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妻》
前幾年在這家醫院實習的時候,曾經遇到一對讓我印象很深刻的夫妻。那時候我還住在學校宿舍裏,每天一大早就爬起來搭公交車往醫院趕,累歸累,可是熱情高漲。
有天清晨,天還未放亮我便上了首班車,車上靜悄悄的,除了我還有一男一女兩名乘客。開始我還以為他們是不認識的,因為兩人坐得很遠,而且一句交談也沒有。快到醫院時,我起身走到門口,忽然女的開口說了一句:“是這站吧?”我一愣,回首看向她,卻見那男的也站了起來,輕輕對她嗯了一聲,然後順手提過她跟前的布包,立在了我後麵。這時我才明白過來,原來兩人是一起的,不禁有些啞然失笑——這都什麽年代了,竟然還害羞成這樣!
下車進了醫院,當時值夜的老師剛起,我見科室裏清閑得很,便自告奮勇地出門去給老師買早餐。剛走到門診部門口,就又看見剛才那對男女了,男的手裏拿著掛號單,正在四處張望,好像在找著什麽,女的遠遠坐在牆邊的椅子上,一臉倦態。我見狀走了過去,一副醫院主人翁的架勢問道:“您好,準備去哪個科室?找不到路了嗎?”其實醫院裏路標指示牌什麽的都特清楚,我也就是沒事找事才來跟他搭腔的,主要是剛剛接觸工作,心情特激動,老想著把所有事都往自己懷裏攬。
那男的看我主動來問,而且穿著白大褂,感覺很是客氣:“哦,您好!我想去內科,不過現在太早了,主治醫師好像還沒來呢……”
聽他說著話,我才開始仔細打量他們起來,兩人都有五十上下,很靦腆很安靜,雖然話裏帶著濃重的鄉音,可是和一般的農村人不太一樣,他們顯得特別幹淨,就連擱在腳邊的布包都洗得發白了。
“內科在那邊二樓,你們先過去把病曆交給護士,等著叫號就行了!”我微笑著給他們指了路便離開了,走了幾步後回頭望去,他們依然一前一後的,很刻意地保持著距離,真是對奇怪的人啊,是夫妻嗎?我一邊瞎猜著一邊往外走。
跟著老師忙碌了一上午後,晌午的時候我去內科病房串門,想找在那裏的同學一起去吃飯,巧的是,那對男女也在。好像正在等待護士收拾病床,男的提著包站在走廊上,女的倚著門站著。見到我,男的微微點了點頭算是打招呼,我也回了一聲。
站在值班室門口等著同學,我看見男的伸手在包裏摸索了半天,掏出一個保溫杯,小心翼翼地擰開蓋子,裏麵的水還冒著熱氣,他輕輕吹了幾下,接著走過去將杯子遞到了女人手裏,然後又回轉身,在離她三步遠的地方站定。整套動作熟練自然,卻依舊沒有一聲言語。
來到食堂叫了兩份蓋澆飯,剛坐定,同學就開始唏噓起來:“以前都是在電視裏見過那些沒錢治病的人,現在來到醫院,才知道原來這樣的多得很呢!”
“現在不是新農合了嘛,聽我們老師說可比以前強多了!”我接道。
“哎喲,說起這個更慘!我們那剛來的一個病人,正在等檢查呢,八成是胰腺癌晚期,我們主任打眼一看就知道了,做那些檢查也就是圖個穩當!她可真是特倒黴,早些年跟著老公出門打工,家裏事全擱下了,村裏辦農保時她也沒登記,這下遇著大病沒辦法了……就帶了不到五千塊錢來,等這些檢查做完一用藥,估計兩天就沒了,根本上不了手術台!”他說著皺起了眉頭。
那時候的我們還未見過現實的社會,單單看見一個病人就會扼腕半天,現在想來有些幼稚得的可笑,但是那會兒的感情卻都是無比真摯的。
吃完飯後我剛回到科室,就接到了學校的電話,說是論文出了些問題要回去更改,趕緊跟老師告了假,馬不停蹄地趕到學校,整整折騰了兩天才得以脫身。
再回到醫院時,聽科裏的護士說昨天夜裏內科病房出了大事——有個病人趁著夜深在病房廁所裏自殺了!我一聽都傻了,怎麽會有這種事?立刻打電話去問內科的同學。
“哎呦,我也不敢相信哪!就是那天我跟你說的那個沒有農保的病人,估計是扛不住病痛,又不想拖累家人,才做了這事兒!唉——你說這人究竟絕望到什麽程度了啊?竟然就用兩條毛巾打了個死結,硬生生地蹲在廁所裏把自己給吊死了!你也知道我們這廁所裏麵什麽樣,門還沒有人高呢,可見她真是鐵了心求死了……”
同學三言兩語說完,便匆匆掛了電話,我心裏很不是滋味,突然想起那對行動怪異的男女,他們就是那天入院的,出事的不會是那女的吧?說不上為什麽,總覺得對那兩人有著莫名的好感,頓時有些著急,就扯著一個知情的護士追問起來。
打聽完了以後,我的心都涼透了,出事的正是那個看起來安靜本分的女人。原來,她和那個男人是二婚,好像兩家原本還有些齟齬,鄉親們都不看好他們的結合,不想再在流言蜚語中生活,兩人便索性背井離鄉地出門打工了,本以為從此能相依為命地過日子,誰知道剛出來沒幾年女人便患病了。
接下來的幾天整個醫院都在為這件事勞神,自殺的女人有個兒子,怒氣衝天地來醫院興師問罪後便吵著要上法院,女人的遺體一直在停屍房擱著,誰也沒敢動。男人自始自終一言不發,聽說他被女人的兒子狠揍了一頓,那個兒子怪罪他沒有照顧好女人。不知道是自責還是想念,或許兩者都有吧,在所有人亂成一鍋粥的時候,他依然拎著那個小布包,默默地蹲在停屍房門口,手裏夾著煙,卻從來沒點燃過……
再次見到男人時已經是很長時間以後了,那時我也已經轉正,經手了很多病人後,本以為神經也變得麻木了,誰知還是一眼就認出了他。
他一直待在這個城市沒有離開,還在醫院做起了護工,去的都是傳染病房或者燒傷科之類常人不願意前往的地方。他為人老實,幹活也很上心,聽說雇主都開始排隊了,日子雖然辛苦,可是卻不再窘困了。
有次下班,看見他一個人坐在花池旁的椅子上,麵無表情,眼神卻篤定安詳。我走過去遞了支煙給他,他笑著擺了擺手:“早就戒了,她身體不好,怕聞煙味!”我一時無語,不知道該怎樣安慰。他倒是顯得十分坦然,問清了我是準備下班後,點點頭道了再見。
見他絲毫沒有交談的意願,我隻得轉身離去,忽然又想起東西落在辦公室了,便三兩步跑上了樓。在走廊上下意識地往外一望,他身旁卻多了一個熟悉的身影,兩人坐在椅子的兩端,不遠不近,被夕陽淡淡地照著,竟像是畫兒一般。
難怪他堅持著留在這裏,原來她一直都在!
刹那間,我好像明白了,這就是她要的解脫吧?真的很好,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