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風雲變幻(一)
痛擊日寇的好戲連著上演了三天,局勢便發生變化。
第四天一早,太陽剛冒影時,日軍更大規模的進攻開始了。
佐佐木擺出一副架勢,大有一口吞掉沈猛子他們的氣概。
本來前兩天,四營長方錦文他們打得很好,不但連續逼退了佐佐木六次進攻,而且在夜間利用敵人睡覺的機會,四營、五營、
七營各派出兩個連,出其不意地從三個方向向特遣隊的營地發起攻擊,那一仗打得真可謂叫絕,疲勞的小鬼子入睡不久,除外圍留有一個營的警戒外,其他鬼子都在夢鄉中。
衝在最前麵的特工隊神不知鬼不覺連著掐死了二十多個小鬼子,如果不是五營的兵娃子小米湯太過心急,扣響了手中的衝鋒槍,特工隊至少還能幹掉二十個。
可惜小米湯的槍聲驚醒了鬼子,荷槍而睡的鬼子兵立刻反撲,雙方近距離交了火。
肉搏加上血戰,雙方在日軍營地上展開了一場廝殺。
派出去的六個連不愧是血性男兒,借小鬼子睡眼矇矓還沒完全醒過神的空,一氣往裏殺了幾百米,鬼子屍體遍地,72團的戰士們也有傷亡,但總體下來,這是一場很解恨的偷襲戰。直到淩晨三時,六個連的戰士才凱旋回來。
這場偷襲戰徹底激怒了佐佐木,自從三年前進入中國領地,佐佐木和他的特遣隊還沒受過如此之辱,可以說他是一路凱歌,捷報頻傳。在佐佐木看來,支那軍隊個個都是不堪一擊,那些正規軍更是如此,唯一讓他心裏犯怵的,反倒是共產黨的遊擊隊,他們打起仗來不講章法,而且常常神出鬼沒。但沈猛子不是遊擊隊,布防在亂石崗子的72團說穿了還是一支垃圾隊伍,佐佐木大可高枕無憂地睡大覺。可是一覺醒來,佐佐木便聽說自己的營地遭到了支那人的偷襲,他一把推開懷裏兩個藝妓,挨了刀似的叫喚出一聲:“沈猛子,死了死了的!”
佐佐木這一次的反撲是致命的,72團還沉浸在偷襲的快樂中,就聽得空中轟轟作響,緊跟著,密集的炮彈朝亂石崗子砸來。
佐佐木調集了特遣隊所有的山炮,外加兩門重力炮,照準方錦文他們的方向狂轟。
僅僅五分鍾,陣地前沿便炸得麵目皆非,弟兄們一開始還能借助掩體躲藏一下,但很快,掩體就被掀翻。伏在前麵的機槍手被炸飛了一條胳膊,方錦文邊上的三娃子被炸掉了兩條腿。
“炮,炮,炮,給我還擊!”
方錦文沒想到佐佐木的反撲會這麽快,他一邊扯著嗓子指揮小樹林後麵的炮兵還擊,一邊又喊著讓弟兄們頂住。
但是四營那幾門迫擊炮火力實在太小,在佐佐木的山炮和重炮麵前,簡直就是小兒科,還擊還不到五分鍾,小樹林以及後麵布炮的平地就讓鬼子的炮火炸翻了,樹被連根拔起,迫擊炮飛上了天,炮兵們抱頭四散。
“營長,頂不住啊,快往後撤吧。”機靈的小米湯跑過來,大聲對著方錦文喊。
“團長還沒發話,哪個敢撤,我斃了他!”
“營長,再不撤就是送死啊。”小米湯剛說完,一顆炮彈就落在了離他不到三米處。小家夥身子真是靈巧,一個魚躍就彈出了一米多,方錦文也在同一時間彈起,落地時,用身體牢牢護住了小米湯。也是老天保佑,他們落下的地方正好是個彈坑,兩人這才撿了一條命。
等再次從泥土中爬起來時,就見剛才站過的地方,又多了兩具弟兄們的屍體。
“營長……撤吧。”小米湯幾乎在哀求了。
方錦文仍在猶豫,就在這時,沈猛子頂著一頭炮灰跑了過來。
“怎麽還不撤?!”
“沒有命令,四營不敢撤。”方錦文如實回答。
“這種時候你還等命令,木頭啊你是?”
沈猛子恨鐵不成鋼地怒瞪住方錦文,剛才他在五營那邊,四營這邊炮彈成堆時,五營、七營陣地上也遭到了重炮的轟擊。現在五營、七營已安全撤離,除了兩戰士受傷外,沒大的損失。他沒想到四營長方錦文會這麽愚頑,明明頂不住,非要頂,這是拿弟兄們的生命開玩笑啊。
“還愣著做什麽,馬上撤!”
沈猛子一聲令下,四營幾個連的弟兄們才撤出了第二道防線,退到炮火夠不著的第三道防線裏。
氣還未喘勻,敵人的猛攻便開始了,佐佐木的特遣隊幾乎出動了全部兵力,分三個方向,朝亂石崗子湧來。沈猛子示意大家先別急,等敵人靠近點再打。用炮火猛攻,那72團是沒法跟鬼子比,但打陣地戰,小鬼子顯然差了點。趁鬼子還未摸到跟前的空兒,沈猛子迅速對防線作出調整,他帶著四營兩個連堅守在正麵,營長方錦文帶兩個連摸到左邊,防線往前推進五百米,距離剛才炮火攻擊的地方有一百多米。
營副帶剩下的人轉移到右翼,對付從埡口攻擊上來的敵人。
新的防線剛布好,敵人便到了剛才第二道防線的地方。
沈猛子喊了一聲:“給我狠狠打!”
三個方向的槍聲便同時響了起來。
快速變陣起了作用,三個方向的機槍一響,鬼子便亂了陣,走在前麵的步兵一邊開槍一邊找地方隱蔽,沈猛子瞅準時機,一把從機槍手手裏奪過機槍,對準鬼子一陣狂掃,前麵的鬼子應聲而倒。等小鬼子的機槍手找好位置還擊時,左邊方錦文他們的火力又跟上來,方錦文連續打掉鬼子三個機槍手後,跳到一塊巨石後麵,借巨石的掩護,衝第二撥撲上來的鬼子又是一通猛打。
鬼子兵也瘋狂了,他們不甘心一次次挨打,更不情願一次次退下去,況且後邊的佐佐木也不容許他們退下去,戰鬥很快就進入白熱化狀態。
沈猛子將幾個機槍手召集到自己身邊,集中形成一道強大的火力線,死死地封住正前麵那條通道,將小鬼子逼向兩邊,這樣,兩邊的火力就容易對付他們了。
日本鬼子也不含糊,在山梁一側一個小山包上架起兩挺重機槍,拚命壓製沈猛子們的火力,借以掩護山坡上的日軍往上衝。
雙方對射對打,彼此的呐喊聲還有吼叫聲響成一片。
四營有十多個戰士倒了下去,一名機槍手被子彈穿了頭,眼珠子都不動了,手裏的機槍仍然噴射著怒吼的子彈。
從未摸過機槍的小米湯跑過去,接替了機槍手的位置,可他擺弄了半天也沒打響,急得直喊:“團長,它怎麽不聽使喚啊。”沈猛子沒空理他,邊上受傷的一位戰士爬過去,從小米湯手裏接過槍,連著掃倒了衝到眼前的十多個鬼子,他自己也中了槍,頭一歪,倒在了戰壕裏。
眼看對方火力快要壓過四營了,沈猛子衝身邊的五連鍾連長吼:“帶幾個人摸過去,給我幹掉那兩挺機槍。”
鍾連長應聲飛出了戰壕,小米湯也跳出了戰壕,這小子格外活躍,麵對炮火一點兒畏懼也沒,提著一杆長槍,貓腰跟在鍾連長後麵。
“小米湯,回來!”沈猛子心疼這個小不點,他才16歲,是72團收編前沈猛子半道上撿的。
“團長,放心,我一定幹掉那個鍋盔。”小米湯說著話,人已竄到了鍾連長前麵。
“火力掩護!”沈猛子喊完,跳出戰壕,衝離自己50多米的鬼子開起了火。
小米湯就是小米湯,甭看他到部隊時間不長,沒經過啥大戰場,但這小子天生膽大,心又細,身子更是靈巧,借著山上樹木和草叢的掩護,三跳兩跳,就跳到了小土包右邊。他小心翼翼爬上土包,戴鋼盔的鬼子正全神貫注,小米湯想了想,不行,正麵衝上去,小鬼子一掉槍口,他就成肉餅了。於是又滑下來,繞了一個圈,土包後邊正好是個死角,沒鬼子,小米湯從從容容摸上土包,還衝鬼子的機槍手“嘿”了一聲,被他稱作大鍋盔的鬼子剛一扭頭,他手裏的槍就響了。
另一個鬼子聞聲想掉轉槍口,摸上來的鍾連長一槍結束了他。
鍾連長從鬼子手裏提過重機槍,就要下土包,小米湯又“嘿”
了一聲:“連長,這兒打更好啊。”
一句話提醒了鍾連長,迅速臥下身來,重新支起機槍,對準土包下麵的鬼子就掃起來。說來也怪,小米湯看了一眼鍾連長的動作,學著一打,居然把機槍給打響了。
“哈哈,鬼子的東西就是好使!”他興奮地大叫。
土包下的鬼子正全力往上衝呢,哪想到會在背部挨槍,不明不白,就又倒下一大片。鍾連長不敢蠻戰,借鬼子退縮的空,一把拉過小米湯,邊打邊往後退。
沈猛子早已衝出戰壕,掩護起他們回來。
在幾挺機槍瘋狂掃射下,鬼子的進攻被打退了。
借鬼子調整的空兒,沈猛子命令炮兵重新布炮。
炮盡管隻剩幾門了,但還是能派上大用場。
不能讓小鬼子炸得節節敗退,再退,亂石崗子就丟了。
誰知就在這時候,留守在華家嶺的六營突然派來通信兵:“團長,不好了,紅水溝發現鬼子,好幾千人呢。”
“什麽?!”沈猛子大驚,紅水溝那邊怎麽會有鬼子?
紅水溝的確發現了鬼子!
沈猛子趕去時,老亂帶著六營已經布防在奇女峰下。老亂說,鬼子是四隻眼他們發現的,上午九時,老亂接到來自312旅的急電,說白水河一戰,312旅殲敵600餘名,摧毀敵坦克兩輛、山炮十二門,給進犯之敵以有力打擊。
現312旅仍然跟井澤三日旅團展開血戰,另有一小股敵人衝破312旅防線,往米糧山區進犯,要求72團嚴密監視,一旦發現來敵,必全力殲之。
沈猛子聽完,沒吭聲,扭頭望住四隻眼:“
從白水河那邊過來多少鬼子?”
“報告團長,是井澤三日手下第二聯隊,聯隊長叫本茨伊達。”
四隻眼筆直著雙腿道。
“一個聯隊?”沈猛子有點不相信,目光同時狐疑地盯住老亂。
“一個完整的聯隊。”老亂接話道。
沈猛子清楚了,312旅說了謊話。要麽,他們根本就沒跟小鬼子交手,要麽,就吃了敗仗。要不然,一個聯隊怎麽會完整地從白水河掉頭,跑到米糧山來?
他的心驀然間就重了許多。看來,鬼子真是瞅上米糧山這塊風水寶地了,正麵進攻還不算,又從側麵插進來一刀,而且他相信,本茨伊達的第二聯隊隻是先遣部隊,跟佐佐木一樣,後麵,很可能就是日軍56師團!
沈猛子從老亂手裏接過望遠鏡,望住紅水溝北部。
紅水溝蜿蜒不絕,如一條蛇,曲曲彎彎地穿過米糧山心髒,往白水河那邊去了。這條溝本來很神秘,就是當地人也很少走,日軍居然一往無前地朝這麵開來,看來宮田司令官對這一帶地形很熟悉。不知怎麽,他忽然就想起了一個人,是他,一定是他!倉野正雄!隻有他,才能把這麽一條秘密通道提供給宮田!
白健江,這一次你可有好戲看了!沈猛子這麽想著,腳步踩上前麵一塊岩石,朝溝底亂石中望去。
沒有人知道,副團長白健江跟日軍翻譯官倉野正雄之間,還有一段極為隱秘的故事。
影影綽綽中,沈猛子看見了溝底晃動的人影,憑感覺,他判斷來犯之敵大約有三千多人。
以一個營對付三千多鬼子,難啊,況且56師團的裝備是出了名的,除重炮和坦克外,每個聯隊都配有重機槍隊和三個炮排。就算坦克開不過來,這重機槍和炮排,也夠他們受的。沈猛子不敢把這些說出來,生怕影響弟兄們的情緒,但他還是忍不住衝老亂說了一聲:“這仗,不好打啊。”
老亂倒是顯得比他自信,見他發愁,老亂嗬嗬一笑道:“不怕,憑這地形,小鬼子絕占不到便宜。再說了,小鬼子麵對的不光咱們,還有人等著呢。”
“啥意思?”沈猛子收起望遠鏡,困惑地盯住老亂。
老亂賊賊地一笑:“大當家的,朝那邊看。”
順著老亂指的方向,沈猛子往溝西一看,眼立刻就亮了。
溝西跟他們相對的地方,亂石崖中,一抹紅鮮亮地盛開。
他的心狂跳起來,不用細看,那抹紅肯定是她。
沈猛子還是忍不住舉起望遠鏡,是她,果然是她!
他的心怦怦地響,臉頰發熱,嗓子也癢癢,恨不得衝那個方向美美地喊上幾聲。但他忍住了,雙手捧著望遠鏡,癡癡地望。
老亂笑得越發賊了,一旁立著的四隻眼也心懷鬼胎地咧了咧嘴,沈猛子的心思他知道,當初在神女峰邂逅劉米兒,還是因他不慎迷了路,才導致了那場戲劇性的見麵。要說紅娘,他才是紅娘哩。小米湯愣怔地盯著他倆,不明白他們擠眉弄眼做什麽。半天,他也看見了那抹紅,心裏頓然就明白了,鬼鬼地衝沈猛子一笑:“團長,你跟她……”
“閉上你的嘴!”沈猛子忽然放下望遠鏡,惡惡地剜了小米湯一眼。所以把小米湯帶來,是沈猛子不放心,這小子,打起仗來不管死活,哪兒有空隙往哪鑽,弄不好,小命啥時丟了都不知道。
別人的命能丟,小米湯的命,不能丟。沈猛子答應過他,等把小日本趕出中國,帶他到老家找娘去。
小米湯吐了下舌頭,跑一邊去了。
沈猛子這才從那抹紅上收回心思,跟老亂說:“時間不早了,弟兄們抓緊吃點東西,再過一小時,小鬼子就到崖下了,到時候,可得眼睛亮點。”
老亂下令,就地休整,半小時後布防。
冷水就幹糧,嚼了幾口,老亂耐不住,試探著問:“哎,大當家的,你說她怎麽知道小鬼子要來?”
“廢話,炮炸得山都要動了,她聽不到?”
老亂嗬嗬一笑:“我是說紅水溝這幫狗日的。”
“你有四隻眼,她難道就沒有順風耳?”
“大當家的,我可把話撂明了,到時候她可不能跟我搶功。”
“有說的沒,沒說的,安心吃你的幹糧!”沈猛子嗆完,目光忍不住又往溝那邊瞧。奇怪,那抹紅竟不見了。
他騰地站起,舉起望遠鏡,掃了半天,竟也沒掃到那個在他心中忽忽跳的紅影兒。
剛還在呢,一眨眼,鑽哪去了?
後來他發現,劉米兒已帶著自己的紅粉團,往鷹嘴子那邊去了。鷹嘴子就是他跟劉米兒相遇的地方。
臘月裏那個陽光明媚的日子,沈猛子一頭鑽進一個山洞,他以為那就是奇女峰十八洞的一個,誰知他在裏麵摸黑走了一個時辰,越走越犯惑,越走越心虛。
後來他意識到,自己上了山的當,這洞看起來神秘,卻是一條死洞,跟傳說中的奇女峰十八洞完全是兩回事。
十八洞如果能讓他這麽容易找到,那就不叫奇女峰十八洞了。
等他清醒過來,想出洞時,才發現,這洞是有點名堂的,進來容易出去難。沈猛子一邊喊著四隻眼的名字,一邊往外摸,越摸越覺得跟進來時不一樣,進來時洞沒那麽涼,也沒那麽大的濕氣,可往外走時,濕氣逼得人發抖,身子忍不住要往一起蜷縮。摸了不到三十步,腳下一滑,沈猛子掉進了一個陷阱裏。陷阱有十幾米深,沈猛子原以為自己會摔死,結果掉下去半天,發現自己還活著,陷阱底下是濕撲撲的一堆植被,腐草,隻是腿磕在一塊利石上,差點兒就斷了。他在陷阱裏掙紮半天,意外找到一個出口,順著那個出口,他爬了有半個多鍾頭,最後看見一星光亮。沈猛子心想有救了,有亮的地方就是出口,他精神大增,一鼓作氣就又往上爬了十來米,果然看到一個兔子洞般大小的出口。沈猛子掏出身上帶的刺刀,一刀一刀地挖,終於將那洞口挖得能鑽出一個人了。
誰知他興致勃勃鑽出時,一雙鋥亮的馬靴橫在他眼前,順著馬靴往上看,沈猛子先是看見兩條女人的腿,接著,他就“媽”了一聲。
腳蹬馬靴身著筆挺的國民黨軍官服的,原來是一模樣兒挺好看的女人。
正驚詫間,女人的聲音就到了。
女人手拿馬鞭,居高臨下道:“堂堂72團團長,居然老鼠一樣鑽出洞來,我還以為,這洞裏有了野豬呢。”
沈猛子騰地站起,感覺身體晃了一下,但他艱難地撐住:“你在說誰?!”
“還能有誰,如果我沒猜錯,你就是華家嶺大當家的。”
女人的聲音既高傲又霸氣,沈猛子聽了很不舒服。
“那你是誰?”他反問道。
女人揚揚手裏的馬鞭,身子往後仰了仰,順便笑出幾聲:“看來野豬洞真是名不虛傳啊,大名鼎鼎的沈團長進去了,都能變成豬腦子,這洞,我可得小心點。”
“你--”沈猛子習慣性地就往腰間摸。
“想打架啊,也不想想,要是我打你,你能出得來?”
女人再次甩了甩手裏的馬鞭,似笑似嘲地挖苦了一句。
沈猛子羞惱至極,卻又沒辦法,人家說得對,要是想打他,他早就沒命了。
“你到底是誰?”沈猛子又問了句。
“好了,不逗你玩了,抬起頭來,看看這是哪?”
女人說著轉過了身,留給沈猛子一張美麗的背。
“我不認得,眼花。”
“怪不得呢,你腳下叫鷹嘴子,這山呢,叫娘娘山,現在明白了吧。”
“你是……劉米兒?!”
“正是,本姑娘就是娘娘山土匪劉米兒,沒嚇著你吧?”
一聽是劉米兒,沈猛子反倒輕鬆許多,這輕鬆來得毫無理由,但卻真的不那麽緊張了,說話也隨便起來。
“就你這樣兒,能嚇著我?”
“嚇著嚇不著我不敢肯定,不過剛才你那張臉,卻是我這輩子見過的最難看的。”
“什麽意思?”
“這山裏有一種動物,山龜,它出洞時就是你那樣子。”
劉米兒說完,丟下一串笑,風似的飄走了。
一股清香嗆住了沈猛子,奔到嗓子眼的話沒敢說出口,等劉米兒上了石徑,他才慌了似的喊:“等等。”
劉米兒驀然回首,笑吟吟瞪住他:“幹嗎,真想打架啊,本姑娘沒工夫陪你玩,回你的華家嶺吧。”
“我不認得路。”
“來人,給他帶路!”劉米兒吆喝了一聲,也不知從哪裏冒出兩個姑娘來,一人一條胳膊,夾住了他。
沈猛子剛想掙脫,才發現,自己被石頭磕了的那條腿,已麻木得抬不起來,低頭一看,褲腿上滿是血。
難怪他剛才站起的時候,有點力不從心。
“你中了一種毒,想活命,乖乖跟我來吧。”
石崖上飄來劉米兒香噴噴的聲音,沈猛子心一動,裝作老實地跟著兩姑娘一瘸一拐上了石徑。
石徑上麵一派風景,雖是寒冬臘月,豔陽高照下的鷹嘴子,卻分明讓人看到了另一個世界。
怪石的世界,岩洞的世界。
本茨的第二聯隊是下午兩點十三分穿過鷹嘴子的,小鬼子的情報也許出了問題,他們沒想到兩麵山上早已做好了埋伏,他們仍舊大踏步地前進。透過望遠鏡,沈猛子看到鬼子的先遣部隊大約一千二百人,走在最前麵的是步兵大隊,中間夾著重機槍隊,後麵零零星星望見幾門炮。大約是溝底的路太難走,鬼子跟過來的炮不是太多,重炮沒看見。
沈猛子鬆下一口氣,隻要沒有重炮,敵人的火力就攻不到山上,消滅這一千多鬼子就是輕而易舉的事。沈猛子略略有些可惜,如果鬼子跟過來的炮再多點就好了,這種白送上門的炮,不要白不要,山上正愁著沒炮呢。
沈猛子低聲命令:“都小心點,隻打鬼子,不能打炮,哪個敢把炮打壞,小心我鞭子抽。”
弟兄們屏住呼吸,不敢做聲,敵人就在他們眼皮底下幾百米的地方,誰的心都在呼呼作響。
其他營都打了幾天了,六營的戰士們早就憋不住了。
紅水溝在鷹嘴子那兒突然變窄,原來六七米寬的溝底,一拐過鷹嘴子,就窄得隻剩下四米不到了。
鬼子的速度放慢許多,溝底人擠人的,尤其那些抬著重機槍的,顯得格外吃力。不大工夫,走在前麵的鬼子像是嗅到什麽異常,突然止下步來,抬頭朝兩邊望。兩邊山崖靜靜的,鳥也沒一隻。
掛著戰刀的大隊長抬起望遠鏡,仔細觀望半天,確信沒有詐,戰刀一揮:“前進!”
小米湯耐不住了:“團長,咋還不打啊?”
“打你個頭,把鬼子嚇跑了咋辦?”
小米湯不解地望了望沈猛子,就又全神貫注盯著溝底了。
奇怪,沈猛子這邊不襲擊,劉米兒那邊也沉得穩穩的,好像兩家商量好似的,要等小鬼子全部鑽進口袋。
終於,一千多鬼子全部過了鷹嘴子,走在最前麵的,已超過了沈猛子他們的伏擊範圍,這不要緊,相信槍一響,這幫送命的定會掉頭回來。
沈猛子嗬嗬一笑:“弟兄們,現在就看你們的了,把狗娘養的一個不剩全殲了,把槍炮給我搬到山上去!”
隨後,他喊了一聲“打”,霎時,山腰間槍聲大作,子彈橫飛,溝底的敵人如驚弓之鳥,頓時慌作一團,紛紛抱著躲在溝底岩石下麵。矮個子大隊長氣得哇哇亂叫:“八嘎,八嘎,我們中了埋伏。”
對麵鷹嘴子上,劉米兒她們幾乎是在同一時間開的槍。
相比沈猛子,劉米兒她們距敵更近一點,因為鷹嘴子四處是岩洞,更容易藏身。溝底的鬼子叫喊了一陣,在中隊長的脅迫下,開始還擊。
但紅水溝特殊的地形加上隻有四米寬的溝底讓鬼子的能耐無法施展出來,他們端著槍卻不知往哪打。從溝底往上看,兩邊都是岩石和樹木,根本看不見一個人,槍聲卻突突叫個不停。
槍聲驚動了後麵的敵人,進入伏擊帶的隻是鬼子一個大隊,後麵還跟著一個大隊,相隔差不多三裏路。
六營長蘭校石帶著一個連,還有一個加強排,事先就埋伏在距沈猛子他們一公裏遠處,這邊槍一響,那邊他們便開始點山炮。“轟、轟”的巨響聲中,山石被炸開,借助巨大的慣性力朝山下滾去,一時,紅水溝被濃烈的硝煙籠罩,山石的撞擊聲還有槍炮聲響在一起,不到十分鍾,溝底的路被山石封死了。
“哈哈,小鬼子,受死吧。”沈猛子心裏舒服死了,這場打起來才過癮嘛,關起門來打狗,除非你狗娘養的長上翅膀。他還沒笑完,老亂帶著人就開始往山下滾石頭了。用槍打太費子彈,山腰裏到處是石頭,還有那些鬆落的岩石,一炮就能炸下幾十塊,這玩意殺傷力不比子彈差。
沈猛子會心地衝老亂笑笑,提著衝鋒槍,跳出岩石堆,又往下推近了三十多米。
溝底的鬼子完全失去了章法,顧了石頭顧不了槍子,顧了沈猛子顧不了溝那邊的劉米兒。不少鬼子扔了槍,開始往山洞裏跑,伏擊在四周的老虎營采取點殺術,看見一個打一個,一打一個準。矮個子大隊長自知大勢已去,企圖往後溜,哪知後麵的路早已斷,蘭校石他們的槍正等著呢。就在他指揮著炮兵架炮時,一身紅衣的劉米兒出現了,沈猛子親眼望見,劉米兒手裏兩把短槍齊響,十二發子彈齊齊地打進了矮個子大隊長的腦袋。
矮個子大隊長似乎不相信自己會死在一個支那女人手裏,手舉著軍刀,眼睛睜得比恐龍蛋還大:“花……花……”
花姑娘還沒說完,一頭重重地栽倒了。
此戰大捷。僅僅用一個小時,紅粉團和72團六營就聯手殲滅本茨大佐的一個步兵大隊,雙方無一人傷亡。兩家同時進入溝底,沈猛子和劉米兒再一次相遇,隻不過,上次是在野豬洞口,這次,是在矮個子大隊長的屍體旁。那一抹紅,這一刻更耀眼了,沈猛子怔怔地望住劉米兒,眼裏除了感激,還多出一樣東西。
劉米兒莞爾一笑,紅衣映得她麵色愈加紅潤,嘴唇嚅動著,卻說不出話。
沈猛子也是,嘴笨訥得張不開,隻是咧著嘴傻笑。半天,他舉手抹了把汗,汗水攜著臉上的塵土,鑽進了眼裏,弄得眼睛極不舒服。
兩個人正尷尬地僵著,小米湯跑來了:“團長,槍和炮怎麽分啊,我們都扛走吧?”
遠處的老亂重騰騰喝了一聲:“敗興鬼,給我回來!”
劉米兒別有意味地望了一眼老亂,丟下一句話,走了。
“槍和炮都送給你,讓我的老虎營幫你搬山上去。”
老虎營的弟兄們按照吩咐開始清理槍炮了,沈猛子還呆呆地立在那裏,回不過神。
小米湯詭詭計計跑他左邊,悄聲到:“團長,她到岩洞裏去了。
”
“你個壞小子,我--”
小米湯扮個鬼臉,跑遠了,他早就瞅好一挺輕機槍,鬼子兩個機槍手還是他放倒的,剛才他順路撿了幾塊懷表,給沈猛子和老亂各摸了兩包煙。
他發現小鬼子身上有不少好東西,可惜時間來不及,如果來及的話,他一定給亂石崗子的白健江和畢政委也帶一點。
對了,他在鬼子一個中隊長手上摘了一個金鎦子,這金鎦子他誰也不給,等仗打完,見了娘,他想給娘親手戴上。
溝裏的槍聲徹底平息下來,六營的弟兄們開始往山上搬槍,也有人抽空兒蹲下身,順手牽羊撈點什麽。沈猛子裝作看不見,估計後麵的鬼子一時半會不會跟過來,時間相對寬裕,就讓弟兄們發點小洋財吧。老亂倒是大方得很,他把腳上那雙爛得露出五個腳趾的鞋子扔了,扒了小鬼子兩雙皮靴,一雙穿著,一雙掛脖子裏,後來又覺脖子裏該掛槍,遂將那雙靴子賞給了四連一個戰士。
沈猛子撞見他時,他脖子裏掛了五把槍,肩上扛著一挺重機槍。老亂力氣大得驚人,小鬼子兩人扛的家夥,他一人扛著還不過癮。
“嗬嗬,大當家的,發財了啊。”
“動作快點,沒聽見蘭營長那邊槍又響了嗎!”
沈猛子嘴上說著,心裏卻一個勁惦著那抹紅。
她怎麽不多說一句呢,半句也行啊,這都好幾個月了,難道……
正傻想著,耳邊突然響來一個清脆的女聲:“報告沈團長,我們團長讓我送你一樣東西。”
沈猛子回過身,眼睛又是一亮,麵前這妹子他認得,叫米霞,上次在鷹嘴子,就是她夾著他的左胳膊將他攙上石徑的,後來也是她幫他把右腿上的毒用草藥熱敷出來的。
“是你啊,什麽東西?”沈猛子澀紅著臉問。
“她沒說,你自己拿去看吧。”說完,米霞交給沈猛子一個小包裹,就忙著做別的事去了。
沈猛子四下瞅瞅,確信沒有人偷看,迅速打開上麵那層布,等看清布裏包著的東西,心立刻就叫響了。
原來是一張地圖還有一尊脖子裏戴的小銅佛!
直到淩晨五點,戰士們才把繳獲的戰利品抬到山上,除一門山炮被石頭砸壞成了廢品外,其他一件不剩的全給拿了上來。望著一大堆槍械還有彈藥,弟兄們樂壞了,老亂不停地摸摸這,又摸摸那,好像從沒見過似的稀罕。五點四十分,六營長蘭校石回到了華家嶺,其他人搬東西的時候,蘭校石帶著兩個連,沿溝又炸了三處。
“鬼子沒敢蠻戰,往後退了二十裏地,目前在青石崖一帶。”
蘭校石說。
“讓小鬼子進來多好啊,這麽便宜的買賣,不做咱吃虧。”
老亂一邊擺弄著一支歪把子,一邊說。
沈猛子不滿地瞪了眼老亂,扭頭衝蘭校石說:“
說弟兄們抓緊休息,惡仗還在後頭哩。”
蘭校石走後,沈猛子獨自來到華家嶺北邊的哨所旁,哨所此時沒有人,弟兄們全跟著老亂慶祝勝利去了,沈猛子找個地方坐下,一陣風吹來,裹著些微的涼意,還有淡淡的花香,沈猛子嗅了一口,感覺剛才堵著的心稍微輕鬆了點。
為什麽會堵呢?按說這是一場痛痛快快的勝利,他也該跟著老亂他們一道,輕輕鬆鬆笑上一陣,把亂石崗子幾天來的緊張心理釋放一下。但沈猛子做不到,今天這場戰鬥實在是太輕鬆太意外,輕鬆就意味著不正常。
小鬼子不會白癡到這地步吧,白白跑來送死?
這中間一定有名堂!
連著抽完兩支煙,沈猛子還是想不出鬼子哪兒出了問題,難道真如唐培森所說,小鬼子在白水河遇到了阻擊,被打散了?不可能啊,按小鬼子來的這個勢頭,一點不像是前麵遇到過阻擊。再者,小鬼子即使是逃,也不可能往紅水溝這條死胡同裏逃。
那麽……
沈猛子大膽地作了一個推測,這推測嚇了他一大跳,他猛地從地上彈起,順口就喊了一聲:“四隻眼!”
四隻眼早跑山洞裏睡覺去了,這些天他是最忙的,也最辛苦。
溝底的戰鬥剛結束,沈猛子就命令他回嶺上睡覺,可他還是堅持著跟弟兄們一道,把戰利品搬到了山上。
沈猛子無奈地又坐下,再次點上煙。煙是小米湯給他的,還送了他一塊懷表。這小子!沈猛子臉上剛閃了一下笑,眉頭就又皺上了。
必須得把小鬼子的意圖摸清楚,還有,得盡快弄清,312旅唐培森他們,到底在白水河那邊打得咋樣,這事關華家嶺下一步的安危!
沈猛子在華家嶺憂心忡忡坐立不安的時候,布防在亂石崗子的白健江畢傳雲他們,也讓小鬼子給搞得雲裏霧裏,摸不著頭腦。
相比沈猛子和六營,昨天的白健江他們,打得格外殘酷。
沈猛子緊急撤回華家嶺後,佐佐木又接連發起了三次攻擊,一次比一次凶猛,一次比一次慘烈。
特別是白健江負責把守的左翼,佐佐木派出大半個聯隊近三千人來圍攻他,後來又將正麵的重機槍中隊調過來,集中向白健江他們固守的無名高地開火。
在日本鬼子的狂轟濫炸下,白健江不得不放棄無名高地,朝後麵一座小山岡撤去,這一撤不要緊,火速攻上來的敵人立刻依據無名高地的地理優勢,布下山炮,朝斜下方的四營和正對麵的畢傳雲他們開火。
原本還算穩固的四營陣地瞬間成了炮彈開花的地方,沒有來得及防範的四營戰士讓鬼子打了個措手不及,一時陣腳大亂,傷亡突增。等重新布起陣來再打時,畢傳雲他們的陣地也丟了,四營陷入三麵受敵的危險境地,迫不得已,方錦文又帶著弟兄們往後撤,這樣一來,第三道防線便徹底垮了。
到天黑結束戰鬥時,白健江他們被佐佐木逼到了亂石崗子最後一道防線上,亂石崗子幾乎算是丟了。
為防敵人夜間偷襲,三股力量合在一起,集中守在亂石崗子西側地帶的山丘背麵。
白健江跟畢傳雲吵了一夜的架,畢傳雲怪白健江丟棄陣地,把其他幾個營推入了彈火中。白健江呢,大罵畢傳雲一心就想著立功,不顧弟兄們死活,因為幾個營比較下來,畢傳雲帶的五營傷亡最重,差不多一個排沒了。幾個營長先是任他們吵,反正知道他們兩人一向不和,總有吵的理由。
後來實在聽不下去,四營長方錦文站出來說話了。
“你們要吵就回到華家嶺吵去,這裏需要的是安靜,我們得想法子救治傷員,還要考慮明天怎麽打!”
一句話讓兩位當官的紅了臉。是啊,眼下最頭痛的,是傷員怎麽辦?72團是有衛生連的,但長期跟山下43旅作戰,衛生連的藥品用得差不多了,312旅一直說要派人送來,但到現在也沒見他們的人影。
眼下隻剩一些止血帶還有應急用的麻醉品,戰士們從火線抬下來,輕者隨便包紮一下就又上了火線。重者,隻能躺在山腰裏呻吟。這樣下去,可不是法子。更難的,傷員抬下來沒處去。往華家嶺抬,費時又費力,沒那麽多閑人。就地救治,鬼子的炮彈又隨時落下來。
這都是事先考慮不充分的,雖是跟43旅打了幾個月,但43旅一直沒動用重炮,小型山炮受射程限製,加上72團又是居高臨下,容易躲避。現在好,山炮野炮重炮一齊上,再想躲,就隻能丟棄陣地往回逃了。
“奶奶的!”白健江恨恨罵了一聲,然後問方錦文,“你說咋辦?
”
“還是你跟政委拿主意吧。”方錦文謙虛道,事實上他也沒有好主意。
白健江瞅一眼畢傳雲,他也不想跟畢傳雲吵,但由不得自己,隻要一聽見畢傳雲說話,他就來氣。沈猛子罵他是驢脾氣,他自己覺得比驢脾氣還糟。
畢傳雲低頭思謀了一會,道:“傷員的事我來想辦法,你們集中精力研究明天的戰術,這樣打肯定不行,再退,我們就得回華家嶺了。”
“你能想什麽辦法?”白健江冷笑著盯住畢傳雲,“不會又是想求助12師吧?”
畢傳雲這次沒跟白健江計較,而是極認真地說:“你說得沒錯,隻有12師能幫咱解決這難題。”
“你--”
一句話說得,在場的人全啞巴了。
天還沒亮,大約四點二十分,畢傳雲帶上兩個警衛兵,跟五營長打了聲招呼,就往山下12師去了。白健江追出來,想說什麽,話在嘴裏打了幾個轉,還是沒說出來。
等畢傳雲的身影徹底消失在山坳裏,他狠狠地拍了下大腿:“奶奶的,這仗打的,我都看不清門道了!”
更蹊蹺的事還在後麵,原以為,天一亮,鬼子大規模的進攻就要開始,誰知趴在山埡處等了三個小時,非但沒看見鬼子往前攻,反倒隱隱約約看見,一撥接一撥的鬼子悄悄往後退了。
“小日本這是玩的哪出啊?”白健江大瞪著雙眼,他真是被小鬼子的舉動給搞糊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