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槍聲驟起(一)

那聲槍響過後不到一小時,黎明還未刺破黑暗,幾個姨太太的哭聲還放野了地嘹亮在城西那片河灘上時,穀城那邊,突然傳來密集的槍炮聲!

這槍炮聲是屠蘭龍算準了的,隻是這麽快地聽到,他還是感到突兀和震驚。

比屠蘭龍更震驚的,是72團團長沈猛子!

一連數日,沈猛子都窩在亂石崗子那座新修的工事裏,所有的準備工作於一周前就已結束,每一道戰壕都是他親自查驗過的,不能說是最好,但客觀講,能挖到這程度,就已很不錯了。沈猛子很高興,72團的弟兄們鬥誌高昂,個個都在摩拳擦掌,就等小日本的到來。

可他娘的,小日本突然做起了縮頭烏龜,任憑沈猛子千呼萬喚,就是不出來。

派到穀城和九龍山那邊的偵察兵來來回回好幾趟,一點興奮的消息都帶不來。

“大當家的,該不會中了姓譚的詭計吧,把我們拉來,白白給他挖十多天工事。”白健江比他更急躁,這人一沒仗打,就成了瘋子。行為瘋,話也瘋。上午他還說,要是小日本再不來,他就帶上三營五營,搗譚威銘的老窩去。

小日本沒有動靜,後方的唐培森唐旅長倒是天天一道電令,催命一樣催他撤回到華家嶺,聲稱如果敢違抗軍令,將軍法處置。沈猛子先是應付著,隨便找個理由搪塞,後來見唐培森得寸進尺,還真想對他怎麽著,一怒之下將電台關了。

“娘的,我就不信,不聽你的話我能死掉!”

那天石潤帶著報務員,煞模煞樣來到他麵前,拿出一份唐培森發來的急電,讓72團整體撤出華家嶺,到離華家嶺一百公裏的白集跟新三團和新四團匯合,說日本人很有可能饒過米糧山,從白集那邊打開缺口,直接進犯太原。

“放他娘的屁!”沈猛子一把撕了電文,衝石潤怒吼,“你再敢拿這些擾我,小心我一槍打爛你的豬腦袋!”

白集是什麽地方,那是傅將軍35軍重兵把守的要道,日本人再愚蠢,也不會在沒有站穩腳跟之前就去碰傅將軍。

再說了,白集四麵環山,中間一條通道,還是崎嶇的山路,馬都不能走,小日本會傻到直接跑白集送死?

至於新三團新四團,純屬唐培森騙人的謊言,那兩個團的底子沈猛子清楚不過,原本兩股草莽隊伍,一半是匪,一半是從各個戰場脫逃的國軍,暫時回不了家,隻好先找個活命處。

起先這兩股半死半匪的隊伍打著敢死隊的旗號,專門跟富商豪門作對,後來被傅將軍的35軍圍剿,走投無路時,投了唐培森。就這兩股草包隊伍,還真能指望他們打日本人?

唐培森玩收編玩上了癮,隻要有人投靠,一準高興地收下,對上言稱他又瓦解了多少國軍,收編了幾個團幾個營,壯大了自己的革命陣營。這麽愚蠢的謊言,居然沒有人戳穿!

後來石潤又煩他,說上峰命令,務必在開戰以前救出被譚威銘軟禁了的畢傳雲。

沈猛子實在受不了石潤的上躥下跳,把他交給了白健江。

“讓他離我遠些,再聽見他叫喚,指不定我真一槍崩了他。”

白健江巴不得他說這話,沈猛子話說完沒一小時,他就讓石潤啞巴了。白健江也真夠毒,他指給石潤兩條路,第一,帶一個尖刀班下去,把政委畢傳雲救回來;第二,去炮兵營,一門一門檢查火炮,如果到時候炮不響,拿他是問。

石潤哪有救人的膽量,猶豫很長時間,最後還是選擇去炮兵營。

“孫子輩的,不是天天嚷著要救政委麽,讓他去救,怎麽又蹬住四個蹄子不去了!”見石潤終於老實,白健江跑來跟他表功。

沈猛子挖白健江一眼:“都是自家弟兄,差不多就行,別整出事來。”

石潤和唐培森不再煩他了,小日本卻又吊起了他的胃口,沈猛子心裏那個急喲,就像吞下去一碗跳蚤。白健江笑他:“人家都怕打鬼子,你倒好,天天盼著鬼子來。”

“你還不是一樣,不急你跑到馬鞍坡做什麽?”

一句話嗆得,白健江紅了臉。原來兩天前的晚上,白健江睡不著,偷偷帶著偵察兵陸一川還有尖刀班幾個戰士,摸到亂石崗子前麵的馬鞍坡,想探個虛實。

結果讓朱大泉的人發現了,雙方差點交了火。

若不是尖刀班有個小戰士是朱大泉老鄉,事情就給整大了。

“哪壺不開提哪壺,大當家的,你這不是臊我皮麽?”

白健江麵紅耳赤,那晚他的確出了醜,回來的路上再三叮囑,誰敢把這事告訴大當家的,就拿誰是問。結果沒到天亮,事情就傳到了沈猛子耳朵裏。

沈猛子暗暗一笑,轉移了話題。

其實他也背著白健江去過馬鞍坡,朱大泉對他,比對白健江客氣多了。朱大泉還告訴他,譚威銘所以把73團頂到馬鞍坡,就是避免他和白健江多想。

“畢竟,你們是客,我們是主麽。”朱大泉畢恭畢敬道。

“扯哪門子淡,都啥時候了,還分什麽你我?”

那晚沈猛子也是敞開了心扉,跟朱大泉談了許多,包括一旦真的小日本大軍壓境,72團跟73團如何分頭還擊。

跟朱大泉交過心後,沈猛子心裏,對譚威銘就多了份感激。

不隻是感激,還有深深的敬意。也是在那晚,他徹底打消了對譚威銘及12師的疑慮。

疑慮壞事情啊!

可白健江至今還對譚威銘不放心,任憑沈猛子怎麽跟他說,他就一個理,是白是黑,小日本來了再見分曉,現在讓他相信誰,沒門!沈猛子了解白健江的脾性,他是一個輕易不服別人的人,一旦要是服了,那份義氣,真是沒得說。

這個月光散淡的夜晚,兩個人窩在工事裏,東一句西一句,扯著些不著邊際的事。後來有一陣,他們甚至談到了四姑娘。

沈猛子知道,白健江心裏一直是有人的,不像他,到現在30好幾,這方麵還是個零。好像他天生隻會打仗,不會討女人。白健江笑他:“是不是看上土匪婆了?”

沈猛子狠狠擂了白健江一拳:“土匪婆是你叫的,要是真看上了,她就是你嫂子!”

“我就知道,那一趟,你把魂丟到十八洞了。”

一句話,又勾起沈猛子一陣亂想,那次見麵的情景,一一浮上心來。說來真是怪,不就一次意外相遇麽,怎麽能留下如此深的印象?

難道?

沈猛子心裏泛上一層蜜,真的是蜜。他這才知道,心裏有個女人,遠比沒有快活得多。當然,想她的時候,那滋味,也不好受。

娘的,真還把魂給丟了!沈猛子搖搖頭,努力把劉米兒驅開,剛想跟白健江談談四姑娘,耳朵裏忽然傳來一聲轟!

穀城方麵的槍炮聲震驚了工事裏的兩個人。第二聲炮響剛傳來,沈猛子便從工事裏跳了出來。

“不對呀,健江,怎麽先在那邊打起來了?”

白健江更是吃驚:“不可能啊,大當家的,那邊不是已經投……降了麽?”

兩人側耳細聽,槍炮聲的確是在穀城那邊響起的,很快,麥河方向和九龍山一帶,也響起了密集的炮火聲。

透過黎明前的黑暗,兩個人清晰地看見了麥河上空燃起的火光。

“大當家的,幹上了啊!”白健江的聲音說不出是恐懼還是驚喜,總之,這一刻,兩顆在焦灼中期待的心,莫名地就興奮了起來。

“弟兄們,抄家夥啊!”沈猛子衝遼闊的夜空吼了一聲,就跳到了工事最前沿。

穀城方麵的第一槍是崗本中將親自打響的。

要說為這一槍,崗本也費了挺大的周折。

作為第一批踏上中國國土的日軍高級指揮官,崗本對天皇發起的這次聖戰充滿必勝的信念。

“愚蠢的支那人,一群豬,不堪一擊,大日本帝國,必勝!”

這是崗本常掛在嘴上的一句話。

一個月前,新上任的宮田司令官確定要大規模向中原發動進攻時,將他從北線調來,當時他剛剛在北線取得了一場勝利,那場勝利他認為是曆史性的。他用一個旅的兵力,吃掉了國軍一個師,順帶還幹掉了共產黨兩個突擊營。

這對受阻半年的北線來說,真是一場振奮人心的大捷。

為此他受到了天皇陛下的重獎,負責北線的司令官板原更是喜氣洋洋,他也好久沒嚐到勝利的味道了,嘉獎他之後,板原一高興,從自己最中意的三個藝妓當中挑選了一位,送給了他。

崗本跟那位名叫花枝子的藝妓甜蜜了一夜,就發誓,一定要對板原司令官忠心耿耿,再立戰功,以報知遇之恩。

哪知,板原在回司令部的路上,意外遇到一支不明力量的襲擊,那支力量真是太神奇,從出現到收場,隻用了半小時,就將他擁戴的板原司令官還有警衛團炸死在一座叫將軍嶺的山下。此事極大地震動了日本軍界,據可靠消息稱,那支不明隊伍是從東北軍裏反叛出來的,他們不滿東北軍的不抵抗主義,另起爐灶,扯起了一麵“暗殺團”的旗幟,專門對付日軍高級指揮官。

“八嘎!”崗本聽到消息,當時就抽出腰裏的戰刀,一刀砍掉了翻譯官的頭。那個翻譯官是剛剛投靠他的,還沒給他立過一次功。

就在崗本還沉浸在悲傷之中的時候,最高指揮官崗村寧次對南北二線進行了大規模調整,確定由宮田司令官負責中原一帶的軍事行動,宮田原一郎一上任,就將他從北線調了回來。

“崗本君,中原之戰,是建立我大東亞帝國的偉大聖戰,你要盡心竭力,為天皇創造奇跡。”

“哈!”崗本畢恭畢敬給宮田行了一個標準的日本軍禮。

兩個人再談戰事,崗本就被宮田宏大的作戰計劃吸引了。

他在北線時,還沒聽到過如此縝密而又龐大的作戰計劃,或許那時候他軍銜低,沒有資格,也或許,宮田原一郎生來就是一個指揮千軍萬馬的人!

“太吸引人了!”躺在**,懷裏摟著花枝子,崗本仍然熱血沸騰。這熱血不是溫情脈脈的花枝子激起的,是宮田原一郎偉大的“合圍”計劃激起的。

“像紮稻草人一樣,死死地把支那人紮在一根繩上!”

這是宮田原一郎的原話,是在跟他講完整個戰略計劃後,兩隻手比劃著跟他說的

“哈!”他也情不自禁地,兩手做了一個卡脖子的動作,興奮地道,“支那豬,一個也甭想活,死了死了的!”

“喲西。”

宮田原一郎大約覺得他聽懂了自己的宏偉計劃還有精妙的戰術,舉起酒杯,朝他走過來,“來,為即將打響的聖戰幹一杯!”

他接過酒杯,一飲而盡。

“請司令官放心,兩個月內,我一定拿下穀城跟米糧城!”

“喲西,”宮田原一郎搖搖頭,“崗本君,兩個月太久,中國有句古話,隻爭朝夕,你明白麽?”

“明白!”

“明白就好,我把13師團交給你,必要時,再派25師團全力支援。另外,我給你引薦一個人,有了這個人,你會如虎添翼的。”

個子比他矮小的宮田原一郎詭秘地笑笑,手指一扣,他身後那扇緊閉著的門忽然開了,裏麵先是走出兩個穿和服的日本女子,緊接著,出來一個麵目清秀膚色紅潤的中國青年男人。

青年男人靦腆地衝宮田原一郎笑笑,又轉向他,給他行了一個標準的日本禮。

崗本一愣,他對這種長得像女人的男人沒有興趣,要搞就直接搞中國女人好了。沒想到,司令官還好這個。

就在他疑惑的當口,宮田原一郎說話了。

“崗本君,這位就是大名鼎鼎的和田君,他的中國名字叫任天行。他留過日,在我大日本帝國,還有不少生意。”

崗本禮節性地向任天行點了點頭。

“我把他交給你,他既是你的翻譯官,又是你的作戰參謀。”

崗本眉頭一鎖,從北線來時,他帶了最好的翻譯官,此人是吃米糧水長大的,但他血管裏,卻流著正統的日本血。

崗本向來不喜歡拿一個支那人做自己的翻譯官,他認為靠不住,而且蠢。至於作戰參謀,就更離譜了,難道還有比他更會打支那人的嗎,他笑笑。

宮田沒有在意,走過去,拉起任天行的手:“和田君,拜托你了。”

任天行軟綿綿地笑笑,崗本身上立刻起滿了雞皮疙瘩。他發現,這個叫任天行的,不隻是笑起來像女人,那雙手,更像女人,白皙而肥短,肉乎乎的。宮田握著他,似是有些舍不得。

崗本真想說:“這個尤物,司令官還是留著吧。”可他沒說,因為他發現,任天行那雙貌似清澈的眼睛裏,有一股深藏著的惡毒!

惡毒好,崗本就需要這種惡毒!

實踐證明,宮田給他推薦的不是一個尤物,而是一個滿腦子藏著智慧的人。這種智慧,特別能對付支那人。

崗本所以能不費一槍一炮,就順順當當接管穀城,完全得益於這個細皮嫩肉的中國男人。他決然沒想到,說起話來扭扭捏捏走路比日本藝妓還要有態的任天行,在中國軍界、商界、政界有那麽多熟悉的人,一旦打算跟這些人接觸,任天行身上那股女人味立刻沒了。“他像一個軍人哩。”他操著一口蹩腳的中國話,跟愁眉不展的翻譯官倉野正雄說。

那是任天行秘密跟閻長官身邊的親信接觸完,拍著胸脯向他保證,隻要13師團不開槍,駐守在穀城的126師、137師就可以安全撤出穀城,到九龍山一帶去。

他抱著試探的口氣跟任天行說:“槍還是要開的嘛,不開槍,你那個閻長官怎麽肯聽我的?”

任天行詭秘一笑,操著流利的日語道:“哈哈,中將高明,槍當然要開,而且要開得猛烈,不過……”

“不過什麽?!”

“可不能傷了閻長官的弟兄,閻長官深愛他的這些弟兄,隻要他的弟兄不傷一根毫毛,要多少土地他也給。”

“那就看他這些弟兄聽不聽話。”

“中將不必多慮,兄弟我已跟126師、137師談妥了,天明他們就棄城往後撤,他們也怕跟您中將交鋒啊。”

崗本沒有笑,如果換了以前,他會毫不客氣地發出一片狂笑,而且肯定會說:“支那豬,蠢!”但是這天,他板著臉,一本正經道:“我聽你的,如果有什麽閃失,休怪我不客氣!”

任天行一個立正,筆挺地給他敬了一個禮,告辭走了,他還有更重要的事做。崗本一開始心裏還犯嘀咕,懷疑任天行的保證能不能兌現,如果真要兌現,那可真是再好不過了。結果第二天天明,負責監視穀城方麵動靜的115聯隊大隊長鬆井板次跑來向他報告:“中將,支那人真的往後撤了。”

“喲西!”崗本興奮得一把推開懷裏的花枝子,緊緊褲帶,跟著鬆井出了門。站在穀城西邊黃花梁那道高坎子上,他從望遠鏡裏清晰地看到,支那人排著整齊的隊伍,往麥河和九龍山那邊去了。

“開炮!”他揚起手,衝早已做好準備的炮兵團長龜本次郎少佐吼。

一陣狂轟濫炸後,126師和137師抱頭鼠竄,逃出了穀城,垂涎已久的穀城終於到了他手裏。慶功宴後,他拉著翻譯官倉野正雄的手,醉醺醺地吐出了前麵那句話。

倉野正雄心事重重,自從跟崗本離開北線,他兩道濃眉就緊鎖著沒舒展過。

“倉野君,今夜該是我們開懷大飲的時候,怎麽,你還在吃他的醋?”

崗本錯誤地認為,倉野正雄之所以不開心,是因為他帶來了這個任天行。“放心,他隻是暫時為我們效勞,要徹底征服支那人,還得靠我們自己。”

崗本激動得臉都歪了,倉野正雄依舊陰沉著臉,一副高深莫測的樣子。崗本不想掃興,從隔壁房裏喚來兩個隨軍藝妓:“拿出你們的本領來,好好服侍他,我要看到他笑。”

穀城到手後,崗本想一鼓作氣,迅速挺進米糧山,趁屠蘭龍立足未穩,打他個措手不及。

誰知娘娘腔的任天行再次找來:“強取不如智取,能一槍不放拿下的城,中將為何要浪費子彈呢?”

崗本這次笑了,從北線到這邊時,他對屠蘭龍已有了解,這是一個城府很深的男人,對付他,絕不可以抱僥幸心理。

“不,你那套在屠身上是行不通的,支那人並非都聽你的話。

這個屠蘭龍,是硬骨頭,得用牙齒狠狠地啃。”

任天行顯得非常自負,因為有了穀城這個樣板,他的腰杆子比剛來時挺了許多,說話的口氣,也不像以前那麽畢恭畢敬了。

“中將說得對,屠蘭龍是不好對付,但他手下的人好對付。”

“你是指那個譚威銘?”

任天行搖搖頭,藏而不露地道:“這個就不用中將操心了,總之,你等我好消息。”

崗本不能不等。任天行是宮田司令官派來的,任天行的一舉一動,宮田原一郎都清清楚楚。

既然宮田都對任天行抱有幻想,他就不能不調整自己的計劃。

於是他把已經做好準備的特遣隊叫了回來,讓佐佐木陪著倉野正雄。自己則按照任天行說的,一步步地配合他。

任天行也確實出了力,先是竊取了24師譚威銘和女土匪劉米兒的電台密碼,以假電文的方式,想引他們上當,逼他們狗咬狗地先打起來,13師團趁亂取勝。此計未成,任天行又秘密跟閻長官那邊接觸,想用同樣的方式,逼屠蘭龍撤出米糧城,可惜都未奏效。

時間一天天過去,崗本等得越來越不耐煩。

其實他不是一個善於等的人,漂洋過海,來到這片陌生的土地上,不是為了等。再說,大東亞共榮圈,豈是等來的?

“你的,到底有沒有把握?”終於,他把任天行叫到跟前,質問起來。

任天行有點心虛,時間是在他手裏浪費掉的,如果這場戰爭,因他失去最好的進攻時機,這罪責,他擔當不起。

不過他還是硬著頭皮說:“我任天行說話,向來算數,宮田司令官都信得過我,難道中將……”

“好,我再給你三天時間,三天後如果還沒有結果,你,哪來的到哪去,明白?”

“哈咿!”任天行學著日本軍官的樣子,給他敬了禮,就又匆匆忙忙地執行他的計劃去了。

任天行這次的計劃,是想借米糧城一個神秘人物的手,暗殺屠蘭龍。因為事實證明,借助閻長官那邊的勢力,並不能逼屠蘭龍就範,而且,他發現,閻長官這邊,也有了新的變化。126師和137師不戰棄城,已經引起各方不滿,如果再把米糧城拱手相讓,國民黨內部,就可能拿唾沫把閻長官淹死了。

任天行說,刺殺屠蘭龍,他有絕對的把握。

崗本雖然對任天行的海口抱以鄙視,不過他聽說,屠翥誠的死,跟這個娘娘腔的男人有關。或許,他真能舊戲重演?

如果真要能借助那個神秘人物的手,將屠蘭龍幹了,哈哈,那是最好不過!

這個神秘人物具體是誰,任天行沒告訴崗本,崗本也懶得問。

到中國這麽長時間,他見過的類似人物實在是太多,如果把他們都記住,他腦子吃不消。

哪知三天過去了,米糧城毫無動靜,從米糧城傳來的種種消息,卻越發讓崗本不安。迫不得已,崗本麵見宮田司令官。

在宮田原一郎用來指揮三軍四個聯隊的那座四合院裏,兩人密談了一下午。宮田原一郎告訴他,對任天行,他並沒抱百分之百的希望,不過既然他想試,就讓他試。

“不費一槍一炮當然好,但是,你我得作好最壞的打算,支那人,並不個個都是孬種。米糧山不隻是一個屠蘭龍,還有沈猛子跟劉米兒,這兩股敵人,照樣不好對付。”

“崗本明白,沈猛子是共產黨,共產黨是最不好對付的。”

崗本以前碰過共產黨陳毅的隊伍,吃過苦頭,現在一提共產黨,仍然心有餘悸。

“不,崗本君,這跟共產黨沒有關係,我說的是沈猛子,他以前是獨立團團長,在狗兒山,他拚掉過我一個旅!”

宮田原一郎一提這事,就惱羞成怒,時間雖然過去了幾年,他也從當初的一軍之長提升為戰區司令官,但,“沈猛子”

三個字,依然刺一樣紮在他心裏。相比屠蘭龍,對未來這場戰爭,他更擔心的是沈猛子和他的72團。

也是在這個下午,太陽快要西斜的時候,副官送來一份密電,宮田看後臉色大變。

“姓蔣的背信棄義,對我大舉進攻了!”他失聲衝崗本尖叫。

崗本聞之色變。宮田司令官再三向他保證,駐華日軍最高司令部已跟重慶蔣介石達成秘密協議,老蔣的部隊隻是象征性地對大日本皇軍設置障礙,以免遭國人恥罵,怎麽現在又大舉進攻了?

“八嘎,騙局,都是騙局!”宮田原一郎憤怒地砸了桌上的茶具,這封密電帶給他的衝擊力實在是太大了,本來就不怎麽協調的五官這時已完全扭曲,看上去恐怖極了。

“司令,是不是……”崗本強抑住內心的恐慌,出言謹慎地問。

“馬上集結隊伍,我要血洗米糧城!”

“哈咿!”崗本立身挺直腰板。這一瞬,他的心裏居然興奮地叫了一聲,剛才的恐慌一掃而盡。

其實那不是恐慌,是突然而至的幸福擊暈了他。

對崗本來說,能操起手裏的屠刀,無所顧忌地砍向支那人,是再幸福不過的事了。

13師團很快集結完畢,佐佐木的特遣隊仍然堅持要打頭陣,這也是一個見了中國人便兩眼放光的家夥,他曾自吹自擂說,所有來到中國土地上的日本軍人,就他殺的支那人最多。

“喲西,一小時橫掃一個村子,砍下的頭顱562顆,割下的**36對,我的雙手都發木了。”

這是三年前他在東北戰區慶功會上親口說的。對了,佐佐木對女人的**有一種不知是迷戀還是仇恨的怪異心理,但凡被他糟蹋過的女人,那一對**必會被他割了提走。

誰知就在大軍準備出發的一瞬,宮田原一郎突然傳來命令。

“掉轉槍口,給我把126師、137師先滅了!”

“司令官,這……”

崗本甚是意外,宮田原一郎怎麽會下這樣的命令?

“哈哈,崗本君,你太輕信敵人了,你以為他們真的會跟你友好?你在前麵跟屠蘭龍膠著,這幫蠢豬要是背後捅你一刀,你可受不了。”

一句話點醒了崗本,是啊,怎麽這一層沒想到,還是宮田司令官英明啊。於是他衝佐佐木的特遣隊吼:“掉轉槍口,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先把逃兵126師和137師滅了!”

槍聲就是在這樣的背景下響起的,出乎崗本意料,他帶著13師團趕到麥河邊時,先他而來的25師團已經包圍了九龍山下的137師。

什麽叫稻草人戰術,這就是宮田司令官最經典的稻草人捆紮術。

兩條有力的繩子一捆,137師和126師就是有再大的反擊力,也隻能乖乖地受死!

126師和137師做夢也沒有想到,日本人會卷土重來,打他們一個措手不及。

弟兄們都還在夢裏,就算有醒得早的,也懶洋洋地躺在被窩裏。槍聲猛地一響,嚇壞了這些被上司調集到這兒養精蓄銳的國軍將士。

等他們穿好褲子,提著槍跑出來,已經遲了。

13師團和25師團兩邊夾擊,先是用火力炮猛攻一陣,接著用高射機槍和機槍一陣狂掃,麥河兩岸塵埃四起,國軍將士被炸得人仰馬翻,驚叫聲響成一片。

崗本一不做二不休,生怕126師組織起有效的反擊,命令佐佐木的特遣隊全境壓上。佐佐木早已憋足了勁,一聽崗本讓他出擊,立時一聲令下,武器裝備完全占上風的特遣隊如入無人之境,126師根本就來不及反抗,有的弟兄甚至連扳機都未來及扣響,就做了刀下鬼。

這一場仗對崗本來說,打得真是酣暢淋漓,從第一槍打響到結束戰鬥,隻用了一天一夜。

中途他們遇到了一點小麻煩,126師有一支警衛部隊,秘密安排在離麥河口12公裏的地方,意圖就是防止13師團做這種背信棄義的事。

但他們還是太馬虎了,槍炮響了都有十多分鍾,他們才反應過來,等他們趕來救援大部隊時,麥河兩岸已成一片火海。

不管怎麽說,這支六百人的警衛部隊總還是替126師挽回了一點麵子,憑借地形優勢,他們在麥河東岸五公裏處,跟13師團旗下131聯隊對上了,雙方整整激戰了七小時,終因寡不敵眾,警衛隊天黑前被趕來增援的第6大隊當了活靶子。

麥河這邊的槍炮聲驚醒了整個米糧山,槍聲一響,譚威銘便下令封鎖全部交通要道,居民隻準進不準出,所有車輛一律禁行,劉集進入了一級戰備狀態。中午十二點,譚威銘騎著快馬趕來,遠遠地望見,沈猛子正在寡婦坡跟四營長方錦文說著什麽,譚威銘衝寡婦坡吼了一句,沈猛子扔下方錦文,快步朝坡下走來。

“到底怎麽回事,126師不是……”

“不要問了,全讓日本人包了餃子!”譚威銘跳下馬,指著後邊馬上的人說,“我把他帶來了,完璧歸趙。”

沈猛子抬頭一看,馬上端坐的,居然是政委畢傳雲。

“沒工夫跟你多講,小鬼子來了兩個師團,後麵估計還有大部隊,我現在要去馬鞍坡,亂石崗子就交給你了。”

沈猛子還想問什麽,譚威銘一鞭子抽下去,那匹棗紅馬閃電一般離去了。

跟在後麵的警衛兵衝沈猛子擠了一個怪怪的眼神,丟下一句:“連馬帶人送給你了!”然後也絕塵而去。

沈猛子回頭望住畢傳雲,多日不見,畢傳雲居然胖了,兩個腮幫子肉嘟嘟的,泛著紅。

畢傳雲跳下馬,理也沒理沈猛子,氣恨恨地往前沿工事去。

等到了寡婦坡,畢傳雲前前後後把新挖的戰壕看了個遍,又走進密林,對著六門迫擊炮認真端詳了一會,這才轉身問四營長方錦文:“就這六門炮?”

四營長方錦文沒想到畢傳雲會在這時候回來,一時有些不適,於是機械地點點頭。

畢傳雲把目光投向沈猛子:“這兒至少應該布十門。”

沈猛子裝作沒聽見,其實他也想多布,可炮從哪來?

畢傳雲討了沒趣,知道這時候不能跟沈猛子計較,默站了一會,抬腿朝五營的陣地走去。

穀城那邊的槍炮聲更猛了,沈猛子跟方錦文同時抬起頭,朝麥河方向望去。過了一會,方錦文問:“大當家的,不是姓譚的拿他做人質了麽,怎麽又給放回來了?”

“哪來那麽多廢話!”嗬斥完方錦文,沈猛子剛要轉身,又見四營的戰士們一個個伸直了目光,盯著畢傳雲背影望。

沈猛子來氣了:“都給我聽著,他是你們的政委,哪個再敢胡言亂語,小心我割了你們的舌頭!”說完,三步並作兩步,追畢傳雲去了。

沈猛子一直沒給72團的弟兄們講清一件事,譚威銘扣留畢傳雲,是他跟譚威銘合計好的,雙簧。一來,沈猛子怕畢傳雲回來,又要嘮嘮叨叨煩他,他怕聽那些沒用的話,不如借機讓他在譚府待著。二來,也是想跟譚威銘亮明自己的態度,他沈猛子是真心實意要跟12師合作,目的就是為了這場惡戰,對付共同的敵人。當然,譚威銘留下畢傳雲,也不僅僅是防著沈猛子,他還有一個目的,演戲給屠蘭龍看。

這中間,奧妙多著呢,一句兩句講不清。

現在好,小鬼子打過來了,誰也用不著藏著掖著了,畢傳雲就該回來,繼續當他的政委。

好在,從剛才那些表現看,畢傳雲這些日子在譚府沒白待,譚威銘定是給他洗了腦。

沈猛子一邊走,一邊想,想到妙處,忍不住嗬嗬笑了起來。

畢傳雲回過身,惡惡地瞅了他一眼。沈猛子趕忙說:“別那樣,這不安全回來了嘛,反正他又沒怎麽著你。”

“沈猛子,我跟你沒完!”畢傳雲氣急敗壞罵了一句,轉身又往前去。

沈猛子追上來:“老畢,老畢你聽我說。”

“我不想聽!”

“你給我站住!”沈猛子突然就發了火,“你還有理了是不,我不追究你的責任已經是客氣你了,你還拿冷臉子給我看。

怎麽,吃了幾天譚威銘的飯,把脾氣吃大了?!”

畢傳雲心裏本來就難過,這一趟去12師,算是把人丟到家了,他畢傳雲當兵到現在,還沒受過這等辱。

且不說他將來怎麽跟旅長唐培森交代,單是眼下跟72團戰士見麵這道關,他就不知怎麽過。

剛才在寡婦坡,他是硬撐著的,現在往五營去,也是硬撐著的。他不希望沈猛子跟他說話,他又害怕沈猛子跟他不說話。

沈猛子不埋汰他倒也罷了,沈猛子這一埋汰,他心裏的五味瓶立刻就翻了。

“你有種,我畢傳雲當了俘虜,現在回來了,怎麽著,要不要現在開公審會,讓弟兄們審判我?”畢傳雲賭氣道。

“你放屁!”沈猛子往前跨了兩步,一雙眼睛要吃人似的,“你再敢跟我耍驢脾氣,小心我把你從這山上扔下去!”

這話罵的,畢傳雲心裏忽然就有了暖意,說實在的,他最怕的,還是見沈猛子。12師師長譚威銘把他從譚府那間客房裏請出,讓他上馬時,他磨蹭了有半小時。那一刻,他腦子裏全是沈猛子,他不知道這趟回來,沈猛子能不能容他,會不會把他一腳踹出72團?當時他真有種想法,與其這麽丟人現眼地回去,還不如就留在12師算了。

還是譚威銘幫他打消了包袱:“上馬啊,難道你等著沈團長八抬大轎來接你?”

“我不想回去。”譚威銘仍舊磨蹭著,心裏一片茫然。

“嗬嗬,心虛了是不,臉皮抹不開是不?放心,老沈不是那樣的人,他如果敢對你無禮,我譚威銘怎麽把你送回去,再怎麽把你接回來!”

譚威銘說的是實話,譚府這段日子,他們兩個,由起初的陌生敵視,針尖對麥芒,彼此挖苦到慢慢相容,然後相知,距離縮短了不少。譚威銘很多話,都深深印在了他心裏。如果說,畢傳雲以前對國民黨及其各派勢力懷有深刻的偏見,這次被譚威銘強行留在譚府,至少把這些偏見給打消了。是啊,光談主義沒用,要緊的,是如何同仇敵愾,把小鬼子趕出去!

這麽想著,他重新望住沈猛子,奇怪,有了沈猛子剛才那句話,畢傳雲忽然有勇氣正視他的這個夥伴兼搭檔了,也不覺得被譚威銘扣留,是多麽丟人的一件事。

沈猛子也認真地望著他,目光越來越坦誠,越來越清澈。

“老畢,現在不是咱倆互相鬥氣兒的時候,你聽聽,整個麥河都要炸翻了,狗日的閻長官,白白把兩個師送給了小日本。親日,親日,親他娘的個頭!

老畢,你我得合上力,宮田和崗本,不好對付啊!”

一席話說的,畢傳雲剛剛晴過來的臉立馬又陰了,同樣的話,他跟譚威銘也談過不止一次,對眼前這場惡戰,誰也不敢拍著胸脯說就能贏。

“還愣著做什麽,走啊!”又一聲巨響傳來後,畢傳雲一把拉過沈猛子,飛速地朝五營陣地跑去。

清新的山風一陣緊一陣慢地刮著,風吹著艾草,瑟瑟作響,間或還有一兩股旋風,旋起的塵埃打在戰士們粗糙的臉上。

這一天的亂石崗子,較往常平靜了許多,但這份平靜裏,分明又孕育著什麽。

沈猛子和畢傳雲挨個查完各營陣地後,白晝已經逝去,暮色將山野嚴嚴地罩住。這時候的米糧山,看上去分外蒼涼、冷峻。遠處的嶺,近處的峰,還有絲帶一樣若隱若現舞在山下的女兒河……

穀城那邊的槍炮聲終於停了,一股子悲壯襲來,兩個人在寒風中打了一個冷戰!這冷戰,是為炮火中倒下的國軍126師、137師的弟兄們打的。

兩個師啊,就這麽糊裏糊塗做了殉葬品!

“該我們了。”沈猛子心裏說。

“該我們了。”畢傳雲心裏說。

“該我們了!”72團所有弟兄的心裏,都在發出這樣的聲音!

似乎沒有哪一次戰鬥,比這一次更讓人心情沉重,也沒有哪一次戰鬥,會讓人這麽壓抑。帶兵打仗這麽多年,沈猛子還是頭一次出現不安和焦慮。以前說打就打了,從來不去想仗會打成啥樣,那樣倒也痛快,沒有任何心理負擔就投入了。這一次卻有點煎人,隱隱地,還帶點恐懼。是啊,說不怕是假話,國軍兩個師眨眼間沒了,可見宮田原一郎的14方麵軍有多強的戰鬥力。相比之下,自己隻有一個團,這個團還被山下的屠蘭龍打掉了將近兩個營!好在,這次不是他孤軍作戰,前麵和右翼有譚威銘的12師,河那邊,還有屠蘭龍的一個集團軍。

不好說。

偵察兵來來去去好幾趟,不斷送來13師團最新情況。

順利圍剿國軍兩個師後,宮田原一郎命令25師團留在麥河,清理戰場,13師團趁勝挺進,直取米糧城。

勝利往往是能帶給人巨大鼓舞的,國軍如此,沈猛子如此,日軍更是如此。剛剛獲得大勝的13師團,士氣非常之高漲,往前推進的速度異常之快。偵察兵又報,距米糧城50公裏、30公裏,到20公裏時,沈猛子再次接到來自旅長唐培森的急電:

“72團沈、畢、白及全體將士:

日軍第14方麵軍於一天前血洗麥河,國軍兩個師全部殉難。

眼下日軍正以異常速度向米糧山區進犯,我部奉上級命令,緊急趕往白水河,阻擊另一股進犯之敵。

你團接電後立即撤出亂石崗子一線,將亂石崗子交予國軍12師手裏,全團進入五峰嶺和華家嶺布防。師部命令,無論出現任何情況,五峰嶺及華家嶺均不得丟失,更不得棄守……”

電文還有好長一段,沈猛子看到這兒,無言地搖搖頭,將它遞給了畢傳雲。他一邊留心前麵陣地的動靜,一邊暗暗觀察畢傳雲。想不到畢傳雲看了不到三行,就將電文交給了通信兵:“把它收起來,以後凡是來自旅部的電文,都交到石參謀手裏,讓石參謀處理就行了。”

通信兵困惑地望住沈猛子,沈猛子也困惑地望住畢傳雲。

畢傳雲釋然一笑:“沒啥好望的,就這麽做吧,眼下咱們誰也指望不上,72團是生是死,命就捏在咱自個手裏。另外,你告訴石參謀,國軍也是人,就說這話是我畢傳雲說的。”說完,他抱著望遠鏡,趴在濕漉漉的土壕沿上觀察去了。

沈猛子怪怪地盯著他望了半天,嗬嗬笑了兩聲,轉向通信兵:“就按政委說的辦,除了各戰線情況,其他電文,一律送到華家嶺!”

“是!”

又一個黎明到來時,日軍黑壓壓地出現在亂石崗子石坡下一公裏處。

出乎沈猛子他們預料,佐佐木的特遣隊並沒跟前麵埋伏的12師73團交火,崗本別出心裁,在離馬鞍坡六公裏處一個叫老鷹嘴的地方突然止步,讓部隊休整了兩個小時,然後,派佐佐木的特遣隊從馬鞍坡西邊那條洪水溝裏摸過來,直接頂到了72團眼皮下,而把馬鞍坡交給了井木大佐的第5聯隊。

馬鞍坡和亂石崗子幾乎是同一時間打響的,一看佐佐木的特遣隊越過了石坡下那片小樹林,進入了射程之內,臥在戰壕裏的沈猛子憋足了勁吼了一聲:“弟兄們,打!”

於是,布防在最前沿的四營三個連同時開火,密集的子彈如同憤怒的雨點,飛過戰壕前那片空地,朝摸上來的敵人身上射去。

佐佐木的特遣隊大約還沉浸在麥河一戰的興奮中,沒適應過來,子彈都已打在了身上,五六個日本兵相繼倒地,才看見他們往隱蔽處躲。四營的弟兄們也許是憋得太久,槍栓一拉開,就收不住了,有幾個弟兄甚至提前扔出了手榴彈,讓沈猛子狠罵了一通:“眼睛長屁股上了啊,沒見鬼子退回去了嗎?”

沈猛子望望畢傳雲,感覺有點不對頭。畢傳雲也緊著眉頭,顯然,他也懷疑佐佐木在耍滑頭。可是等了有半小時,第二撥敵人還不攻上來,馬鞍坡那邊倒是槍聲大作,濃煙滾滾,刺鼻的腥土味已朝這邊飄來。

又等了半小時,白健江負責的左翼突然開了火,沈猛子扭頭一看,那邊大約有四個營的鬼子,正密密麻麻地朝白健江他們圍過去。

“聲東擊西!”沈猛子剛說完,就見眼皮底下突然湧出十倍於剛才的敵人,“狗日的,原來是在試探啊!”

“都先沉住氣,等上了石坡再打!”沈猛子生怕弟兄們激動,敵人數倍於我,這仗不能亂打。他靜靜地伏在戰壕裏,目光測算著小鬼子距戰壕的距離,五百米,三百米,一百米,鬼子上了石坡。上了石坡就等於中了計,那石坡是方錦文跟四營弟兄們精心為小鬼子準備的,在石坡中間,他們灑了一種叫鬆油的玩意,華家嶺後麵有一大片密密的鬆樹林,樹上多的是這玩意,方錦文讓弟兄們把鬆油刮下來,再用水稀釋,然後潑灑在石坡上,上麵撒上一層薄薄的土。小鬼子初來乍到,自然不知其中有詐,等他們發現不對勁時,前麵百十號鬼子,雙腳已讓鬆油粘牢了。

“打!”沈猛子一聲令下,前沿陣地的二連三連還有機槍連劈裏啪啦就開了火。衝鋒槍、機槍、步槍交織成密集的火力網,衝在前麵的日軍當頭挨了一棒,瞬間倒下一大片。

佐佐木的特遣隊也不是吃素的,連續兩次衝擊失敗後,立刻調整了策略,他們避開石坡,從石坡兩側向沈猛子他們發起了攻擊。霎時,炮聲、槍聲響成一大片,亂石崗子陷入了火海中。

又是半小時後,沈猛子正打得過癮,突然發現,日軍更多的人馬,從寡婦坡右下方的窪地裏衝過去,憑借著後方火炮的掩護,向五營七營發起了攻擊。

“不好!”他大叫一聲,將寡婦坡交給畢傳雲,他帶上警衛兵蘇武子,飛速朝五營陣地跑去。

盡管72團準備充分,但真的跟佐佐木一交手,還是發現自己力量弱了點。不隻是力量弱,布防上也確實存在問題。都以為日軍會采取正麵強攻的戰術,哪知佐佐木老奸巨猾,表麵上是采取正麵進攻,其實他把最猛烈的炮火還有最精銳的戰鬥力,都埋伏在兩翼。

相比四營,布防在左翼的二營和右翼的五營七營,反倒成了火力的中心。

戰鬥打得異常艱苦,憑借地形上的優勢和相對堅固的工事,沈猛子他們連續打退了敵人五次進攻。

但在敵人猛烈的火炮攻擊下,他們也不得不往後退守了三裏地。到天黑時分,敵人的第六次進攻被打下去了,弟兄們苦戰了一天,口幹舌燥,眼裏都在冒火,但沒一個人的精神敢鬆懈。相比之下,佐佐木受創更重。

佐佐木在崗本手下,是個特殊的人物,他跟崗本既有深厚的交情,又有戰場上的生死之交,加上他的特遣隊進入中國後,屢建戰功,宮田司令官對他非常賞識。這次讓他進入13師團,也是宮田司令官的主意。宮田司令官將他譽為一把銳利的尖刀,說這把尖刀所向披靡,無所不能。他要把這尖刀,插進米糧山,插進屠蘭龍和沈猛子心髒正中。隻有這樣,消滅11集團軍控製米糧城進而控製整個米糧山區的計劃才能實現,也隻有這樣,大日本帝國軍人的鐵靴,才能以橫掃一切的氣概,踩踏到他想踩踏的任何一片土地上。

可惜佐佐木太過自大太過輕敵了,他以為,盤踞在五峰嶺上的72團不過是一支草莽,沈猛子也隻是徒有虛名,特別是被312旅收編後,這支隊伍的戰鬥力早已不如從前,加上又跟山下的43旅內熬了將近半年,應該是人疲馬乏,彈盡糧絕。他挑這個軟肋打,一是想爭立頭功,二來,他也看中五峰嶺還有華家嶺這兩塊風水寶地。

把沈猛子的72團輕鬆吃掉,五峰嶺和華家嶺就是他佐佐木的,到那時,他居高臨下,再對城內的屠蘭龍發動攻擊,就易如反掌了。

可惜,佐佐木算錯了,沈猛子並非浪得虛名,72團也遠沒他想的那麽草包。一天激戰下來,他的損失是72團的三倍還多。天黑時分,佐佐木不得不下令,暫停攻擊,退回穀河邊上,重新調整進攻計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