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梅園驚變(一)
鬼子大舉進犯的消息提前一步到了沈猛子耳朵裏。
情報是12師師長譚威銘派人送來的,譚威銘在信中說,宮田不隻是出動了在穀城的全部人馬,還命令白水河一帶休整的日軍56師團分成兩股,一股從白水河下遊三家磨一帶往北斜插,在離米糧城40公裏處的夫子廟跟宮田親自率領的25師團會合。
一股直接走紅水溝,從鬼見愁摸上來,直搗沈猛子的華家嶺。
譚威銘已連夜派出兩個旅,搶先一步占領夫子廟,攔截56師團井澤三日,切斷他跟宮田的連接線。
同時又派出一個旅,往東延伸30公裏,對宮田及25師團進行狙擊,迫使其放慢進入米糧山的速度。
譚威銘要求沈猛子的72團全部撤出亂石崗子,退回華家嶺,在華家嶺重新布防,亂石崗子和五峰嶺,由他的兩個團把守。
同時他跟沈猛子說了一個地方,這個地方很關鍵,能否保住華家嶺,就看沈猛子能不能搶在紅水溝本茨大佐他們前麵,炸斷天險口子,讓本茨大佐有來無回!
沈猛子沒敢問情報從何而來,大戰到現在,譚威銘總是能先他一步得到鬼子那邊的準信兒,這次更是準確到了鬼子的行軍路線還有各條線上的人馬,包括鬼子發動進攻的時間和使用的武器裝備。譚威銘說,鬼子這次不但出動了坦克,很可能還有飛機在空中掩護,要沈猛子一定做好對空反擊的準備。
對空反擊,天險口子,這兩個詞一跳出來,沈猛子就清楚,宮田再也不玩試探的遊戲了,他張著血盆大口而來,野心十足地要把米糧城徹底吞下了。
來勢洶洶啊!
打發走送信的,沈猛子立刻叫來老亂幾個,將情況簡單說了一遍。一聽鬼子真找到了鬼見愁,老亂跳起來就罵:“我就知道是倉野那小雜種,還有孟家那小妖精,奶奶的,虧老白還對她一片癡心。”
“老亂!”沈猛子嗬斥一聲。
老亂到現在也不相信這世上有什麽狗屁範麻子,認為是小鬼子在玩詐術。
老亂不服氣,嚷道:“不是她還能有誰,我就不明白,你們憑啥都要護著她,不就一個燒火做飯的麽?”
“老亂你有完沒完?!”沈猛子黑了臉,老亂總是不分場合,現在是啥時候,還能嚷嚷這些?
六營長蘭校石搗搗老亂,其他人也都拿眼瞪他,老亂這才安靜下來。
“大家不要嚷,聽團長把話說完。”畢傳雲緊繃著臉,剛才沈猛子那番話,在他心裏激起了巨大的波瀾。
“沒時間多議了,小鬼子已經全麵撒網,決戰的時刻就要到來,弟兄們,這次可是一場生死之戰啊……”
沈猛子的聲音突然啞下去,嗓子像是被什麽堵住。興許,他已提前看到了敗局,不,比敗局更慘。他沒想到,宮田真會把三個師團全部兵力壓上來,三個師團啊,他長長地歎了口氣,打起精神說,“現在沒有別的路,隻有死拚。小鬼子是鐵下心要吃掉我們了,老亂,畢政委,你們跟著我這麽些年,這一次,怕是對不住弟兄們了。”
沈猛子眼裏浸了淚,嗓子也接近嗚咽。
山洞裏的氣氛突然變得悲壯,每個人的臉,都染了一層悲色。
老亂甩甩頭:“大當家的,別把事兒說那麽邪乎,咱72團,死過不止一回了。能活著走出米糧山,是福,死了,咱也他娘的知足,總比死在自家人手裏強吧。弟兄們,把頭抬起來,聽大當家的,從今兒起,我老亂要是再冒一泡糞,就不是男人。小鬼子他敢來,咱就有種頂上去,弟兄們說是不是啊?”
“大當家的,說吧,弟兄們不怕死,你說咋打就咋打!”
“對,咱72團啥時怕過死,狗日的小鬼子,叫他有來無回!”
老亂一鼓動,氣氛立馬又活躍起來,弟兄們全都望住沈猛子,就等他發話。
沈猛子終於從黑沉沉的重壓下透過氣來,挺直腰杆,聲音洪亮地命令道:“老亂,你帶兩個營,連夜趕往天險口子,多帶點炸藥,給我把天險口子炸平了,讓狗日的井澤找不到見他爹娘的路。”
“是!”老亂收起懶散的身子,衝沈猛子敬了一個禮,聲音洪亮地回答。
“還有,炸完天險口子,就地布防,沿著山頭散開了打,我就不信,鬼子的飛機能把天險嶺炸平了。”
跟老**代完,沈猛子轉向畢傳雲:“政委指揮三營五營,從亂石崗子撤出來,在五峰嶺咱的老陣地上布防,一定要隱蔽。其他幾個營今夜搶修工事,多挖幾道戰壕,不要讓鬼子的坦克暢通無阻。”
說到這兒,沈猛子歎了一聲,又道:“譚師長夠意思啊,不光給咱帶信兒,還替咱實打實地想。可咱也不能太不夠意思,把五峰嶺留給老譚,咱這心裏,過意不去。”
大夥點頭稱是,這時候,他們已跟山下的12師成一條心了。
一切安當完畢,老亂和畢傳雲帶著人分頭走了,沈猛子又叫來偵察兵陸一川,要他連夜過紅水溝,去一趟娘娘山。
沈猛子把譚威銘那封信交給陸一川:“上次沒帶你去,是看你小子老走神,魂丟了似的,這一次,你要是敢出差錯,就別回來了,知道不?”
“知道!”
“知道就好,馬上出發!”
“是!”
相比山上的情況,山下的米糧城,卻是另一番景致。
屠蘭龍陷入了危機,這危機他自己也始料不及。
12師跟日軍激烈交鋒的那些日子,屠蘭龍拒不開火,給他惹來了一大堆麻煩。
屠蘭龍似乎忘了一個事實,劉集跟米糧城雖然一河之隔,但二者絕對是一家。或者說,劉集就是米糧城身上一塊肉,一條胳膊或一條腿,自古以來,就沒分過你我。
屠蘭龍想用一座石橋將它們人為地分隔,這樣的做法實在荒唐。
屠蘭龍真的忘了麽?沒有人回答。
不管他忘不忘,也不管他到底怎麽想,城內的百姓不答應了,他們可不願意看到譚威銘的12師陷入孤軍作戰的被動局麵。
率先跳出來的,是曾夫子!
其貌不揚的曾夫子連著等了幾天,不見梅園的少司令派兵支援劉集的譚威銘,任聽馬鞍坡和太平湖的槍炮聲炸得一城的百姓心裏轟轟響,忽然就怒了。
“縮頭烏龜,狗屁司令!”他在課堂上大罵屠蘭龍,罵完還不過癮,再次跟弟子們大講一通天下興亡、
匹夫有責的道理,然後手一揮,“不怕死的跟我來,找這個烏龜司令論理去!”
幾乎同時,那個名叫林建英的女學生,也揮舞著胳膊,帶領三十幾位女生,要往校門外衝。
曾夫子被女弟子的壯舉感動,感慨萬千地說了句:“自古兵匪不可信,要救我中華,還得靠我等有誌之士!”說完,不顧汪校長的阻攔和反對,很果決地將兩支隊伍匯合在一起,浩浩****上了街。
曾夫子原想是給梅園的屠蘭龍施加壓力,其實這個時候,他對屠蘭龍還是抱有尊敬的,人家堂堂一個司令,不尊敬不行。曾夫子就是感到別扭,他期望的,是劉集那邊一交火,布防在城內的11集團軍立馬殺出去,打小鬼子一個遍地開火,讓鬼子連叫爹喊娘的工夫都沒。可劉集的仗這都打了幾天,眼看鬼子把馬鞍坡炸平了,屠蘭龍居然還四平八穩坐在梅園,一副事不關己的樣子。這也太離譜了吧?不行,得跟他理論理論,至少讓他懂得,12師是咱親兄弟,是一條藤上的瓜,就算你跟譚威銘師長有過節,也不能拿兄弟們的生命開玩笑。當然,曾夫子也不是隻替12師擔心,他放不下心的,還有山上的72團。沈猛子那可是個英雄啊,雖說現在跟了共產黨,但共產黨也是咱中國人啊,不能因為他打了你,你就不幫他?
俗話說,肉臭了是一個味道,再怎麽說,咱也是中國人,中國人不幫中國人,還能叫中國人?那不成漢奸走狗王八蛋了!
一提漢奸,曾夫子心裏氣更大了。這些日子他對戰事格外關注,看了不少報紙,看報紙曾夫子有便利,學校有報,他也可以到孟兵糧和商會那兒拿報。看來看去,最惱火的,就是四處吃敗仗。曾夫子總結了一下,國軍吃敗仗,不是敗給了日本人,是敗給了自家人。那些偽軍還有漢奸,真是狼心狗肺。這片土地把他們養大,他們不但不保衛自己的家園,竟然掉轉槍口,幫豺狼和強盜掠奪和強占自己的家園。可恥,可恨。
曾夫子大歎人心不古,他連夜疾書嶽飛的《滿江紅》,第二天又讓自己的弟子抄了五十多份,張貼在各戲園子。
西壩子是他親自貼的,貼的時候,他還高呼口號:“衛家保國,驅逐日寇,還我山河!”可惜當時戲園子人不多,除了馬班主跟著響應了幾聲外,別人都無動於衷,特別是那兩個新來的角,居然就站在台子上,怪怪地拿眼望他,好像他不是這個世界上的人!
曾夫子越想越氣,越氣越覺得自己責任重大。曾夫子想,自己貴為米糧師範的國學教師,就是全米糧城的國學教師,不,是全米糧山區的國學教師。國學教師的責任是什麽,不隻是教學生們仁義禮智信,也不是教弟子們唱《詩經》,讀《離騷》。更重要的,他要讓米糧人民懂貞節,貞節是什麽,不是女人的三從四德,也不是嫁雞隨雞嫁狗隨狗,而是中華民族的氣節。
對,氣節,氣節就是貞節,貞節也可以理解為氣節。這麽想著,他詩興大發,當即賦詞一首,後來又覺太文雅了,大半的老百姓讀不懂。必須讓每一個米糧人都讀懂,不但讀懂,還要會唱,會吼,一定要吼!
曾夫子苦思冥想,終於想出一首既流暢又通俗易懂的詩來:
醒來,米糧城的兄弟姐妹我們不再昏睡豺狼張著血盆大口在向我們逼近倭寇駕著飛機大炮摧殘著同胞的生命醒來我們絕不昏睡我們要用拳頭和鐵棍趕走這些畜生驅逐敵寇討還血債
讓米糧城重歸太平
曾夫子激動得一夜未眠,反複吟唱,反複修改,第二天一大早,又叫來他最最欣賞的林建英,放開嗓子,高聲朗誦給她聽。
林建英好不激動,眼淚當時就下來了,若不是師生之間有諸多忌諱,林建英說不定真要抱住他痛快淋漓地長哭一場。聽完老師的詞,林建英也是詩興大發,從老師桌子上拿起筆,當場做詩一首:
我們不做奴隸我們不做漢奸以我血肉之軀共鑄鋼鐵長城“好!”一看鋼鐵長城四個字,曾夫子越發激動,“米糧城百萬民眾,隻要合起心,拉起手,就是一道不可摧毀的鋼鐵長城!”
師徒二人當即將各自的詩抄寫出來,貼在了學校最顯眼處。
一天工夫,兩首詩便傳遍米糧城,效果出奇地好。到現在,米糧城內已是婦孺皆知,曾夫子的大名,差不多跟少司令屠蘭龍一樣響亮了。
那一天,曾夫子懷裏揣著這兩首詩,他要在屠蘭龍的梅園高聲朗誦,要讓屠蘭龍知道,不是每個人都像他那樣怕死,也不是每個人都像他那樣,置自家兄弟死活於不顧。他要讓屠蘭龍警醒,要讓屠蘭龍羞愧,他要用這種方式逼屠蘭龍宣戰!
可惜,曾夫子的願望沒能成真,遊行的隊伍還沒踩上2號路,荷槍實彈的衛兵便把他們衝散了。
手槍隊長吳奇還有屠蘭龍的司機阮小六都在裏麵,他們以斬釘截鐵的態度,毫不留情地將曾夫子和林建英煽起來的這股愛國熱情熄滅。
手槍隊長吳奇還警告曾夫子,膽敢再聚眾鬧事,小心關他的禁閉!
曾夫子先是跟吳奇理論,強烈要求麵見屠蘭龍,向屠蘭龍麵呈請願書。吳奇笑了笑,帶著嘲弄的口吻道:“我說夫子,你是書念糊塗了吧,回去拿涼水,好好洗洗你的腦瓜子。”
“你--”曾夫子氣得說不出話。
高個子女生林建英那一天表現得非常頑強,拒不聽吳奇阮小六他們的勸告,後來甚至拒絕跟阮小六等人對話,揚言如果屠蘭龍不給城內百姓一個說法,她就在梅園靜坐到底,她要以這種方式喚醒屠蘭龍,喚醒沉睡著的民眾。沒辦法,等遊行隊伍散開後,阮小六安排兩個衛兵,將林建英帶進了梅園。
看見林建英的一瞬,屠蘭龍有種恍然隔世的幻覺,這些日子他常有這種幻覺。
來自四麵八方的消息還有情報以及長官部每隔三小時就要發來的那些電文,嚴重擾亂了他的思維。有那麽一兩天,他都覺得自己已經失去了判斷力,也不具備辨別力。哪個是真,哪個是假,他說不清,也無力考證。
他覺得這個世界一夜間變得複雜,讓日本人給搞亂了。
長官部亂了,軍機處亂了,委員長那兒也亂了。
前一封電文跟後一封電文內容完全兩樣,命令背道而馳。
忽而說要打,忽而又說按兵不動,更可怕的,是來自他的好友趙世明的消息。
趙世明先是說,妻子祖蔦蔦跟女兒真真的消息打聽到了,她們在太原淪陷區,他正設法跟朱宏達聯係,不日,屠蘭龍便可見到嬌妻和愛女。屠蘭龍高興了沒三天,趙世明發來一封密電,說朱宏達失蹤了,死活聯係不上。
接著又是一封密電,說原來打聽到的那個地方有假,他派去營救蔦蔦母女的人中了圈套,全都犧牲了!
接著,屠蘭龍就沒了趙世明的消息,通過各種方式都聯係不上,迫不得已,他隻好向傅將軍求援,企圖借傅將軍的力量,將妻子蔦蔦和女兒真真營救出來。
哪知傅將軍那邊正跟小日本打得難解難分,五原很可能守不住,傅將軍將麵臨他人生的又一次失敗。
屠蘭龍沮喪、絕望,不,他要瘋了。
沒有人能理解他心裏那份苦,閻長官把他派到米糧城,明著是接管11集團軍,暗地裏卻是想借他的手,將義父一生經營的這塊地盤還有這股龐大的勢力輕而易舉地囊於自己手中,這可是閻長官做了十幾年的夢啊。
屠蘭龍現在才徹底相信,這是個陰謀。怪隻怪自己,聽到義父遇難的消息,他在大同一刻也坐不住,恨不得一步跨進米糧城,救義父於最後一刻。
閻長官抓住他的心理,還未等委員長那邊反應過來,就火速將他派進了米糧城。當時他心裏隻有義父,對蔦蔦母女考慮不周,閻長官信誓旦旦說:“放心吧,她們母女,有我照顧,等你那邊安定了,我再把她們送過去。”
事實卻是,閻長官拿她們做了人質!
這且罷了,隻要他不過分違背閻長官旨意,暗中再做點周旋,蔦蔦母女還是有希望回到他身邊,閻長官也不可能把事情做到絕處,畢竟,他現在手中握有十萬大軍。但他沒想到,他到米糧城,接管11集團軍,惹惱了委員長。他也是這兩天才知道,委員長早就內定了11集團軍的人選,一旦義父屠翥誠出事,11集團軍就會立刻變成委員長的嫡係。他的出現,等於是壞了委員長的好事、大事。
更為荒唐的,這個人選不是別人,恰恰是12師師長譚威銘!
譚威銘!屠蘭龍又在嘴裏恨恨地嚼了一遍這個名字!
屠蘭龍定定望住高個子女生林建英,望了足足五分鍾,望得林建英臉上紅一陣白一陣,雙腿止不住地就抖起來。
其實屠蘭龍沒有惡意,有那麽一瞬,他恍惚就覺得,是蔦蔦到了他麵前,還差點奔過去,一把摟住她。真是奇怪,這些天,隻要是女的,猛然被他看見,都像蔦蔦。
前晚他在作戰室,就誤將報務員當成了蔦蔦,後來是阮小六提醒了他。昨兒晚,他獨自在梅園散步,正好碰上赫英英。赫英英當時在樹下,一副惆悵百結的樣,傷心得像是不活了。屠蘭龍被她憂傷的背影迷惑,走過去,不容分說就抱住了她。驚得赫英英連著高叫幾聲,叫聲驚動了吳奇跟阮小六,兩人從假山背後奔過來,不分青紅皂白就將赫英英雙手擰住,若不是屠蘭龍從怔然中醒得快,昨晚赫英英兩條胳膊,怕是要斷。
我這是怎麽了?屠蘭龍狠狠搖搖頭,想把自己從魔怔中搖醒。
類似的問題,這兩天他已問了阮小六和吳奇多次,他們兩個也很替他擔憂。昨兒晚,安撫好赫英英後,阮小六還特意到他屋裏,跟他談了很久。阮小六認為,他是想蔦蔦母女想瘋了。
“少司令,既然已是這樣,還是想開點吧,再說了,傳言終歸是傳言,不必全信。”
“你難道就不想?”屠蘭龍反問阮小六。
阮小六點點頭:“想,想得我心都要爛了,可想了又能咋,誰讓咱是軍人。”
一句話,似乎讓屠蘭龍好受了些。是啊,誰讓咱是軍人?!
可今天,他的心情再次墜入低穀,上午得到確切情報,派去尋找蔦蔦母女的朱宏達被人暗殺,屍體在鐵路橋頭找到,他死得很慘,兩隻眼睛被人挖了,手和腳都被砍斷後扔在橋邊臭水溝裏,胸膛被刺刀穿破,腸子全露在外麵。提供情報的人說,從現場看,朱宏達是被日本人暗害的,日本人用同樣的方式,殺了潛入淪陷區的五位國軍將士。
種種跡象表明,蔦蔦母女已落入日本人手中,成了日本人跟他討價還價的重要砝碼。怪不得宮田如此猖獗,三路人馬敢齊齊地壓向米糧城!
“少司令,等你訓話呢。”見他久不開口,阮小六湊近他,悄聲提醒。
屠蘭龍哦了一聲,將目光從林建英身上挪開。
“你們想做什麽?”他問。
“我們就想抗日!”林建英甩了下頭道。
“抗日好啊,小鬼子就在前麵,去打啊。”
屠蘭龍已從虛幻中走出來,開始認真對待眼前這件事。
“你以為我們不敢?”林建英一聽屠蘭龍話裏有話,也較上勁了。
“敢,你們啥都敢,現在就去打,要槍我給槍,要炮我給炮,怎麽樣,這條件夠寬鬆的了吧?”
“你--”林建英沒想到屠蘭龍會這麽答複她,氣得臉都紫了,想半天,也沒想出更好的詞,一急之下,脫口就道,“你賴皮!
”
屠蘭龍撲哧就笑了,這是他多少天裏難得笑出的一聲,他是被林建英的樣子逗笑的,天下所有的女子,鬥起氣來居然都一個樣兒。笑完,他猛地黑下臉:“林同學,打日本鬼子,你還不夠格,回去好好念你的書!”
說完,掉頭就往作戰室去。阮小六攆上來問:“少司令,那個曾夫子,怎麽處置?”
“把他交給孟兵糧!”
這是那天在雲水間就分了的工,孟兵糧和他的自衛團負責城內的安全及公眾秩序,但凡老百姓惹的事,軍界不得插手,由孟兵糧負責處理。
孟兵糧現在還兼著自衛團團長,沒辦法,挑來挑去,挑不上一個中意的,索性自己兼了。
這一場風波就這麽不了了之,說是交給孟兵糧,真到了孟兵糧手裏,又能把曾夫子咋樣?屠蘭龍怕是沒想到,他的做法也引起了孟兵糧的不滿,孟兵糧對他是很尊重的,這一點不容懷疑,但現在這份尊重變了,孟兵糧對屠蘭龍有想法,縣長孟兵糧甚至有種上當受騙的感覺,隻是礙於自己的身份,不敢公開說出來。曾夫子這麽一鬧,孟兵糧心裏痛快,曾夫子等於是在替他說話啊。
孟兵糧巴不得全城百姓行動起來,拿起刀槍和棍棒,跟鬼子痛痛快快幹上一場!
話還得說,畢竟他現在是縣長,還兼著自衛團團長。
兼職也是迫不得已,孟兵糧原想是要挑一個能征善戰還要有頭腦的人來當這個團長,把自衛團這份差事幹好,但挑來挑去,都不中意。
這事又不能湊合,更不能應付差事,無奈之下,就自己兼了。
好在,自衛團現在運行得不錯,比最初預想要好,孟兵糧也能聊以**。
孟兵糧不痛不癢說了幾句曾夫子後,熱情地邀他喝酒,酒能提興,也能提神,更能讓人把一些不愉快的想法暫時拋開。可曾夫子是一個滴酒不沾的人,孟兵糧隻能遺憾地將他送回學校,分手時,他再三叮囑曾夫子,以後多長個心眼,別動不動就聚眾上街。
“遊行不頂用啊,槍把子在人家手裏,打不打,人家說了算。”
孟兵糧說這話的時候,心是悲壯的,他忽然就想起已故的屠老司令來,如果屠老司令在,小日本敢這麽猖狂?
小鬼子突然停火後,米糧城的騷亂也跟著平靜下來。
這還得歸功於孟兵糧,不管咋說,米糧城不能亂,得保持高度一致。孟兵糧分頭做了些工作,還語重心長地跟那個叫林建英的女學生談了一次,希望她能從大局出發,真真切切為城內的安定與團結做些工作,別一味跟著曾夫子起哄,起哄是不頂用的。
“我們不是起哄,我們是真心實意抗日。”林建英說。
“我能理解,我能理解啊。”孟兵糧聲音悲愴地說。
“縣長,他真的不打嗎?”林建英憂心忡忡問。
“打,他一定會打,隻是現在,時機還不成熟。”
孟兵糧半是搪塞半是安慰地說,事實上,他也不知道,屠蘭龍到底打不打,啥時打?他跟林建英一樣,也被屠蘭龍的按兵不動鬧得心急。
曾夫子倒是高興得很。
曾夫子以為,小鬼子退兵跟他有關,是自己的壯舉讓小鬼子害怕了。不怕才怪,我米糧城人,個個是英雄,想打米糧城的主意,沒那麽容易!
曾夫子又在飄飄然了。
安靜了沒幾天,米糧城出事了,而且是大事!
之前沒一點跡象,人們把注意力全集中到屠蘭龍屠司令身上了,都在盼著他打。
聚豐糧店的瞿掌櫃甚至暗暗聯合了裁縫鋪劉裁縫幾個,想以商會的名義給屠蘭龍進言,讓他務必從大局考慮,切不可因個人恩怨影響了戰事。
誰也沒想到小鬼子會在這個時候鑽空子,等第二天五個姑娘左找右找不見時,人們才頓然明白,小鬼子打米糧城的主意已不是一天兩天。
米糧城一夜間丟了五位姑娘,都是如花似玉的年齡,而且身份都不簡單。汪校長的長孫女,瞿掌櫃家老三,剛剛被孟兵糧提拔為自衛隊副隊長何飛刀的小閨女,給梅園負責供菜的菜販子五魁的獨生女。最最讓人想不到的,曾夫子的得意弟子師範學校高材生林建英也一同失了蹤!
消息令人震驚!
米糧城一時陷入大亂,不隻是這五家炸開了鍋,但凡養女子的人家,都患了恐慌症。第二天下午五點,瞿掌櫃他們才得到另一條消息,在劉集24師侯四團長那兒做飯的四姑娘小蛾也不見了!
她可是孟大關子的後人啊。
這一次,曾夫子再也不能沉默了,迅速帶人來到了2號路。
曾夫子的理由很簡單,屠老司令坐鎮米糧的時候,米糧城從未發生過這樣駭人聽聞的事,那時丟一隻雞,都要當作大事報到老司令那兒去,老司令自會派人明察暗訪,直到將偷雞賊捉住並遊街示眾。現在丟了五個黃花閨女,難道少司令屠蘭龍不該站出來跟百姓說上幾句嗎?
屠蘭龍偏偏沒站出來,不過這一次,屠蘭龍也變得小心翼翼,沒敢讓阮小六他們去阻止,而是靜靜地坐在梅園,等待風暴的降臨。這個時候他腦子裏浮出許多事,有些事很快打動了他。他想到了林建英,想到了赫英英,他突然覺得,自己跟這兩個女人,距離很遠了。
是他用行動推開了她們!
他很痛心,悲涼之意填滿他的心頭。
坐在梅園那棵老柿子樹下,屠蘭龍忽然傷感得想哭,後來,後來他真的流下了淚。
我屠蘭龍對不住她們!
縣長孟兵糧果斷控製住了這起事態,他在第一時間趕到2號路,麵對情緒失控的曾夫子,縣長孟兵糧發了火:“
你想幫日本人趁火打劫是不?出了這樣的事,難道少司令心裏不難過?你個臭夫子,除了嘴上功夫,還有什麽能耐?回去,都給我回去!”
曾夫子愣是不走,他的心讓五位姑娘塞得滿滿的,特別是林建英。
“你讓我怎麽回,她要是落到日本人手裏,將來還怎麽活人?”
曾夫子想得比別人更遠。
孟兵糧被他的神情感染,歎息道:“我說夫子呀,你咋一次比一次糊塗,現在不是衝少司令要人,是跟小鬼子要。”說完,他跳上值勤車,高聲衝示威的群眾喊,“我孟兵糧當縣長後,從沒向大夥誇過海口,今兒個,我誇一次,不把五位姑娘找回來,這個縣長,我辭!”
縣長孟兵糧有史以來說了第一次大話,事態雖是被他平息,能不能真的找到五位姑娘,他心裏一點沒底。
這是發生在這段時間的事。
12師師長譚威銘派人給山上沈猛子他們送信的這個晚上,同樣的情報也在第一時間傳到了屠蘭龍手中。
送來情報的,不是偵察兵,也不是報務員,是誰也想不到的老唐。
看完情報,屠蘭龍疑惑地盯住老唐:“哪兒來的?”
老唐詭秘地一笑:“這個少司令就不用操心了,反正情況錯不了。”
“我知道錯不了,我就想知道,給你送情報的是誰?!”
“這個……這個……”老唐支吾著,不肯說。
屠蘭龍恨恨地將情報扔在桌上:“老唐,我勸你還是本分點,這種事,不是你玩的,玩出是非來,我屠蘭龍救不了你。”
“老唐知錯,少司令,老唐下次不敢了。”
“還有下次?你馬上回去,收拾一下東西,搬到梅園來。”
“這……”
“怎麽,你老唐也要倒戈?”
正說著話,軍機處副處長黃少勇進來了,手裏拿一份電文,老唐趁機先退了出來。
“少司令,長官部又來急電。”
“念!”
“蘭龍並11集團軍:日軍第56師團、
第25師團日前已在冰溝河於我主力116師接火,我116師奮起抗擊,但冰溝河防線過長,為確保冰溝河及相鄰的銅城、九陽兩道防線不被敵擊破,長官部命令你部除24師繼續留守劉集,另留池少田第6師駐守米糧,其餘各部務於今晚十時從米糧出發,蘭龍攜新5師等開赴冰溝河,於116師匯合,圍殲敵56師團。
米糧以外王國團26師、孫子嶽28師由黃少勇帶領,務於明日上午十時二十分前趕往銅城,阻擊進犯之敵。另,新組建的炮兵旅由黃少勇指揮,不得有變。”
黃少勇還沒讀完,屠蘭龍的頭上已起了汗。
不是說宮田攜所有力量衝米糧山來了麽,怎麽56師團、25師團又跟冰溝河的116師交了火?冰溝河是白水河的分支,河不算有名,但冰溝河有金礦!
金礦便是閻長官的**!
莫非小鬼子在玩聲東擊西的遊戲,打著攻占米糧城的幌子,心裏想的卻是冰溝河的金子和銅城的銅礦?
不對,就算宮田玩這種心計,布防在冰溝河的116師和銅城的兩個師也完全可以跟日軍兩個師團周旋,輸贏雖不能定,但也不至於一交手就垮掉。
長官部突然調動11集團軍,真實用意到底何在?
還有,為什麽單單要把池少田的第6師留下?
一大串問題跳出來,屠蘭龍心裏不隻是迷惑了。
“你怎麽想?”半天,他問黃少勇。
黃少勇也是一頭霧水,這份急電太出人意料,之前黃少勇曾收到一份密電,是軍機處直接發給他的,意思是讓他隨時做好準備,必要時候可以直接接管洪水的26師。至於王國團怎麽辦,電文沒明說。黃少勇付之一笑,將電文紙燒了,也沒跟屠蘭龍提這件事。這才兩個多小時,長官部又發來這麽一封莫名其妙的電令,又讓他連夜開赴銅城。
“還能怎麽想,意思很明確,讓我們棄城唄。”
黃少勇大著膽說出了自己內心的想法。
屠蘭龍愣怔了一會,突然放聲大笑:“說得好,少勇,長官部憋不住了,出了這麽一損招,逼你我棄城。”
他的笑讓黃少勇毛骨悚然。黃少勇聽得出,那笑裏有太多無奈,還有蒼涼。
黃少勇剛想安慰幾句什麽,門外又響起報務員清脆的聲音。
“進來!”屠蘭龍恨恨說了一聲。
報務員手拿著兩封急電進來了,黃少勇接過一看,一封是閻長官親自發來的,一封是軍機處處長發給他的。
兩封電文內容跟剛才他讀的差不多一樣,隻是催促的口氣更猛。
黃少勇擺擺手,報務員出去了。不大工夫,阮小六跟新5師師長化天明走了進來,阮小六神色慌張地說:“少司令,第6師池少田那邊,動作很猛。”
“什麽動作?”屠蘭龍緊盯住阮小六。
“我派去的人剛剛回來說,池師長已經在安排新的防務了,他還說……”
“還說什麽?”黃少勇按捺不住,插話問。
“我聽手下說,池師長打算把師部挪到梅園。”
隻聽得屋子裏“叭”一聲,幾個人循聲一望,原來是屠蘭龍手裏握的那支筆斷了,屠蘭龍狠狠地將拳頭砸在桌子上:“好啊,合起來算計我屠某。
”
“少司令……”化天明往前走了一步,滿臉不安地望住屠蘭龍。
空氣似乎僵住,誰的心都緊張得要跳出來。尤其黃少勇。
這些天黃少勇沒少跟屠蘭龍吵,他跟孟兵糧不一樣,孟兵糧心裏有想法嘴上不說出來,他不,他裝不住。話一多,屠蘭龍就不高興,那天為五個姑娘失蹤的事,他抱怨屠蘭龍,說日本人都公然進城抓人了,梅園怎麽能熟視無睹?
屠蘭龍突然咆哮道:“你怎麽能斷定是日本人幹的?!”
“不是日本人難道是軍統?”黃少勇反擊道。
“你們都想打是不是,開火容易,戰火點燃以後呢,全城百姓怎麽辦?”
“百姓不怕死。”黃少勇認為屠蘭龍是拿百姓的安全做掩飾,再者,就算鬼子動用飛機狂轟濫炸,也不見得就沒有辦法,屠老司令不是研製了那麽多炮麽,11集團軍對空攻擊力不比正規軍弱。
“我屠蘭龍怕死,我是孬種!”
屠蘭龍猛地打翻桌子上的茶具還有筆筒等,歇斯底裏叫了一聲。
後來若不是阮小六跑進來勸阻,兩人那天怕是要吵破天,臨了,屠蘭龍還威脅他,如果再敢跟別人一個鼻孔裏出氣,要他立刻離開米糧城,回他的軍機處去。
黃少勇現在是怕,屠蘭龍是一個疑心特別重的人,某種程度上,屠蘭龍現在的困境是由他的敏感和多疑造成的,當然,黃少勇也理解屠蘭龍的難。
有件事黃少勇一直瞞著沒敢跟屠蘭龍講真話,講不得。
早在他來米糧之前,屠蘭龍的妻子和女兒已到了閻長官手中,關在大閘北一所別墅裏。那所別墅裏同時關進的,還有十一名國軍將領或參謀的家眷,其中就有阮小六的妻子袁潔同和池少田的妹妹、
一位漂亮的戰地女記者,這些人都是軍機處四處打聽到後以非常手段“請”到那兒的,那幢別墅,由軍機處直接控製。這是軍機處的高級機密,黃少勇不能說。
屠蘭龍懷疑得沒錯,閻長官就是想利用蔦蔦母女來控製他。
屠蘭龍天真地以為,派去一個朱宏達就能把蔦蔦母女帶出來,他哪裏知道,朱宏達剛上路,軍機處便知道了,當然不是他告訴的,在11集團軍的內部,長官部和軍機處早就安插了不少眼線,有些他都不知道。
屠蘭龍的一舉一動,長官部和軍機處一清二楚。
至於朱宏達為何會死在鐵路橋頭,黃少勇還沒得到確切的情報,不過他判斷,朱宏達不是被軍機處所害,軍機處殺人向來不留屍首,一點痕跡都不會留下。
朱宏達很可能是被日本人盯上了,太原淪陷後,日軍的情報部門更為猖獗,魔爪伸得四處都是,有時候軍機處的行動,日軍情報部門都能刺探到,黃少勇有一次就差點栽到他們手裏。
池少田會不會也是被長官部所迫?此人盡管有諸多惡跡,但打仗還是一把好手,長官部特別器重他。再者,池少田跟他妹妹,感情深得不是一般,他這個妹妹,是他一手帶大的。據黃少勇所知,池母生下這個妹妹後就死了,一年後池少田的父親也故去,他們兄妹在外人看來,簡直就是父女。軍機處最初也以為那個記者是池少田的女兒,抓去後才知道,是他妹妹。
阮小六很響亮地應了一聲,跟化天明出去了。
黃少勇腦子裏嗡一聲,池少田啊池少田,我提醒過你,你就是不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