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節

蒲須桐將疲倦深深埋進了臂彎,耳邊傳來淅淅瀝瀝的雨聲。細碎的,和著單一的節奏,讓人莫名煩躁。遠遠的,雨聲回溢出了一縷脆生生的笑。

咯咯咯。

是孩子們的笑聲。

他知道,是他們來了。

蒲須桐驀然想起了小時候,小孩子們都喜歡欺負他,他曾經試圖反抗過,但短暫的抗衡隻會換來更大的災難。

多少次,他的臉被肮髒的鞋子攆在地上,碎石子紮進了皮膚,還要擺出一副偽善的笑,像在乞求他們,卑微而低賤。

每每此時,他的心中便會聚攏大團大團的恨。

他恨他們,他恨這個世界!

有一次,阮娘帶他去城裏趕集。路上,他撿到了一隻受傷的兔子便帶了回去。在他的悉心照料下,兔子很快變得活蹦亂跳了。

有一天,他抱著它出去玩,遇到了那些討厭的小孩子。

他們不由分說地搶走了他懷裏的兔子,虐待起來。他乞求他們,求他們放掉它,他愈求他們,他們便愈發瘋狂的虐待它,直至兔子奄奄一息。

他哀嚎著,淚水花了臉。

不過,他的哀求並沒有換得兔子的命,他們最終將它活剝了,拎著一團血淋淋的屍體,發出放肆的笑,儼然一副勝利者的模樣。

他們中稍大的一個孩子用力捏著他的下巴,重重啐了一口唾沫,粘稠而肮髒的唾液沾滿了他的臉,對方抿了抿嘴唇,說:“小雜種,是不是很想報複我啊!”

他隻是冷漠地看著對方,淚水不斷向外湧出。他忘記了接下來發生的事情了,隻記得他被打倒在地,數不清的鞋子踩到他的臉上,身上。

他痛哭著,為自己,也為那隻他無力保護的兔子。

你太弱了,你太弱了,你太弱了!

耳邊回**著這個陰冷的聲音,灼熱的陽光刺得他睜開不眼,他隱約感到一股股熱流爬到臉上,然後視界便旋轉起來……

旋轉著,帶著去了一個黑色世界。

細微的笑聲終於被掩蓋在雨聲中,然後,再也聽不到了。

樊氏被神秘殺害,柳清淺成了唯一的嫌疑人。盡管她不停辯解,但為平眾人怨氣,老太太不得不下令暫時將她暫時關進了禁室。

心愛的女子背負了冤屈,他卻什麽都不能做,就像當初一樣,看到小兔子被人虐待,他隻能眼睜睜地看著,卻無能為力。

濃稠的自卑由著毛孔汩汩流出。

蒲須桐倏地起了身,匆匆去了東院。他想,憑借老太太的疼愛,她應該會答應他的請求的。

當他向老太太提出探望柳清淺的要求時,沒等她回答,牟叔便搶在前麵拒絕了,說這不合蒲家規矩。除了送飯的護院,任何人不得進入禁室。

不管怎樣,還是被拒絕了。

蒲須桐失落出了外廳,他沒有擎傘,冰冷的黑雨砸在身上,一點一點的將他擊垮了。他回到紅藍闕時,整個人已經被雨水澆得透徹。

透徹的不止是身體,還有那顆殘破的心。

仿佛掉了魂兒一般,任憑立春和喜鵲呼喊,他隻是木然地盯著前方,徑直回了房間,穿著濕冷的衣服,渾渾噩噩地睡了過去。

倒頭睡著後又是無止盡的夢,夢中反複那個兔子被虐殺的場景:刺耳的笑,血肉模糊的屍體和他絕望的臉,以及如同鬼魅隨行的那四個字——

你太弱了!

院中的花謝花開,轉眼就是三日。

殺害樊氏的凶手一刻沒有找到,柳清淺的嫌疑便一刻不能被排除,她隻能繼續被關在禁室。

在蒲須桐的數次請求下,老太太終於鬆了口,允許丫頭們進入禁室先行探望。雖然他不能親自前往,但還是很開心。他吩咐廚房做了一些清爽可口的糕點,帶著他的牽掛,立春和喜鵲一齊去了。

其實所謂的禁室,並非一間屋子,準確的說應該是一間地窖。方形的,黑色的窖蓋子,上麵扣著兩個生鏽的鐵環。

負責看守的護院小啞子拉開了重重的窖蓋,一股刺鼻的濕氣竄了上來。立春和喜鵲對看了一眼,便順著濕滑的階梯走了下去。

如同進入了幽冥世界,每一步都走得十分謹慎,仿佛腳下是無盡的淵藪,一旦失足,便萬劫不複。

地窖本就潮濕多蟲,加之現在黑雨來襲,窖底甚至積起了一層黑水,外翻著臭氣。窖子一角,有一張小桌,桌上擺一盞油燈,火苗像將死之人的呼吸,忽閃忽閃的,隨時可能熄滅。

“清淺小姐?”窖底實在太安靜了,立春粗重的呼吸暴露無遺。喜鵲跟在她身後,不由得拉住了她的衣袖。

良久,她們才聽到一聲回應:“立春。”

她們循著聲音靠了過去。

細細一看,柳清淺裹一身白衣,如同一塊懸浮的白布,身體蜷縮在角落,她光著腳,腳趾陷進了濕冷的泥土中。

油光下映出一張麵無血色的臉。

喜鵲將飯盒放在桌上,立春則一把攥住了柳清淺的手。她的手不是冷冰冰的,而是一股燥熱,帶著某種病態,緩緩傳遞過來。

立春又忙摸了摸她的額頭,驚叫了一聲:“你額頭好燙!”

柳清淺有氣無力地擺擺手,說:“我沒事的,隻是有些不舒服而已,你讓我睡一會兒,睡一會兒便好了。”

立春焦急地說:“清淺小姐,你生病了。你知道嗎,如果在這黑窖裏再呆上幾天,連命都會丟了的。”

她軟綿綿地偎在冰冷的牆壁旁,像一灘爛泥,有氣無力地說:“我沒有殺人,我是冤枉的。我寧可死在這裏,也不要被他們冤枉。”

真是愚鈍呐!

在這生死存亡的一刻,卻還要死死堅持著這毫無價值的倔強。不知道是可笑可悲還是什麽別的。

一肚子的話憋在肚子裏,卻因為她羸弱的模樣統統忘記了,甚至連蒲須桐囑咐的幾句甜言,她也拋在了腦後。

她知道,眼前這個女子已經在劫難逃了。

這時,窖蓋再次被拉開了,一個依依呀呀的聲音掉了下來,好像在說,時間到了。

立春急忙將食盒裏的飯菜和糕點取出放好,低聲道:“這是大少爺給你送來的,他正在想辦法救你出去,你要堅持住啊。”話落,她拉上喜鵲急匆匆離開了。

一寸光芒劃過柳清淺的瞳孔,好像久違的陽光,讓她莫名的歡喜,但隻有短短一瞬,周圍再次陷入了偌大的黑暗。

帶著流動的寒冷,將她裹進了懷裏。

真的,好冷。

刺骨,劇痛,無影無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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