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血沃米糧(二)
警衛團副團長蒲發碰見白健江,也算倒黴。
蒲發是個很有心機的男人,這小子就是憑著心機幹到警衛團副團長的,遺憾的是,譚威銘對蒲發的心機居然沒有察覺。
蒲發壓根就不想跟著譚威銘來獅子嶺,或者說,他壓根就不想跟日本人打這場阻擊戰。屠蘭龍都不打,他蒲發憑什麽打?把劉集讓開,讓日本人直接開過去,麵對山上的72團不就行了?72團和娘娘山劉米兒擋得住則擋,擋不住,就讓日本人過米糧山嘛。現在弄得,反倒12師成了靶子。蒲發怨聲載道,他跟譚威銘提過幾次,不要硬拚啦,做做樣子不就行了,你看看,舉國上下,哪個不是在做樣子?要是真打,小日本能猖狂成這個程度。
譚威銘差點扇他一耳光,若不是念在副師長莊國雄的麵子上,譚威銘說不定早扒了他這身皮。
吃糧當兵,為的啥?難道就為了穿著這身皮,在老百姓麵前擺來擺去?
後來蒲發跟譚威銘認了錯,還是姐夫莊國雄硬逼他認的。
蒲發自己心裏,卻一點錯的認識都沒。
他跟姐夫說,這身皮我不穿了,我回老家種地去。
莊國雄惡狠狠地道:“你敢!就
你小子是爹生娘養的,有命,其他人沒命?看你那縮頭烏龜樣,我都替你害臊。”“姐夫你不懂,你們這是拿命不當命,硬給日本人白送,送了還沒人領情。”話還沒說完,蒲發就挨了姐夫一巴掌,這一巴掌是副師長莊國雄替譚威銘打的。蒲發捂住臉,驚愕地瞪住自己的姐夫,瞪半天,恨恨道:“算了,有些道理跟你們
講不通,你們這些人,隻配做武夫,沒有頭腦啊。”
蒲發傷感地離開姐夫,再也不跟誰提打不打這件事了。
他盡職盡責當好自己的副團長,關於戰爭,關於米糧城,包括11集團軍,他不多說一句話。但在心裏,他卻認定,譚威銘的掙紮是徒勞的,12師要完蛋,會讓譚威銘白白送給日本人。
憑一師之力抗敵,異想天開嘛。你以為你是委員長啊,傅作義比你牛吧,比你堅決
吧,怎麽樣?應該學學人家閻長官,什麽時候都不輸,都不被動,這才叫英雄。蒲發恨自己當年沒跟了閻長官,卻跟了姐夫這種愚忠的人。誤我終生啊,蒲發對天長歎。
蒲發沒想到,打鬼子的任務會落到警衛團身上,譚威銘瘋了,蒲發認定是譚威銘瘋
了。師長親自上戰場,還帶著警衛團,這哪像打仗嘛,簡直就是跟鬼子拚老本。蒲發想
留在師部,警衛團就應該留在師部,這是他的邏輯,誰知譚威銘第一個就點了他的名。“蒲發,你小子當了這麽多年團副,還沒帶兵打過仗,這次,就考驗考驗你。”一句話,蒲發的命運就定了,就把自己這充滿智慧的腦袋係在了褲腰帶上。說實
話,走上前線那一刻,蒲發的雙腿是抖著的,抖得厲害。
到了獅子嶺,蒲發一看山勢,再一看四周的鬼子,就抖得更厲害。
“師長,這可是往鬼子手掌裏跳啊。”蒲發想提醒譚威銘,他認為譚威銘應該放棄這次冒險,主動去跟人家屠蘭龍認錯。
譚威銘有錯嘛,當初老司令請他到雞公山護駕,他怎麽能不去,他要是去了,老司令或許就不會遇難。不錯,他譚威銘是勸阻過老司令,勸阻的時候,蒲發就在身邊。
譚威銘說:“老司令,最近風聲不太好,您還是盡量少出。
還願的事,另擇吉日吧。”
老司令哪能信他這種話:“威銘啊,別人怕事我還信,你譚威銘要是怕事,我可就
看走眼了。”“老司令,我這不是怕,最近四方都很亂,為穩妥起見,我們還是少出門。”“又來了是不,好,你要是怕,你留在家裏,我跟善義去,善義不會怕。”顧善義接過話頭,笑嗬嗬道:“我當然不怕,我怕個卵嘛。”說著話,顧善義幾個就簇擁著老司令往外走。譚威銘一把抓起槍,黑著臉跟了出去。快要出屠府時,副師長莊國雄追出來,衝譚威銘喊:“師座,電話!”“沒工夫,你接便是。”譚威銘說著,已跨上馬,緊隨老司令去了。他的身後,跟
著荷槍實彈的警衛團。警衛團中沒有蒲發,譚威銘臨上馬時,突然對蒲發說,“你帶一個排留下,給我操點心,要是你姐夫有個三長兩短,我割了你的頭!”
蒲發斷定,那天譚威銘心裏有鬼,如果沒鬼,他不會說這種話,也不會讓一個排留下,這在以前是沒有的。
原以為事情就這樣了,蒲發帶人在院裏巡邏了一周,又派人到劉集轉了轉,一切太平。能不太平嗎,老司令執掌米糧這麽多年,不都是太平日子嘛。心閑無事,蒲發叫了幾個弟兄到北屋打牌去了。那天他們打得天昏地黑,都不知道打了多少小時,後來蒲發一頭栽牌桌上,睡著了。
等讓人從睡夢中叫醒,才知道,雞公山出事了,老司令屠翥誠死了!
又是一天後,譚威銘回來了,蒲發驚訝,老司令遇難了,譚威銘怎麽好端端地回來了?當時譚威銘的樣子很嚇人,一個月後還是嚇人,誰也不敢問,更不敢亂議論。
直到屠蘭龍到了米糧,蒲發才從姐姐嘴裏聽說,那天在半道上,譚威銘讓老司令派到了另一個地方,他沒跟老司令一同去雞公山。
譚威銘跟顧善義一道護衛著老司令往雞公山去,中途經過馮家崖頭時,梅園突然來了一匹快馬,送來一封情報,說閻長官將於次日淩晨到雞公山斜對麵的觀音閣還願,要求派人警戒。
屠老司令手裏拿著電文,沉吟半晌,最後道:“早不來晚不來,偏要跟我一起湊熱鬧。威銘,你辛苦一趟吧,帶上你的人,去觀音閣看看。能做點啥,盡量替他做點啥。”
“司令……”譚威銘欲言又止,他在懷疑這封急電的真偽。
屠老司令擺擺手:“威銘,去吧,畢竟他是大房,咱隻是個丫環。不管怎麽,麵子還是得給足,不能讓人家說閑話。”
譚威銘無可奈何地去了,那天的觀音閣很是熱鬧,來了不少善男信女,香火燒得能把人熏倒。閻長官沒來,說是車到中途又變了卦,隻派了手下一個副官,替他還願。
等把副官侍候著下了山,譚威銘才聽說,雞公山出事了!
不管怎麽,蒲發認為譚威銘還是有責任的,少司令對他有成見,應該。是你沒把老司令保護好麽,你要是寸步不離跟著老司令,屠蘭龍能怪你?
蒲發一邊亂想,一邊不停地勸說譚威銘,讓他盡快離開獅子嶺,別玩這種飛蛾撲火的遊戲。可譚威銘哪能聽得進去!
獅子嶺這場仗,打得實在是太野蠻了,不隻是譚威銘瘋了,小鬼子也瘋了,兩家為了爭奪獅子嶺,吃奶的本事都用上了。
鬼子仗著有重炮支持,不停地向譚威銘這邊扔炸彈,譚威銘呢,幾乎就變成了一頭獅子,吼叫著,呐喊著,跟鬼子擺出寸土必爭的架勢。最後,獅子嶺被譚威銘占領了。
鬼子倒下一大片,蒲發他們的警衛團也報銷掉了一半。然而,在攻東邊那座小山頭時,譚威銘中計了。
鬼子照樣擺出跟他玩命的架勢,逼他一刻也不敢鬆懈,等一夜激戰過去,小山頭是踩到了腳底下,誰知周圍情勢發生了變化。鬼子一邊派人跟他打消耗戰,逼他上鉤,一邊暗調兵力,四下布網,等小山頭到手時,日軍第5聯隊已從外圍牢牢紮下了兩道鐵箍子。
兩道鐵箍子簡直就是銅牆鐵壁,譚威銘被活活困在了獅子嶺。
這下,宮田不慌了,命令鬼子兵放緩進攻速度,他要慢慢把譚威銘消耗掉。
譚威銘再想後悔,就已晚矣。他原想做一個尖利的楔子,硬性地插到敵人中間,將敵人的頭和身子割斷,沒成想,宮田將計就計,給他挖了一個坑。
突圍戰打得異常艱苦,蒲發看來,譚威銘是不要命了,他把弟兄們分成三股,從三個方向朝外打。第一層鬼子被幹掉,緊跟著第二層鬼子又湧來,後麵還排著三層、四層。
譚威銘壓根不去考慮後果,一味地隻是打。機槍燙得抓不住手,他把衣服脫下來,裹住槍把。後來肉搏,蒲發親眼看見,譚威銘一大刀砍下去,砍掉了三個小鬼子的頭。
警衛團的弟兄們全紅了眼,生死早已拋在九霄雲外,弟兄們像是要拿鬼子的屍體把三條溝墊起來。蒲發心想,自己不能跟著玩命啊,自己還年輕,媳婦都沒來得及娶呢,怎麽也得活到娶媳婦那一天,不,他還要生兒子、抱孫子。
就這麽死了,蒲發不甘心。於是趁著夜黑,蒲發帶著二十幾個弟兄,這二十幾個都是不想死的,悄悄摸到獅子嶺東頭那條小溝裏,那條小溝是白日就瞅好的,鬼子似乎沒注意,譚威銘也沒注意,兩條火線上正好留出一個小空隙。蒲發心想,闖過去是命大,闖不過去,就算為國捐軀吧。
想到這層,蒲發哭了,他怎麽就能為國捐軀呢,他要做閻長官那樣的國之棟梁啊。
還好,蒲發闖了出來,兩天兩夜的激戰,鬼子也吃不消了,一聽譚威銘那邊停了火,趕忙扔下槍睡覺,這一睡,就讓蒲發他們鑽了空子。等鬼子發現時,他們已逃出那條小溝,後麵追上來一股鬼子,嘴裏哇哇亂叫,遠遠地放著空槍,蒲發命令跑在後麵的幾個弟兄射擊,自己則沒命地往前跑。
鬼子越來越近,子彈從蒲發耳邊嗖嗖飛過去,有弟兄被射中,喊了聲團副,倒下去。又有弟兄跟上來,用身體掩護著他,蒲發繼續跑,這個時候他隻有跑。就這樣,跟他一同逃出來的二十幾個弟兄報銷掉了二十個,剩下的兩個受了傷,蒲發居然跟另外兩個弟兄活著逃出了獅子嶺。
不幸的是,他遇上了白健江。
白健江用槍聲止住了蒲發,問他為什麽沒命地跑,蒲發上氣不接下氣說:“還為啥,不跑能活命?”
白健江說跑也活不了命,你看看後麵,你是踩著兄弟們的屍體跑出來的。
蒲發沒敢往後看,上下打量了一會白健江,斷定他不是12師的人,又想跑,被新上任的孫長根孫旅長扯住了衣領。蒲發認得孫長根,蒲發認得下麵很多人,平日沒事,蒲發愛找這些人打牌,贏他們的錢容易嘛。
“長根,你渾球,敢攔我副團長?!”
“你才渾球,他現在是旅長,是後麵這支部隊的頭!”
白健江惡狠狠地罵。不用蒲發自己說,白健江已明白是怎麽回事。
蒲發罵了句:“卵子個旅長,小小連長當我不知道,蒙誰哩?!
”
白健江一腳放倒了蒲發,問他身邊兩個弟兄:“譚師長呢,是不是還困在裏麵?”
兩個兵嚇得哪敢說話,戰時逃跑,是要吃槍子的。
“說啊,啞巴了?!”孫長根孫旅長忽然來氣了,走過去就扇了兩個兵一頓耳光。
兩個兵這才把獅子嶺的情況說了出來。
白健江火冒三丈:“好啊,蒲團長,師長跟鬼子血拚,你倒好,就知道自己活命。站起來,跟我走!”
蒲發一個冷戰,下意識地爬起了身子:“去哪?”
“打鬼子啊,從哪裏出來的,再從哪裏打進去。”
“我……不去。”蒲發戰戰兢兢地說。
“去不去?”白健江又問了一聲。
蒲發看了白健江一眼,問孫長根:“這人是誰?”
孫長根如實告訴了蒲發。蒲發聽完,嗬嗬笑出了聲:“娘的,共產黨72團副團長,敢管老子12師的事,讓開,再不讓老子一槍崩了你。”
蒲發說著,真的就掏出了槍,剛才跑得太慌,居然槍都忘了掏,還插在腰裏。
“我要是不讓呢?”白健江怒視住他。
“那就讓它說話!”蒲發說著,就要扣動扳機,但是遲了,白健江的槍響在了他前麵。蒲發大瞪著雙眼,沒看見白健江掏槍啊,怎麽槍聲會響在他前麵?
蒲發重重倒地,這種死法,他怕是想不到。
另兩個士兵一看白健江來真的,嚇得跪倒在地:“我們不跑,我們跟你打鬼子,饒過我們吧,長官。”
白健江吹吹仍在冒煙的槍口:“狗日的,浪費掉老子一顆子彈。
”罵完,衝兩個士兵吼,“把他抬到那個水坑裏去,好歹也是自家人,別讓鬼子的坦克輾了。”
兩士兵抬起蒲發的屍體,扔到水坑裏,白健江抬頭看看天,時間不早了,再耽擱,怕是譚威銘真就讓小鬼子煮了餃子。
“前麵帶路!”
如果不是白健江,譚威銘很可能就逃不出宮田的魔掌。
白健江他們從東邊小山溝衝進去不久,宮田派來的圍剿部隊也到了,雙方立刻展開激戰。
一看有人接應,被困在獅子嶺的國軍弟兄信心大增,打得格外猛。小鬼子也不示弱,宮田司令官已向部下發了死命令,一定要把譚威銘消滅在獅子嶺。
“我要讓屠蘭龍知道,滅他一個師,易如反掌!”
激戰持續了兩個小時,雙方不分高下,誰也沒從誰身上討到便宜。小鬼子死了好幾撥,屍體密密麻麻,斜三橫四倒在山坡上。山嶺上的國軍弟兄也有一百多人倒下,幾乎每向前推進一米,就有一個兄弟付出生命。
白健江這邊雖然打得靈活,但傷亡也很嚴重。
被白健江任命的那位姓鄧的旅長為掩護一位兄弟,被鬼子的炮彈擊中,屍體飛起來,爾後落在一棵三椏叉樹上,半個身子沒了,依然雙目怒睜,像有什麽心願還未了掉。
白健江把獲救的那位兄弟從土裏扒出,命令道:“他是為你死的,你現在接替他,當這個旅長。”
那個兄弟抹了一把臉上的血:“我會死得比他更英勇!”結果,五分鍾後,這位兄弟也遇難了。
獅子嶺成了雙方比屍體的地方!
又是半小時後,白健江眼看就打不動了,鬼子的炮火猛得讓人連頭都不敢抬,好幾個戰士被迫把自己弟兄的屍體翻出來,當作掩體,也有幾個戰士鑽在鬼子屍體堆裏,手裏的槍卻一刻也不敢停。
哪怕打不著鬼子,也得讓槍拚命叫喚。奇跡出現在東側,就在雙方快要決出高低的時候,東邊響起了密集的槍聲,緊跟著,接應人員衝殺了進來。鬼子沒料到東邊會有國軍殺進,一時大亂,山嶺上的譚威銘這才趁勢突圍,裏外夾擊,將五百多鬼子消滅在東側小山包上。
接應譚威銘的,是已經從洪水縣包抄到敵後方的26師。
得悉譚威銘被困,王國團派出一個旅,硬從東邊殺出一條血路,將譚威銘救了出去。
誰也顧不上休息,三方會師後,譚威銘連一句感激話都來不及說,隻是有力地握了握白健江的手,然後就又投入到新的戰鬥中去了。
沒曾想,這一次握手,竟成他二人的永訣。
四姑娘小蛾在杆子上已吊了兩天。
宮田是那麽地沮喪,又是那麽地憤怒。一個聯隊,居然消滅不了譚威銘,愣是讓他從手掌中逃了出去。
“飯桶,你們都是飯桶!”宮田對著前來報信的中隊長,氣得嘴都歪了。更令他恐慌的是,竹康手下報告,通往穀城的路被切斷,王國團26師在夫子廟以東12公裏處築起了一道防線。
“竹野呢,竹野跑哪裏去了?”宮田扯著嗓子問。
“司令官,你忘了嗎,不是你讓竹野中將直接從夫子廟趕往黃花岡的麽?”
竹康小心翼翼道。
“崗本君怎麽說,他沒看到竹野的部隊?”
“不會吧,竹野中將過去已經一天多時間了,應該早到了黃花岡。”竹康說完,側轉身子,衝身後的諜報兵喝道,“多去幾個人,馬上探清竹野君和56師團的位置。”
諜報兵“嗨依”了一聲,轉身去了。宮田抑製住內心的怒火,又把目光投到窗外那片空場子上。
後路被斷,前麵進攻受阻,白天崗本那邊又打了一場惡仗,遺憾的是,劉集的12師全師壓上,副師長莊國雄親自指揮支那軍,打得崗本節節敗退。
佐佐木那邊,更是狼狽不堪,娘娘山的劉米兒跟72團沈猛子聯起手來,對佐佐木三邊夾擊。
特遣隊損失慘重,佐佐木眼看亂石崗子守不住,竟丟棄陣地,擅自逃跑。
結果讓沈猛子帶領的一股精幹力量消滅在離馬鞍坡五裏處。
可恨的支那人!都說共產黨跟國民黨勢不兩立,跟土匪更是水火不容,這一次,他們居然聯起手來對付帝國軍隊!
宮田意識到了自己的處境,盡管他沒衝部下喊出來,但他知道,自己陷入了絕境。如果城內的屠蘭龍這時候突然開火,後果將不堪設想。
怎麽辦?宮田一邊盯著杆子上吊著的兩個女人,一邊搜腸刮肚想辦法,怎麽才能從米糧山穿過去呢?
說來也是悲涼,兩天前宮田還對這場戰役充滿堅定信心,對拿下米糧城毫不懷疑,他甚至在想,屠蘭龍拱手讓出米糧城後,自己該不該把指揮部設在梅園?
可是現在,他對米糧城沒了一點信心,對屠蘭龍,更不敢抱指望。
一切罪過都在鬆原!
是鬆原壞了他的好事,也是鬆原讓他陷入如此被動的局麵。
如果不是鬆原失手,讓共產黨救走那對母女,他就不會如此被動。
“鬆原君呢,不是說好今天到的嗎,怎麽還不見人?”想到這兒,宮田轉過身,問身邊傻子一樣陪著他的竹康少佐。
“今天淩晨他們已經過了夫子廟,估計很快就會到。”
“很快很快,這都多長時間了,怎麽還不到?!”
宮田氣不打一處來,自從章國振和王國團兩支力量加入到這場戰役中,形勢急轉直下,他身邊一切都亂了套。
現在不但崗本那邊聯係不上,山崎抓到的幾個支那人送不過來,鬆原這邊也沒了消息,如果不及時把屠蘭龍的老丈人送到他手中,他對屠蘭龍,就沒了一點法子。
這根稻草一定要抓住,一定!宮田再次給自己打氣。
大約五分鍾後,負責外圍警戒的中隊長走進來,神色慌張地報告:“營地外麵發現一股支那人,正在偷偷摸摸向我營地靠近。”
“查清楚沒,他們是哪一路的?”宮田精神一振,莫非真有支那人上鉤?
“報告司令官,就是昨天救走譚威銘的白健江。”
“八嘎。”宮田興奮地叫喚一聲,我還以為你不上鉤呢,白健江,你總算來了!
“帶倉野!”宮田叫了一聲,扔下竹康,騰騰騰朝外去了。
這一刻,宮田心裏流淌著一種聲音,這聲音是在絕境中忽然看到希望的歡呼聲,是不甘心的報複聲。宮田絕不懼怕死亡,作為大日本帝國的高級指揮官,他的生命早就獻給了天皇,獻給了這場聖戰。
不過宮田有自己的想法,縱是要死,他也要追求一種完美,要在支那人的痛苦聲中笑對死亡。況且,現在還不能斷定誰輸誰贏,他手裏還握有幾張牌,隻要這些牌打得好,扭轉被動局麵完全有可能!
他要活捉白健江,他相信,隻要白健江在他手裏,沈猛子將會不戰而退。
哈哈,不戰而退!
宮田迅速將兩個中隊長叫來,要他們立即做好襲擊準備,然後衝竹康道:“現在該把倉野君請上去了,再弄一根杆子,讓倉野君能看得遠一些。”
竹康會意地點頭。很快,一根更長的杆子豎了起來,藍天白雲下,倉野正雄就像一隻風幹了的兔子,被輕輕鬆鬆拉上杆子。一陣風掠過,倉野忍痛睜開眼睛,恍惚中,兒時的米糧城又在眼前出現,青的山,綠的水,一排挨一排整齊的瓦舍,穿著開襠褲在街巷裏追逐戲耍的孩子。還有那香噴噴的綠豆餅、油炸脆皮豆。
街東的鐵匠鋪又在出新的馬掌了,火光賊亮賊亮,能把整個米糧城映紅。街北的王家包子館老板又在打老婆,老婆懷裏揣著包子,邊跑邊吃,一邊還丟下野亮野亮的嚎叫。
一大群孩子跟在後邊,邊搶包子邊唱:
大鼻子沒出息娶個老婆是矮子矮老婆真懶惰打死她也不幹活那一群孩子中,有他,有白健江,還有蛾。哦,蛾,蛾呢?
倉野正雄掙紮著,扭過目光,半空中,他看見了蛾。那是蛾麽,那不是蛾啊。蛾在天上,在月亮裏,在他心靈的最深處,那是一個夢,一個永遠也不敢觸碰不敢醒來的夢。
哦,那是蛾,真的是蛾。
那是被自己的國家折磨得麵目全非的蛾!
國家?半空中**來**去的倉野正雄忽然想到這個詞,他笑了,笑得好不傷心。
國家,軍隊,天皇,聖戰。
殺戮,搶掠,強占,血腥。一個國家對另一個國家的武裝侵略,一支軍隊對一個國家貧民的暴力屠殺。
又一陣風吹來,空中的倉野正雄轉了個方向,他看到了荷秀子。
這是多麽優秀的一個女人啊,知書達理,秀外慧中。
如果不是這場戰爭,他們早該結婚了,盡管中間經曆了那麽多波折,但是倉野堅信,自己是愛她的,真的愛,她也一定愛他。可是戰爭來了,一切都要為戰爭讓道。
可怕的戰爭!
倉野正雄閉上眼,不敢再看身邊兩個女人。兩個女人,都跟他有千絲萬縷的關係,卻都因為他,攪入了這場戰爭,最後又落得如此下場。
難道是他的罪過?
不,他是深愛著她們的,一個來自他的祖國,一個,來自養育了他的米糧城,說起來,這也是他的第二個祖國啊,他怎麽能眼睜睜看著,這片土地上的人飽受欺淩!
“宮田,崗本,你們都是劊子手,曆史最終會審判你們的!”
倉野正雄用上全身的力氣,喊出了這句話。
宮田哈哈大笑。“倉野,你終於說實話了,說得好,我就是劊子手,我要替天皇除掉你這個叛徒,內奸。”
“宮田,你是侵略者,這場戰爭是個騙局,徹頭徹尾的騙局,騙局啊--”倉野的聲音出了血。
這聲音驚動了白健江。
得悉四姑娘小蛾被宮田吊在杆子上,白健江突然掉轉頭,就往老鷹嘴這邊來。他身邊護衛的三堂子跟狗剩更是摩拳擦掌,揚言要替白大哥救出嫂子。
“放心吧,大哥,救人這種事,咱兄弟在行。”
三堂子不知天高地厚地說。
白健江不吭氣,他的臉比炮火燒焦的山頭還要黑。
他們避開敵人的大部隊,從一條羊腸小道穿過來,中間雖是遇見了一小股敵人,但沒打。狗剩是想打,一看白健江不吭氣,就乖乖地藏在了山崖下。
等鬼子走過去很遠,他們從山崖下爬出來,狗剩悄悄問孫長根:“怎麽不打呀?”
孫長根剜他一眼,惡狠狠地道:“是救人還是跟鬼子幹仗,就這幾個人,拚光了咋辦?”
狗剩長長地哦了一聲,看來,他這個土包子就是不行。
過了小山包,又越過一道嶺,老鷹嘴那個土場子就出現在視線裏。
土場子上栽著兩根長長的杆子,杆子上頭,晃著兩個黑影兒。
白健江望一眼,心疼一下,望兩眼,心就疼得就在了一起。
再望,眼裏就噴出了火。
白健江記得,小時候那兒也是一座廟,好像叫老君廟。
後來廟不見了,搬過去幾戶人家,在那裏燒磚。再後來,就有一個什麽頭領帶著一幫人,趕走了燒磚的人,占領了老鷹嘴。至於那些房舍怎麽建起來的,以後又住過些什麽人,白健江就不知道了。
但如何摸到土場子上,他知道!
白健江回頭望住孫長根:“現在還剩多少人?”
“42個!”孫長根答。
白健江心猛地一痛,從夫子廟過來,他帶著將近兩百號人,現在隻剩了42個。這可是譚威銘的兩個旅啊,兩個旅拚成42個人,白健江還從來沒打過這種仗。
“告訴弟兄們,我要到場子那邊救人,這一去,怕是一個也回不來。弟兄們要是有想法,現在走還來得及。”
孫長根啪地挺起胸脯:“弟兄們跟你一道去!”
“不,你還是問問,我白健江不想連累弟兄們,這是我個人的事。”
這中間,就有一個國軍弟兄走過來,戰戰兢兢地說:“團……團長,鬼子明擺著是引我們上鉤,這當,我們不能上啊。”
白健江走過去,重重拍了把那個國軍弟兄的肩膀:“兄弟,你說得沒錯,鬼子就是引我們上鉤。但縱是刀山,我也要闖,火海我也得跳。”
“為……為啥麽?”那個國軍弟兄蠟黃著臉問。
“小兄弟,你多大了?”白健江忽然俯下身,大哥哥似的望住國軍弟兄。
“我……我18了,14上跟的老司令。”
“你還小,不懂男人,等你以後有了女人,就明白了。”
“女人?”國軍小兄弟越發好奇。
“對,女人。”白健江轉過身,指著遠處的杆子說,“那上麵吊的,是我白健江的女人,你說,我能不救麽?”
國軍小兄弟搖搖頭:“開啥玩笑哩,那是候團長手下夥夫的女人,誰都曉得哩。”
白健江臉猛地一變色,旋即,又鬆開眉頭,長歎一聲:“小兄弟,有些事你不明白,你要是能活著回去,跟周老實說一聲,小蛾是我白健江的女人,死,也得跟我死一起。”說完,他猛地轉身,也不等孫長根他們跟上來,毅然決然地就朝前走去。
這個時候,12師師長譚威銘已跟鬆原幹上了。
從獅子嶺突圍出來,譚威銘帶著弟兄們往回打,中間突然接到26師王國團派人送來的情報,說從夫子廟下來的竹野師團並沒按宮田的命令去黃花岡增援崗本,而是從夫子廟西北方向斜插過去,朝三川之一的平穀川去了。譚威銘一聽,就知道竹野不敢蠻戰,想逃。譚威銘了解竹野這個人,他跟宮田不同,跟崗本更是不同。竹野向來不會跟誰硬碰硬,有便宜就打,沒便宜就逃,他對《孫子兵法》研究得很透徹。
譚威銘跟竹野交過手,是在長城決戰之前,這是隻老狐狸。
譚威銘一邊派人通知副師長莊國雄,讓他無論如何將這情報送到梅園,封鎖平穀川,除了屠蘭龍,沒誰能做到。一邊集結部隊,從後麵追過去。
過了穀河,譚威銘並沒看到竹野的影子,連尾巴也找不到。
譚威銘心生疑惑,不會是王國團把情報弄錯了吧,就算竹野跑得再快,也不可能這麽短的時間趕到平穀川,竹野的重炮部隊行動遲緩,按正常速度,他們應該在離穀河十公裏以內。
譚威銘剛剛派出去一支搜索部隊,就有人跑來報告,穀河北岸二道梁子發現一隊鬼子,約有一千人。
“繼續偵察,搞清楚是哪一路的!”
偵察兵應聲而去,二十分鍾後,偵察兵回來了,氣喘籲籲說:“二道梁子的鬼子是鬆原,接應鬆原的是竹野派過去的步兵大隊,大隊長叫尾藤。”
“鬆原,尾藤?”譚威銘默默念叨著這兩個名字,念著念著,腦子裏忽然跳出一個疑團。
“不好,我們讓鬼子騙了!”譚威銘失聲叫道。
原來竹野並不是從他們站的地方過的穀河,鬼子從二道梁子上方偷渡穀河,那邊地勢低,譚威銘當然找不到鬼子。
譚威銘趕到二道梁子,果真就見鬆原正在尾藤大隊長的保護下,蹚水過河。女兒河的分支穀河在這兒突然變緩,水流不是很急,水也隻有齊膝深。鬼子借著兩邊山崖的掩護,悄然選擇了一個不易被人察覺的地方。
譚威銘從望遠鏡裏清楚地看到鬆原,令他大驚失色的是,鬆原旁邊,被尾藤幾個保護住的,居然是屠蘭龍的老丈人祖慈航。
原來鬆原跟竹野串通一氣,想撇開宮田,先行穿過米糧山。
怎麽辦,打,會傷到祖老先生,不打,鬼子就會從從容容在他眼皮下越過穀河。
如果鬆原等人過了穀河,跟這邊的竹野一匯合,想收拾他們,就難了。譚威銘仔細查看了周圍的地形,發現離鬆原他們過河的地方不遠,有一石嘴,石嘴周圍,是密密的灌木。如果占據了石嘴,等鬼子過了河再打,北邊再留一幹人馬,切斷鬆原跟竹野的聯係,收拾這股鬼子應該不成問題。不過要緊的還是,得想盡一切辦法把祖老先生救出來,千萬不能讓他落入竹野手中!
主意已定,譚威銘當即命令隊伍分兩股,一股往北,占住石嘴北邊的那條溝穀,堵住竹野,不能讓他往後接應。
另一股,由他親自率領,搶占石嘴,營救祖老先生。
二十分鍾後,槍聲打響,平靜的穀河頓時掀起驚濤駭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