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零七章 躊躇

亞當快速走下山,但是莉莉絲依然在他的身後窮追不舍。他煩躁極了,可是又不願意真的甩掉莉莉絲。他知道這是自己的軟肋,也應該克服它,可他就是沒有辦法鼓起勇氣去和過去的自己訣別。

“亞當……亞當……”莉莉絲在他身後呼喚他。可是他為什麽要回應她的呼喚?他的心中其實有無數個理由,但他就是無法找出合適的理由去回應她,或是拒絕她。他甚至都不知道她要說些什麽,可是他憑直覺感覺到:如果莉莉絲說出了她想說的話,那麽他便會變得更加迷惘猶豫。

莉莉絲不出現的時候,他其實意誌十分堅定;可是莉莉絲偏偏就是不該出現在這種時候。她的出現,讓亞當不得不開始反思自己:他真的有資格向所有傷害過他的人複仇嗎?他隻不過是生於亂世中的一粒塵土而已……他什麽都不是。

“亞當……我還是希望你能夠回頭。行嗎?求求你……”女魔獸哀求道,“這是我最後要求你做的事情了……回頭吧,回頭還有路可走;如果你一直在這條路上筆直地走下去,不聽他人的勸告,你就真的再也沒辦法回頭了……”

“我就真的再也沒辦法回頭了……”亞當悲傷地說,突然想一個年逾八十的老人,“這句話我已經不知道聽別人說過幾遍了。可是究竟哪條路是正確的?如果我不知道這點,就永遠會在我自己選擇的這條路上走下去。”

“不……你不明白,”莉莉絲近乎要哭出來了,“我不知道你究竟該選擇走哪條路,但是你選擇去複仇,絕對是錯誤的!”

“世上本無對錯,僅僅因為世人加予它對錯。”亞當平靜地說。

“但是……我們就是那世人啊!”莉莉絲痛苦地說,“如果我們不給予它們選擇的正確與否,我們又如何塑成我們的價值觀呢?”

“這就是我們的本性所在,”亞當說,“我們終究還是脫不開這層束縛,所以我想去突破它,去超越它。知道嗎?我能夠做出這樣的決定,就已經是突破了過去的自我。”

“那就不要突破……”莉莉絲向前衝了幾步,黑雲在她的頭上積壓著。“有時候被蒙在鼓裏反而是一件好事——如果你知道或是突破更多的事情,你反而會變得脆弱,變得不堪一擊……最後徹底崩潰,在悲慟中結束自己。”

“我已經承受了太多的悲慟,”亞當搖搖頭,“再多的痛苦已經奈何不了我,因為我的身軀已經從痛苦中剝離。”

“你為什麽就是不明白呢?”莉莉絲高聲問道,語氣中透著悲愴,“你不能再走下去了!這對你根本就沒有好處。你唯有走在正道上,才能找到真正的自我,並且將其改變……這才是你我真正想要的,難道不是嗎?”

“正道又是什麽?或者說它在何方?所謂的正道,也隻是你施加給它的一個條件和名號而已。正道歪道,都僅僅隻是一條道路,隻看路上的旅人決定前往何方。”亞當說,“當你身處荊棘與險峻之時,你才會發現,自己不知不覺已經走到了一條歪道上……可是其他的時候,當你反應過來時,你已經無法回頭了;我也不知道現在究竟是否正確,但至少這就是我現在想做的,以及我現在迫切需要做的。”

“你想做的?殺人?”莉莉絲問,但是亞當又開始向前行走。雨還在下,他歪斜的身影上披著一層黑色的的雨披,仿佛將他與這個世界完全隔了開來。

“不是殺人。”亞當否定道,“我想要得到的,隻有純粹的複仇;你也處在事件的中心,你也一定很痛苦吧?所以,我覺得你應該可以理解我的想法。”雨滴混雜在他的淚中,一同淌到了嘴唇上,讓他幹澀的唇邊感受到了滋潤,可是又那麽刺痛。

“我不理解——我壓根就不理解!”莉莉絲大聲吼道,“雖然我們肩上都承受了同樣的悲傷與痛楚,可是我們處理這些事情的方式不一樣,我們所走的路也就不一樣!你不能以消極的方式來麵對它,甚至是以殘暴的方式來斬斷它——在所有的痛苦麵前,你所能做的唯一一件事,就是接受便習慣它,到那時一切問題便會迎刃而解,而你也再也不會覺得悲傷了。”雨滴也同樣打在了她的身上,她讓雨水順著自己的衣服與皮膚向下流淌,不一會兒她全身就被澆濕了。

“我永遠也不會接受它。”亞當決絕地說,“消極就消極吧,這就是我選擇的生活方式。每個人存活在這個世界上,都用自己獨特的方式而活著,絕不會千人一麵。”

“那你會沉浸在痛苦中而永遠也無法自拔……”莉莉絲柳眉凝蹙,“知道我為什麽要千裏迢迢來這裏找你嗎?我就是想讓你快點回頭。所以我求求你,別再痛苦了……繼續痛苦下去,永遠也無法從你心中的那個黑洞中掙脫;那樣一來,你所能夠換得的回報,終究也隻有無盡的痛苦。”

亞當哀歎一口氣,他也知道自己現在要做的是什麽,也知道莉莉絲希望他去做什麽。可是此刻,他真的決意已定,再也無法動搖——但是換一種說法,他反而變得愈發躊躇了起來。反觀這個亂世中的其他角色,他們往往都有一些信念,他們做事的目的是圍繞在這些信念周圍的;而他,除了莉莉絲與戴茲之外一無所有,而這兩個人現在都已經離他而去……

比如說魔神陣營中最讓人捉摸不透的懶惰護法,他其實隻希望自己歡歡喜喜。他不希望打仗,也不想要鬥爭。

再如暴怒,他兩頭下注,既想要在魔神陣營中獲得舉足輕重的地位,又不信任潘多拉那幫人。他為讓魔神無法複活,又為了讓自己得到帕陸托碎片而摧毀了伯克斯神柱。他認為生性狡猾的傲慢和不諳世事的懶惰無法撐起這個國家,他自己想要稱王。

但是亞當,他很糾結。他在很久以前是魔星原住民中的一份子,可是在他的妻子死後,他就因為所愛之人被殺而投靠到了潘多拉陣營,渾然不覺他的仇人也在同一方中;他又從那陣營中叛逃,回到了艾澤拉斯山脈的小屋中。然而後來,他還是被魔神喚回;雖然曾經自說自話地去過地球,但最終還是回到了魔星。最後他又被植入控製芯片——兩塊——第二塊現在還在他的腦中。

在掙脫第一塊控製芯片後,他按照莉莉絲所說的來到了行星守護者與幽怨魔獸的戰場。在化為**態殺死幽怨之前,他說他的朋友,他所信任之人隻有莉莉絲和戴茲。

——在那個時候,他也真的是這樣;可現在呢,一切都如傾瀉的黃沙瀑布墜落,萬事皆空,所有人都遠離了他。他的行動,真的能填補他內心深處的無底黑洞嗎……?

這是個詭異的現象,亞當的所作所為,讓兩邊人都不信任他,就連自己過去摯友的孩子,也將他視為了敵人,產生了和他所信任之人之間的莫名的違和感。

作為一個始終在提防著他人,從不給出自己的信任的人,亞當活得十分痛苦,又緊張不安。但在幽暗的火光周圍,他卻對幽怨說:“吾名亞當,是魔神潘多拉的宿敵。”

這個終日彷徨不安的渺小魔獸,難得鼓起勇氣的時刻也終於還是被敵人的陰謀所推翻。然而他對現在唯一所信任的還在世的人視如珍寶,時時刻刻都不忘莉莉絲,卻也因為她的存在,而始終都無法堅定下決心,成為了他致命的弱點。

他想,整個魔星,唯一與莉莉絲有所交集的隻有我一個人,但並不代表我沒有朋友。

可是他確實沒有朋友——該隱叛逆,亞伯起義;秀然昏迷,夏娃絕望……他所熟悉的所有人,最後都離他而去。他現在,真的是隻能在寒風中領略眾叛親離給他帶來的感覺——這種感覺其實並不全是悲痛,而是包含著一種更加複雜的情愫。

每時每刻,都有死亡的陰影伴隨著他。他的腳下踩著一個人的屍骨,那個人不是別人,正是他自己。過去的他已經化為了屍體,最後的一點僅存的他也在複活儀式中融進了魔神的體內,他的身體裏也就再沒有屬於他的那部分了。

他放火燒掉自己的家,放火燒平整座山脈。他的家就在那裏,他從曾經那裏出發,經受各種挫折,經受絕望的打擊,經受殘酷的現實。

從墓地回到自己的家中,他曾經想過什麽,他記得十分清楚,可是他卻不知道當時自己為什麽會這麽想。他可以確定:當他重新出發時,作為亞當的那部分已經死去了,剩下的都是烈火焚燒所留下的殘垣斷壁與新生命。

直到現在與莉莉絲談話為止,他都在思慮自己該怎麽做,該怎麽彌補自己心中那個永無止境的黑洞。就如莉莉絲所說,洞吞噬他所有的歡樂,留給他的隻有此生所有的痛苦。

他花了無數的時間去爭取,花了無數的心思去在戰鬥中獲得勝利,但是得到的卻始終無法滿足他。吞食滿漢全席,但仍感饑腸轆轆;豪飲佳釀美酒,但仍然渴不可耐。傷疤無法抹平,這個洞怕也是永遠都填不上了。

這種無力的悲傷的灰色,這種距離安寧和穩定不過是一步之差就觸不可及的徹底毀滅,很難不令人唏噓哀歎。

他也自知這一點,但他就是沒辦法放棄……他知道那個洞此生已經沒辦法填補,可是他就是想要將那個空缺彌補,卻未曾料到,洞隻會越開越大,而從不會合攏。

雨水將回憶衝刷幹淨,隻讓無數的淚滴淹沒了他。他重新看向莉莉絲的臉,那名魔獸依然那麽熟悉。她對他說:“跟你談談是不是感覺好點?”

“我已經什麽都感覺不到了。”亞當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