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烽火連天(二)

次日拂曉,生活在劉集的人們剛剛從噩夢中醒來,黃花岡那邊的炮聲就又震天動地響了起來。

宮田摧毀了馮家屲那道脆弱的防線,將夫子廟黃燦留給了竹野,要他務必於今日解決,將這股可惡的支那人全部殲滅在那座破廟裏。

自己率部連夜直驅劉集,離天亮還有一個小時,宮田看到了自己的愛將崗本。

“喲西,崗本君辛苦了。”宮田從戰馬上下來,笑眯眯地看著崗本。

崗本筆挺地給宮田施了日軍軍禮:“司令官辛苦。”

一行人將宮田恭迎進崗本臨時設立的指揮所,宮田的目光掃了一圈,盯在崗本身邊的翻譯官任天行身上。

“和田君,近來可好?”宮田的聲音怪怪的,聽著讓人發毛。

任天行媚態十足地哈腰道:“多謝司令官惦記,和田在崗本中將這裏過得很好。”

宮田鼻子一哼:“和田君是否忘了一件事?”

“這……”任天行不明就裏,不敢貿然接話,做出一副可憐的樣子,等宮田往下問。

“和田君可是貴人多忘事,我記得,你曾經向我保證,三日之內必讓屠蘭龍人頭落地,這事現在辦得怎麽樣了?”

一句話驚起任天行一身冷汗,他抹著汗道:“和田不才,和田讓司令官失望。”

“和田君,中國有句古話,軍中無戲言。

我和崗本君天天等你好消息呢,是不是,崗本君?”

崗本立馬道:“嗨依,我也天天催和田君呢!”

本來熱鬧的場麵,讓宮田這麽一問,氣氛驟然緊張,任天行沒想到宮田一來,就找他興師問罪,他一時亂了方寸。

不過他畢竟是一個見多識廣的人,跟日本人打交道也不是一天兩天,他沉住氣,偷偷拿眼掃了掃身邊,發現並沒有誰在摸槍,心裏一鬆,涎起笑臉道:“屠蘭龍大大地狡猾,表麵上裝作不抵抗,內部,卻加強了警戒。我的人摸進去好幾次,都無法接近梅園。

司令官,梅園的警戒實在是太厲害了,眼下整個米糧城,都被屠蘭龍箍成了鐵籠子。”

“是嗎?”宮田也不生氣,溫和地笑了笑,就在任天行暗暗慶幸時,宮田突然道,“和田君這麽說,好像我帝國軍隊無計可施了,那好,我送和田君一件禮物。”

宮田猛地轉身,衝外麵叫道,“把她們帶進來!”

所有的人眼睛都直了,山崎帶進來的,居然是那天白健江在劉家寨子救走的五位姑娘,個頭最高的林建英走在最前麵,她已被日本鬼子折磨得脫了相,頭發亂披著,胸口大敞,臉上青一塊紫一塊,嘴角還在流血。其他四位,也跟林建英差不多。五位姑娘全都反剪著手,一根粗麻繩將她們連在一起,兩名黑鷹小分隊隊員目光凶狠地瞪住她們。

宮田喝了一聲抬起頭來,有兩個姑娘抬得慢了點,黑鷹隊員的槍把子便搗在了她們肚子上。

任天行躲了幾下目光,他像是不願意看到這一幕。

崗本幾個哇哇的興奮聲中,宮田將林建英推搡到任天行麵前。

“和田君,這個支那女人叫林建英,她可是屠蘭龍眼裏的紅人,怎麽樣,和田君有沒有興趣?”

任天行接連往後退縮幾步,臉色驟然一變,抖著聲音說:“和田不敢,和田這就去執行任務。”

“慢!”宮田好像知道任天行要躲,一聲喝住了他,不過他也沒逼任天行做什麽,他隻是試探一下任天行。

調侃得差不多了,宮田正色道,“我命令你,三天之內把她們的家人抓來,我要讓他們說出十八洞。還有,師範學校有個叫曾夫子的,這人有點意思,我想見見他,和田君可否幫忙?”

“嗨依!”任天行學崗本那樣,給宮田司令官敬了一個軍禮,又怕宮田不滿意,緊跟著道,“和田願為天皇效忠。”

“喲西。”宮田看著任天行奴顏婢膝的樣子,便斂起臉上的殺氣,往前邁了一步,拍拍任天行的肩膀,“你的好好幹,大日本皇軍虧待不了你。”

任天行應聲走後,宮田一招手,山崎幾個湊上前來。

“派人跟著他,我倒要看看,他是不是真心效忠天皇?!”

山崎應了一聲,快步退出去,一陣嘀咕後,就有兩個黑影緊隨任天行而去。

上午十時二十分,鬼子的炮火炸得黃花岡硝煙四起,五輛坦克如同猛獸般噴著火舌瘋狂地撲向黃花岡上的國軍將士時,西壩子戲園子,一條腿的老唐正跟一神秘人物悄聲低語。

此人老唐並不認識,隻知道他是馬班主手下那個娥兒的表舅,老唐也跟著娥兒喚他表舅。

表舅是五分鍾前娥兒從戲園子後門領進來的,領進來後,娥兒跟另一位姑娘就到後門放哨去了,前門由馬班主把著。

戲園子早就關了門,開不下去了,人們讓槍炮聲嚇得膽戰心驚,哪還有心思來戲園子。屠蘭龍一開始還天天過問一次,說隻要炮火不炸到西壩子,就要讓馬家班唱下去。這些日子,他被鬼子的炮火搞得焦頭爛額,早也顧不上戲園子了,戲園子正好成了老唐跟表舅說悄悄話的地方。

“烏鴉送來情報,要組織立刻負責轉移五位姑娘的家人,千萬不能讓他們落入鬼子手中。”

“五位姑娘不是讓白健江和狗剩他們救出去了麽,怎麽?”

老唐驚詫道。

表舅歎了一聲:“說來話長,不錯,白健江是把她們救了出去,可惜她們逃出大沙溝後,迷了路,又讓山崎的小分隊抓了回去。目前五位姑娘都在宮田手上,宮田想拿她們做誘餌,逼她們的家人就範,給小鬼子當奸細。”

“狗娘養的宮田,他做白日夢!”老唐憤憤道。

“光說牢騷話不頂用,目前戰局複雜,形勢隨時都在變,宮田對米糧城誌在必得。據可靠情報,屠蘭龍的夫人、女兒還有老丈人全落到了日本人手裏,上級組織正在全力營救,我們要做最壞的打算,一旦營救失敗,屠蘭龍很可能會繳械投降,這樣一來,抗日的重任就落到了你和老虎身上。上級同時命令,要你和老虎全力做好第6師的策反工作,盡最大可能將池師長解救出來,同時要緊緊抓住章國振。

26師王國團那邊,由別的同誌去做,進展情況我會隨時通知你,聽明白了沒?”

老唐重重點了下頭,道:“聽明白了。”

“還有一件事,烏鴉讓我問問你,那個曾夫子,可靠不,必要時可以把他吸收進來。”

“這個……我還把握不住,我跟他接觸過幾次,但這人書念得多了,說話老是沒個正形,再者,我也怕他關鍵時刻靠不住。”

“那就再觀察一陣,不過對他的安全,你們一定要負責,烏鴉說,鬼子也注意到了他,下一個目標,很可能就是他。”

老唐心裏騰一聲,小鬼子瞅得真準啊,米糧城的頭麵人物,小鬼子全打聽到了。

表舅又交代了幾句,急著告辭,老唐緊緊抓住表舅的手:“請轉告烏鴉,讓他多保重。”

表舅走後,老唐換了件衣裳,提起鳥籠子,吹著口哨,大搖大擺從戲園子走了出來。四下望了望,不見有啥異常,嘴裏打個口哨,一輛黃包車跑過來,老唐跳上車子,衝車夫低語:“去見老虎。”

縣長孟兵糧剛剛送走一撥客人,新上任的商會丁會長還有聚豐糧店的瞿掌櫃他們,看見老唐,孟兵糧一愣,旋即打著哈哈道:“是老唐啊,不在戲園子裏喝你的茶,跑我這兒做什麽?”

老唐抖抖手裏的鳥籠:“小八哥鬧脾氣,非要吵著我遛它,這不,遛來遛去,就遛到你的縣衙來了。”

“那好啊,快進屋,我也想養隻鳥,正好跟你討教討教。”

兩人故意扯著嗓子,說笑著朝孟兵糧辦公室走去。剛進屋,孟兵糧就神色緊張地問:“又有行動?”

老唐將表舅的指示重複了一遍,孟兵糧沉吟片刻,心事凝重地道:“轉移這五家人不難,難的是曾夫子,這是頭騾子,不拴韁繩,他鬧,拴了韁繩,他也鬧。”

“我也這麽想呢,要不想個法子,把他支出米糧城?”

“這辦法行不通,一則夫子不會聽你和我的,上午他還帶人到我這兒鬧呢,要自衛團過石橋,打鬼子去。

二來,把他打發出去我更不放心,小鬼子真要是盯上他,他就跑不出米糧。”

“哪咋辦?”老唐犯了愁。

“辦法隻有一個,把他塞到少司令身邊,這事我來做。對了,你剛才說的策反一事,我看要慎重。對少司令,我們絕不能失去信心。”

“問題是……”

“組織擔憂得沒錯,但我堅信,蘭龍絕不會繳械投降,就算夫人和女兒落到鬼子手裏,他也照樣會跟鬼子幹。

我們得給他時間,讓他自己戰勝自己。”

“組織上讓我們做兩手準備,第6師這邊到底怎麽辦?”

老唐似乎對屠蘭龍缺乏信心,但他對策反第6師更沒信心。

“6師這邊千萬不能去,章國振雖然對少司令有意見,但策反之計,在他身上決然行不通。這人脾氣古怪,你要跟他提策反,一準會弄巧成拙。”

老唐點頭。

孟兵糧說得沒錯,憑老唐對章國振的了解,也堅信章國振不會在這個時候倒戈。他可能會打鬼子,但絕不可能隨意地投奔誰。“主義”兩個字,不是在誰身上都靈,組織在這方麵,辦法往往簡單了些。就跟山上的畢傳雲一樣,老是想著用某個主義去說服別人,其實真正的軍人眼裏隻有兩個字--敵人。老唐雖不是軍人,但他從老司令屠翥誠身上,已深刻地領會了這點。

談到26師,孟兵糧覺得倒可以一試,不過他還是擔心表舅他們能不能把握好分寸,眼下打鬼子是頭等大事,切不可因“策反”兩個字,激發起新的矛盾。11集團軍這幫人,腦子裏隻有屠翥誠,什麽共產黨國民黨,他們全聽不進去。

這也是屠蘭龍舉棋不定的另一原因,甭看屠蘭龍現在掌著帥印,真要調動起來,怕也沒那麽靈,王國團在梅園一怒而去,就是最明顯的例子。換了老司令,他敢!

兩人合計完,老唐起身告辭,孟兵糧突然又問:“老鼠那邊呢,有沒有新消息?”

老唐麵色陰鬱地搖頭,聲音低沉道:“兩天沒接到他的消息了,看來,四姑娘被俘,傷他傷得太重。”

“你帶信過去,讓他們盡快摸清四姑娘關押的地址,一定要把四姑娘營救出來。”

“是!”

“還有,小鬼子已到了眼前,黑鷹的小分隊隨時都可能混進城,你要讓娥兒她們多加小心,那可是個好姑娘,我們再也不能出差錯了。”

一句話說得,老唐心事又重了。當初他要是果斷點,從侯四那兒找個借口把周老實兩口子弄到城內,四姑娘小蛾就不會落入鬼子手中。

黃花岡上的槍炮聲越發密集,鬼子在坦克和大炮的掩護下,開始向國軍陣地發起攻擊,12師的弟兄們殊死抵抗,他們用山炮和擲彈筒對付鬼子的坦克,居然擊中了兩輛,看著鬼子的機槍手從坦克上滾下來,像一個火球似的在地上亂滾,炮營弟兄們臉上露出了激動的笑。擊毀的雖然隻有兩輛坦克,但卻極大地鼓舞了士氣。

弟兄們瘋狂的呐喊聲中,又有一輛坦克被山後的火炮擊中,鬼子的進攻遭到了有效的阻擊。

可是很快,指揮官板田大佐改變了策略,新出現的十五輛坦克排成五個方陣,一二方陣朝126旅陣地撲去,三四方陣衝鍾北山的158旅撲來,另一個方陣,斜刺裏撲向侯四的117團。侯四這邊沒有炮,117團本來打得不錯,但在坦克的**威下,火力很快被壓住了,不少弟兄倒下去,又有不少弟兄衝出來,敵我雙方的戰鬥進入白熱化狀態。

鍾北山一看鬼子變了陣形,壓過來的坦克比剛才多出一倍,心裏暗叫不好。他再次跑到第5炮營那兒,衝營長說:“炮分三組,對準鬼子的坦克,要緊緊封鎖住小樹林前麵那條線,不能讓鬼子越過來!”第5炮營早已打得眼睛發紅,按照鍾北山的命令,迅速調整了防線,朝鬼子的坦克一陣猛轟。又有兩輛坦克被擊中,蹲在甲板上的日軍連人帶槍飛上了天。鍾北山連著叫了兩聲好,就朝擲彈筒那一組跑去。

第5炮營連著打了二十分鍾,掀起了一個小**,鬼子進攻的步子放慢,已經越過太平湖的日軍步兵又退縮了回去。

鍾北山剛要指揮炮營衝太平湖放一陣子猛炮,日軍的重型山炮到了,就架在太平湖邊,這下,該第5炮營叫苦了。

太平湖邊的日軍重炮聚齊了炮彈,朝第5炮營陣地狂轟濫炸,一時,雙方陷入混戰,打得難舍難分。

日軍的火力畢竟要比第5炮營強,打了還不到十分鍾,第5炮營就頂不住了,四門山炮啞了,老司令屠翥誠研製的重山炮也炸毀兩門,十多個炮兵倒在了血泊中。擲彈筒這邊就更慘,眨眼間,一半的彈筒手不在了。

陣地上黃土飛揚,彈坑遍布,幾名受傷的炮兵因為來不及往下抬,在第二輪轟炸中,被泥土掩埋。

鬼子抓住這機會,開始往上攻,十多輛坦克掩護著螞蟻一般的步兵,朝158旅陣地撲來,鍾北山知道,一場肉搏戰就要開始了。

幾乎同時,譚威銘帶領的警衛團和新組建的敢死隊在敵人後方也就是老鷹嘴跟宮田的大部隊幹上了。譚威銘知道,這一仗,說啥也該他登場了。他將12師的指揮權交給副師長莊國雄,同時向12師下了自己作為師長的最後一道命令:12師各長官,上至師長下至連長,必須衝鋒在前,頂在鬼子炮火最前沿。

師長戰死,副師長代之,旅長戰死,副旅長代之,直到12師全師以身殉職!

下完這道命令,譚威銘親自率領剩下的兩支隊伍,衝鬼子後麵去了。

以不到兩個團的兵力跟宮田的大部隊拚,無異於飛蛾撲火,譚威銘別無選擇。既然小鬼子鐵定了心想拿下劉集,那他隻有豁出去。他唯一期望的,就是自己的死能喚醒迷途中的屠蘭龍,那樣,12師弟兄的血就可以少流,劉集或許還有一保。

誰知宮田早就料到了這一手,未等譚威銘他們插到老鷹嘴北麵的獅子嶺,獅子嶺便已是炮火連天了。

宮田也知道,獅子嶺是雙方必爭之地,譚威銘如果控製了獅子嶺,進而就會占領東側的那個小山頭,山下那片遼闊的溝穀,也就在譚威銘的控製中。這樣一來,宮田大部隊跟崗本的連線,自然就斷了,他帶來的人馬就被腰斬成三截。如果屠蘭龍這時候出手,後果將不堪設想。

好在宮田準備充分,他投入到黃花岡和馬鞍坡的兵力,還不到一半,他就怕譚威銘不出來,譚威銘隻要一出來,宮田就有辦法讓他回不去。

“把第5聯隊派上去,一個聯隊對付姓譚的,夠給他麵子吧?”

宮田笑吟吟地對前線指揮官說。

說完,他扔下花枝子,到臨時搭建的司令部找四姑娘小蛾去了。

宮田已決定,劉集到手後,讓四姑娘小蛾演一場戲,這場戲必須演好。血戰又一次激起宮田的獸欲,大片大片的血刺激了他,槍聲、炮聲還有支那人的叫喊聲,令他熱血沸騰,他的精力簡直旺盛極了,演戲之前,他忽然想當著倉野正雄的麵,再次嚐一嚐這個倔強的支那女人的味道。

“是的,我該嚐一嚐。”

鬼子的進攻並不像宮田司令官吹牛的那樣,**,如入無人之境。說到底,米糧山是一塊長牙齒的地方,誰想輕而易舉把它踩到腳下,那要看這塊土地答應不答應。

國軍12師跟鬼子浴血奮戰的時候,華家嶺深處的天險口子,老亂他們正在痛痛快快殲敵呢。

12師師長譚威銘的情報準確無疑,老亂帶著六營長方錦文他們趕到天險口子,已是第二天的黎明,日軍56師團井澤旅團已離天險口子不遠了。

站在天險嶺下邊那座亂石梁子上,老亂隱隱約約看到半山腰崎嶇山道上如幽靈般緩緩移動的鬼子兵。

“奶奶的,果真還有鬼見愁。”老亂驚出一身汗。

如果不是親眼所見,他這輩子怕都不會相信,如此險惡的懸崖峭壁,真還有一條可供大隊人馬走的山道。

老亂收回目光,衝四下掃了一眼,天險口子果真名不虛傳,一座獨峰孤立於眾山嶺之間,直衝雲霄。獨峰下麵,亂石梁子如厲鬼一般猙獰,奇形怪狀的巨石如刀鑿斧劈,愣是將奇峰兩邊的山嶺給隔斷了,中間隻留了一條曲曲折折的小甬道,寬處不過三米,最窄處隻能並排走過去兩個人,這便是當地人說的天險口子。

“馬上行動,給我把天險口子炸實了,看他龜孫子打哪兒過!”

老亂一聲令下,六營四營立即分頭行動,二十分鍾後,炮聲響了,緊跟著便是巨石墜崖的轟鳴聲,轟鳴聲中,一群接一群的鴿子驚起,撲閃著翅膀,朝天空掠去。

老亂的視線裏,數十隻野兔一閃而過,兩隻黃羊不知從哪兒鑽出,眨眼工夫,又不見了。

“再炸,給我把這條道封死!”

轟鳴聲接二連三響起,天險口子被滾滾塵煙罩住了。

炮聲驚動了山腰處的井澤,他喝了一聲,勒令隊伍停下。

“什麽聲音?”井澤掉轉頭,問喜氣洋洋的小田原子。

這一路,小田原子心花怒放,美得很。抓住了逃兵範麻子,進而又問出這條神仙都不知道的鬼見愁,小田原子為大日本帝國軍隊立了大功,宮田司令官已在多種場合表揚了他,小田原子認為這是一件值得炫耀的事。當然,更令他心潮澎湃的,是宮田司令官答應,等占領米糧城,就讓他取代山崎,到更高的位子上去。跟在井澤後麵,小田原子一路盤算,將來取代了山崎,該怎麽報效天皇。

或許是想得太過專注,小田原子沒聽到爆炸聲,猛聽井澤問他,他搓了下頭道:“還能是什麽聲音,是司令官的重炮炸得支那豬哇哇叫。”

“不對,這不是劉集傳來的炮聲,你聽,就在離我們不遠處。”

井澤警覺地豎起耳朵,同時戰刀一揮,命令後邊的隊伍拉開距離。

“會不會泄露了消息?”井澤又問小田原子。

“絕對不會,消息早就封鎖了起來!”

小田原子臉上掠過一絲不安,他剛才清晰地聽見了幾聲炮響,的確,這聲音離他們所在的位置很近。

“部隊原地休息,小田君,把你的人給我叫來!”井澤板起臉,山頂意外的炮聲讓井澤心裏起了層疑雲。這一仗對他來說,十分關鍵,他已把一個步兵大隊還有一個炮兵中隊丟在了紅水溝,按道理他應該受到重罰,宮田司令官念在他以前的戰功上,饒恕了他。這次要是有個閃失,他自己也無顏麵去見宮田司令官了。

“指揮官的意思是……”小田原子摸不透井澤心理,小心翼翼問。

“支那人並不都是豬,沈猛子已經讓我們吃過苦頭,支那人有句俗話,吃一塹長一智,你馬上帶人過去,看看前方到底發生了什麽?”井澤命令道。

“指揮官,我們應該搶時間才是啊。”小田原子不想多此一舉,他渴望勝利來得更快些。再者,他對井澤的多疑心生不滿,大日本皇軍應該勇往直前,所向披靡,不能因一點風吹草動就停下進攻的步伐。

“小田君,照我說的做!”井澤不滿了,小田原子雖然職位比他低得多,但他是特務機構的人,不歸自己管,因此指揮起來總是不順當。

小田原子固執地站在那兒,沒有動,井澤指揮官的脾氣就上來了。未等井澤發火,小田原子忽然又改變主意,衝井澤“嗨依”一聲,一揮手,帶著自己的人還有範麻子,往前走了。

井澤他們所在的位置叫迷魂台,這一片山勢相對平緩,視線也比較開闊,等過了迷魂台,山勢立馬陡峭,不到兩米寬的山道緊貼著崖壁,一扭頭便是萬丈懸崖。

小田原子沒走幾步,身子便發起抖來。

盡管他一心一意想為宮田司令官立大功,但在如此險峻的山道上側身前行,小田心裏還是充滿了後怕。

他“八嘎”了一聲,指著範麻子的鼻子:“你的,往前走,發現支那豬,馬上報告。”

範麻子這一路是用鼻涕和眼淚走過來的,範麻子現在後悔死了,原以為說出這條道,鬼子就能讓他回去,哪知小鬼子說話不算數,把他看賊一樣看住,還要他親自帶路。

這路是人帶的嗎?

範麻子想回到老家去,再也不當兵打仗了。

當兵打仗一點不好玩,如果不是當年學做皮貨生意時被國民黨抓了兵,範麻子早就在那個叫水城的地方發了大財。

那地方發財多容易啊,比米糧城容易多了。

範麻子這一輩子夢想的都是發財,發大財。

誰知老天爺硬跟他開玩笑,稀裏糊塗就讓他吃了糧扛了槍。唉,命苦,苦哇。不吃這個糧,範麻子就不會染上大煙,不染上大煙,就不會被他的營長一腳踹出來,不踹出來,範麻子也不會淪落到新三團,那麽,他就不會被小鬼子抓住。

範麻子當時是癮極了,沒抽過煙的人不知癮是個啥,那狗日的把你一癮極,誰讓叫爹你就得叫爹,讓你殺人你也得殺,更別說跟你問個路。可是,等小鬼子讓他過了癮,範麻子就後悔,不隻是後悔,是怕,怕得要死啊。

那路是輕易說的嗎?

那路是能跟小鬼子說的嗎?

這事要是傳出去,他範麻子這條狗命,就保不住了,祖祖輩輩都會讓人罵翻。範麻子忽然就看到,有人扒了他家的祖墳,他的腳戶爹被人從墳裏挖出來,拋到了荒野,一大群野狗跑來,叼起他爹就走。還有他的娘,他的得癆病死的大伯。不能啊,範麻子沉沉叫了一聲,就把自己從錯覺中叫醒了。叫醒後更怕,自個狗命丟掉是小事,祖墳挖了也是小事,米糧城,米糧城丟了是大事啊。

要是鬼子從鬼見愁偷襲過去,半個米糧山,就是鬼子的了,鬼子居高臨下那麽一打,喲嘿嘿,不敢想,真不敢想。

範麻子好怕,兩條腿不停地抖,心也抖,眼看就撐不住身子,要一頭栽下山。栽下山也好,就這麽壯烈掉算了。

“看清點,別打鬼主意!”有人在後邊喝,是鬼子。

範麻子現在聽鬼子的聲音聽得格外清,尤其井澤和小田原子這兩條狗的,這兩條狗叫得最凶,也最怕人。還有後麵押他這位的尖嘴猴,一有空就拿槍把子搗他,搗他襠部,成心讓他絕後。

“我日你娘!”尖嘴猴搗他襠部時,範麻子就在心裏罵,奇怪,這麽一罵,範麻子的疼痛感就輕了。

範麻子又在心裏罵了一聲“日你娘”。罵完,一條計忽然就飛上心來,我該把這幾個狗娘養的鬼子送上天。

對啊,這麽好的主意,咋沒早想到?

要是能把這幾個狗娘養的送上天,我範麻子也算立功了吧?

對,立功!

範麻子興奮了,腳一下不抖了,腰也能挺直了。

他偷偷往後瞅了一眼,除小田原子外,後邊一共跟著五個鬼子,四個是小田這條狗的,另一個是井澤那條狗的,叫什麽龜本,日他奶奶,鬼子這名字真拗口,死活記不住。範麻子一邊走,一邊盤算,過了前麵這彎,就是九道盤了,得一道一道盤著上。範麻子當年跟著腳戶爹走時,爹再三叮囑,這九道盤,一盤比一盤高,一盤比一盤寬,一盤比一盤用心。這是當年修棧道的人故意這麽修的,為的就是不讓敵人追上來。盤道你得用心走,稍一走神,鷹就會把你叼走,爹又說。鷹是沒有的,爹說的鷹,跟閻王差不多,但腳戶們從來不說閻王,腳戶們沒了命,都說是鷹叼走了,那樣可以上天。

腳戶們一輩子腳都在地上,死了,就想上天。

範麻子被一種精神鼓舞著,振奮著,這精神叫什麽來著,記不起來了,剛參加新三團,那個當政委的跟他們講過,好像是民族啥的,真記不清了,這腦子,都是讓大煙害的。

這麽一想,範麻子的注意力又到了煙上,他嚇得哆嗦了一下,可千萬不能在這時犯癮啊,等幹完這幾個鬼子,好好過它一次癮。

範麻子知道,煙就在那個什麽龜本的口袋裏,範麻子特意多瞅了兩眼龜本。

然後笑眯眯地衝後麵的小田原子說:“太軍,這兒的路我記不大清了,走錯就回不來,要不我上去瞅瞅?”

小田原子也感覺這路蹊蹺,走著走著,突然就看不出路了。

他想了想,鼻子裏重重嗯出一聲,範麻子剛要轉身往上攀,小田原子又道:“讓他跟著你,敢跟皇軍耍陰謀,小心你的狗命。”

你才是狗命!範麻子心裏重重罵了一聲小田原子,瞅一眼尖嘴猴,暗笑,誰跟著我誰就第一個死,讓這狗娘養的先死也行!

一有了偉大目標,人的力量馬上就來了,範麻子現在就有偉大目標,他要完成一件了不起的事,一個中國逃兵,把鬼子的情報分隊長還有四個特務加一個衛官殺死,這是多麽偉大的一件事啊。範麻子激動得差點從崖上摔下去,不過他很快穩住身子,也穩住心,他要做得幹幹淨淨、痛痛快快!

範麻子腳步輕快地上了盤道,尖嘴猴有點跟不上他,嘴裏哼哼了一聲,範麻子裝作等他,又朝四下瞅瞅,他是在瞅下手的地方,還有要借用的武器。範麻子是沒有槍的,他必須找到對付鬼子的武器。範麻子看到了石頭,在這樣崎嶇的山路上,還有什麽比石頭更管用。好!

範麻子興奮地叫了一聲,一伸手,將尖嘴猴拉上了盤道。

“太軍,腳下踩穩了,滑下去太軍可就沒小命了。”

範麻子說得很誠懇,尖嘴猴居然感謝地看了他一眼。

然後範麻子就甩開腳步,猴子一樣靈巧地往盤道上奔了。

一上了盤道,山和樹還有荊棘就把上下的人分開了,範麻子看不到小田原子,小田原子更看不到範麻子。

範麻子決計在第三個盤道上下手,這是盤道的位置決定了的。

幹掉尖嘴猴後,他可以徑直跳下來,用山上尖利的石頭對付小田原子他們。

一袋煙的工夫,範麻子就登上第三盤道,尖嘴猴被他甩下半截,正氣喘籲籲往上爬呢。範麻子居高臨下望著這個鬼子,這時候他感覺自己是那麽的高大,那麽的強壯,那麽的不可戰勝。他真想衝這遼闊的山穀吼上一聲,我範麻子不是漢奸,我是英雄,民族英雄!

“八嘎,你在哪?!”尖嘴猴看不到範麻子,有點發怵,端著手裏的槍,虛張聲勢吼了一聲。範麻子咧著嘴一笑,老子才不告訴你,有本事,你上來啊。

範麻子手裏握了兩塊鋒利的山石,心裏**漾著一股浩然正氣。

又等了幾分鍾,尖嘴猴總算冒了出來。

“太君,小心,後邊有情況!”範麻子的聲音緊張而恐怖,尖嘴猴駭了一大跳,本能就掉轉頭,朝後麵望去。

範麻子嗬嗬一笑:“去死吧,狗娘養的小日本!”

範麻子掄起手裏石頭,照準鬼子腦殼就是幾下,這幾下太猛了,仿佛用了他一生的力氣。尖嘴猴意識到不妙,再想轉身,就已來不及了。範麻子的石頭已尖利地紮進他腦殼裏,一股血噴出來,是日本鬼子的血啊,範麻子興奮了,使圓了勁,又連著砸了二十多下,等他喘氣時,尖嘴猴的腦袋瓜子已找不到了,讓他砸成了一攤血泥!

痛快,真他娘的痛快!

範麻子沒敢多耽擱,怕小田原子跟上來,他必須以最快的速度,幹掉這幾個狗娘養的。他將尖嘴猴的屍體往草叢裏一撈,本來還想提起那杆槍,轉念一想,還是石頭痛快。

再說槍聲會驚動遠處的井澤,打草驚蛇這句話範麻子還是懂。

範麻子擦了把臉上的血,又撿起兩塊石頭,朝山下走來。

小田原子大約不放心,讓手下幾個人跟後摸了上來,這正中範麻子心意,就怕你狗日的不分開。

範麻子瞅準第一個跟上來的鬼子,鬼子剛好走到拐彎處,他嫌手裏的石頭小,扔了,抱起一塊大石,衝鬼子喂了一聲,鬼子剛抬起頭,大石就朝頭上砸去。石頭沒砸中,鬼子驚慌中一躲,腳下一滑媽呀一聲就摔下了山。

這一聲響立刻驚了後麵幾個鬼子,端著槍就往上衝,鬼子笨死了,這種道上你能端槍?槍一端你連轉身的機會都沒。範麻子嗬嗬一笑,用腳下一塊小石頭幹掉了第二盤道上那個鬼子,也是把他嚇得掉到了山崖下。這種辦法最省事,不用費力,就把鬼子送上了西天。連著幹掉三個後,輪到那個什麽龜本了,範麻子多了個心眼,這鬼子不能掉下去,掉下去他口袋裏的煙就沒了,範麻子還指望它呢。於是,他抓住灌木,哧溜一聲,滑了下來,正好就滑到龜本麵前。

龜本正全神貫注找前麵的路哩,眼前猛然出現一個人,嚇得往後一縮,身子眼看就要滾出山崖。範麻子一把拽住他:“太君,小心!”叫龜本驚出一身汗,連打幾個趔趄搖搖晃晃撲進了範麻子懷中,叫龜本的長籲一口氣,剛要誇獎範麻子一聲,範麻子手裏的石塊就刺到了他眼睛上。

“哇--”鬼子慘叫一聲,雙手捂住眼睛,範麻子用力將他一拖,鬼子摔倒在山道上,這下就容易多了,範麻子消消停停就解決了龜本。然後上下一陣摸,不但摸到了大煙,還摸到一塊懷表,幾塊大洋,一把手槍,還有一張日本小娘們的照片,長得倒蠻清秀,隻是那身衣服怪怪的。範麻子仔細端詳了一會,扔了,娘們老子不稀罕,手槍是個稀罕物,老子要!

幹掉龜本,範麻子心裏就輕鬆多了,也快活多了,一口氣幹掉四個鬼子,我範麻子了不得嘛,這下總算個抗日英雄了吧。

接下來,就剩小田原子一個了!

範麻子想讓小田原子死得體麵些,畢竟人家是大尉,不能跟別人一個死法。他也不嫌髒,噌噌幾下,就從這個叫龜本的身上扒下那身鬼子皮,往身上一套,一看那雙膠鞋也不錯,遂將自個的破布鞋一扔,穿上膠鞋,試了試,蠻合適蠻舒服。範麻子聞了一口大煙,越發精神,提著手槍,還有鬼子身上解下的皮帶,朝盤道下走去。

他已為小田原子準備了一個新死法,為此他顯得驕傲。

小田原子在盤道下焦躁不安,不是說他懷疑範麻子會幹出什麽,一個大煙鬼,能幹出什麽。

小田是怕這個時候山上突然冒出來一股支那人。他現在後悔,不該從範麻子嘴裏問出這條道,這道太可怕,前麵如果真讓支那軍隊攔斷,井澤一個旅團,就會活活困死在山上。小田脊背上颼颼的,感覺頭發根都要豎起來,要是剛才井澤聽到的炮聲真是沈猛子炸響的,那麽……小田原子毛骨悚然,抬頭看了看,眼前一片密密的灌木,再就是陰森森的怪石,一個人影也瞅不見。

“麻子,麻子!”他衝頭頂吼了幾聲,不見有回應聲,摸摸腰間的槍,壯壯膽,小心翼翼往上走了。

走幾步,又停下,不對呀,剛才派上去的幾個人怎麽也不見回答?小田原子警惕地貓起腰,拐過第一個彎,朝盤道摸上去。

他的一舉一動都沒逃過範麻子的眼睛,他喊範麻子時,範麻子就在他頭頂。灌木擋得住日本鬼子,擋不住他範麻子,在山間行走,範麻子靈活得就跟兔子一樣,如果不是擔心犯煙癮,範麻子真想多逗逗小田。這些日子,他可沒少讓這幫狗娘養的逗。不,那不是逗,那是欺負,是侮辱,是強者對弱者的欺淩。範麻子不會忘記這一切!

小田又前行幾步,忽然就看見一具屍體,血淋淋的屍體,是他那位年紀小的部下。

“八嘎,麻子!”小田原子頓然明白,自己上了麻子的當,他舉起手中的槍,卻不知朝哪兒開,正猶豫間,突覺脖子裏麻酥酥濕撲撲的,伸手一摸,小田原子發出一聲慘叫。蛇,小田原子脖子裏爬了一條蛇!

“救命啊,救命啊--”小田原子發出狼嗥一般的聲響。

範麻子忍住笑,蛇是逗小田玩的,沒毒,山上這種蛇多得很。

小田原子要是失足滾下山崖,算他命小,可惜小田原子沒滾下去,他身體的靈活性真不錯,晃了幾晃,站住了。範麻子不敢大意,將蛇扔給小田原子,換上皮帶。

小田原子還在努力擺脫那條可怕的蛇,脖子裏又多了條皮帶,正要尖叫,忽然就覺吸不上氣了,身體像是被什麽提了起來,再掙紮,就由不得自己了。

原來他被範麻子的活套套住了,不掙紮還能換口氣,一掙紮,等於自己把氣給憋死了。

“麻……”小田原子掙紮著吐出一個字,舌頭就掉了出來,再也回不到嘴裏了。

範麻子拿樹枝敲敲他的頭:“喂,鬼子,你不是罵我無能麽,現在看看大爺有能耐沒?睜開眼看啊,小鬼子!”

範麻子忽然就用了勁,樹枝猛地插在小田原子眼裏,小田原子已感覺不到疼痛了,他被範麻子高高吊起,腿腳勉強活動了幾下,死了。

範麻子跳下樹,長籲一口氣,打鬼子原來也不難啊,都說鬼子長著三頭六臂,日他奶奶,騙人的!

幹掉小田後,範麻子累了,不是累,他的煙癮終於犯了。

現在犯了不要緊,可以美美抽幾口,再也不用擔心鬼子逼他說什麽了。範麻子躺在太陽下,舒舒服服抽起了大煙。

煙癮過足,範麻子又從小田口袋裏摸出筆,撕了一塊小田的白襯衫,想了想,寫下一行大字:殺鬼子者,民族英雄範忠!

範忠才是範麻子的大號,他是有大號的,可惜自打吃了糧,就再也沒有人叫過,都叫他範麻子。這一天,他把爹娘給他的大號還給了自己。

幹完這一切,範忠腰裏別了兩支盒子槍,雄赳赳氣昂昂朝原路返回。他要通知井澤,山上太平得很,皇軍一點不用怕,大可目中無人地往前走。

井澤早已等得不耐煩,遠遠看見自己的部下森田龜本衝他招手,井澤興奮了,看來自己的擔心真是多餘,哇哇了兩聲,戰刀一揮:“繼續前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