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節

蛻死

一場突如其來的黑雨過後,狸子墓上空仍是灰蒙蒙一片,沒有絲毫放晴的跡象,厚重的雲把柳清淺心中的希望一點一點壓扁,裂開,碎了。

離奇失蹤的小梳變成了一具幹屍,神秘的再次出現。最先發現屍體的人是柳清淺,她是災星的說法再次被印證了。

小梳像被什麽吸幹了血,眼窩空空,顴骨突出,身體幹癟癟的,褶皺的皮子貼在骨頭上,像是人體夏季出汗,隻不過別人蒸發掉的是汗液,而小梳蒸發掉的是血液。血液被一點一滴的蒸發幹淨,化成了一具幹瘦的死屍。

最讓人感覺怪異的是,她的腹部不知被什麽扭成了旋渦狀,像是蝸牛的外殼,旋轉著,向上凸起,詭異而滑稽。

當然,這些是柳清淺聽下人們說的,小梳的屍體驚現後,老太太十分驚詫,為了封住下人們的嘴,牟叔便命人將她的屍體埋了,一同被埋下的還有藏在她身上的秘密。

她為何離奇失蹤,現在又神秘出現?

在她身上發生了些什麽?

一切不得而知了。

柳清淺十分失落,耷拉著腦袋,像是烈日下蔫掉的花。

或許,真相注定要隨著她的屍體腐爛而消散不見吧。一時間,關於小梳的詭死出現了種種猜測,有人說是碎臉老嫗將她捉去,吸幹了她的血,隻為暫駐容顏,也有人說小梳的死亡同柳清淺有著莫大關聯。畢竟,屍體是她發現的。

“我看這個姓柳的娘們就是一個災星,她沒來之前,蒲家多安寧,自從她來了,怪事不斷。”有人這麽說。

“你小點聲音。”另一個聲音提醒道,“不過你說得沒錯,她認得那會吃人的蓮花,又發現了小梳的屍體,天生長了一副勾魂的媚樣兒,沒準是一個妖精呢。誰知道是不是她吸了小梳的血,然後賊喊捉賊啊。”

柳清淺想要裝作沒聽見,不過愈是這麽想,這話愈加清晰的回**在耳際。

黑夜裏,她若有所思地坐在窗前,眼淚簌簌流了下來,沒有出聲。流過淚,她才倒頭睡去,睡著之後又是無止境的夢。

小梳的屍體被葬下後,下人們的眼光都變得些怪怪的,不再是之前的冷漠,而是惶恐。通常見她來了,便遠遠的避開了。

柳清淺知道大家都躲避她,她本想讓蒲須桐帶她出去走走的,話到了嘴邊,卻還是咽了回去。她也不再離開紅藍闕,每日隻是吃吃睡睡,毫無樂趣。渾渾噩噩的,睡了醒,醒了睡。

二太太也不再像從前一樣熱絡了,不過偶爾還是派人送些糕點來,也大不如先前送的新鮮,口味單一,味道也平淡了許多。

好像,漸漸的,便也疏遠了。

有時候,疏遠並不是一個漸進的過程。多一句關切,便親近了,少了一句寒暄,也就疏遠了。

蒲須桐則是每日都去蒲家大爺所在的小院,二十一年父子分離,這一見,應該有很多話要說吧,至於細談的什麽,她從不過問,也不在意。

柳清淺這才明白,當日無意中看到裂人是蒲家大爺。當初他們來到蒲家,老太太說蒲家大爺出遠門了隻是一個借口,他並未離開,隻是躲在大院深處養病而已。

她未曾想到,她未來的公公是一個如此恐怖之人,為了救治老太太,竟活活剜掉了親生兒子的心。她忘不了當時搶奪蒲須淼的一幕,他冷酷的話讓大太太絕望了,也讓柳清淺陷入了冰冷的寒潭。

聽蒲須桐說,蒲家大爺患了一種奇怪的蛻皮症。每隔一段時間,身體便會裂開,繼而蛻皮,中途曾服過一些藥物,症狀未見好轉,反倒愈來愈重,持續時間也愈來愈長。

大太太死後,他的病情也惡化了。大夫的止痛藥物已經沒有效果了,老太太命人從外地高價買來了西方藥,也無濟於事。他隻是將身體裹在厚重的衣服裏,發出淒厲的哀嚎。

柳清淺也去過一兩次。每一次都隻是坐了一會兒,便謊稱身體不舒服先行離開了。不知為何,她總覺那屋裏還有一個奇怪的東西。

沒錯,一個奇怪的東西。

它就在他們身邊,卻互不相見。

恐懼紮在了心裏,生了根,發了芽,她愈怕,它便愈發旺盛地生長。

在一個安靜的夜,隨著蒲家大爺一聲撕心裂肺的鬼叫,他便斷氣了。他死前的叫聲讓人無比寒冷,刺骨的寒冷,好像藏著深深的控訴,一並埋進了深海。

蒲家有規矩,凡男子去世,死前不允他人靠近,隻留一個丫頭照顧,怕戾氣傷人。死後也不允許哭泣,怕驚了死者的鬼魂上路。

蒲大爺就這樣死掉了,他在反反複複的皸裂、蛻皮中死掉了。很多人甚至都不清楚,前些天還好端端的一個人怎麽說死就死了。而那個叫做春桃的啞女,在蒲家大爺歸西後,再也沒人見過她,她好像根本未曾出現過似的,無人問津了。

陰雲層層疊疊,砌成一道牆壁,將陽光和鎮子隔開了。在這裏住的時間長了,柳清淺甚至快忘記陽光打在身上的感覺了。

真的好想離開這裏,看看蔚藍的天,感受陽光的溫暖。

她看著鏡中的自己,臉色慘白,眼神稍顯呆滯,身體也不自覺變得虛弱了。整個人看起來病怏怏的,毫無光彩。

大院裏的腐味愈發濃重了,如同一場不可遏止的瘟疫,正在以固有的速度傳播。丫頭們開始不停噴灑香料,一遍一遍的,不厭其煩。

蒲家大爺的葬禮是在他死後的第三天舉行的,那天天空陰沉得厲害,厚重的雲層壓得很低,仿佛抬頭便會撞到。

整個大院一下子成了白色的海洋,偌大的外堂內整齊的紮了若幹架白花。最裏麵擺著一張供桌,上麵除了供品之外,還有兩隻手臂粗的白燭。

堂中央停放著一尊孝子棺,棺身由千年磐石鍛造而成,長約三米,寬約兩米,東西南北四麵分別雕刻著龍鳳圖案。棺蓋上紮著七色彩花,在白色的世界裏,格外刺眼。

棺身底部赫然刻著一行字:蒲家第五代孝子——蒲艄遠。

蒲艄遠。

柳清淺在心中默念著這三個字,她這才知道了蒲家大爺的名號。

葬禮辦得異常隆重,狸子墓的鄉鎮名流都來了。對於蒲須桐和柳清淺的出現,有人表示開心,說蒲家終於團圓了,有人則竊竊私語,說他們是災星,剛來蒲家不久,蒲家大爺便去世了,各種各樣的說法像長了小腿,四處亂竄。

蒲須桐跪在石棺旁,若有所思地看著陌生的麵孔進出靈堂,他們撕心裂肺的哭著,然後起身消失在了人群中。也許他們和蒲家交情匪淺,也許他們是互不相識的路人。

蒲家大爺咽氣前,蒲須桐曾經反複追問他有關母親沈氏的一切,他隻是沉默,然後交與蒲須桐一個圓形鎖子,上麵雕著一朵蓮花,被磨得有些圓滑了,他說,這是他出生時佩戴的命鎖,他一直保留著,現在物歸原主,然後便扭頭死掉了,將他知道的一切也帶走了。

那個在蒲須桐內心模糊的影像終於化成了一團淺淺的灰白,慢慢褪色,直至消失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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