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槍聲驟起(二)

槍炮一響,位於梅園的屠府立刻緊張起來。三天前,屠蘭龍已將自己的指揮部搬到了梅園前麵第二排平房裏,這樣做的目的,就是方便各級指揮官找他。梅園太深了,如果穿過前麵兩個院子還有後花園到原來的指揮部,會浪費掉不少時間,而且對梅園的安全也不利。

不如索性搬到前麵,會省許多事。

指揮部裏空氣緊張,從麥河那邊打響後,屠蘭龍就將自己的幾個親信還有原來跟義父有過生死之交的幾個師團長叫到了指揮部,大家聚在一起,密切關注著日軍13師團還有25師團的動向。

麥河那邊槍聲靜下來後,屠蘭龍更是在梅園騰出六間房,將老團長顧善義他們的指揮中心也臨時挪到了這裏。

副官騰雲飛不明白他為什麽這樣做,瞅個沒人的時間問他:“把大家集中在一起,將來打起來,怎麽指揮啊?”

“打,跟誰打?”屠蘭龍漫不經心地望住騰雲飛,用一種怪怪的口氣問。

這話問出騰雲飛一身汗。還能跟誰打,日本鬼子都到了眼前,少司令怎麽還問這樣的話?

等譚威銘的12師跟鬼子接上火,屠蘭龍的表現就更令騰雲飛吃驚。

他把十個師團長召集到指揮部,什麽也不說,隻是盯著牆上那張作戰圖看。

譚威銘和朱大泉打退鬼子一次進攻,屠蘭龍就在馬鞍坡的位置插上一麵小紅旗,打退兩次,就插兩麵。插完,就怔怔地望住地圖,望得在座的十個師團長身上直起冷汗。誰都猜不透,屠蘭龍心裏到底想什麽,按說,12師一交火,米糧城就該全民動員,進入一級戰備警戒。可屠蘭龍不,那邊戰火紛飛,這邊,屠蘭龍下令一切照舊,店必須得開,學校照常上課,就連馬家班的戲,也雷打不動照演不誤。

唯一不同的,是通往器具廠的兩條道全部封了,新組建的炮兵旅,開進了器具廠那邊。

第一天就這麽悶騰騰地過去了,晚飯時間,報務員再次送來一封急電,這一天,長官部先後發來十二封急電,都是通告前麵戰況的。

通過電報得知,除麥河到米糧城遭遇日軍第13師團和25師團外,蘇家山一帶,紅穀一帶,都發現了進犯之敵。

特別是離大同120公裏的忻州附近,已經發現日軍第39軍在活動,種種跡象表明,日軍對華大規模的侵略已經開始,一場血戰將不可避免地在全國打響。

“念!”報務員站了很久,屠蘭龍才說。

報務員膽怯地看了屠蘭龍一眼,這是她今天第十三次聽到同樣一個字。往常有電文,她都是直接交到副官騰雲飛手上的,今天騰雲飛也顯得坐立不安,她隻能硬著頭皮念。

蘭龍並11集團軍眾將士:

半小時前,我部主力173師及129師在太穀和長治已與日軍交火,戰事慘烈,日軍喪心病狂,我173師及129師奮力阻擊,擊退日軍數次進攻,擊斃敵指揮官一名,消滅鬼子五百餘人,可謂旗開得勝,壯我軍威。長官部命令,11集團軍必須做好應戰準備,隨時聽候長官部命令。

閻錫山

報務員念完,挺直著身子,等屠蘭龍發話。

屠蘭龍擺擺手,跟前十二次一樣,示意報務員回去。

報務員剛走到門口,屠蘭龍忽然叫了一聲:“等等。”

報務員隻好再次轉過身,誠惶誠恐地望住屠蘭龍。

“回電!”

屠蘭龍邊踱步邊口述電文:“閻公,電令已悉。

137師及129師不愧閻公親自栽培,痛擊敵寇,是為楷模。

日軍13師團已逼近我米糧城,我等已做好回擊準備,望閻公放心,11集團軍定以137師及129師為榜樣,對敵予以痛擊,讓崗本有來無回!屠蘭龍。”

在座的十位師團長聽完,心裏長舒出一口氣。看來,少司令痛擊日寇的決心沒有動搖,戰前召他們來,隻是想穩定軍心而已。誰知報務員剛走,屠蘭龍就說了一句讓十位師團長泄氣至極的話:“天色不早了,大家吃飯吧,晚飯後西壩子有好戲,我請諸位看戲。”

這個月光暗淡空氣中彌散著濃濃硝煙味的令人**不安的夜晚,已經被安排進梅園的十位師團長被四輛軍車準時送到了西壩子的戲園子。這種時候,誰還有心看戲?戲園子裏冷冷清清,就連最愛湊熱鬧的劉裁縫他們也沒了人影。有消息說,處決恒通米店的孫掌櫃後,城裏的掌櫃們還真交出不少囤積的貨,其中廣仁藥店老板齊濟天拿出的藥最多,成箱的藥被後勤總管老洪他們搬走後,齊掌櫃的姨太太們捶胸頓足,大罵老天爺不開眼,攢了五六年的藥,說沒就沒了。

大和錢莊的錢掌櫃居然也囤積了一批藥材,都是戰時急救用的。裁縫鋪的劉裁縫更是別出心裁,他從太原那邊弄來一批擔架,還有止血漿什麽的,藏在他鄉下弟弟那裏。

何會長帶著孟兵糧他們到鄉下把東西拉走後,他竟一口氣咬出商會不少人,這一查下去,才發現,商會是囤積物資事件的罪魁禍首,沒有何會長的明示或暗示,這些掌櫃們,怕還沒這麽大的膽。孟兵糧一聲令下,將商會何會長丟進了監牢。

“殺了好,這幫貪得無厭的東西,明擺著是給日本人當幫凶麽。

”戲還沒開演,師團長們觸景生情,談起了商會和掌櫃們的一些事。

“我聽騰副官說,囤積的還不隻是糧油和藥品,還有煤油、棉花。”來自雲水間的顧善義憂心忡忡道。

“可惜了老司令,一生諄諄教導,卻教導下這麽一個結果。”

121團老團長更是滿腹心事,這些日子他是格外地懷念老司令。

大家你一句我一句地說著,目光隔空兒往戲台那邊一掃,奇怪,今晚的馬家班,好像毫無準備啊。正納悶間,就見手槍隊長吳奇帶著幾個弟兄,急匆匆來到戲園子,先是跟台下一條腿的老唐低聲耳語了一陣,接著走上扶梯,來到包間:“對不起,少司令臨時有事,來不了啦,司令部讓我帶眾長官去一個地方,車子在外麵等著,請眾長官上車吧。”

長官們滿臉驚詫,不明白吳奇此舉意味著什麽,但又不敢違抗,磨磨蹭蹭中,終還是上了車。

這時間,屠蘭龍正站在梅園後花園那座別致的望月亭下,今晚是沒有月亮可欣賞的,星星也被烏雲遮蔽,梅園朦朦朧朧,罩上了一層神秘。屠蘭龍的心裏,也籠罩著另一層神秘。

他把十位跟自己和義父關係緊密的師團長召到梅園,並無實際性目的。出此招,完全是為了將來的戰局。

這一場惡戰,屠蘭龍做好了兩到三年的準備,當然,打得好,或許一年不到也就結束了。但結束並不意味著他就可以消停,日本人一天不撤出中國,他屠蘭龍就甭指望能消停。

就說眼前這場惡戰吧,13集團軍表麵上士氣高漲,個個摩拳擦掌,恨不能這陣就學譚威銘那樣,跟小日本交上手。可真要打起來,怕是有不少人要做縮頭烏龜。昨天他已聽說,第6師師長池少田秘密派人出了米糧城,至於去了哪,不得而知,但他想,十有八九,是找閻長官去了。

池少田當年就在閻長官手下,混個團長,後來因為睡了頂頭上司胡旅長的姨太太,被胡旅長的副官逮了個正著,怕殺頭,於是連夜帶著自己的弟兄逃出了米脂山。後被胡旅長追殺,迫不得已,才投了義父。當然義父收下他,是有條件的,就是管好他襠裏的東西,再不能惹事,更不能睡弟兄們的老婆或姨太。義父當時有句話,很經典:“你睡別人老婆的時候,指不定,你老婆也在別人懷裏,這種事,想來還是你不劃算。所以大家還是管好襠裏的東西,別亂睡,這樣天下就太平了,你也就不用四處投靠別人了。”

據說池少田當時指天發誓,說再犯這種愚蠢錯誤,讓義父鬮了他。義父笑說:“劁豬我會,但鬮人我還沒幹過,也不想幹。你要是犯了,我給你一把刀,你自個解決。”

這以後,池少田是不睡弟兄們老婆了,但他四處找女人,他那個師部,簡直就成了窯子。義父念他帶兵還行,也是睜一眼閉一眼,不大過問。屠蘭龍現在才發現,義父所標榜的太平盛世,不過是自己給自己繪了一張藍圖,掛在牆上行,真搬到這個世界上,難。米糧城雖說風調雨順,平平安安,但這太平是假的,粉飾的。真要遇到風吹草動,這太平,怕禁不住一槍一炮。

當然,也許是他多慮,這些天,他的腦子總在胡想,很多不可能的事,往往被他想得比現實還真實。

罷罷罷,屠蘭龍本來是想撤換掉池少田的,這種人,將來怕要誤大事。就跟恒通米店的孫掌櫃一樣,不殺,實在扭不轉乾坤。又一想,臨陣換將,兵家之大忌,隻能把不滿埋在心裏,把擔憂寫在心裏。

把顧善義他們弄進梅園,就是想琢磨琢磨,這些人,到底什麽想法,將來能不能靠得住?還有,也想借機試探一下,那些跟他和義父遠的,比如池少田他們,會有什麽反應?

不這樣不行啊,畢竟他不是義父,米糧這片土地上,他隻是個陌生客。

強龍壓不了地頭蛇,他忽然又記起這句俗語。

一陣風吹來,地上的花草瑟瑟作響,一股清新的香味撲鼻而來,撩得他心裏癢癢的。屠蘭龍這才發現,春意已經很濃了。

大同那邊呢,春意是否更濃?

忽然地,屠蘭龍就又想起了蔦蔦母女。

朱宏達離開米糧城已經好幾天,一點消息也沒,不知道軍機處長黃少勇說的那個人,找到沒有?上帝保佑,蔦蔦母女可一定要安全啊,要不然,這仗不用打就已敗定。

屠蘭龍心裏再次漫上一層惆悵,思念如同藤蔓,爬上了他的心頭。

屠蘭龍離開望月亭,往梅園深處走了幾步,驀地,他看見一個人影,就立在梅園深處,古槐樹下,亭亭玉立。

她曼妙的身影,還有跟他一樣的悵然狀,一下就把他的心攫住了。

是赫英英。這個調皮古怪任性好動的女子,這些天可沒少難為他!

屠蘭龍隱瞞不了自己,對這個貿然闖進他生活的女子,他有種說不出的喜歡。這是一種奇怪的感情,真是怪得很,屠蘭龍反反複複問過自己,喜歡她什麽呢,長得像蔦蔦,還是她來自老家壩子營?這些都有,但好像也不盡是。

就算長得像蔦蔦,也沒必要為她睡不著覺啊,畢竟人家還是個孩子嘛。

屠蘭龍笑笑,他還是生平第一次,被蔦蔦之外的另一個女人所惑,所不安。

一開始,屠蘭龍是想讓赫英英當報務員的,這樣就可以天天見到她,但試了一下,不行,赫英英對電台一點感覺沒有,手一觸發報機,就不由得抖,惹得副官騰雲飛犯急,這麽靈巧這麽膽大的一個妹子,怎麽見了發報機就發怵呢?後來屠蘭龍說,讓她到衛生隊去,做護士總行吧。還真巧,赫英英在老家壩子營,是學過一點醫術的。她父親赫掌櫃也是個思想開化的人,有次運貨途中,被土匪搶劫,是駐守在那兒的部隊救的他,他回來後便執意要讓女兒學醫,還像模像樣請了一個郎中教她。赫英英煞有介事學了半年後,迷戀上了新思想運動,這才把醫扔開了。

赫英英到了衛生隊,起初幾天還行,滿身是勁兒,又蹦又跳,跟衛生隊長曹蘭她們也處得好。前天晚上,赫英英突然找到騰雲飛,哭哭啼啼說,衛生隊她待不下去了,隊長曹蘭排擠她。騰雲飛叫來曹蘭,一問才知,排擠完全是赫英英自個說的,曹蘭隻不過讓她下連隊,赫英英突然就不高興了。

“你到底想做什麽?”騰雲飛有點煩這個多事的丫頭,但一想少司令屠蘭龍那曖昧的目光,又把不滿收起來,認真問她。

赫英英也不遮掩,很直率地說:“我想在少司令身邊,幹什麽都行,哪怕給他洗衣服。”

“衣服不用你洗!”

“那我就給他做飯,我做飯手藝可好哩,不信我做給你看。”

“飯也不用你做,梅園有廚師,手藝比你強。”

“那可不一定,我在老家的時候,每月都要給我爸和我媽做一頓酸湯魚,少司令是我老家的人,他一定愛吃酸湯魚。”

騰雲飛哭笑不得,一月做一頓,那少司令不得餓死?!

實在磨不過她,騰雲飛隻好把事情報告到屠蘭龍那裏。

出乎意料,屠蘭龍這次沒訓斥他,想了一會道:“

先把她留在梅園,隨便找個事讓她做。”

騰雲飛這次安排給赫英英的活,是幫著整理老司令的書房。

書房在梅園最裏邊,屠蘭龍原本是不想讓人動書房的,但眼下這局勢,不動又不行,日本人的炮火可不管你是老司令的書房還是百姓的夥房,想炸時照炸不誤。

屠蘭龍把自己的身子隱在花園那棵碩大的銀杏樹下,目光一動不動望住赫英英。

還是義父說得對,身邊有個漂亮的女人,心境就是不一樣。

才欣賞了一會兒,他的心就不那麽鬱悶,關於戰事帶來的種種不安還有煩惱,全都因了這個影子的出現,淡了。後來他走出花園,故意咳嗽了一聲。

咳嗽聲驚著了槐樹下的赫英英,她警覺地轉身,同時問出一聲:“誰?”

屠蘭龍裝作才發現她,驚訝道:“是英英啊,這麽晚貓在這兒幹什麽?”

心裏一直想喚的英英兩個字,就讓他這麽順暢地叫了出來。

赫英英臉兀自一紅,顯然,屠蘭龍這聲稱呼觸動了她,她頭一揚,捋了捋頭發:“報告少司令,我在想一個問題。”

“哦,什麽問題?”說著話,屠蘭龍到了赫英英身邊,一股清香沁著了他,是女兒家身上特有的味道,同樣的香味,若幹年前,他在蔦蔦身上嗅到過。

“我……我不敢說。”赫英英往後退了小半步,一雙眸子瞪得大大的,盯住屠蘭龍。

“什麽話不敢說,我這兒,可沒阻攔誰說話。”

“那……我就說了?”赫英英歪了下頭,奇怪,連她歪頭的姿勢也像蔦蔦。真是見了鬼,怎麽老想起蔦蔦,屠蘭龍對自己有些失望。

“我在想,劉集那邊已開了火,少司令這裏,怎麽異常安靜?”

“安靜?”屠蘭龍沒想到赫英英會說出這麽一個深刻的問題,一時語塞。

“我原想,劉集一開火,整個米糧城就會行動起來,可我看到的不是這樣。打牌的打牌,看戲的看戲,那些生意人,照樣在賺錢。”

“這有什麽不好嗎?”屠蘭龍反問道。

“當然不好,日本人都打到家門上了,少司令您……”

“我怎麽了?”

“你還像個沒事人!”

赫英英伶牙俐齒,話匣子一打開,就收不住了,一股腦兒,就把心裏的不滿全說了出來。

屠蘭龍隻能笑,幹笑,笑完,他問:“依你之見,我該當如何?

“打啊,這還有啥猶豫的,全城的百姓都在等您下令呢。少司令,你不會眼睜睜看著譚師長他們挨打吧?”

屠蘭龍心裏驀地湧上一層不快,但他忍著,為了不掃興,他說:“誰告訴你這些的?”

“沒人告訴我,是我自己想的。”赫英英越來越放肆了,大約她還不知道,在少司令麵前,很多話是不能講的。

“你還想到什麽?”

“這些天我想了很多,少司令,你說,是不是我白崇拜您了?”

屠蘭龍像是讓赫英英喂了一根魚刺,這丫頭,太不知天高地厚了。他再次咳嗽一聲,想平定一下自己的情緒。沒想這個時候,阮小六慌慌張張跑來了:“報告司令!”

阮小六一看赫英英在場,把後麵的話咽了回去。

“說!”屠蘭龍火氣十足地說了一聲,不知道這火是衝赫英英發的,還是衝慌慌張張的阮小六發的。

“剛剛接到12師消息,日軍第六聯隊第七聯隊秘密向劉集靠攏,意圖在今晚向我發起攻擊。馬鞍坡那邊,鬼子又增了一個炮兵團。”

“譚威銘呢,他怎麽說?”

“譚師長眼下還在馬鞍坡,12師副師長莊國雄請求司令部支援。

“胡鬧!”屠蘭龍憤憤地扔下兩個字,撇下赫英英,腳步急促地朝指揮中心走去。

赫英英想跟上來,阮小六霸道地瞪她一眼:“少添亂!”說完,緊追著屠蘭龍去了。

赫英英心裏,莫名地就湧上一層失落。這一刻,她多麽想緊跟著少司令,投身到火熱的戰鬥中去啊……當晚並無戰事,可是第二天拂曉,城內的百姓還在酣睡中,日軍的炮火便打響了。

第一天受挫的崗本這次是發了狠,進攻從三個方向同時打響,除佐佐木的特遣隊繼續攻擊沈猛子外,馬鞍坡這邊又增加了一個團的兵力。另外,昨夜悄悄摸到劉集前沿的第六聯隊和第七聯隊也同時跟12師交上了火。

馬鞍坡這邊打得格外慘烈,日軍幾十門重炮炮口從馬鞍坡下的樹林中伸出,迂回到馬鞍坡兩翼的鬼子兵也支起了小鋼炮,五時三十分,崗本一聲令下,重炮和小鋼炮同時開火,霎時,馬鞍坡陷入到一片濃烈的硝煙中。

師長譚威銘昨晚便回到了師部,副師長莊國雄連著打了幾通電話,說第六聯隊和第七聯隊目標直衝劉集,劉集的百姓已開始連夜往城內跑了,馬頭橋和石橋被擠得水泄不通。譚威銘不敢大意,敵人一旦對著集子上的百姓開火,後果不堪設想。

馬鞍坡就剩了朱大泉的73團。

敵人的炮火實在是太猛了,崗本像是憋足了勁,要用炮火炸翻馬鞍坡。尖嘯的炮彈聲伴隨著震耳欲聾的爆炸聲,響徹在馬鞍坡的上空。幾分鍾後,前沿的戰壕便藏不住人了。朱大泉命令弟兄們往後撤,退到第二道防線內。

一營長汪小南頂著一頭炮灰,固執地不肯離開戰壕,他身邊的弟兄跟他一個模樣,猛烈的炮火壓得弟兄們頭都抬不起來,隻能蜷縮著身子,往土壕裏鑽。有的士兵衣服被彈片劃破,有兩個弟兄臉上開了花,血和泥土混合在一起。

手抱機槍趴在戰壕邊的那個小士兵讓炮彈炸飛了一條胳膊,疼得哇哇叫喊。朱大泉掃了一眼,知道第一道防線守不住了,再守,就會變成敵人的炮灰。他撲過去,衝一營長汪小南命令:“馬上帶弟兄們往後轉移,第一道防線放棄!”

汪小南剛說了聲我能守住,一顆炮彈就在離他們不到三米的地方炸響,警衛兵一個魚躍,將朱大泉撲倒,一股火光騰起,緊跟著響起炸雷般的巨響。

朱大泉隻覺腦子裏嗡一聲,差點就失去知覺。等他爬起來時,身上的警衛兵不見了,他衝硝煙彌漫的天空喊了幾聲警衛兵的名字,汪小南跌跌撞撞跑來:“甭喊了,他讓炮彈炸飛了。”

“馬上給我撤,聽見沒!”

汪小南這次沒敢頂嘴,帶著一營的弟兄們乖乖撤到樹林後麵。

趕上來迎接他們的二營長雷黑子衝朱大泉喊:“團長,這樣不行啊,敵人炮火太猛,我們的機槍根本派不上用場。”

汪小南也說:“團座,這樣打下去,不用開槍,陣地就全丟了。

朱大泉也是心急,他還惦著剛才被炸飛的警衛兵,那小子才17歲,當兵到現在,還沒打過仗呢,原指望這次能在炮火中練一下膽,哪知……

“都給我閉嘴,退回到樹林中去!”

一陣狂轟濫炸後,炮火漸漸稀落下來,伏在戰壕裏的弟兄們終於可以抬起頭了。

朱大泉掃了一眼身邊的弟兄,嘶啞著嗓子說:“一營向左,二營往右,其他營原地不動,敵人馬上會反撲,都給我留點神。”

話說完沒五分鍾,就見黑壓壓的鬼子從三個方向朝他們湧來。

仗著有火炮的掩護,今天的鬼子兵進攻速度格外快,還未等一營的弟兄找好位置,跑在前麵的鬼子已衝他們開槍了。弟兄們也是被剛才那囂張的炮火激怒了,鬼子兵剛進到射程範圍,就齊齊地扣響了手裏的家夥。

瞬間,激烈的槍聲取代了轟隆的炮聲,樹林前麵那片小山坡上,子彈打得地麵直冒白煙,猖狂的鬼子兵不斷地倒下,但小鬼子一點不畏懼,崗本給他們下了死命令,此役,必須拿下馬鞍坡,擅自後退者,格殺勿論。

他們踩著同伴的屍體,蝗蟲一般往前撲。

前麵正打得火熱,兩翼的敵軍又湧了上來,一營長汪小南馬上帶領弟兄,往左翼打。機槍聲狂掃一片,盒子炮、短槍也派上了用場,手榴彈不時地從戰壕中飛出,陣地上狼煙四起,塵埃滾滾。

相比馬鞍坡,劉集這邊的戰鬥,又是另一番景致。日軍第六、第七聯隊也是采用同樣的方法,先是用火炮猛攻,炮彈越過劉集東麵的斜坡,炸響在離劉集不到一公裏的黃花岡上。

布防在黃花岡的是12師158旅和162旅,這兩個旅是譚威銘手下戰鬥力最強的,之所以把他們布在黃花岡,就是要防止日軍從正麵形成突破。

密集的炮火轟炸在黃花岡上時,158旅和162旅的弟兄們並沒做任何反擊,黃花岡雖是一小山岡,但岡下是多年形成的一大片窪地,窪地前麵,是被當地人稱為太平湖的一處湖泊。湖泊雖然不是很大,但足可以抵擋日軍從正麵暢通無阻地殺過來。

昨晚譚威銘已經下了死命令,要求158旅和162旅一定要把敵人消滅在太平湖,絕不能讓鬼子的腳步越過湖泊一步,更不能讓鬼子的炮兵團往前推進,因為炮兵團隻要過了太平湖,炮彈就能直接落到劉集了。

“誓死捍衛劉集,直到全師戰死!”

這是昨晚譚威銘在緊急動員會上發下的誓言。

為配合158旅和162旅,譚威銘又緊急調集原來布防在劉集中心的兩個團,其中就有侯四的117團,補充在黃花岡兩邊的小山巒上,以防敵人從側翼發起進攻。

日軍狂轟濫炸一通後,嚐試著往前撲了,小鬼子剛剛摸到太平湖兩邊的草地上,轟隆隆的炮聲便響起來,這炮聲不是13師團的,而是布在黃花岡後麵的第五炮營的。

呼嘯的炮彈掠過黃花岡,不偏不倚落在日軍中間。

日軍沒想到會在這時候響起炮聲,還未明白過來,就被猛烈的炮火炸成了肉片。也有想活命的,抱槍跳入了湖中。太平湖下麵布滿了水草,鬼子在水裏沒掙紮幾下,就被雜亂叢生的水草纏住了雙腿。岡上的弟兄們點射似的,一槍結束一個。不出十分鍾,日軍第一次進攻便被打垮,兩邊草地上橫七豎八擺了數百具屍體。日軍一看進攻受阻,剛剛熄滅的炮火再次轟響,黃花岡立刻被炸得塵土飛揚。

敵人像複仇似的,密集的炮彈雨點似的落在戰壕前沿,飛起的彈片還有塵埃快要把戰壕填滿了。

158旅旅長鍾北山一看情況不對勁,命令後麵的第五炮營調整目標,衝小鬼子的炮兵開火。

五分鍾後,敵我雙方的炮兵對上了。第五炮營使用的火炮,正是大壩器具廠自行研製的,一開始炮手還有些不適應,炮彈不是偏左就是偏右,怎麽也對不準日本炮團的位置。

鍾北山連罵幾句髒話,親自跑過去,一腳踹開最前麵的那個炮手:“養兵千日,用兵一時,老司令研製的炮,到了你們手裏,連迫擊炮都不如。”

鍾北山最早就是炮兵出身,老司令屠翥誠研製這種超長炮筒的火炮時,還專程請他在器具廠幹了兩個月,這種炮的殺傷力遠比常規軍配備的輕型山炮要猛,比山下日本軍的70毫米九二式步兵炮也差不到哪裏,隻是瞄準係統相對粗糙一點。

鍾北山邊擺弄邊粗聲吆喝其他幾位炮手,讓他們照著自己說的做。

第5炮營這些炮兵是鍾北山手把手專訓過的,應該說作戰水平還不錯,隻是這些年一直沒有戰事,實戰經驗少得可憐。剛才衝太平湖兩側的草地打,他們還能湊合,反正隻要炮彈落在草地上就行,這要專門對準日軍炮團,難度就有了。

好在經鍾北山連嗬斥帶示範,他們的感覺又回來了,再打,目標就較剛才準了許多。

雙方炮兵對打了十多分鍾,日軍的炮火明顯弱下去,鍾北山心裏高興,他相信日軍炮團配備的九二式步兵炮並不會太多,隻要能打掉五門,就是勝利。

又是二十分鍾後,日軍那邊先停了火。鍾北山狂笑一聲:“哈哈,小鬼子終於讓我們壓下去了。都給我聽好了,省著點炮彈,炮彈打光了,都得送死!”

鍾北山並不知道,剛才那一陣對攻,日軍炮團受損慘重。

日軍印象裏,中國軍隊的炮擊能力是很弱的,裝備更是可憐,一個師也就那麽十來門山炮再加上少量的迫擊炮,炮兵素質更是差得一塌糊塗。所以他們每到一處,習慣上都是先憑借強猛的炮火轟炸對方工事,然後在炮火掩護下,發動陣地進攻。沒想到這一次在米糧城,竟然遇到中國軍隊強有力的炮火阻擊。

第5炮營第一次擊退日軍進攻,指揮官板田大佐便氣得哇哇大叫:“八嘎,支那人,山炮!”

等第5炮營的炮彈掠過太平湖,掠過他們用來隱藏的小山巒,彈無虛發地砸向他的炮兵陣地時,板田大佐的眼睛都歪了。

板田壓根就沒想到中國軍隊有這麽強的火力,更沒想到山上的158旅會突然給他來這一手,他頓時陷入了被動挨打的淒慘境地。板田一邊叫喊著:“隱蔽,隱蔽!”一邊又揮舞著軍刀,“還擊,給我還擊!”

但是無論板田怎麽掙紮,日軍炮團還是沒逃過一劫,他們在毫無準備中,甚至在必勝的信念中,被山上的第5炮營打了個稀巴爛。

布在山下的二十門九二式步兵炮,七門被打斷了炮身,另有兩門,居然炸得找不見了。彈藥箱起了火,將炮兵卷起來,飛到了空中,再次落地時,又被第5炮營的炮彈重新掀起。

炮兵陣地上一片火海,這火海一半是第5炮營炸起的,一半,竟來自小鬼子自己的彈藥箱。

“八嘎,八嘎!”板田完全瘋了,戰鬥剛剛開始,大日本帝國軍人的威風還沒打出來,炮兵團就給他丟人現眼,這等恥辱豈是他能受得了的?板田亂舞著軍刀,氣急敗壞地想一刀砍掉炮兵團長的頭!

炮兵大隊長更是惱羞成怒,捂著鮮血四濺的頭,暴怒的獅子一般吼道:“大佐,上當了,情報的有誤,支那人的炮火,完全超出想象。”

一個中隊長拖著一條傷腿,跑來跟他請示:“火力太猛,再戰下去,炮兵大隊會遭更大的殃!”

板田掏出槍,不容分說,一槍結束了這個怕戰的中隊長。

但這也挽回不了他的麵子,迫不得已,板田命令熄火,炮兵團迅速轉移。

發生在黃花岡的這場炮火阻擊戰,一幕不漏地進了屠蘭龍的視野。戰鬥打響時,屠蘭龍帶著阮小六幾個,登上雲水間那座高高的假山,手握高倍望遠鏡,一動不動地注視著前方。

日軍炮火對黃花岡狂轟濫炸時,屠蘭龍的雙手是抖著的,臉上的表情一陣比一陣難看。

等山岡上的第5炮營奮力向小鬼子還擊時,他抽搐的雙肩才慢慢平靜,很快,他的雙肩又抖起來,那是興奮的抖,快樂的抖。戰火徹底平息後,屠蘭龍收起望遠鏡,意猶未盡地看了眼身邊的黃少勇。

軍機處副處長黃少勇也是一直手捧望遠鏡,穀河對麵的這場阻擊戰,令他熱血賁張,天雖然有些許涼意,他的頭上臉上,卻是熱汗淋漓。

“打得好,打得過癮啊。都說11集團軍坐享太平,我看他們才是坐享太平。”黃少勇抹把汗,心情激動地盯住屠蘭龍。

屠蘭龍什麽也沒說,他本來不想讓黃少勇出現在這裏,但黃少勇非要來,他也就點頭同意了。想想,自趙世明離開米糧城回大同後,黃少勇一直窩在梅園,大門不出二門不邁,整天麵對那張作戰圖,拿一支筆在上麵塗塗畫畫,可能他也是悶了。

但對黃少勇這番感慨,屠蘭龍似乎不感興趣。

眾人還在翹首巴望著黃花岡,他的腳步已走下假山,往雲水間六號廳去了。黃少勇跟阮小六相視一眼,腳步快快地跟了過來。

雲水間六號廳裏坐滿了人,除請到梅園的十位師團長外,今天還請來不少新麵孔,其中就有新上任的炮兵獨立旅旅長左相偉,此人不到30歲,方臉,濃濃的兩道眉,一張典型的美男子麵孔,不過眉宇間卻透著一股剛氣。挑他做炮兵旅旅長,也是屠蘭龍深思熟慮了的。一來他曾在炮兵學校學習過,懂不少專業知識;二來,此人以前在國軍23集團軍擔任過炮兵營副營長,後來一次戰鬥中受傷,被大部隊甩了,在一座小鎮子上養好傷後,正好遇上屠翥誠北進,他愣是靠自己的固執勁,纏著進了屠翥誠的隊伍。

還有一層關係,此人跟129旅旅長趙世明是舊交,在同一個戰壕裏趴過。憑著這幾點,屠蘭龍最終決定由他出任炮兵旅旅長。從這些日子的表現看,屠蘭龍的決定是正確的。那個晚上,阮小六帶著十位師團長,就是去看新組建的炮兵旅。這是屠蘭龍突然萌生的主意:“讓他們去看看,我屠蘭龍到底在做什麽。”

十位師團長觀完炮兵旅的演習,紛紛伸出大拇指:“了不得,有了這支炮兵旅,我們心裏穩當多了。”

可屠蘭龍心裏不穩當!

日軍這才來了一個師團,不到三萬人,真正的大部隊還在後麵。而且,到現在,宮田司令官也沒暴露他的作戰目標,表麵看,崗本中將和他的13師團是衝著米糧城來的,仿佛一口氣要吞下米糧城,但為什麽要把佐佐木的特遣隊頂到沈猛子那邊,而不是直接來攻打米糧城?還有,25師團為什麽不迅速跟進,而是駐守在穀城,這不像是一口氣吞掉米糧城的樣子啊如果宮田司令官隻是借一條道,穿過米糧山,11集團軍該不該全力圍阻?這種可能雖然小,但不是沒有。

傅將軍的話又在他耳邊回響:“作為軍事長官,首要的任務,是保一方平安。我不想看到米糧城陷入到戰火中,最終變成炮灰,讓老百姓生靈塗炭,這也是屠老司令的意願啊--”

可米糧城安寧了,別處呢?日本人的鐵蹄一旦踏過米糧山,很可能就暢通無阻,到那時,小鬼子會不會掉轉頭來,兩邊合圍,麥河的悲劇,是否會重演?

一係列問題困擾著屠蘭龍,讓他陷入欲斷難斷的困境。

他不是不想打,可這仗到底怎麽打,怎麽才能既保證百姓的安全又能將小鬼子消滅在米糧山?還有,一旦全麵開火,閻長官那邊,支援的可能性究竟有多大?

別人可以不想這些,他屠蘭龍不能!他肩上擔的,不隻是11集團軍的生死,還有米糧山百萬民眾的安危啊他所以反反複複把下級軍官還有孟兵糧他們召來,重要的原因,是他對這支隊伍,沒有充分的自信!如果是在24師,他會毫不猶豫地打響第一槍,但這是米糧城,是義父的地盤!

雲水間六號廳靜靜的,長官們臉上全都一個顏色,這顏色是被剛才那炮火染的,盡管長官們並沒到那座假山上親眼看一看剛才的炮火,但大家都長著耳朵,轟鳴不止的炮聲,早把他們的心給炸翻了。

“大家都說說吧,這仗到底該怎麽打?”屠蘭龍忍了幾忍,終還是把不想說的話說了出來。

萬沒想到,這一天,除了炮兵旅旅長左相偉慷慨陳詞一番,其他長官,全都選擇了緘默。怎麽會緘默呢,屠蘭龍想不通,真的想不通。沉默到後來,倒是屠蘭龍原本沒抱指望的182團團長範子義放了一個冷炮:“咋了,都怕了是不?我範子義不怕,182團不怕,少司令,下令吧,我姓範的手早癢癢了!”

屠蘭龍的目光反複地掃在十位師團長和範子義臉上,掃到後來,他把自己掃失望了,真的好失望。

會議結束回到指揮部,黃少勇問他:“你心事這麽重,到底為了什麽?”

屠蘭龍苦笑一聲:“還能為了什麽?”

“沒那麽悲觀吧,少司令。”黃少勇理解似的寬慰他一句。

“怕是比這還悲觀。”

黃少勇搖搖頭:“不,你把問題想複雜了,聽我一句,這個時候,越簡單越好。”

越簡單越好?屠蘭龍默默琢磨著這句話,最後沉沉道:“也許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