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血沃米糧(一)

特派員曾七的到來立刻讓梅園變得緊張。

誰也沒想到,蔣委員長會在這個時候派曾七來到米糧。

看見曾七的那一刻,屠蘭龍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不會吧,神秘至極的曾七,怎麽會突然來到梅園?

“蘭龍,不認識我了?”曾七望著麵容憔悴的屠蘭龍,心裏湧上一股別樣滋味。

“曾先生,是你啊。”屠蘭龍緊緊抓住曾七的手,激動得說不出話來。

“還是叫我七哥吧,叫先生我不習慣。”曾七笑笑,眼角的餘光掃了掃院子。梅園的寂靜超出他的想象,他的預想中,梅園應該是另一番樣子。

“七哥,快請進。”屠蘭龍一邊躬身迎請曾七,一邊跟袁潔同打過招呼。他沒想到,七哥會把潔同也帶來,想想,他跟袁潔同沒見麵也有一年多了。潔同跟小六結婚,屠蘭龍因為戰事,未能參加他們的婚禮,隻是讓妻子祖蔦蔦送了紅包。一年多不見,潔同出落得越發標致。

“姐夫,梅園好氣派啊。”袁潔同一直喚祖蔦蔦姐姐,屠蘭龍自然就成了姐夫。她走進梅園,滿眼都是新奇,左顧右盼的樣子就像劉姥姥進了大觀園。

“氣派頂啥用,幾顆炸彈丟下來,頃刻間就成廢墟了。”

屠蘭龍傷感地調侃道。

“少司令言重了,老爺子的梅園,哪個敢炸,除非有人活得不耐煩。”曾七一語雙關道。

“快請坐,七哥,一路辛苦,蘭龍有失遠迎,實在對不住。”

屠蘭龍邊招呼客人邊讓副官騰雲飛拿茶葉,他點名讓騰雲飛拿極品鐵觀音。

曾七跟袁潔同眼神一對,彼此會意地點點頭。茶剛端上來,屠蘭龍就讓騰雲飛去叫阮小六,他心想,阮小六見到自己的妻子,不知會瘋成啥樣。

曾七擺擺手:“等一會再讓他們見麵吧,潔同這次來,有話要跟少司令說。”

屠蘭龍哦了一聲,目光疑惑地擱在袁潔同臉上。

袁潔同頷首一笑:“姐夫怕是不知,我這次來,是給特派員做秘書。”

“秘書?”屠蘭龍越發驚訝,他還從未聽說潔同的工作有過變動,怎麽?

“是委員長點名讓她到我身邊的,她原來的礦務局因為太原淪陷,暫時癱瘓。委員長也是一個偶然的機會發現她的才幹,潔同很能幹。”曾七興致勃勃地說。

“可賀,真是可賀,士別三日,當刮目相看。”

屠蘭龍由衷地說道。

袁潔同臉頰微微一紅,心裏同時歎服曾七撒謊的本領。

其實她到曾七身邊,完全是另一碼事。

簡單聊了幾句,騰雲飛出去了,屠蘭龍交代,梅園加強警戒,任何人不得靠近指揮中心一步。

這時是上午九點過一刻,太陽剛剛把梅園罩住,黃花岡那邊的槍聲還沒打響,遠處的夫子廟,也聽不見有啥動靜。鬼子像是因了曾七的到來,突然改變了計劃。

曾七拿出委員長的手諭,鄭重其事地交給屠蘭龍,屠蘭龍看完,長歎一口氣道:“不瞞七哥說,米糧城早已成眾矢之的,這棋到底怎麽下,蘭龍心裏沒底啊。”

曾七起身:“少司令多慮了,重慶方麵對米糧城極為重視,委員長特意叮嚀,要我等全力以赴,幫11集團軍打贏這場保衛戰。”

一聽又是打,屠蘭龍的神情就暗了,擱在曾七臉上的目光黯然離開,憂傷地投向窗外。

窗外春光明媚,太陽把梅園照得暖烘烘的,兩隻畫眉在枝頭上發出悅耳的鳴叫。可他的心,卻感受到陣陣涼意。

曾七拿眼示意了一下袁潔同,袁潔同起身,聲音甜甜地說:“姐夫,先不說這些,你看,我給你帶什麽來了?”

屠蘭龍回過身子,袁潔同已從包裏掏出一個大信封,屠蘭龍還在愣怔間,袁潔同已從信封裏取出兩張照片,是蔦蔦母女的合影。

“蔦蔦?”屠蘭龍往前跨了幾步,一把搶過照片,“潔同,你見著她們母女了?”

袁潔同調皮地眨了眨眼睛,故意賣關子:“你先看照片麽,我姐漂亮不?”

屠蘭龍定睛瞅了照片好長一陣,眼睛不自然地就濕潤了,照片上蔦蔦母女甜蜜地偎在一起,臉上漾著幸福的笑。

尤其真真,那副乖巧樣兒,可愛極了。

“潔同,快告訴我,她們現在在哪?”

“特派員,你看他急了沒,我說他一定會急,你還不信。”

曾七衝袁潔同嗬嗬一笑:“果然讓潔同說中了,少司令是個情種。”

屠蘭龍收好照片,不自然地衝曾七笑了笑,複又盯住袁潔同,目光裏滿是焦灼的期待。

袁潔同賣夠了關子,這才道:“放心,姐夫,她們母女現在很平安。”

“真的?!”屠蘭龍一步躍到潔同麵前,表情驚駭極了。

袁潔同莞爾一笑:“姐夫,別這樣麽,你這樣子要是讓我姐看見,那還不得擔心死。”

屠蘭龍訕訕笑了笑:“你個小丫頭,就會貧嘴,快告訴我實情。

“讓特派員告訴你吧。”袁潔同走過去,提起暖水瓶,給幾隻杯子續了水,重又坐下,眼巴巴地看住曾七。

曾七正了正衣襟:“少司令,此事說來話長,我還是挑重要的說吧。嫂夫人跟千金的確是落入了小鬼子手裏,七天前我們從牛鼻子山路過,正好聽說此事,當時負責押送嫂夫人跟令千金的是日軍特務機關鬆原手下一幫人,這幫人行蹤詭秘,裝備精良,我們不敢擅自行動,緊著向委員長報告了此事。委員長聞知後,勃然大怒,小鬼子竟敢用如此卑劣的手段,拿我堂堂11集團軍少司令的家人做人質。當晚,委員長就派特工隊到了牛鼻子山。

重慶方麵的特工組織你也知道,小鬼子豈是他們對手,第二天上午十點,嫂夫人跟令千金就成功營救了出來。”

“真的?!”屠蘭龍一直緊繃著的心這才嘩地鬆開,因為太過激動,聲音也變了形。

曾七大聲笑了笑:“少司令,這事豈敢兒戲,我這次來,就是專程向你報告好消息的。怎麽樣,這消息激動人心吧?”

“太激動了!”屠蘭龍重重握住曾七的手,這一刻,他的心裏既感動又慚愧,一股熱浪騰在他胸腔裏,像要把他燃燒。半天,他問,“她們呢,現在在哪?”

曾七垂下目光,臉上滑過一抹複雜的表情:“不好意思,少司令,本來我是想把她們帶回來的,一則,路上不安全,怕出意外,另則,大戰在即,我也怕她們來了反倒讓你分心。

不過你放心,她們目前已被委員長接到重慶,明天你就可以跟她們通電話。”

“重慶?”屠蘭龍眉頭一皺,怎麽又去了重慶?

他怪怪地盯住曾七,似乎不太相信曾七後麵說的話。

曾七釋然道:“少司令不必多想,委員長讓她們去重慶,也是出於多方麵的考慮。我想,隻要她們娘倆安全,比什麽都重要。”

屠蘭龍點頭。

說實話,聽到蔦蔦母女被救的消息,屠蘭龍是發自肺腑地感動,可是一聽“重慶”兩個字,他的心立馬又變得黑暗。轉來轉去,蔦蔦母女還是人質,眼下雖說是安全了,可以後呢?

就算把小日本趕走了,委員長如果讓他回重慶,他去還是不去?

算了,不想了,還是曾先生說得對,隻要她們娘倆安全,比什麽都重要。

曾七並沒有跟屠蘭龍講實話。

蔦蔦母女並不是委員長的特工隊所救,她們落到日本人手裏不假,鬆原手下秘密將她們送往米糧也是真,隻不過,從鬼子手中救出她們的,是共產黨的特工組織。

眼下蔦蔦母女也沒有在委員長那兒,她們被秘密轉往延安。

曾七所以瞞掉這些,是怕屠蘭龍鬧出新的誤會,曾七這次來的首要任務,不是讓屠蘭龍信奉誰,而是盡快讓他放下思想包袱,全身心應戰。

至於將來11集團軍何去何從,那是下一步工作。

說完蔦蔦母女,話題回到眼前的戰事上,曾七沒急著讓屠蘭龍表態,他知道,屠蘭龍表這個態很難,盡管蔦蔦母女已逃出虎口,但仍然不能保證屠蘭龍就沒有顧慮。一則,屠蘭龍的老嶽父祖慈航老先生還在日本人手裏,很有可能已被鬆原手下押送到了米糧,特工隊遲行動了一步,沒能解救老先生。如果宮田拿老先生做人質,威脅屠蘭龍,屠蘭龍不會不有所顧慮。另外,閻長官那邊仍然施加了太大的壓力,怕是在屠蘭龍心裏,閻長官這塊砝碼更重。

閻長官居心叵測啊,糊塗的屠蘭龍,他怎麽就能對閻長官言聽計從呢?難道他不知道,自己早已被出賣?閻長官是拿他和11集團軍跟日本人做交換,包括他的老嶽父還有蔦蔦母女,都是閻長官親自送到鬆原手裏的。

閻長官費盡心思,終還是不能得到11集團軍,又怕11集團軍被蔣委員長收編,於是一橫心,就將11集團軍拱手送給了宮田。為掩人耳目,閻長官特意讓長官部發了許多擾亂視線的急電,他在那些電文裏義正詞嚴地要求屠蘭龍抗日,目的就是在全國人民麵前表明他閻某人的態度。你還別說,閻長官這把戲,還真騙過了不少人,包括蔣委員長,也讓他哄得一愣兒一愣兒。這次蔣委員長派曾七來米糧,就是讓他親自督戰,免得姓閻的再耍花招。

姓閻的能不耍麽?

盧溝橋事變到現在,姓閻的耍了多少花招?!

可惜,這些他沒法跟屠蘭龍挑明,有些話從他嘴裏說出來,屠蘭龍未必相信。要不然,他也不會冒如此風險帶袁潔同來米糧。要知道,委員長指派給曾七的助手並不是袁潔同,袁潔同壓根跟重慶諜報組織無關,她的名字甚至出現在重慶諜報組織的黑名單上。

曾七的助手是一個長得跟袁潔同有幾分像的女諜報人員,曾七巧用調包計,拿袁潔同的照片做了調換,弄到一張假通行證,又用其他事件將她調開,這才把袁潔同順利帶到了米糧。這事要是讓委員長知道,怕是曾七這條命,就要丟在米糧!

好了,不能耽擱了,再耽擱,小鬼子的炮火,怕就要炸到米糧城內了。

曾七跟袁潔同使了個眼色,自己借故到梅園轉轉,把袁潔同留給了屠蘭龍。

副官騰雲飛陪著曾七,來到屠老司令書房。

曾七曾是梅園的常客,屠老司令坐鎮米糧時,他幾乎每年來一次,來了就陪老司令下棋。老司令棋術精湛,棋風剽悍,常常殺得他片甲不留。

不過曾七還是喜歡跟老司令過手,那種酣暢淋漓的殲殺和驚險刺激的博弈真是過癮。想想,日子過得飛快,他跟老司令至少也有十年交情了吧,那時候梅園還沒建成,置身其中,雖然也是鳥語花香,景色宜人,但遠沒現在這麽氣派、這麽森嚴。

屠老司令真是個人物哩,曾七雖然沒能說服屠老司令,讓他改弦易轍,參加到他們的陣

營中來,但曾七不後悔。曾七心目中,屠老司令是真正的英雄。

英雄不問出處。曾七忽然就想起這句話。

可惜,英雄最終也落個遭人殘害的下場。站在屠老司令遺像前,曾七忍不住就黯然落淚,屠老司令死得太慘,他身上一共被打了86個槍眼。

對這一事件,曾七也展開過秘密調查。

一開始他懷疑是蔣委員長所做,因為老司令出事前一個月,委員長曾給老司令發過一封密函,也特意派軍統的人到過米糧城,無奈老司令誰的碗也不想端,他衝軍統的人說了一句過激話:“對不起,委員長的碗端起來燙手,米糧山這幾萬張嘴,我屠某人還養得住,不勞委員長費心了,讓他操心好自己的事就行。”

這話令委員長勃然大怒,委員長發火的時候,曾七就在身邊。

“娘希匹,我的碗燙手,別人的碗就不燙手?你去告訴他,敬酒不吃,我隻能給他罰酒了。”

偏偏那時候,曾七因為一樁急事要去南京,等把南京的事辦完,想去米糧時,就聽到雞公山發生了災難。

按曾七目前掌握的資料,蔣委員長暗殺老司令的可能性不大,這事十有八九是閻長官幹的。第二戰區長官部有位內線說,事發前半月,閻長官連著向米糧方麵發出五封密函,其中一封是發給12師師長譚威銘的,一封,發給了池少田,這兩個人,都是可以取代老司令直接登上梅園寶座的,可惜這兩人都沒做出反應。那人還說,雞公山事件發生前一天,閻長官跟鬆原在太原秘密見過麵,而在雞公山現場,有人發現一具沒來得及處理的日本武士屍體。那天的突襲中,確實也有日本武士出現,他們是扮成佛教信徒混入雞公山嶽王廟的。那一天,屠老司令是去雞公山嶽王廟還願的。

屠老司令別的廟都不去,每年一次嶽王廟,卻是少不了的。

但他出行的時間極為保密,如果沒有內應,外人很難刺探到具體時間。還有,屠老司令的貼身衛隊要麽是神槍手,要麽就是武林高手,但在那一天,衛隊的表現大失水準。所有這一切,都讓曾七把懷疑的目光聚集在屠老司令身邊幾個親信上,但衛隊長在那天死了,屠老司令的副官也一同丟了命。

安全回來的,除了老團長顧善義外,再就是少校參謀遲大年。

顧善義會做這種背信棄義喪盡天良的事?不可能,絕不可能!

那麽?

“遲參謀最近怎麽樣?”曾七突然轉過身,盯住騰雲飛問。

騰雲飛不明白曾七的用意,搪塞道:“大家都很盡力,請特派員放心。”

“我問的不是這個!”曾七忽然就生了氣。他不能不生氣,如果屠老司令真是這幫人裏外串通,陰謀殺害,他絕饒不了他們!

騰雲飛一怔,特派員麵前,他這個副官就顯得很沒有分量了,他陪著曾七,膽小慎微,生怕一不小心,就惹來殺身之禍。

“特派員的意思是……”騰雲飛小心翼翼問。

“算了,跟你問這些也是多餘,陪我到外麵走走吧。”

“特派員請。”騰雲飛如釋重負,其實他是想說些什麽的,有關遲大年,還有阮小六,他真想說些什麽,但他吃不準,有些話到底該不該說?

兩人出了老司令書房,沿著石徑往假山那邊去,假山後邊,是老司令曾經習武健身的地方,當年陪老司令練拳的拳師,正是曾七的叔叔,可惜後來為了保護老司令,死在了1號路。

對那次槍殺,曾七記憶猶新。有人害怕老司令把山頭坐大,精心培養一批殺手,打入11集團軍內部,如果不是老團長顧善義目光敏銳,提前識破陰謀,怕是……血腥,到處都是血腥。曾七從穿上軍裝進入特工組織那一天,他的生活就跟“血腥”兩個字分不開了,到現在,曾七都記不清自己殺過多少人,又被多少人追殺。

仿佛他這條命,天生就是為“殺戮”兩個字來的。曾七厭倦了,但他又不能厭倦。現在他走在另一條路上,這條路將更加漫長,血腥味也一定會更濃。

快到假山跟前時,負責把守大門的警衛兵跑來跟騰雲飛請示,老唐帶著娥兒,要求見少司令,問能不能放行。

曾七一聽是老唐,搶先一步說:“是戲園子那個老唐吧,好久沒見他了,快請他進來,我要跟他敘敘舊。”

老唐告訴曾七,表舅送來消息,烏鴉跟老鼠同時受到宮田懷疑,目前都在受審中,能否咬牙挺過去,還很難說,讓這邊做好應對準備。另外,據可靠情報,祖慈航老先生已落到宮田手中,鬆原也到了米糧,局勢將會進一步惡化。

竹康少佐立了大功。嚴刑拷問之下,鈴木洋子率先崩潰,如實供出了她和倉野正雄之間的秘密。

原來倉野是用消沉的假象迷惑宮田,暗中,卻利用鈴木洋子四處刺探消息,然後依靠身邊幾個內線,將情報及時傳給老唐等人。鈴木洋子還供出另一個關鍵人物,宮田的隨軍醫生荷秀子小姐,正是她,將日軍的作戰計劃一條不漏地告密給了倉野正雄。

原來荷秀子也是倉野的學生,她跟倉野正雄之間,還有過一段催人淚下的師生戀情,是戰爭將他們殘酷地分開了,又是戰爭讓他們再次相遇。

宮田恨得牙齒格格響,他連著打碎了幾樣寶貝,然後衝竹野咆哮:“給我把荷秀子抓起來,我要扒了她的皮!”

“嗨依!”竹野現在是春風得意,拔掉倉野正雄這根刺,他在日軍情報部門的地位,將會迅速飆升。

臨出門前,竹野又問:“司令官,倉野怎麽辦?”

“把他交給鬆原,我要讓鬆原親手扒他的皮!”

“嗨依!”

半小時後,日軍在老鷹嘴的大本營,豎起了兩根長長的杆子。

大約兩百名鬼子兵守在那裏,不多時,宮田在竹康等人的護擁下來到杆子前。宮田抬頭望望天,天藍得令人心醉,萬裏晴空,無一絲雲。

陽光豔豔地照在老鷹嘴,也照在這片空場子上。

“司令官,時候不早了,要開始嗎?”竹康哈著腰,有點迫不及待地問。

宮田收回伸向藍天的目光,“喲西”了一聲,將目光轉向場子西側那排破舊的平房。

竹康衝平房那邊的衛兵揮揮手,嘴裏同時喝道:“帶上來!”

一間房子的門扇吱呀響了一聲,就有兩個衛兵扭著五花大綁的四姑娘小蛾朝這邊走來,四姑娘小蛾已被折磨得不成樣子,比兩天前宮田摧殘她時又憔悴了不少,她連腿都邁不動了,鬼子兵愣是拖著她走,四姑娘小蛾的雙膝著了地,兩條血路清晰地在陽光下盛開。

宮田冷冷地打量著小蛾,心裏道:“倉野君,我可以不折磨你,但我不能不折磨她。我要把她吊起來,讓遠處的屠蘭龍看到,讓米糧城的支那人都看到。支那人,要想不受罪,就乖乖出來投降吧。”

“把她給我吊起來!”宮田猛地揮了下手裏的刀,歇斯底裏叫了一聲。

竹康撲過去,將早已拴好的繩套往四姑娘小蛾腰裏一係,幾個鬼子用力一拉,四姑娘小蛾便晃晃悠悠被吊上了天。

天很藍,藍藍的天空的確沒有一絲雲。

四姑娘小蛾的頭發在天空裏散開,像一朵黑雲,飄啊飄。

嘴角的血滴下來,一滴,兩滴,匯集在一起,砸在大地上。

大地發出疼痛的顫抖。

“哈哈哈哈。”望著四姑娘小蛾痛苦的樣子,宮田爆出一片浪笑。

“哈哈哈哈。”鬼子兵全都笑了,笑聲飄過老鷹嘴,飄過黃花岡,在女兒河上空打幾個顫,飛到了米糧城,飛到了梅園。

梅園裏,屠蘭龍麵色如鐵。

他沒想到,他的確沒想到,姓閻的會這麽狠,這麽毒辣。不,是無恥,是卑鄙!

袁潔同一動不動望住他,她把所有的一切都講給了他,包括閻錫山在他眼皮底下安插了遲大年等眼線,又讓遲大年拉攏她的丈夫阮小六。她還拿出一份密令,是閻錫山寫給遲大年的,必要時候,可以用非常手段幹掉屠蘭龍!

遲大年在11集團軍內部,職位很低,隻是少校參謀,在長官部那邊,卻有一個非常響亮的名號--鐵鷹。

趙世明來米糧,就是遲大年向長官部告的密,趙世明回去沒三天,便被秘密處死。

朱宏達去太原營救蔦蔦母女,也是遲大年告的密,長官部一路派人跟著朱宏達,最後借日本人之手,將他殺害在鐵路邊。

跟朱宏達一同遇害的,還有太原那邊十幾個國軍弟兄。

“姐夫,不該再猶豫了,閻錫山的麵目,你早就應該看清,虧你還對他那麽忠誠。”袁潔同說。

屠蘭龍像是沒聽見,他在一幕幕地想跟閻錫山的過去,想他在24師那些日子,他沒覺得,自己有什麽地方對不住這位閻長官。

他為什麽就能下得了如此毒手,難道僅僅就為米糧山,為義父闖下的這份家業?

老鷹嘴這邊,宮田仍然站在太陽下,太陽灼熱,宮田頭上已經冒汗,但他一點不覺得熱,更不覺得疲憊。

他太有興致幹這種事了。光吊上去一個四姑娘小蛾還不過癮,他讓竹康把倉野正雄跟荷秀子請來,笑眯眯地問:“還有一根杆子,你們兩個誰上去?”

倉野這天沒喝酒,他已經沒資格再喝酒了,凡是給他提供過酒的,都讓宮田關進了黑屋子,正按帝國軍隊的處罰方式處罰呢。

沒喝酒的倉野看上去就不像一個潦倒的人,更不像一個沒有鬥誌的人,怎麽看都像一個鬥士。

可惜這個鬥士背叛了大日本帝國的武士道精神,他居然被支那人收買,居然為支那人賣命。

這是多麽荒唐多麽可怕的一件事啊!

難道就因為他在支那人的土地上生存過,難道就因為他曾喝過女兒河的水吃過米糧山的糧?

但他身上流的是大日本民族的血啊!

宮田十分不解地將目光對在倉野正雄臉上,這目光裏意外地沒有了凶殘,沒有了陰狠,有的,隻是茫然,還有一絲惋惜。

倉野正雄正了正自己的衣襟,這一天他特意穿上了自己在日本國做教師時穿過的那套衣服,他記得,這套衣服還是荷秀子的母親親手為他做的。

他麵色鎮定地看了一眼荷秀子,眼裏似乎沒有歉意,也沒有遺憾。他往前跨了一步,站在杆子前,伸出雙手,示意竹康捆了他。

“不,倉野君,你要是上去,太可惜了。這場聖戰結束,你還要為大日本民族培養更多的學生,我不忍讓你走得這麽早。”宮田說著,曖昧的目光投向荷秀子。

他怎麽從來就沒懷疑過她呢?

這是一個多麽好的女人啊,她身上,日本女性所有的優點都有,這麽長時間,宮田都舍不得碰她一指頭。他身邊的女人,不管是醫生還是護理,不管是軍妓還是機要員,他都沒有放過,獨獨對荷秀子,他保持了一個男人應有的紳士風度。

可為什麽她會背叛他,背叛天皇,背叛大日本民族?

“荷秀子小姐,你演得真好,你瞞過了所有人,你的演技太漂亮了。但是你輸了,來人!”宮田忽然扭過頭,衝竹康斷喝,“把她給我吊上去!”

荷秀子小姐剛吊上去,北邊獅子嶺方向,突然傳來槍聲。

守在外圍的鬼子小隊長慌慌張張跑進來:“報告司令官,敵人突圍了。”

“八--嘎--”宮田惡狠狠地轉身,舉起手裏的刀,他多麽不希望在這個時候聽到槍聲,為此,他下令自己的部隊,今天不得作戰。沒想到,被困在獅子嶺的譚威銘,竟然要借這個機會突圍。

“譚威銘,我讓你插翅難飛!”

獅子嶺的槍聲並不是譚威銘打響的。譚威銘一開始也困惑,還以為是副師長莊國雄派來了援兵,後來才發現,從東側溝穀裏打進來的,竟是白健江。

白健江這一趟,可謂單槍匹馬,殺敵無數。

那天他在老鴉台發現宮田大隊人馬,於是勒轉馬頭,朝米糧方向奔來。奔著奔著,白健江忽然就疑惑,我出來做啥,我是救四姑娘小蛾的啊,四姑娘小蛾的影子還沒見著,就這麽回去,我白健江還是白健江?

不行,我必須救她,我白健江的女人,死也要跟我死在一起。

於是,他又勒轉馬頭,白健江不敢走大路,鬼子兵浩浩****,就這麽碰過去,怕是還走不到跟前,他就成了炮灰。他走小道,繞過鬼子兵,從另一條山溝裏穿過去,天黑之前,白健江趕到喬家莊。小的時候,白健江跟著父親,來過幾次喬家莊,對喬家莊,白健江還有點記憶。誰知拴好馬,偷偷摸摸摸進村子,白健江被眼前的景象驚呆了。

鬼子血洗了喬家莊!

一個上千口人的村莊,竟然讓小鬼子殺得連一隻雞都沒留下,村裏屍首遍地,血流成河。

幾家大戶人家的宅子還在燃著熊熊大火,村東那條老河裏,漂浮著數十具女人孩子的屍體。白健江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他半跪著身子,在那條老河邊跪了許久,猛然起身,拿帽子抹掉眼角的淚,嘴裏恨恨地吐出兩個字:“宮田。”

然後跳上馬,順著大道就往前追。

快到劉家寨子時,白健江聽到了槍聲,他勒住馬,側耳細聽,判定槍聲來自大沙溝。白健江想起那五個姑娘,還有中年男人,幾乎沒猶豫,他就朝大沙溝方向奔去。剛進了大沙溝,就遇到從溝裏倉皇跑出的三堂子和狗剩他們。

三堂子看見白健江,跑過來說:“鬼子把她們抓回去了,四柱哥也讓鬼子拿刺刀挑了。”

四柱就是那個中年男人。

“鬼子現在去了哪?”白健江跳下馬問。

“鬼子帶著五個妹子,朝米糧方向去了,這陣,怕是跟宮田的大部隊到了一起。我們在溝裏跟鬼子打了一夜,子彈全打光了,六個兄弟沒了。”

“村裏還有鬼子沒?”

“不知道,你離開後,我們一直在溝裏。

鬼子派了三個小分隊抓人,我們拖住了一個。”

“走,看看去!”

白健江他們重新摸進劉家寨,正趕上小鬼子把全寨子的人往劉老財家院後的打麥場上集中。

白健江心想,喬家莊的一幕又要發生,慘無人道的鬼子開始三光了!

白健江仔細看了看,留在村裏的鬼子並不多,也就一個排左右。他跟狗剩和三堂子合計了一陣,決計先消滅掉這股鬼子,把寨子裏的老少救出來。十分鍾後,他們混進了村子。按分工,三堂子混入人群,告訴鄉親們不要慌,一切聽他的。

白健江跟狗剩分頭摸進鬼子住過的幾戶人家,去找槍,還有兩位留村東接應。

白健江的運氣棒極了,他摸進去的那戶人家,正好是鬼子小隊長住過的地方,鬼子在這裏放了不少彈藥,還有手雷什麽的。鬼子忙著在村裏集中群眾,這家隻留了一個鬼子看守。

白健江沒怎麽費事就解決掉那個鬼子,望著成箱的手榴彈還有手雷,白健江心花怒放。

他憑著自己的力氣,肩上、脖子裏、身上所有的口袋,哪兒能塞往哪塞。一邊塞一邊嘀咕,狗日的,我讓你殘殺無辜,我讓你三光,今天不把你弄幹淨,我白健江就不回米糧山!

狗剩的運氣比他還棒,不但弄到了手榴彈,還弄到一挺歪把子機槍。狗剩得手後往村外溜,正趕上鬼子的機槍手小解,小鬼子一邊撒尿一邊嘴裏還吹著口哨。口哨聲吸引了狗剩,狗剩把懷裏的戰利品藏在草垛下,悄悄摸過去,喂了一聲。

小鬼子剛扭頭,狗剩的刀就紮了進去,鬼子哼都沒哼一聲,就倒在了水溝裏。狗剩嗬嗬笑笑,這可是他得到的第一支歪把子啊,把他稀罕的,差點把草垛裏藏的戰利品忘掉。

襲擊是天擦黑時開始的,狗剩還想再等,說天黑透後下手最好。白健江擔心鬼子真的會拿機槍把麥場上的群眾掃了,後來才得知,鬼子把群眾集中到麥場上,並不是想掃光,而是逼他們交代出狗剩幾個的下落。鬼子認定狗剩是八路,對待八路,鬼子一貫的做法就是把群眾集中起來,讓他們交代。鬼子決然沒想到,他們挨個兒審問麥場上的老老少少時,白健江和狗剩已為他們挖好了陷阱。

槍聲從三個方向響起,打得很密,很急,麥場上的鬼子一下慌了,還以為八路包圍了村子。

留胡子的小隊長舉著刀,嘴裏吼喊著劉家寨人聽不懂的日本話,命令手下往外衝。手下的鬼子兵哪個敢衝?

鬼子兵縮在群眾後頭,拿槍逼著劉家寨人往前走。就在這時,狗剩端著機槍從後麵撲過來,鬼子越發慌張,掉轉槍口,衝狗剩藏身的地方一陣亂射。

潛伏在群眾中的三堂子一看機會來了,喊了聲:“老少爺們,跟鬼子拚了啊。”

於是,集中在麥場上的劉家寨人掄起拳頭,搬起石塊,朝鬼子撲去。麥場一時陷入混亂,有幾個鄉親被鬼子的刺刀紮穿了肚子,更多的鄉親撲上去,鬼子見勢不妙,想逃,白健江他們的槍聲到了。

兩個小時後,戰鬥結束,白健江清點了下,留在劉家寨的二十六個鬼子全被幹掉,有五位村民犧牲,好幾個村民受了傷。白健江讓狗剩和三堂子他們收拾戰場,自己急著往米糧趕。狗剩一聽,非要跟著一同來,三堂子也不願留下,村裏有個老者站出來說:“帶上他們吧,多一個人就多一條槍。米糧城要是丟了,咱劉家寨也保不住。”

白健江帶上狗剩和三堂子他們,連夜上路了。一上路,白健江眼前就又冒出四姑娘小蛾。他心想,小蛾十有八九是死了,喬家莊一村的人都讓鬼子殺了,小蛾不可能活下。後來又想,小蛾興許已到了宮田手裏,宮田費上那麽大心思抓她,不可能把她殺了。

一想小蛾還可能活著,白健江身上的勁就增了不少,不停地催促三堂子和狗剩,讓他們走快點。

從劉家寨到獅子嶺,白健江走得十分辛苦,他們趕到馮家屲時,正遇上鞏漢祥旅潰敗。那是白健江最不想看到的一幕,恰恰就讓他看到了。鬼子的炮火封鎖了整個馮家屲,馮家屲四周,也是煙霧籠罩,子彈橫飛。不得不承認,鞏漢祥旅經受了最大考驗,實在是頂不住了。國軍弟兄一邊打,一邊往山溝裏逃,實在逃不走的,就亮出刺刀,跟鬼子肉搏。鬼子投入到馮家屲的兵力是鞏漢祥的三倍還多,山頭丟失後,鬼子封鎖了所有山道,隻留下一條小溝讓國軍弟兄跑。

國軍弟兄剛跑到溝底,鬼子的炮彈就落下來了,兩邊樹林裏,鬼子的機槍手近距離地掃射,國軍弟兄的屍體墊了一層。

白健江帶著狗剩幾個,從一座石崖上爬過去,用機槍壓住了樹林裏的炮火,這才給溝底的國軍弟兄給了一線逃生的機會。但是好景不長,一隊鬼子從他們背後繞過來,很快控製住石崖,若不是白健江發現及時,怕是他們這幾條命,早丟在了石崖。

又是一天一夜過去,馮家屲的槍聲漸稀,白健江數了數逃出來的國軍弟兄,不到一百人。鞏漢祥壯烈了,他的衛隊還有副官全都死在他身邊。

有個國軍弟兄哭著跟白健江描述當時的場景,白健江說算了,打仗死人是常事,這才一個旅,就是一個師集體壯烈,也不為怪,誰讓咱的炮火不如小鬼子的呢。

簡單休整了一會,白健江問他們,是想繼續打鬼子還是想丟下槍走人?

“走,往哪走?”剛才哭著訴說的那個國軍弟兄一臉茫然地問他。

白健江也很茫然地說:“往哪走我不知道,誰想往哪走就往哪走,隻要能活著走出去就行。”

“我們不走。”國軍弟兄這時已知道他是72團副團長,他跟沈猛子的大名,國軍弟兄還是知道的。

“帶我們打鬼子吧,我們要為旅長報仇。”

那個哭過的國軍弟兄抓住他的手,說這些人是他救出來的,命都是他的。

白健江問:“你們中間哪個官最大?”

那個國軍弟兄掃了一眼,低聲道:“我是連長,這中間,就我官最大。”

“那好,”白健江拍了把他的肩,“現在你就是他們的頭,你告訴他們,想打鬼子的留下,不想打的,從對麵那條山溝往南走,翻過山梁子,就能看到一片大草原,過了草原,就能活命了。”

國軍弟兄跳上一塊石頭,衝逃出來的弟兄重複了一遍白健江的話,將近一百號弟兄,沒一個願意走的,都喊著要打鬼子。白健江感動了,跳上另一塊石頭,道:“我是72團副團長白健江,我的老家就在米糧城,我是鐵匠鋪白老恒的兒子。

弟兄們如果不計較我是18集團軍的,想跟著我打鬼子,現在就打起精神來。”說到這兒,他低頭問了一句那個連長,“你叫什麽來著?”

“我叫孫長根!”

“好,現在我宣布,孫長根接替鞏漢祥,擔任你們的旅長,你們還是一個旅,你們這個旅現在盡管不到一百人,但在鬼子眼裏,你們仍然是一個完整的旅,明白麽?”

國軍弟兄似乎沒聽明白他的話,有的點頭,更多的搖頭。

孫長根一聽要他當旅長,驚駭至極地說:“使不得,使不得呀,這個旅長,還是你來做,我們跟著你就行。”

“扯什麽淡,我是72團副團長,難道你不想替鞏旅長和死去的弟兄報仇?”

“那就好,旅長戰死,團長代,團長戰死,營長代,營長戰死,你來代!不管是共產黨還是國民黨,這都是鐵律,你要是不當這個旅長,我一槍崩了你,當不?”

“……當。”

“大聲點!”

“當!”孫長根這才明白過來,原來白健江不是讓他當官,而是讓他把弟兄們打散了的心攏起來!

“大夥聽不聽孫旅長的?”白健江又問其他弟兄。

經他這麽一說,剛才沒明白過的,這陣全明白了,隻要能打鬼子,誰當旅長都一樣,弟兄們絕不會在這個時候爭,於是齊聲道:“聽!”

“收拾起家夥,跟我走!”

白健江帶著這幹人,徑直從山上穿過來,原想可以抄近道趕到米糧城,誰知在夫子廟,又遇到一場惡戰。後來,他又把夫子廟逃出來的國軍弟兄組織在一起,讓一個姓鄧的副營長頂替了黃燦。這樣,譚威銘派出來的兩個旅,就以這種古怪的方式到了白健江手裏,隻是,兩個旅加起來,也沒一個營的人多了。

從夫子廟到獅子嶺,他們遭遇了一股敵人,這股敵人是被夫子廟的黃燦打散的,約有八十多號,是56師團竹野那邊的,小鬼子對這一帶的地形不熟悉,被打散後,正像無頭蒼蠅一樣焦急地亂撞呢。

報仇的機會來了。白健江衝新上任的孫、鄧二位旅長一番授意,趁鬼子慌張逃命之際,分三個方向合圍過去,鬼子還沒搞清是怎麽回事,就被他們稀裏嘩啦解決了。

除繳獲幾挺機槍外,他們還意外得到一門小鋼炮。

就這樣,白健江他們邊打邊走,見一股鬼子消滅一股鬼子,打得既痛快又冒險。孫長根跟著他,算是開了大眼界。

狗剩跟三堂子更不用說,打到後來,他們兩個都能指揮著打仗了。

孫長根跟姓鄧的那位並不了解狗剩和三堂子,還以為他們是白健江白團長的警衛,對他們格外尊重。

狗剩也不謙虛,人家一客氣,他就學白健江的樣子發號施令,你還甭說,狗剩對打仗特有天分,布兵排陣極有章法,這小子要是這麽打下去,一準能成個英雄。

後來他們碰見獅子嶺逃出來的12師警衛團副團長蒲發,一直對國軍弟兄很尊重的白健江,出人意料地將打鬼子的槍對準了自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