交織的世界
華榕迷迷糊糊地睜開眼,脹痛的太陽穴突突地跳動著,她發現自己被捆綁在一張靠背的椅子上,腳下是熟悉的地板,她依稀記得自己剛從警局處理了女兒死亡的事宜後,在回家開門的時候遭到了襲擊,有人從身後用氣味濃烈的毛巾捂住了她的臉,在她的家裏綁架了她。
“你終於醒了。”一雙深邃的眼睛正注視著她。
“你是誰?快放了我,否則……否則……”華榕甩動著棕黃色的長發,她聞到自己身上有股濃烈的汽油味。剛想大聲喊救命,卻瞥見了那個綁架她的男人手裏的刀,她漸漸放低了聲音。
男人一襲瀟灑的黑色風衣,背光向她踱來,鴉雀無聲的房間更襯托出他那份可怕的平靜。
在華榕麵前的飯桌上,擺著剛死女兒的照片,男人用一根手指反複摩挲照片相框的邊框,臉上不時閃過一絲痛苦的抽搐,華榕看見的是一顆深不見底的心。
汽油味如同死亡在威脅,華榕哭喪著臉央求道:“你到底想幹什麽?要錢的話,我的首飾你都拿去吧!”
男人輕蔑地笑了笑,問她道:“你知錯嗎?”
華榕茫然地搖搖頭,用一種看精神病人的眼神看著男人。
“對於你女兒的死,你就不感到慚愧嗎?當你讓她來到這個世界,賦予她生命的時候,就沒有考慮過她應該有個怎樣的將來嗎?”男人用勁捏著拳頭,伸出一根手指憤怒地對著華榕,“正因為有了你這樣的母親,世界上才會有像你女兒一樣不幸的孩子。”
“死的是我女兒,你有什麽資格跟我說這些話?”華榕被激怒了。
男人毫不在意華榕身上的汽油,猛然把雙手搭在了她的肩膀上,他俯下身子,挺拔的鼻梁就快碰到華榕的臉了,似乎想從華榕的瞳孔中挖掘些什麽。
“一個和同性搞婚外情的人,有什麽資格做母親呢?你隻是為了隱藏自己的醜陋,才結婚生子,在你自私的欲望麵前,家庭和承諾全都可以拋在腦後。你背叛了你的家庭,幹出這樣的不倫之事必會有報應。你真以為你女兒是失足嗎?當她看見你在樓道裏的醜態,又如何能接受一個會讓全班同學譏笑的母親呢?你嚐過被所有朋友視為異類、被拋棄冷落的滋味嗎?你永遠不會知道,就像你永遠不可能知道你女兒哪兒來的那麽大勇氣,情願直麵死亡,也不願再活在肮髒的母親身邊,即使你們是血親的母女。”
華榕慢慢垂下了頭,這麽多年以來,她從未反思過自己的過錯,而眼前這個男人卻令她心懷愧疚。
男人換了隻手拿刀,做出致命的姿勢。華榕絕望地閉上了眼,她知道難逃此劫。
不料,男人為她割開了身上的捆索,在華榕還沒反應過來的時候,已經從房間裏消失了。
“既然天下容不得你的女兒,那也應該容不得你。”
這是華榕臨死之前,聽到男人對她說的最後一句話。
一直背負著沉重心理包袱的華榕,心中一片釋然。她凝視相框中的照片:她和女兒在公園小船上,歡暢地踏著船槳,那是一去不複返的天倫時光。隻是華榕從沒覺得這有多重要,唯有死亡才讓記憶顯得彌足珍貴。
淚流滿麵的華榕拿起相框旁男人留下的打火機,舉向女兒墜樓的那扇窗戶,說道:
“孩子,等著媽媽!”
一身腥臭味和汽油味的黑邁著大步走出龍東大樓,他一反常態地暴怒。在一雙又一雙死者眼睛中看見人性最醜惡的百態時,都能夠無動於衷處之泰然的黑,對於華榕的自私卻怒不可遏,一個孩子的扭曲性格,起因往往在他的父母身上,譬如黑。
小時候的黑,總和身邊的同學相處不好,天賦異稟的他常常受人嘲笑,而他的性格也逐漸孤僻,久而久之,一個人發呆成了他童年的常態。獨自一人的時候他總愛和死去的東西在一起,枯萎的樹、馬路上被軋死的狗,在這些亡物的身上他尋找樂趣。
“你的兒子是個怪胎。”
“你的兒子是不是精神有問題?他怎麽喜歡和死掉的動物在一起,還用手去碰它們?真惡心死了,你也不好好管管自己的兒子。”
當黑的母親聽聞坊間的傳言時,沒有成為兒子堅定的後盾,毒打、責罵、禁足令成了母子之間最常見的溝通方式,在意別人的說三道四遠勝於兒子的話語權,這隻是父母顧及臉麵的自私行為,卻要孩子來為他們背負可笑而又沉重的家庭榮譽。
沒有心平氣和的交談,隻有居高臨下命令式的口吻和變本加厲的責打。
黑相信,他死後自己眼睛能看到的黑暗景象裏,一定有他母親舉起木棍罵罵咧咧的樣子。
漸行漸遠的龍東大樓發出一聲巨響,十五樓的一扇窗戶噴出藍色的火舌,那扇小女孩兒縱身躍出的窗戶碎玻璃傾瀉而下,相信房間裏的人必死無疑。
黑沒有回頭,他的眼角已是模糊一片。
“媽媽,你知錯了嗎?”黑仰天問道。
讓“黑”說完他的最後一句台詞,寧夜的書已經寫到了最後一章,他心中有點兒依依不舍,與他相伴多年的小說主角“黑”,在寧夜的生活中就像一位與他心有靈犀的摯友,寧夜的不滿、苦悶、煩惱,都可以在“黑”的身上得到宣泄和釋放,創作一本小說對寧夜來說,更像是與自己內心的一次冗長的對話。讓“黑”徹徹底底消失在寧夜的生活和小說中,是寧夜對自己的一次改造。
妻子依然渺無音訊,女兒寧小櫻的傷情同樣不樂觀,對“黑”的死若有所失,種種情緒或多或少影響著寧夜寫作時的情緒。寧夜跌入前所未有的創作低穀,有時他自己都會不記得撰寫出來的情節,一邊寫一邊翻看著之前的文稿,好像他是專門在為這本有開頭的小說寫結局,奇特的感覺讓寧夜既是作者又像是讀者。
“黑”是一個十分有靈性的角色,如何設計他死亡的橋段,寧夜冥思苦想了無數次,他覺得“黑”這樣的人,在他靈敏的頭腦保持清醒的時候,絕不可能會死在一個泛泛之輩的手上。
所以,當“黑”陰暗的童年記憶被喚醒,他的怒火被點燃,入微觀察的雙眼被蒙蔽,才失去冷靜置華榕於死地,而整個案件的細節卻被大大地忽視了。
“黑”知道死者馬玲是被人強行淹死在魚缸裏的,凶手將馬玲壓入魚缸後,將房間裏的床墊罩在了上麵,床墊是房子裏唯一可以罩住魚缸的東西,“黑”摸床墊的下部正是查看那下麵有沒有濕。
可有一個問題,就憑華榕一個女人的力氣,不可能將體重超過四十公斤的馬玲舉起並放進一米多高的魚缸之中。命案要成立,華榕必定需要一個幫凶。
這人會是誰呢?
換位思考,死者馬玲與華榕是同性戀的關係,她做變性手術的目的或許是為了某個男人,一個性取向正常的男人。在本起案件的人員結構中,唯一沒有出現卻又脫不開幹係的人,便是華榕的丈夫劉森澤。
鏟除一個不惜變性來騷擾自己甚至破壞他家庭的狂熱愛戀者,已有察覺的劉森澤和殺心已起的妻子華榕一拍即合。
連“黑”都看不穿這深不可測的人心,他忽略了劉森澤這個狠角色。
須知宇宙間最黑暗的事物不是黑洞,而是醜陋的靈魂。
“我必須死嗎?”
寧夜猛然抬頭,書房角落的黑暗中,一個空洞的聲音傳來。
“你是誰?你是怎麽進來的?”寧夜質問道。
黑暗中的男人移動著身子,台燈的光圈映出了他的樣子,短短的頭發,一身融於暗夜中的黑色行頭,使他本就瘦高的身形更顯修長。來者的臉部蒙著一層耀眼的光暈,寧夜努力想看清他的長相,但卻隻看見來者漆黑一片的瞳孔。
“是你?”寧夜用力揉了揉眼睛,不敢相信發生的事情。
來者正是寧夜小說裏的主角“黑”,他竟出現在寧夜的家裏。
“我必須死嗎?”“黑”用他空靈的聲音,再一次問道。
寧夜腦海一片空白,他一時不知該如何應對這般奇妙的場合。“黑”,竟然會是“黑”,他是來找我的嗎?
不止這麽簡單!
寧夜放下筆,他感受到來自“黑”的騰騰殺氣,和自己描寫他發怒時的神態完全一樣。
“黑”可能已經知道,在寧夜下一頁文稿中,他將成為一具死屍,長長的係列小說將迎來結局。
“你是來殺我的嗎?”寧夜反問道。他突然想起一件事,那些離奇的意外死亡,會不會是“黑”的所作所為?既然他能夠從小說中來到書房裏,那麽也能夠出現在每一個死者的被殺現場了。
“我不會殺你。”“黑”舒緩了情緒,說,“我已經犯了殺人罪,死去是罪有應得,隻是我心有不甘,像你這樣一位創造了我的作者,又怎會不了解我的苦難!對死亡有著深深敬畏和恐懼的我,在你的筆下也逃不開宿命的安排。但我懇請你給我一次贖罪的機會。”
“贖罪的機會?”
“讓我和你有一次公平的競賽,我希望在之後的小說中,我能夠有支配自己意誌的能力,如果我能夠避開你構思的每一次死亡的話,我希望你能夠讓我永遠活在你的小說中。”
“我為什麽要給你這樣一次機會?這樣會毀了我的小說,毀了我的前程,毀了我的家庭,最重要的是我女兒小櫻的命,還依靠這本小說呢!我沒必要和你玩這個遊戲,你隻是我頭腦中分裂出來的一個細胞罷了,完全不存在這個世界上。我要完結我的小說,我要結束痛苦的寫作生涯。”
說完,寧夜對“黑”不加理睬,重新握起筆繼續寫他的小說,馬上就要寫到“黑”慘死的地方了。
“黑”敏捷地奪過桌子上的文稿,一遝稿紙連同“黑”的右手都被寧夜手中的筆劃開了一道口子。
“如果你不肯答應我的條件,我就自己改寫自己的命運。”“黑”慢慢後退著,身子沒入了角落的黑暗之中。
寧夜伸手去抓“黑”,但什麽都沒碰著,他大叫著:“我才是作者,你無法改變這一切,因為它們全在我這裏。”寧夜指著自己的腦袋,怒視著黑暗中的黑影。
他無畏地逼近角落,才發現那個黑影其實是自己的影子。
“黑”拿走文稿究竟想做什麽?他真的能改變自己的命運嗎?
“不可能,絕對不可能,沒有人可以改變我寫的推理小說。”寧夜遲疑了一下,補了一句,“如果‘黑’真的逃脫了死亡,那麽這部小說將變成一部被篡改的小說。絕不可能——”
寧夜大喊大叫著從夢中驚醒,他昨晚在寫字台上睡了過去。
第一反應就是找他的文稿,幸好稿件都壓在他的身下,一頁未失。不知是不是巧合,稿紙上被筆畫出了一道黑黑的印記,寧夜心想:這可能是昨晚忘記將筆套蓋上,在睡覺時不小心弄髒了紙。
他定了定神,發現已是下午四點。寫字台上的咖啡杯已經見了底,於是他起身又去廚房衝了杯咖啡。
寧夜重新抖擻精神,揉了一把疲憊的臉,再一次坐回文稿前,就要寫到將死的“黑”了,寧夜隱隱有些不忍,但與失去親人的痛苦比起來,這點痛寧夜還是願意犧牲的。
不管“黑”想怎樣改變小說的結局,寧夜隻是想把這個結局寫好,這才是他留給“黑”最好的紀念。
“啪!”
房間的燈被打開,碩大的落地玻璃窗上,映出一個男人的黑影,他肩膀上挎著細長的背包。
男人合上房門,直直走到窗邊,站在三十二層凝視著腳下,燈火輝煌的城市,閃著前燈的汽車如一條條發光的龍,活力四射的探照燈將整片暗夜照成五彩斑斕。
男人嘴角輕輕上揚,露出輕蔑的笑容,仿佛所有的一切都如他所見般渺小。他稍稍後仰了一下脖子,咫尺之間的玻璃上,反射出他那張毫無表情卻充滿殺意的臉。
他利索地拉上了窗簾,放下背包,將所有的零件都擺在了桌子上,他十指飛動,快速拚裝起了一把烏黑鋥亮的來複槍,那黑洞洞的槍口正對著他走進來的那扇房門。
男人看了一下時間,他走到門邊,回頭掃視了一圈房間後,關上了房間的燈。
回到槍的後麵,男人一手緊握扳機,一手按在了瞄準器上,房間裏隻剩下了時鍾嘀嗒嘀嗒的轉動聲。
黑暗之中,一束穿透微塵的紅外線,在門板上形成了一個俏皮的圓點,一動不動地釘在貓眼的高度上,靜候著他的獵物。
黑像一隻迅捷的豹子,從門衛室旁穿了過去。大樓保安衝出崗亭想盤問來人,可還來不及和他打個照麵,黑已經跨進了三十二層的高樓之中。
門衛放下手裏的對講機,他認出這人是住在頂樓的業主,一個從不和人禮貌招呼、獨來獨往的怪人。
鋪著米黃色大理石的電梯大廳裏,冷冷清清地栽著幾株常青盆栽,土紅色的盆邊躺著一隻毛色黃白相間的貓,它可怕地張著嘴,露出一側的尖牙利齒,毛茸茸的身子歪向一邊,露出肚子上略髒的白毛。
傳說貓有九條命,黑覺得它們天生的敏感特質與自己很相像,仿佛貓才是自己的同類。
這隻貓死了,有人把它的頭砸爛了。
黑伸手放在它圓睜的眼睛上,整個世界又開始旋轉起來,閃爍的光點中黑看見了殺死它的凶手。
一雙布滿金屬搭扣的黑色皮靴踩住貓尾巴,黑色的包裹重重壓了下來,殘忍地結束了它的生命……
黑惋惜地為貓合了眼,把死貓的事情告訴了前台的管理員。
“叮”的一聲,電梯響起清脆的提示音,來到了他所住的三十二層。黑故意用力跺了幾腳,發現走廊裏的感應燈好像壞了。
他搖搖頭,來到門邊,借著即將關上的電梯裏的燈光掏出鑰匙。
在黑暗中,他突然一動不動地看著自己的手,這雙接觸過數不清屍體的手,今天沾滿了罪惡的血。女孩兒的母親真的該受到火刑的懲罰嗎?在看見他人心裏最黑暗的事情後,揭開他人試圖掩飾的借口,就會讓一個人陷入萬劫不複的痛苦境地,有時候摧毀一個人的心,足以致死。
黑帶著悔意又問了自己一遍:華榕真的該死嗎?
他邊想著,邊轉動把手進門……
幾分鍾前,一把來複槍就已經在房間裏瞄準了他的房門……
而那把握槍的手,將一麵鑲有黑五歲照片的相框壓在了桌子上。
這張珍貴的照片,是黑活到今日,最後一次露出笑容。
……
數十萬字的完結篇終告完成,寧夜卻沒有一絲喜悅之情,和他以往寫完一本書後的解脫不同,在這本書中寧夜扼殺了自己的夢想,讓創作的偵探“黑”死去,完結這一傾注心血的係列作品,這也是寧夜脫離推理小說家身份的收筆之作。
寧夜由衷地從心底發出呼喚:老婆,趕快回來吧!我和小櫻都在等你!
對於妻子的去向,寧夜不是沒有找過,問過嶽父嶽母,問了親戚朋友,甚至連妻子的閨密都不知道她在哪裏。就算這些人當中有人在包庇隱瞞,三五天甚至一個星期還說得過去,可現在已經過去許多時日,既沒有親朋好友們的求和電話,又沒有妻子決絕的離婚通知,這讓身為推理小說家的寧夜不免胡思亂想。
妻子會不會出事?應該不會,妻子這麽聰明,她能自己保護自己。
沒準碰到了什麽意外,或是被困在了哪裏。
可有時寧夜總產生妻子沒有離開的錯覺,她還在這個家裏。寧夜總覺得他在書房時,妻子就在廚房,而當他去臥室時,妻子又躲進了他的書房,妻子隻是孩子氣地跟他捉迷藏。
寧夜一次又一次地提出猜想,又一次接一次地否定。他倚著窗台,等待著天際第一道陽光的到來。
雖然巨獅文化的主編已死,但接手的負責人還是會為寧夜的這本書大肆宣傳的。天一亮,這書稿就會交到他們的手中。
在這之前,那名隻存在於寧夜幻想中的凶手,是否會前來殺害寧夜呢?
寧夜回想起前幾天做的夢,凶手真的是為了這本小說而殺人的嗎?
寧夜肅穆地看著寫字桌上的文稿,寫完這本書本身就是一個奇特的經曆,在錯知錯覺中變化的情節,寧夜甚至不敢肯定文稿是不是完全獨立完成的,有一種旺盛的生命力在紙筆上滲透,或許“黑”立馬會從書頁裏走出來。
“‘黑’,如果這一切恐怖的事情都是你幹的,那就盡管來找我吧!”
通宵熬夜的寧夜毫無倦意,見天色漸亮,他走到門邊,卸下鎖具。
如果凶手真是那位快遞公司老板,也無法阻止寧夜趕去醫院,探望多日沒有關心過的女兒。
寧夜披上外衣,將文稿揣進懷中,他也將小說中的最後一起謀殺案揣進了懷裏,他不願再有人知道這起案件是如何發生的,凶手也就無法複製小說中的殺人情況了。他隻想親自將文稿交去巨獅文化公司,盡早拿到自己的稿酬,來挽救女兒的生命。
行人稀稀拉拉的街道上,一心趕路的寧夜突覺身後有腳步聲。他走得快,腳步聲也快,他走得慢,腳步聲也隨之減慢。
行人一大清早,怎麽會有這麽巧的同路人呢?寧夜想等到轉角處再回頭張望,可來不及回頭,腦後生風,一個黑影閃過,寧夜的右肩頸處結結實實挨了一下,他如失重般倒在地上。整個街道晃了兩下,似乎整個世界混淆在現實與小說中,寧夜片刻間迷失在城市的街道中。他橫躺在地上,他的世界像有人將它扳了個九十度,變得陌生起來。
一股強勁的拉扯感從他緊緊護著文稿的雙手處傳來,重重一擊加之多日疲累,寧夜沉重的眼皮耷了下來,雙手也泄了勁。
寧夜動了動腦袋,右頸傳來撕裂般的疼痛,終於令他清醒過來。
早起上學的孩子們有些害怕他,遠遠繞著走,但充滿好奇地放慢腳步望向他。這些好奇的眼神讓寧夜想起了自己的女兒,他慌忙摸摸懷中,不見文稿的蹤影,他不顧疼痛迅速站起身子,嚇得周圍的小學生嘩啦一下散開老遠。
寧夜轉了幾個圈,發現襲擊他的人帶走了文稿以及他身上所有的錢,寧夜沒有看見襲擊者的模樣,街道上早已沒了襲擊者的蹤影。腦子嗡的一下喪失了思考能力,隻是憑著本能,朝前邁著腳步。
是他,一定是快遞公司的老板,高額的版稅,對小說情節的偏執,都是他做出如此瘋狂舉動的動機。寧夜仿佛能看見妻子徹底與他分道揚鑣,女兒小櫻在病**奄奄一息,原本幸福美滿的家破敗成了一座婚姻的墓穴。
一陣濃濃的殺意泛起,必須要把文稿拿回來,哪怕今天拚個你死我活也在所不惜。
忽然,眼前一個物體掠過。
什麽東西?
寧夜以為又是誰在襲擊他,一縮身子,擺出戒備的姿態,怒視著物體飛來的方向。
一輛為街口書報亭投送報紙的郵車,在寧夜的視線中揚塵而去。
那團東西,原來是郵局的員工扔下的最新報刊,寧夜被什麽內容所吸引,竟入神地看著捆紮整齊的報紙。
書報亭老板熟練地解開繩子,有一搭沒一搭地和寧夜聊著報紙的內容:“最近這座城市真不太平呀!居然連警察局裏的犯人,都會被活活燒死。”
寧夜還記得自己文稿中描寫的字句:人像火柴一樣,被熊熊點燃,直至燃盡。
報紙的頭版上,正印著一具燒毀嚴重的屍體,報紙一角附著死者的名字,寧夜看了不由得倒吸一口冷氣,死者竟是寧夜心目中的頭號嫌疑人——快遞公司老板,那個偷看他小說的人。
真的有人像寧夜小說中最新所寫的場景那樣死去,那些文稿剛剛被搶走,而且在此之前沒有人看過。
套用推理小說中的一句名言:排除掉一切不可能的事情之後,剩下的,即使多麽不合常理,那也一定是真相。
“年輕人,這是最新的報紙,你要不要買一份?”書報亭老板勢利地看了看正白讀他報紙的寧夜。
就像寫小說時一樣,寧夜完全進入了自己思維的空間中。既然所有現實中的嫌疑人都已死去,那麽真正幕後操縱的人,或者說“人物”,就隻有“黑”了。
寧夜想著該如何從茫茫人海中,找到自己創造的人物呢?
不遠處的轉角喧囂四起,風裏飄來的幾句傳聞說是警察抓住了一個搶劫犯,寧夜急忙拐過街角,看見一個穿著黑色夾克衫的男人被兩位大塊頭警察壓在了地上,男人身旁的人行道沿邊正撂著他的文稿。
“‘黑’!‘黑’!”寧夜呼喚著仍在掙紮的男人。
那個男人就像沒有聽到一般,撒潑地大喊大叫:“警察打人啦!大家快來看,警察打人啦!”
寧夜不管三七二十一,上前先一把抱起文稿,跪在地上想看看這男人的臉。
“你不是‘黑’?”完全一張陌生的臉。
男人惡狠狠地瞪了他一眼,罵道:“神經病!”
“同誌,你幹什麽?”警察喝止寧夜再靠近,並命令他把文稿放下來。
“這是我的東西,就在剛才被這人搶走了,還有我的皮夾。”
“你叫什麽名字?”
“寧夜。”
“寧夜?”兩個警察交換了一個眼神,對他說,“你必須跟我們回一趟警局了。”
“為什麽?”
“我們刑警隊找你老半天了。”兩個警察生怕他逃跑似的,一左一右將他送上了警車。
寧夜迷失在了自己的作品中,他這一秒的生活充滿混沌、黑暗、冰冷,極寒從四麵八方而來,茫茫然出現一條道路,他也是走一步算一步,完全辨不清哪條才是通往光明之路。
身為一名小說家的寧夜,建立的唯一底線是:絕不接受自己的作品被篡改,無論是誰!
光禿禿的梧桐樹枝上,還殘留幾片枯黃的樹葉,寧夜雙眼眼神渙散,看著車窗外一棵棵快速倒退著的梧桐樹,腦袋一片空白,停止思考的發呆其實是件很舒服的事情。
前方的街道有點兒塞車,司機拉響警笛以便快速通行。寧夜被警笛聲驚醒了,這才回過神來,自己原來在警車上。
唯一的懷疑對象——快遞公司老板死亡,激發了寧夜深藏已久的另一種猜測。
所有人的意外死亡,都和寧夜書中描寫的橋段一模一樣,可是除了寧夜以外,所有看過書的人全都死了,那麽對情節如此熟悉的人,隻有書中的人物——“黑”。
在寫這本書的時候,寧夜總有種奇怪的感覺,這本書雖然是他寫的,但那些字似乎都是在無意識的情況下自然而成的。換而言之,這本書就像是另一個人在替他寫。
在創作構思之前,寧夜就決意要讓“黑”在本書中死去,這位能夠與另一個世界交流的偵探,為了自己的命運,或許從小說的世界來到了寧夜的世界,打算篡改這部小說的結局。這完全可以構成將所有看過小說的人殺死的動機,這樣“黑”就可以永遠活在自己撰寫的小說世界裏了。
“‘黑’,你真的來到這個世界了嗎?”寧夜掃視著窗外每一個他不認識的路人,心潮澎湃。
假設主編夏文彬不是死於意外,那麽,這樣高明的犯罪手法,確實符合“黑”的一貫作風。
在寧夜曾經創作的“黑”係列小說中,查明真相的“黑”已經找出了凶手,然而這名罪大惡極的罪犯鑽了法律的空子,連警方都拿他沒有辦法。
一個月後,這名罪犯溺死在自家的臉盆中。
這不是意外,是“黑”一手策劃的製裁。
盡管這名罪犯掩飾得很出色,可“黑”仍洞察了這名罪犯惶惶不可終日的負罪心理。這名罪犯和死者是朋友,因為債務糾紛起了殺心,他將死者請到了自己家裏,趁其不備把他的頭摁入馬桶裏,將他活活淹死了。
而後,罪犯製造出死者在洗澡時意外跌倒的假象,又為自己製造了完美無缺的不在場證明,一切都是天衣無縫,但是“黑”卻可以從死者的瞳孔中看見真相,可沒有證據就無法定罪。
有一次,“黑”在與這名罪犯的交談中警告了他,任何殺人案件都會有破綻,或許有一天罪證就會突然出現。
聽了“黑”話中有話的警告,這名罪犯天天都要洗上好幾遍馬桶,生怕在殺人時有證據殘留在上麵。馬桶被擦得一天比一天光潔亮麗,而這名罪犯卻一天比一天消瘦憔悴。
終於過了一個月,這名罪犯在恐懼中死去。警方第一時間得知了他的死,因為在這一個月中,警方安排了專人對他進行跟蹤盯梢,希望能夠找到線索。
所以他的死,警方首先懷疑為謀殺案,可解剖驗屍結果為肺水腫導致的急性呼吸衰竭。雖然死法奇特,可他真的是淹死的,而且沒有任何暴力造成的外傷,甚至這段時間裏沒有一個拜訪他的客人,警方隻得以意外宣告本案嫌疑人的死亡。
“黑”在心理上的暗示,才是致命的殺人武器。“黑”知道這名罪犯總擔心事跡敗露,在與這名罪犯交談時,“黑”有意無意傳遞著馬桶可能成為證據的信息。所以這名罪犯購買了最強力的去汙劑——硫酸,他天天用高濃度的硫酸清洗自己的馬桶,他相信就算再有遺留的證據,也會被腐蝕得無影無蹤。
長此以往聞著硫酸氣體,造成了呼吸係統方麵的後遺症,肺水腫便是其中的一樣,從而造成了和溺死一樣的驗屍結果,而使用殆盡的硫酸和腐爛洞穿的馬桶,都成了角落裏被遺忘的證據,誰又會想到這名罪犯是死於謀殺呢?
這就是“黑”攻心至上的謀殺,和夏文彬的死亡方式如出一轍。
寧夜不禁對懷裏的文稿心生畏懼,這已經不是普通的小說,更像是一本殺人的指南,究竟是誰讓書中的命案成了現實?
車停了下來,寧夜發現抵達的正是報紙上陳泉被燒死的那所警局。真的像小說裏說的那樣嗎?
“人像火柴一樣,被熊熊點燃,直至燃盡。”
推理小說家與生俱來的好奇心,推著寧夜進入這所正在施工整修的老警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