道了。”黃瀟笑道。

“你和陳暖是好朋友嗎?”

“嗯,特別好。”

沈言看了他一眼,心裏已經有了論斷,說道:“我喜歡陳暖。”

黃瀟愣了一下,抬頭看他,看到他眼裏的堅定,慢慢直起身子,手抄在兩側的口袋裏,擺出戒備的姿勢:“正好,我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