藍色火舌中的救贖

陳泉的死亡如果隻是心髒病突發或是其他疾病暴斃的話,不至於被登上早報的頭版頭條,他的離奇死法,在警局建成以來是前所未有的,連資格最老的刑警,都聲稱陳泉的死,是他這輩子都聞所未聞的案件,外界甚至揣測是靈異事件。

一位沒有攜帶任何危險品的男人,在隔離的密室中,像一根火柴般自燃而亡,可陳泉的言談舉止根本就沒有要自殺的跡象。這個地球上,那麽殘忍地把他燒成一堆焦炭,隻有傳說中的火焰神才可以辦到。

於1942年建成的西區警局大樓,由於年久失修,外牆已是千瘡百孔瘡痍滿目,市局批撥經費對西區警局大樓外牆進行徹底整修。

近日,外牆整修的工程才剛動工,大樓所有窗戶都被搭滿整座大樓的腳手架遮蔽了陽光,無休止的噪聲更使大家工作分心不少。

因為與幾起案件有關,並且涉嫌毒品交易,警方輪流審訊著陳泉,但不可想象的命案就在戒備森嚴下,發生在這座被綠色隔離帶包裹的警局大樓四層審訊室內。

一位負責陳泉口供的警員如實說道:“昨晚我把陳泉一個人留在審訊室後,有事離開了一會兒,回來的時候在走廊上發現審訊室的門縫下冒出了煙,等我衝進去時,陳泉已經變成了一具焦屍。”

“你離開的時間大概有多久?”張積帶著這位警員走向起火的那間審訊室。

“五六分鍾左右,但肯定不會超過十分鍾。”因為局裏有規定,不允許將囚犯單獨留在審訊室裏超過十分鍾。

張積和警員來到了案發的審訊室門口,張積右手握住門把手,試了試門鎖,依然完好,內側的門把手有些被熏黑。隨後,他走進審訊室,將手伸出窗外檢查外麵的鐵柵欄是否牢固,檢查結果依然無懈可擊。

“你確定離開的時候,沒有人可以出入這間審訊室嗎?”張積問身邊的警員。

“完全可以肯定。我離開時特意從外麵鎖了門。”警員十分肯定。

張積看著地上死者陳屍處的白色描線,整個人像被扒了層皮一樣,整整小了一圈。

“這一定是謀殺!”

一種熟悉的感覺讓張積很肯定這次事件不是意外,就和之前幾起事件一樣,從表麵上看,毫無懷疑是謀殺案的理由,作為意外死亡卻又有怪怪的感覺。

但陳泉在警局的審訊室裏自燃而死,這種怪怪的感覺占據了張積的整個大腦,進而轉化成了深深的懷疑。

“有誰會在警局的審訊室裏殺人呢?更何況,死者的身上和審訊室裏,都不可能藏下這麽多的易燃物。”所有進入審訊室裏的人,必須接受嚴格的搜身檢查,這位警員也曾對死者進行了例行檢查。

罪犯最多隻有十分鍾的時間,要潛入守衛森嚴的警局,並燒死一個活生生的成年男人,簡直是癡人說夢。

張積抬頭看見了門上安裝的監視器,指著它問道:“昨晚這個開著嗎?”

“開著。”

“走,我們去監控室看看,究竟是誰放的火!”

張積手一揮,往地下監控室走去。

十幾分鍾以後,翻出當日監控錄像的張積,就和身邊的那位警員張大了嘴,對著監控屏幕老半天緩不過神來。

“你看清了嗎?”張積問道。

警員搖搖頭。

“那我們再看一遍。”

屏幕裏的影像倒退,停止,開始正常播放起來……

畫麵一開始是陳泉回答著問題,他不時摸摸鼻翼,摸摸耳垂,顯得很焦慮,這時,警員起身離開了審訊室,陳泉如釋重負地攤下雙肩,把臉轉向審訊室唯一的那扇窗戶。

按規定,審訊室裏的監控攝像頭都不具備錄音功能,所以張積隻能猜測是窗外施工的聲音吸引了他。

陳泉走到審訊室門邊,從玻璃窗向外張望著,確定走廊沒人以後,他一步步走近窗戶,伸手擰開把手,推開了窗。

看他的樣子不像要逃出去,再說陳泉完全沒有出逃的必要,堅固的鐵柵欄外,隻有刺鼻的外牆乳膠漆的味道,他為什麽還要打開窗呢?

張積屏氣凝神,接下來發生的一幕,讓他終生難忘。

鏡頭裏陳泉半張側臉,掛著神秘的笑容,他的背擋住了鏡頭,完全看不見他放在窗台上的兩隻手在做什麽。

一瞬間,陳泉像被閃電擊中一樣,全身燃起熊熊烈火,他的腳仿佛被釘在了地上,紋絲不動。隻一會兒的工夫,他的血肉之軀被燒成了灰燼,人形遺骸向後倒去,一陣煙灰消散而去,幾秒前還是鮮活亂跳的活人,此時已化作一具焦屍。

從來沒見過這麽奇怪的死法,不存在人為謀殺的可能,因為根本不可能從任何角度接近死者,更別提點燃一個活人了。也排除被雷電擊中的可能,因為昨晚一滴雨都沒下過,是個星空萬裏的平和夜晚。

張積第三次回放了錄像,最終放大定格在陳泉被點燃前那張微笑的側臉上,起火的原因依然成謎。

張積左手撫著自己的下巴,右手指著死者微揚的嘴角,問身邊的同事:“你說,他當時究竟為什麽笑?”

警員默默地搖著頭。

“或許他在笑,你們誰猜得到我馬上就會變成一塊兒焦炭呢?”張積用開玩笑的口吻說道。

這是警局裏聽過最不好笑的笑話了,而本案是警局裏偵辦過的最不像謀殺的謀殺案了。

十九點十五分。

除了值班的警員,人走得差不多了,對翻新警局的工程隊來說,他們一天的工作才剛剛開始,這樣才可以避免施工的噪聲幹擾警局的日常工作。

被送來警局的寧夜,與孟大雷麵對麵坐在審訊室鐵椅上,張積一條腿擱在桌子上,在一邊歪頭凝視著兩人。

“寧先生,久仰大名,我讀過您的推理小說,寫得非常棒。”孟大雷把從夏文彬桌上拿來的小說文稿往寧夜麵前推了推,“不過真是抱歉,我沒去書店買您的書,看的是留在現場的證物。”

寧夜低頭查閱起文稿來,難過地看著破損的稿紙。

“寧先生,您的精神好像不太好。”孟大雷指指寧夜濃濃的黑眼圈。

寧夜依然沒有理睬他。

“喂!問你話呢,耳朵聾啦!”張積用指節敲擊著桌子嚷了起來。

孟大雷擺手製止了張積。

寧夜輕聲回了孟大雷一句:“警官,你的臉色也不好,要注意身體。”

“謝謝。”孟大雷禮貌地答謝道。寧夜開口說了話,孟大雷開始切入正題,“最近發生不少案件,其中也有您認識的巨獅文化的夏文彬主編。在我看了您寫的小說後,發現這些人的死狀,就像您所寫的情節,您對此有什麽看法?”

寧夜的周身像有一層密不透風的透明罩,仿佛被隔絕在自己的世界中,當他認真看完了每一頁文稿,冷不防抬頭問了句:“那個快遞員陳泉真的燒死在你們的警局裏?”

孟大雷眼神中責問著張積:這事我怎麽不知道?

由於孟大雷回警局很匆忙,之前幾起案件的調查又繁忙,有關陳泉這起案件一時半會兒又說不清楚,所以張積還沒來得及告訴孟大雷。

孟大雷隻得尷尬地點點頭。

“看來,真的是他來了。”寧夜用一種不知是開心還是悲傷的表情,呆呆地注視著桌上的文稿。

“誰來了?”孟大雷平靜地問道。

“如果我說出真相,你們能幫我做兩件事嗎?”寧夜請求道。

“這裏是警察局,不是菜市場,沒人和你討價還價!你隻要認真配合我們就可以了。”壓了幾天的火氣,張積全對著寧夜噴了出來。

“別急,先聽聽看他想讓我們幫什麽忙。”孟大雷說道。

“我的女兒現在還躺在醫院裏,正等著稿費救急,我得趕緊去看看她。”

“第二件事呢?”

“我的老婆和我分開很久了,我到處都找不到她,希望你們警察能幫我找到她。”

“好的,沒問題。”兩件都不是什麽大事,孟大雷爽快地答應了。

“真的?”寧夜激動地站了起來,牽動到了右頸的傷處,痛得他噝噝倒吸著氣。

“我們老孟都答應你了,還囉唆什麽!抓緊說說你都知道些什麽了。”張積已經沒了耐心,五根手指在桌子上打著急促的拍子。

五秒的停頓後,寧夜向兩位警官發問道:“如果我說凶手不是個真實存在的人物,你們信嗎?”

孟大雷和張積麵麵相覷,看著寧夜緩緩舉起一根食指,點在了那遝文稿的一個名字上。

“黑!”寧夜用無比肯定的口氣說道。

“你是說一個小說裏的人物,跑出來殺了這些人?你是不是在耍我們?”

“如果你們聽完我的分析,就不會這麽覺得了。”

寧夜用推理小說家清晰的思路,為孟大雷和張積敘述了他對“黑”是凶手的種種假設和舉證,疑似意外的謀殺手法,為了篡改死亡命運的動機,不論書中還是現實中,知道所有死者死狀的人隻有“黑”一個,寧夜言之鑿鑿地鎖定了自己創造的偵探就是這場腥風血雨的策動者。

孟大雷消化了一下寧夜說的話,問道:“寧先生,您的假設是‘黑’為了篡改您這本書裏將他寫死的結局,所以才引發了一係列命案對嗎?”

“沒錯。當所有看過或者知道這本書內容的人,全都死了,也就沒有人知道‘黑’在這本書結局裏的命運,‘黑’從而擺脫了作者設計的安排,為自己改寫新的命運。”

“既然如此,您的書寫完了嗎?”

“寫完了。”

“結局裏,‘黑’到底死了沒有?”

寧夜從懷裏掏出今晨完結的餘稿,歎息道:“今早遇到搶劫,雖然稿子追了回來,可是關於‘黑’結局的幾頁不見了,也許是被搶我的那個大塊頭弄丟了。”

孟大雷再度用眼神和張積交流起來,張積心領神會地輕聲對他說道:“那個搶劫寧夜的男子已經查過底細了,是個慣犯,純粹衝著他皮夾去的,那人對他的稿子和人都沒興趣,隻是因為看見他十分小心地揣在懷裏,以為是值錢的東西,所以才搶了他的稿子。”

如果真如寧夜所說,凶手是個書中的人物,孟大雷又要如何去追查他呢?順著寧夜的邏輯,如果“黑”要徹底篡改結局裏的命運,他必須殺光所有知道結局的人,那麽他最後一個下手的對象應該就是寧夜了。

孟大雷打算先穩住寧夜,以確保他的生命安全:“寧先生,我們從夏文彬主編遇害的上泰大廈保安室裏,借來了案發當天的監控錄像帶,錄像帶中我們已經鎖定了一名嫌疑犯,那人和你書裏描寫的‘黑’很相似。麻煩您到監控室確認一下,看看這人是不是您小說裏的那位。”

孟大雷問了張積陳泉出事的是哪間審訊室,獨自一個人走過去,邊走心裏邊盤算著寧夜所說的每一個字。可以從死者眼睛裏探察到生前最黑暗的經曆,以此作為重要的破案手段,要是將這種能力用在殺人上,了解被害人過往的黑暗經曆,挖掘最不願被人看見的陰暗心理,加以暗示利用,讓被害人在無盡的痛苦深淵裏苦苦掙紮,精神在反複折磨下崩潰,這種能力強大到足以殺人不見血。

普通人不可能擁有這種能力,難道真是寧夜小說裏的“黑”殺了這些人嗎?還是有個聰明到極致的傻瓜,打算將殺人的罪名嫁禍給一位小說人物?

“嫁禍!”

這是一個極為重要的提示,暫且先放下“黑”的問題不談,唐澤森女兒之死的謎團已經解開了。

關鍵就在“嫁禍”兩個字,在殺死唐澤森女兒的事情上,唐澤森完全沒有動機,但罪犯至死都沒有認罪,雙方各執一詞,隻可能是他們之中有人在說謊,兩名罪犯沒有撒謊的必要,那唐澤森為什麽要撒謊呢?並且把罪名嫁禍給罪犯呢?可反過來思考,假設唐澤森殺了自己女兒嫁禍給罪犯,為什麽罪犯不指證他呢?

就在剛才,一個可怕的猜想在孟大雷心中慢慢成熟。在罪犯搶劫的時候,出於害怕,可以想象唐澤森緊緊抱住自己年幼的女兒,為了防止她亂喊亂叫招致滅口,唐澤森捂住了自己女兒的嘴,嚴重的心理恐懼讓唐澤森難以控製手上的力量,不知不覺,失手悶死了自己的女兒。

唐澤森可能是在罪犯還未離開的時候發現女兒沒氣了,也可能是事後,但不管如何,唐澤森都不願承認自己親手殺了女兒,人們會恥笑他的懦弱,拿他和奮不顧身的妻子做對比,誤殺的罪名不可怕,世人歧視的目光會讓他無地自容,生不如死。

他嫁禍給被判死刑的罪犯,這個秘密也將隨著罪犯的死去,永遠被封存。

誰能從唐澤森的嘴裏挖出世界上隻有他一人知道的秘密呢?

那個在唐澤森和夏文彬死前,打來預告命案報警電話的人,又是誰?

思來想去,能辦到這一切的,隻有他了。

黑暗的窺視者,攝人心魄的冷血殺手。

“真的是‘黑’嗎?”孟大雷自己也糊塗了。

錄像裏,一個黑影閃過鏡頭,一襲嚴實的黑衣,也裹不住高挑兒纖瘦的身材,走路時不疾不徐的姿態,雖然從錄像裏看不見這人一丁點兒的皮膚,但卻能強烈感受到他來自血液中的那份鎮定,漠視生命的可怕氣場。

寧夜恍然以為是自己的小說被翻拍成電影,沒有比鏡頭裏的人更貼近寧夜理想中的主角人物了。

“真的是黑。”寧夜失聲輕輕說道。

“還真有這事!”張積連聲表示邪門兒。

“你看見了嗎?他真的來到我們的世界裏了。”寧夜失魂落魄地對張積說。

傻眼的張積朝他擺擺手:“你先別這麽肯定,等老孟來看了再說。你先待著,我接個電話!”

張積拿出褲袋裏振個不停的手機,看了眼來電顯示,瞬間變換出一張笑容可掬的臉,語氣溫柔了不少:“山姍,是你啊!今天怎麽有空給我打電話?”

“沒什麽。你在幹嗎呢?”

山姍甜聲甜氣的問候,讓張積飄飄然起來了。

“我正在偵破本市最離奇的案子,你知道嗎?這個案子說出來怕你不信,凶手是個小說裏的人物……”張積胡吹亂侃了半天,好像是憑他一己之力將本案偵破到這種地步的。

不過山姍興趣不大,打斷了他:“你這個周末有空嗎?我正好有兩張電影票……”

後麵說的話,張積什麽都沒聽進去,聽覺係統完全被他的心理活動所取代。

她是在暗示我嗎?要和我約會嗎?這還是頭一次有女孩兒主動約我,我應該穿什麽?要送禮物給她嗎……

“張積!張積!”山姍中止了他的幻想,“你在聽我說話嗎?到底有沒有空來?”

“有空有空……”

“那就這麽說定了。”

張積掛了電話還意猶未盡,沉浸在初次被女孩兒約的喜悅中,雖然身在監控室裏,心卻已經飛到周末的電影院裏了。

他突然發現寧夜坐在屏幕前一動不動,很認真地看著什麽。

“喂!你在幹嗎?”

上泰大廈的錄像播放完後,張積沒有及時關閉屏幕,開始自動播放審訊室裏陳泉燃燒的錄像了。

“這就是報紙上報道的燒死在警局裏的人嗎?”

“對。他叫陳泉。”張積過來關了錄像,屏幕切換到實時監控,老孟的身影出現在屏幕中,他站在審訊室的窗邊,正盯著被熏黑的天花板冥思苦想。

屏幕綠瑩瑩的光映在兩人臉上,看起來就像恐怖片的海報,而寧夜的一句話,讓張積冷得起了雞皮疙瘩。

“我認識快遞公司老板,死的這個不是。”

張積聽完這句話,感覺就像好不容易從懸崖下爬了上來,又被一腳踹了下去。漸露端倪的案情,剝開後竟是亂麻一團。

“孟警官好像在叫我們。”寧夜指著那塊監控發生焚燒案審訊室的屏幕,對張積說道。

張積眯眼看到屏幕裏,孟大雷正誇張地朝著鏡頭揮手,打著手勢讓他們過來,那雙因心髒病而發青的眼睛,難掩興奮的光芒。

寧夜雖然在小說中描寫過無數個謀殺案的現場,可親自站在謀殺現場的感覺還是非常特別的。

要在一間密閉的房子裏,不接近死者,不借助任何助燃物質的情況下,將一個人燒死,就算是寫在推理小說裏,如此高深莫測的作案手法,也是可遇不可求的。

張積語速極快地對孟大雷說:“老孟,剛才我疏忽大意,不小心讓他看見了審訊室案發當時的錄像。但是……”說到這兒,他換了口氣,“他認出了被燒死的人不是快遞公司老板。”

“什麽?”因為是孟大雷親自在快遞店裏詢問的死者姓名,所以聽到這個消息,他是三個人裏最吃驚的。

“那這個被燒死的是誰?”

張積撓著後腦勺,搖搖頭。

“難道是凶手殺錯人了?”孟大雷用力捶了下審訊室發黑的牆壁。

“你確定是謀殺案了嗎?難道?你已經全都解開了?”張積崇敬地看著孟大雷,突然發現他高大威武了許多。

“先不管死者是誰,殺死他的人顯然是早有預謀的。”孟大雷問張積,“你還記得我們去風行快遞找到陳泉時,他故意冒充快遞公司老板嗎?”

“記得。”張積說,“那時候他的表現有點兒奇怪,怎麽看都不像個老板。”

“他這麽做,是因為他想被帶回這所警局。”寧夜搶先回答道。

張積繼續撓著頭:“你是說,他來警局被燒死是事先安排好的?可如果我們當時沒有帶他回來呢?”

孟大雷說:“你忘了他引領我們去了哪裏嗎?”

“後院。”

“一個走私販毒的基地。”孟大雷糾正道。

一頭亂發的張積恍然大悟:“就算當時我們沒把他帶過來,等我們發現他給的地址是販毒基地後,一樣會請他回來協助調查的,所以無論如何,他都會進到警局裏來。”

孟大雷豎起一根食指,肯定道:“沒錯!凶手的目的就是要讓陳泉來到我們的警局,注意!這起謀殺案有個必要充分條件,就是必須來到我們的警局。既然陳泉不是快遞公司老板,那麽凶手其實早就料到你和我會去快遞公司查明情況,陳泉在快遞公司也是凶手事先安排好的,因為快遞公司隸屬於我們警局統管,所以陳泉隻可能被帶來我們警局。”

“為什麽非要來我們警局放火殺人呀?”

“原因就是……”孟大雷閉上眼睛,將伸在外麵的食指抵在了嘴唇上,“噓——仔細聽,你們能聽出謀殺的聲音。”

孟大雷趁著兩人閉眼時,背過身去,偷偷幹咽下兩片藥丸,心口的不適才有所緩解。

“老孟,你別賣關子了,什麽聲音也沒有啊!”張積不耐煩地睜開了眼睛。

“你們過來。”老孟把張積和寧夜叫到窗邊,窗外幾名施工人員正站在腳手架上連夜趕工,老孟拉了拉烤得發黑卻堅固依舊的防盜護欄,說道,“陳泉是來到窗邊,身上才突然著起火來的,從窗台燒毀的程度可以看出起火點就在窗邊,凶手用來殺死陳泉的凶器就是那個!”

孟大雷指著防盜護欄外,一根又黑又粗的高壓電線,它距離防盜護欄兩三米遠,橫穿過審訊室的窗外。

“那根電纜就是凶器?”

“我推斷沒錯的話,陳泉觸碰了這根高壓電線後,被高壓電流擊中,一瞬間引燃了他的身體和衣服,從錄像裏看,就像突然渾身被人點著了火。況且世界上也沒有能夠在如此短時間內,將一個人燒成這種嚴重程度的燃料。”

著火之謎已被孟大雷解開,可仍有疑問,在沒有任何導電物體的情況下,陳泉是無法觸碰到那根高壓電線的。

張積打算做個試驗,他緊挨著窗台,把手伸出窗外,想試試自己能否夠到電纜。張積身高一米八五,可還是差了一截,更別提比他矮上一頭的陳泉了。

“老孟,碰不到啊!”

“還記得剛才我說過,凶手必須要讓陳泉來我們警局嗎?我剛才讓你們仔細聽的響聲,就是翻新施工的噪聲。重點就在於我們的警局正在進行翻新施工,這為凶手殺人提供了必備的條件。”

孟大雷讓張積仔細看看窗台的外簷,在發黑的外牆上,且能清晰看見高壓電線曾經固定在牆上的痕跡。

“我們警局的高壓電線恰巧位於審訊室這層的高度,凶手用搭建腳手架的長竹,將高壓電線固定在窗戶的外簷下,不管陳泉進入這一層的哪一間審訊室,隻要將手伸出窗外,就能碰到這根高壓電線了。剩下的,凶手隻要騙陳泉說審訊室的窗外放著某件陳泉十分渴望得到的東西就行了。案發後,用來固定高壓電線的長竹,自然會被挪走用於施工,繃直的高壓電線也就遠離開窗戶,回到了現在的位置。”

等驗屍報告出來後,就能證明孟大雷的推理正確與否了,然而死者的身份現在又出現了新的問題,既然陳泉不是風行快遞的,那死者是誰呢?

按照常規邏輯排查,那麽沒死的陳泉順理成章地成了本案頭號嫌疑人。

孟大雷安排張積先去確認陳泉的身份,就先從風行快遞查起,讓他再去風行快遞店中查一次。而對於“黑”這個人,自從聽了寧夜的話後,孟大雷的想法就不停地搖擺,如此高明的犯罪手法,也許隻有幻想出來的小說人物才能辦到吧!

“寧先生,如果‘黑’真的來到我們這個世界裏了,您覺得他會去哪兒?”

“不論他去哪兒,我知道,他一定會來找我的,是我創造了他,而他想要篡改的文稿,也在我手裏。”沒有誰比作者更了解自己筆下的人物了。

孟大雷派人先送寧夜去醫院探望女兒,暫時留下了寧夜後半部分的文稿,他打算再研究研究“黑”到底是怎樣一個角色。

“老孟,淩薇在辦公室裏等你,說有重要的事情要對你說,看來你的桃花運來了。”張積嬉皮笑臉地說道。

“這麽晚了,她來警局能有什麽事情呢?”孟大雷撣撣身上的灰塵,在走廊的鏡子前整理頭發。

“老孟,”張積突然想到什麽,驟然收起笑容,“等你和淩薇小姐聊完,我有點兒事要私下和你談談。”

“你小子,神神秘秘的,是不是想問我借錢?”孟大雷捏了捏張積的臉蛋。

“去你的!我在大門口等你。”

“對了,去快遞店帶上家夥。”孟大雷凝重地說道。

張積懷著重重心事走開了,心裏盤算著該不該和孟大雷說在醫院看到淩薇表現出的那一幕。

疼痛如滾滾潮水一波一波撞擊著孟大雷的胸口,醫生開的藥也不如剛開始吃的時候見效了。從走廊的玻璃窗可以看到獨自在辦公室裏的淩薇,孟大雷揉揉痛處,直起身板走進了辦公室。

“淩薇,找我有事?”孟大雷在飲水機前倒了兩杯水,朝淩薇走去。

為了掩蓋昨天摔倒的傷口,淩薇特地戴上了手套。

“關於上次我接聽的報警電話,你還記得嗎?”淩薇問道。

孟大雷點點頭,把一杯水遞給了淩薇,不忘提醒一句:“小心燙。”

“謝謝。”淩薇接過杯子,不領情地放到了桌子上,繼續說著那個報警電話的事情,“當時以為是惡作劇電話,後來證實那個報警電話跟之後發生的案件有關,後來通過來電顯示我找到了電話號碼所注冊的地址,是一家名叫‘風行’的快遞店。”

“我知道你一個人去過那家快遞店。”孟大雷記起自己當初為了淩薇沒有告訴他這事,還生了無名之火。

“你怎麽知道的?”

孟大雷把杯子裏的水一飲而盡,插科打諢道:“我也找到了線索,案子跟那家店有關。”

淩薇“哦”了一聲,說道:“不過那天我沒找到打報警電話的人,隻是見到了快遞店老板,不過我感覺打電話的人應該不是他。”

“你怎麽知道?”

“我是靠耳朵吃飯的。”

“嗬嗬!”孟大雷傻傻地笑了起來。

“我之前見過寧夜了,他狀態似乎不太好。”

“一分鍾前,我剛剛和他分開。”孟大雷笑道,“打電話的人應該也不是他吧?”

淩薇紅起了臉,點點頭,再沒出聲。

孟大雷試圖將幾起案件支離破碎的細節片段和線索,拚湊成完整的事件,不知不覺一個人想得入了神,突然想起旁邊還有淩薇在,從沒跟淩薇單獨相處過的他,有點兒口吃地問道:“我一想案子就走神,我再去倒杯水,你要不要加一點兒?”

淩薇端起水杯小酌一口,笑道:“好的,謝謝。”

孟大雷為她倒滿,自己又灌下兩杯,他好像嘴特別幹,也許是幹吞了那些苦澀的藥片的緣故吧,他這樣想道。

“你的身體怎麽樣了?我去醫院探望你的時候,你已經走了。”

“你看我像有事的樣子嗎?”孟大雷張開雙臂,憋氣收起肚子上的贅肉,擺了個健美的造型。

淩薇抿嘴甜甜地笑了起來,不小心嗆了口氣,她佝僂著身子劇烈咳嗽起來。

孟大雷想替她拍拍背,手伸到一半又收了回來,隻是遞了塊手帕給她,關切地問:“我剛才就看你氣色不太好,現在都這麽晚了,我還是先送你回家吧!”

一看牆上的掛鍾,已經快十點了。

淩薇慢慢掉轉輪椅,孟大雷看著她艱難的樣子,才幫忙推了輪椅一把,淩薇就倔強地拒絕了。

“我不習慣別人走在我後麵,你還是到我邊上來吧!我自己能行。”淩薇又恢複了拒人於千裏之外的態度。

孟大雷知趣地聽從了,他知道淩薇並非對他冷漠,隻是她爭強好勝的性格使然,而顧忌自己的心髒病,孟大雷始終下不了決心,邁出那關鍵的一步。也許真的像張積那小子說的,自己會打一輩子光棍吧!

這次破案後,給自己好好買套衣服,豁出去向淩薇表白。孟大雷捏緊雙拳,在心裏暗暗起誓。

淩薇在走廊上偶遇了張積,他縮著脖子:“淩薇小姐,我來幫你吧。”

淩薇出人意料地點點頭:“張積警官,正巧有件事需要您的幫忙。”淩薇的聲音聽起來很扭捏。

“你有什麽事盡管說。”張積豪爽地說道。

“這事你不要和其他任何人提起,可以嗎?”淩薇小心謹慎地提醒道。

“沒問題!”

確信張積的承諾後,淩薇才說出所托之事,是讓張積替她調查男友蔣博文的開房記錄。

“就這小事呀!你把他的身份證號碼報給我,一會兒我查完再告訴你。”張積本想問一問原因,轉念一想,還是算了,這種事別人一定不願意說。

張積讓淩薇稍等片刻,一溜煙跑去了信息技術部門。

淩薇也收起了客套的笑容,如假麵般毫無表情地注視著某個點,心裏反複重播著在醫院看見的那枚戒指。

燒成灰淩薇也認得它,那本是自己送給蔣博文的生日禮物。

視為珍物的感情,實質是絢爛外表下的無恥謊言,蔣博文到底是個怎樣的人?

帶著對曾經山盟海誓戀人背叛的不甘,淩薇不由得感歎自己對男友知之甚少,該是怪戀愛中的自己不上心,還是怪男友隱藏太深呢?許多謎團的解開尚待時日。

假如曾經幸福過,為何我卻從來不知道?

和蔣博文在一起的日子,約會的時間總是他定的,去什麽地方,看什麽電影,吃什麽飯,甚至聊什麽話題,都是蔣博文決定的。不能說是淩薇受其管束,隻能說淩薇的性格太過隨和,以至於對蔣博文的職業、背景、家庭都不清楚,如果不是那個護士說漏嘴,連他和山姍的事情也還蒙在鼓裏。

張積受托的調查很輕鬆就完成了,通過警局內部的計算機係統查出了淩薇死去男友蔣博文生前的開房記錄,但這次小小調查意外收獲的驚人真相,卻讓張積處於前所未有的兩難境地。

“淩薇小姐,抱歉,你讓我做的事實在幫不了你。”張積表示職責所在,不便徇私。

“就不能告訴我結果嗎?”淩薇請求道。

“沒辦法,現在內部這方麵監管很嚴厲。”

“那好吧。謝謝你。”淩薇也就不再勉強。

“實在不好意思了。”張積看著淩薇倔強的背影,偷偷從口袋裏拿出一張蔣博文的開房記錄。

在這張紙上,張積發現與他一同登記的竟然是山姍的身份證號碼。如果讓淩薇知道最親密的同事搞上了自己的男朋友,對雙腿癱瘓的她來說,又增加了一重巨大打擊。對山姍有好感的自己,也十分受傷。

除此之外,一個隱藏在深處的秘密從蔣博文的開房記錄裏被張積挖掘出來了。

就在一夜之後,張積在開房記錄上看到了陳泉的身份證登記記錄,根據記錄,兩個人經常深夜單獨出入賓館。要不是這個名字出現的間隔時間短,張積很可能疏忽這一點。

換而言之,蔣博文很可能是個走私販毒產業鏈上的犯罪者。

冥冥之中,命運戲謔般地交織到了一起,在淩薇的情感問題上,張積把調查蔣博文的這一條線索任務布置給了其他同事。

在軍械槍彈庫辦完申領手續,張積將四隻子彈夾揣進了風衣口袋裏,警局采取的是槍彈分離的管理方式,所以張積隻能領到彈夾,要老孟也辦理了登記申領,才能領到手槍。換而言之,必須兩個人在一起才能湊齊完整的槍彈,這也是為了安全考慮。

孟大雷和淩薇一路無語,路過領取軍械槍彈的窗口時,孟大雷讓淩薇稍稍等了他一下,他申請了兩把六四式手槍,管理員寒暄了幾句老孟的身體狀況,將他領的兩把槍編號登記了一下。

“老孟,你可別忘了保持警局的紀錄,爭取退休前別用上這玩意兒。”管理員將兩柄擦得鋥黑發亮的64式手槍推到了孟大雷的麵前。

“放心吧!”孟大雷道別後,熟練地把槍插在了後褲腰上。

走出申領槍彈的房間,外套下隱約可見的槍讓淩薇不免緊張起來,她捏緊了拳頭問:“是有危險的任務嗎?”

“有備無患嘛!”孟大雷告訴淩薇,從他參加警察工作以來,林林總總配槍行動也有不下三十次,可是他一發子彈也沒射過,至今保持著局裏不開槍的紀錄,“所以你放心吧,我可沒有用這槍的好運氣。”

警局對麵的路燈下,張積雙手插在口袋裏,手心裏的彈夾已被焐得溫熱,他百無聊賴地吹著口哨,看見淩薇和老孟一起走出大門來,他迎了上去。

“你幫一下淩薇小姐,把她的輪椅放進汽車後備廂,我忘記取寧夜的文稿了,回辦公室取一下,馬上回來。”孟大雷說完將一把槍塞給了張積,獨自轉身又衝進了警局大樓。

張積拉動槍栓,檢查武器是否存在問題。

“你們的槍都不裝子彈嗎?”淩薇補充道,“我剛才沒看見孟警官領子彈。”

“子彈在我這裏呢!”張積拍拍鼓囊囊的口袋,掏出一隻彈夾,說道,“按照局裏的規定,我領子彈,老孟領槍。每個彈夾不會裝滿,隻裝五發子彈,所以我們每人有十發子彈。”

“你開過槍嗎?”

“開過。”張積自豪地回憶道,“那次是抓毒販的時候,對方居然有武器,朝我們亂開槍,還打傷我們一位同事,混亂中我開了四槍,不過可惜,一槍都沒打中。”

淩薇羨慕地看著彈夾:“我還從沒看過真子彈呢!”

張積眼珠一轉:“你仔細看。”

他動作利索地將彈夾裝進手槍裏,瀟灑地一拉槍後的擊錘,做出瞄準射擊的動作。

“可以讓我摸摸它嗎?”難得一見的手槍,淩薇也想過一把親密接觸的癮。

張積片刻猶豫後,叮囑道:“這不合規矩,不過……這是保險栓,你可千萬別去拔它。”

“小心!”取回文稿的孟大雷大步流星地跑過來,劈頭蓋臉責罵起了張積,“你剛來的嗎?懂不懂紀律!槍能離開你的手嗎?”

“孟警官,你別怪張警官了。是我非要讓他給我看槍的,因為我從來沒見過,不過現在物歸原主。”淩薇的輪椅在兩個男人之間,雙手從下奉還了手槍。

張積在孟大雷嚴厲的批評聲中,收起了手槍,並把老孟的兩隻子彈夾遞給了他。他兩隻鼻孔賭氣般地張得老大,也沒和老孟打招呼,隻是和淩薇道了聲晚安。張積必須趕去風行快遞,那間充滿了奇幻色彩的店鋪。

“這小子,沒我在的時候總瞎來。”孟大雷扶額而歎。倒不是真心罵張積,他心裏更擔心的是自己因病退居二線後,張積那不守規矩的作風,自己生怕缺乏經驗的他惹上什麽大麻煩。

身邊,淩薇用手背抹了把額頭上的冷汗,她攤開遠離孟大雷的那隻手,灰色的陰影中,在粘汗濕透的手心裏,一枚黃燦燦的子彈熠熠生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