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色記憶

車禍前那段日子,淩薇和男友蔣博文的關係出現了裂痕,盡管他們倆誰也不願承認,但淩薇能感覺到細微的變化。蔣博文主動打電話的次數越來越少,在一起的時候也是心不在焉的樣子,時常查看手機,還把原來的鈴聲調成了振動,似乎在刻意隱瞞著什麽。

也許是蔣博文意識到了自己的冷淡,作為補償,他安排了一次短暫的旅行。

在蔣博文的車裏,電台女主播用歡快的語調播報天氣情況,他們兩人正為假期旅行的去處爭個不休。

“一共就五天,時間緊張,我看就把奧地利放棄吧!”淩薇麵前鋪著旅行團派發的歐洲之行的指南手冊。

“你就遷就遷就我嘛!去奧地利是我的夢想,我不會放棄的。”蔣博文堅決地搖頭。

“你為什麽一定要去奧地利呢?”

“我想去看看多瑙河。”

淩薇知道,他喜歡藍色。

“你呀!脾氣就跟小孩兒似的。”淩薇嬌嗔地點了一下蔣博文的頭。

不知能否歸為強迫症或是怪癖,蔣博文對於藍色出奇地著迷,他喜愛藍色的球隊,藍色的服裝,連現在他開的這輛車都是藍色的。

淩薇故作正經地問:“你這麽喜歡藍色,萬一有個藍血人要嫁給你,你會不會答應啊?”

“不會。”蔣博文一本正經地回答。

“這才乖。”淩薇刮了刮他的鼻子。

蔣博文一臉壞笑道:“比起藍血人,我更喜歡藍精靈。”

轉過路口,電台女主播說著千篇一律的祝福,音量適度的喇叭裏放著不知名歌手的新歌,歌詞聽來和漸漸陰沉的天氣遙相呼應。

愛是不是都一樣

無論多漫長

終究曲終人散

可是我不想因為不敢

卻步沮喪

然後半途收場

其實我真的很難過

隻是難過都淪為沉默

可能我真的不懂得讓你更快樂

我想和你在一起

卻在你未來缺席

煞風景的歌詞,令兩人都陷入了沉默。

淩薇回憶車禍前一分鍾,蔣博文還深情地與她對視:“和你比起來,我什麽都願意放棄。”

“你真的打算不去奧地利了?”

車窗上已稀稀疏疏有了雨點,滑出一小道一小道的水印。

一段同電台歌曲不和調的音樂響起,一隻藍色的手機發出振動的蜂鳴聲,正眯眼笑著的蔣博文有些分神,接起電話的他嘴唇剛要張開說些什麽……

濕滑的地麵,使得正前方一輛輕騎突然側滑,貼著地滑到了快車道上,車身下擦出橘紅色的火花,戴著頭盔的輕騎手在馬路中間打了好幾個轉,終於一動不動地躺在路中央,看起來受了重傷。

隔著車窗玻璃,窗外是無聲的世界,而痛苦和驚慌的情緒還是傳遞到了車裏。

蔣博文躲閃不及,距離太近來不及刹車,他猛打著方向盤,車胎撞上無人的人行道,劇烈地顛簸了兩下,但車仍沒有停下來的意思。

淩薇的額頭磕在了儀表盤上,發脹的耳膜被刺耳的刹車聲填滿了,她的眼睛幾乎睜不開來,身體又隨著車身一次劇烈擺動,那股類似雲霄飛車轉彎時的扭力,將淩薇的雙腿甩到了前排座位之間,蔣博文還來不及喊上一聲,車頭連同引擎蓋便猛烈地撞上了路旁混凝土的圍牆。

安全氣囊沒有彈出,癟入車身的機械裝置,將淩薇的雙腿死死鉗在了兩個座位之間。蔣博文的頭撞在了方向盤上,駕駛座上都是他的血。

直到恢複知覺,突如其來的事件中,唯獨那首淡淡憂傷的歌詞,和那句“和你比起來,我什麽都願意放棄”讓淩薇印象深刻。

淩薇了解到事故後的調查結果,他們的車是為了避讓側翻在路中央的輕騎手,右轉上了人行道,可能雨天觀察視線不佳,當蔣博文看見人行道上的一對父女時,已經來不及刹車了,他隻得改變方向,狠狠撞上了路邊的圍牆。

事故中,淩薇嚴重受傷,蔣博文傷勢過重,在醫院裏挨了兩天,最後不治身亡。而人行道上的那對父女,在車衝向他們的時候,躲閃不及之下,勇敢的父親把懷裏的女兒推了出去,一個人麵對著駛來的汽車,可最後車沒有撞上他,可被他推出去的女兒,由於頭部先落地,不幸遭受重傷,到現在仍有變成植物人的可能。

這一切究竟是誰的錯?或者說,根本沒有誰來負責,倘若把這一切歸結為命運,也許是一生中不得不遭受一次的磨難。

記得物理老師曾在黑板上,用白色的粉筆畫過時間軸線,那就是命運,一條從不停歇、勇往直前的白色時間軸,它無法被複製,也無法被篡改。

淩薇並不是這座城市裏唯一遭受命運戲謔的人,與她同命相憐的那位父親,為什麽會和報假案的事件有關係呢?

淩薇驅散心頭的陰霾,暫時收起她不安分的好奇心。

“不管了,問問他本人就知道了。”

在坐電梯上來之前,淩薇已經在大樓下看到了房間裏的燈光,確認房間裏有人。

她從輪椅上支起身子,右手食指壓在了門鈴上。

門鈴響了好幾聲,淩薇從門外也能聽見。除了門鈴聲,她還聽見了腳步聲,那是有人在房間裏躡手躡腳走路的聲音。

腳步聲越來越接近房門,可是到了門邊就消失了,遲遲不見有人開門。淩薇不由得緊張起來,她分明感覺到貓眼後麵有隻眼睛正盯著她。

於是,她又按了一次門鈴。

門依然紋絲不動。

淩薇很能理解一位父親的心情,麵對造成他女兒現在這種狀況的肇事者,沒有開門衝出來破口大罵已經算是克製的了。

對於閉門羹,淩薇是有心理準備的,她打算就此離開。

輪椅沒滾出幾軲轆遠,大門打開了。一條窄窄的門縫中,擠出一張倦意滿容的臉,淩薇認得他正是女孩兒的父親。

“你有什麽事嗎?”男人眼神警覺地掃視著淩薇身後,生怕還有其他人似的。

“您是寧夜先生吧!”淩薇又將輪椅轉了回來,“您還記得我嗎?我們在醫院見過。”

見淩薇靠近房門,寧夜無禮地關上了厚重的防盜門,就像容易受驚的動物,好似在他眼裏,淩薇就是一頭凶猛的獅子。

“你幹嗎?”防盜門裏傳來發問聲。

是什麽讓一個男人如此恐懼?

“寧先生,我剛去醫院看過您的女兒,順道來探望一下您,還有件事想問問您,方便開門嗎?”身為接警話務員的淩薇,聲音帶給人無比的親切。

“就你一個人嗎?”門開了大半,寧夜仍保持著戒備。

淩薇注意到寧夜身後的房間裏,大白天竟拉著窗簾,裏麵什麽都看不見。餘光中的走廊窗戶外,陽光明媚。

在兩人之間猶如畫著一條看不見的黑白界線,淩薇徘徊在黑暗邊緣,不知前方會有怎樣恐怖的事件正等待著她?

淩薇想知道,連住院的女兒都可以不管不顧,隻敢龜縮在家,究竟發生了什麽事情會令血濃於水的父親也膽怯?

終於,厚重的門在淩薇身後關閉,裏麵的門框上新裝了一副搭扣,明顯都是後來才安裝上去的,寧夜將它鎖上,露出如釋重負的神情。

寧夜轉過臉,上下審視了一番淩薇後,說的第一句話令人大吃一驚:

“有人想殺死我。但我想,應該不會是你吧。”

一盞幽幽的小燈,在地板上照下一個若有若無的圓,寧夜和淩薇猶如一對站在舞台中央的演員,正演著對手戲。

寧夜領著淩薇走進書房,他們開門時隻發出了極小的響動,寧夜撥撩起窗簾察看了一下外麵,才放心地按下了燈的開關。

淩薇逐漸適應黑暗的眼睛有些受不了,她右手做瞭望狀,問寧夜:“有人在監視你嗎?”

寧夜痛苦地揚了揚眉毛:“這事我很難和你說清楚。”

淩薇往前移動輪椅,抬頭正視著寧夜的眼睛,她能看到他眼眶中密布的血絲。

到底是什麽樣的事情,讓這位父親如此驚慌失措呢?報假案電話淩薇尚未搞清楚,行為古怪的寧夜本身又像另一個謎團。被窗簾圍裹得暗無天日的房子裏,寧夜正經受著古怪離奇的曲折事件。

“你剛才說你去看過小櫻了,她現在情況怎麽樣?”寧夜撓了撓幾天沒洗的頭發問道。

“護士告訴我,小櫻的情況有明顯的好轉,不過現在還沒有醒過來。”淩薇換了種語氣說,“你現在這種狀態,也不適合照顧孩子,是不是你家裏出什麽事了?我有什麽能幫助你嗎?”

寧夜十分警覺:“你來找我,究竟是為了什麽事情?”

淩薇把接到報警電話、去快遞公司等一係列經過,統統告訴了寧夜。

“我來找你,就是想弄個明白。”淩薇懇請道。

“我這裏有個荒誕的故事,你願意聽我說嗎?”寧夜問道。

“如果故事是真實的,我很樂意。”出於對自己直覺的信任,淩薇點點頭。

寧夜走到書桌旁,打開抽屜從裏麵拿出一遝報紙,社會版麵上的幾則新聞被黑色記號筆畫上了大大的圈。

“你先看看這些奇怪案件的報道。”寧夜將報紙遞到了淩薇手裏。

報紙上全是最近發生的那兩起離奇死亡事件的報道:一件是從一層墜樓死亡的出租車司機,正是淩薇的隔壁鄰居唐澤森。另一件是淹死在自己辦公室裏的圖書主編。

一篇篇的報道全是看似自殺的意外,調查始終缺乏結案的證據,淩薇不明白寧夜為什麽給她看這些,這和寧夜又有什麽關係?

淩薇突然發現淹死的圖書公司主編,死亡的地點恰巧是在上泰大廈。

“這兩起案件發生前都有人報警,電話號碼顯示是你常喊的那家快遞公司。”

寧夜的聲音辨析度很高,淩薇聽得出打電話的人不是他。

“不是我。”寧夜默默說道。他在寫字台後的轉椅上坐了下來,“一開始連我自己都不敢相信,怎麽有人會以我小說中人物的死法來殺人呢?況且我的小說還沒有出版,看過的人本來就沒幾個,但現在他們都死了。”

“這兩個死者你都認識?”淩薇奇怪道。寧夜認識那位主編在情理之中,但是那位在一樓家中墜樓的死者,也和寧夜有交集嗎?

寧夜點了點頭。從一遝報紙中抽出一張,指著上麵一個用黑筆畫的圈,緩緩地說:“所有的事情都從這裏開始。”

黑圈中的報道,講述的是一起在家中自燃的死亡事件。

自燃——本來寧夜新寫的小說會以此作為開篇案件,但幾個月前,這個構想在給夏文彬主編看過之後被否決了,他正是那位報道中暴斃於辦公室的死者。

當天,悶悶不樂的寧夜在回家的出租車上,和健談的出租車司機聊起了自己的新小說,出租車司機給了寧夜不少建議,兩人像一對久違的老友,在短短的路程上,寧夜就構建完了自己日夜冥想三個月的小說,感激之餘寧夜偷偷記下了儀表盤前工作牌上的司機名字和工號。

“他叫唐澤森吧?”

淩薇已經明白發生了什麽事,兩名死者都和寧夜的新小說有關係,或者說,他們都看過或者聽過寧夜的新小說。這部小說如同詛咒一般,真實世界裏發生了小說中虛構的事件。她腦子裏閃過風行快遞的後院,會不會真的是“外星人”所為?

寧夜繼續講述這個離奇的故事,淩薇耐心聆聽著,不願漏過一個字,接著聽下去以後,淩薇的態度變了。

故事的核心出人意料。

在唐澤森墜樓之前,已經有一個與寧夜小說有關的人意外身亡了。他是夏文彬主編的助理編輯,這位編輯總是在寧夜交稿後,頭一個看他的文稿,而他在看完寧夜的開頭後,卻莫名其妙被燒死在自己家中的浴缸裏——這本是寧夜創作的自燃開場。

這一巧合,讓寧夜感到震驚,他考慮報警,又生怕是虛驚一場。但緊接著,出租車司機唐澤森的死如約而至,就像小說中那名如風箏般的紅衣小女孩兒,如出一轍的墜樓事件,死者依舊是寧夜最新小說的知情者。

主編夏文彬是第三位死者,他陳屍的方式,和寧夜新小說中的女死者馬玲異曲同工。

淩薇想起了那通報警電話,報案人在電話中還不小心說錯了案發的大樓,文中所描寫的大樓和上泰大廈僅一字之差。

“我還打過電話提醒他,他笑我是另一個世界的人,說這種事情怎麽可能發生呢。唉!要是我再說得肯定一點,讓主編能夠相信我,或許他就不會死了。”寧夜痛苦地把頭埋進了雙臂之中。

“如果你告訴我這些都是意外,我絕不相信!”淩薇開始堅信所有死者都是被謀殺的了。

顯然寧夜和淩薇的觀點一致,否則他也不會在房門上加了鎖。寧夜告訴淩薇,他尚在創作的新小說常常會發生奇怪的事情,情節無緣無故與設想的不同了,自己筆下的人物不再駕輕就熟,寧夜翻看寫完的部分,總懷疑是不是自己的作品。

寧夜一臉古怪,輕聲在淩薇耳邊說:

“我感覺整本書就像有了生命一樣。”

“會不會是你的對手想整垮你?”淩薇假設道。

“那也不至於殺人!”寧夜蹙眉道,“現在看過這本新書文稿的人,除了我,隻剩下一個人了。”

淩薇問道:“這人是誰?”

“‘風行快遞’的老板。”

每次寧夜的書稿快遞到夏文彬手裏,夏文彬都提起過書稿有被拆封的痕跡,寧夜一直沒放在心上,時至今日,他才懷疑起這名快遞員來。

但淩薇認為快遞公司老板這樣做沒有動機,寧夜解釋道:“如果看過這部小說的人全都死了的話,那這部小說就成為他的了。”

“為了一本書的稿酬殺這麽多的人?”淩薇持懷疑態度。

“如果他是一名狂熱的書迷,就另當別論了。將小說占為己有,人物的命運按照自己的意願去發展,有一個理想的結局,不正是每個讀者的期望嗎?”

“那他一定是個瘋子。”

廚房的方向傳來一聲清脆的響聲,令整個房間一下子陷入了窒息的寂靜中。淩薇豎起耳朵,小聲地問寧夜:“是不是有人進來了?”

寧夜又重新攥起菜刀,摸到門邊,開了一條縫。

廚房中的聲音仍在繼續,房門和所有的窗簾一切完好。

“啊!”寧夜突然驚呼。

又是一聲清脆的響聲。

“那是我家定時的咖啡機,讓你受驚了。”寧夜小跑著進了廚房。

淩薇有意無意地翻著寫字台上寧夜最新寫完的章節,又一個駭人的殺人現場躍然入眼,這次會不會再度成真呢?

寧夜笨手笨腳地關上咖啡機,他回頭看了一眼書房裏的女人,其實還有她所不知的另一個殺人嫌疑犯。可是,那種可能性寧夜連自己都說服不了。

他抿了抿嘴唇,把原本想說的話又咽了回去。

對於寧夜所說的故事,雖然整件事情在邏輯上沒有什麽破綻,但考慮到寧夜本身就是一名推理小說家,淩薇還是持半信半疑的態度。

由於本次拜訪是自己的個人行為,所以在沒摸清事情來龍去脈之前,淩薇也沒有其他辦法,隻得靜觀其變。

她留下了自己的手機號,離開了寧夜那所讓她感覺不舒服的房子。在留號碼的時候才想起自己的手機忘了開機,連忙打開手機。

離開時,天空已掛上一輪弦月,泛紅的雲朵填滿了高樓之間的空隙,好似一塊巨大畫布裹著整片天際,如筆觸巨大的水粉畫。

天不是很冷,淩薇想透透氣,沿著車站緩緩推著輪椅,腦海裏盤旋著寧夜說的那些話。

世界上真的會有這樣的事發生嗎?一個人寫了個殺人案,現實中馬上就會發生相同的命案,隻有科幻小說裏才這麽寫吧!

但如果這是真的呢?淩薇打了個冷戰,她剛看過寧夜新寫的一章,一個女人被燒死在自己家裏,皮膚在灼熱火焰中化為焦灰的感覺,想來就如身臨其境,毛骨悚然。

報紙上對於之前三名死者的報道偏向於巧合的意外,或是自殺。他們三人無論從職業、年齡還是背景上幾乎沒有重疊,警方也從未將這三人的死亡聯係到一起,隻有寧夜才是他們唯一的交集。

唯一成立的假設是,這三人的死都是精心布置而成的謀殺,動機尚且不明,但很可能與寧夜所寫的這本小說有關。以現有的條件推斷,看過那本小說的人都會死,現在看過小說的人隻剩下作者一個人了,死者會是寧夜本人嗎?

他將像根火柴一樣,被活活燒死。

淩薇想到這兒,右手加力,輪椅靈活地掉轉頭來。她不安地凝視著寧夜居住的大樓,熊熊霞雲燃得更旺了。

突然,淩薇的手機響了。

接起一聽,是同事山姍打來的。

“你總算接電話了,打了好幾個電話都無法接通,你去哪兒了?”山姍責怪道。

“對不起,對不起。”也不知道山姍找自己有什麽重要的事,但麻煩到了人家,淩薇還是不由分說地道了歉。自從事故之後,淩薇的性格中就多了一層隔膜,讓她與整個世界保持適當的距離,使自己不會進入別人的世界成為負擔和累贅。

“剛才張積打電話來找你,說老孟出事了。”

不知為何,淩薇頭一個聯想到的畫麵,是寧夜小說中被燒黑卷曲的肢體。

“怎麽了?”淩薇的語氣中,好奇多過關心。

“老孟突然發病住進了醫院,就在剛才情況一下子惡化了,我現在正在趕去醫院的路上,你也趕快來吧!”山姍報出了醫院的名字,急急忙忙地掛斷了電話。

淩薇看了看手機,確實有幾個未接來電和短信提醒,是進門前怕打擾了主人才關的機。

在數個未接來電之中,有一個不是山姍的。

居然在幾分鍾前,孟大雷給她打過電話。

剛才山姍不是還在電話裏說,他在醫院搶救嗎?

淩薇急切地揚手招著飛馳而來的出租車……

送別淩薇,寧夜坐回了稿紙前,提起筆沒寫幾個字,筆尖戳破了稿紙,黑墨滲透幾層紙,化開一圈烏黑的圓。

冥冥中,有種不祥的預兆壓降過來,寧夜頭皮陣陣發麻。“黑”這位如同伴侶般陪伴自己多年的親密主角,即將上演在寧夜書中的最後一幕了。

換掉那頁被弄髒的稿紙,寧夜提筆疾書。

魚缸裏的女屍,是龍東大樓1002室的住戶,在這幢住了500戶人家的高樓裏,獨門獨戶的單元,也許沒有一位鄰居能夠叫出她的名字,否則不會屍體在水裏泡了好幾天,也沒有人發現這家女主人許久未出現了。

黑搜查了死者的臥室,裏麵都是堆積成山的化妝品和琳琅滿目的衣櫥,然而奇怪的是,像死者這樣一個愛美的單身女性,她的房間裏居然找不到一張照片。

黑察覺到了問題的所在,私人物品雜亂地堆放在臥室之中,**卻是一絲不苟的整潔,兩隻刻意被擺亂的枕頭,是偽造現場最有力的證明。有人把原本淩亂的地方整理過了,目的就是為了毀滅證據。

他繼續在臥室裏一寸一寸地搜查著,堅信自己的直覺,凶手絕不可能讓所有的證據都銷聲匿跡。

突然,死屍所在的魚缸發出一記悶悶的聲響,屍體在水裏詭異地翻了個身,泛起一片混濁的汙水。

黑心中一怔,莫非是詐屍……

他放下一張從梳妝台上拿的健身卡,望向客廳的魚缸,發現原本靜伏的屍體浮出了魚缸的水麵。

原來虛驚一場,被黑觸碰過的屍體,由於腫脹過度,自己浮了起來。

這點似乎觸動了黑敏感的神經,他再度來到床邊,將手掌插入床墊的下麵,裏麵沒有任何東西。他仍不甘心,索性將整張臉平貼在**,把整隻手臂插入床墊的更深處。

他的手終於觸碰到東西了。

臉上也有了淺淺的笑意,他自言自語道:“原來如此。”

低頭抽回手臂的時候,黑發現地板的縫隙間,露出一根短短的頭發,雖然房間裏沒開燈,但被染成了棕黃色的頭發還是非常容易識別的。

龍東大樓下又是一陣警鳴呼嘯,剛才黑給警察打了電話,他們接到了報警電話後,方才在樓下辦案的警員們又折了回來。

地板上那根棕黃色的頭發,就像一針興奮劑注入黑的體內,沒有等警察上樓,黑就無聲無息地離開了這間屋子。已經搞清楚了,魚缸裏的死者不是死後被扔進魚缸,而是在魚缸裏被淹死的,這裏正是殺人的第一現場。

梳妝台上的某處,夾著張不起眼的健身卡,在黑關門的一刹那,也被風吹到了地板上,飄進了櫥底的最深處。

從1002室走出來,黑沒有往電梯裏走,而是繼續走上樓梯。

黑從來不曾想過,自己這種特殊的能力從何而來,是否這個世界上還會存在著同類。知道他擁有這種能力的人,都認為擁有這種能力是上帝的眷顧,甚至羨慕不已。可是他們不知道這種能力讓黑變成了異類,讓他的生活變成了災難。

七歲時,在過春節吃年夜飯的飯桌上,黑從摸著他的頭故作疼愛並對他讚不絕口的舅媽眼中,驚愕地看見,舅媽在家裏對弟弟說自己讀書笨,是廢物的情景。

當時,他不知這是為什麽,但從此以後疏遠了舅媽。

九歲時,年事已高的奶奶在家裏的**故去,站在奶奶床頭的黑,從奶奶微睜的眼中,找到了讓全家人都為之爭奪的存折和密碼的下落,奶奶所有的子女都在家密謀過奶奶的遺產,那些自私自利的對白在幼小的黑耳邊回響,讓他的頭都快炸開鍋了。

從奶奶去世的那天開始,黑整整發了一個星期的高燒,他醒來後,昏昏沉沉,四肢乏力,他發現那些發自他人內心的聲音都消失了。

他原以為那些隻是自己的錯覺,有些失落,也有些慶幸,一個九歲男孩,不該活在別人黑暗的王國之中。

可是,同年父親去世,追悼會上矮小的黑踮著腳,在殯儀館廳堂的玻璃罩裏看著父親最後一麵,父親微閉的眼眸中,再一次閃現出那位他敬愛的父親生前不堪的隱私:父親和他的婚外情人在談論自己,以及另一張稚嫩的臉,另一個在世界上管父親叫爸爸的男孩兒。

盡管隻是片段畫麵,但已經深深刺傷了一個他幼小的心,黑純潔的心靈瘡痍滿目,不再潔白純真的靈魂上,從此不斷結出密密麻麻的黑色疤痕,難以痊愈。

那一刻,他知道,他不再是個普通人了。

這並不是超能力,而是惡魔的詛咒,與他不可回避的命運緊緊相連。

黑並未離開龍東大樓,掌握真相的他正一步步地逼近,墜樓小女孩兒的慘死原因,和他自己童年的陰影如出一轍,也許當初的自己也該這麽死掉,可惜他沒有小女孩兒的勇氣。

曾經年幼的他什麽都沒做,而現在,他該為小女孩兒做些什麽了。

他深吸一口氣,從樓道拐了出去。

片刻後,黑飛起右腳,大力地踹開了龍東大樓1502室的房門。

黑在小女孩兒和魚缸中的女死者眼中多次看到了棕黃色頭發的女人,憑借他多年的刑偵經驗,早已猜到了那是小女孩兒的母親,她的名字叫作“華榕”。

被捕捉到的影像中,1002室的女死者親吻的女人正是華榕,這個吻的背後包含了多重含義。女死者的房間裏竟沒有一張生前的照片,一個女人沒有照片代表著什麽?

要麽她沒有過去,要麽她不想讓人知道她的過去。

一切都從那場手術後改變,那天起,“他”變成了現在的“她”,化名為馬玲。死在魚缸裏的馬玲所做的一切,目的隻有一個,就是為了接近華榕,因為華榕是一個同性戀。馬玲曾因為性別的原因被拒絕過,她不甘心,不願善罷甘休,變性後不斷引誘華榕。

盡管華榕已嫁為人婦,還有了一個乖巧的女兒,但華榕骨子裏的一些東西總在伺機蠢蠢欲動。變性整容後的馬玲,故意搬進龍東大樓,以全新的女性身份找機會引誘華榕,對華榕知根知底的她很快就得手了,樓道裏充滿欲望的熱吻,是她們不為世俗所接受行為的開端。

熱情澎湃的華榕完全沒發現樓道轉角處,她尚且年幼的女兒,正穿著睡衣站在那裏,望著媽媽同一個陌生女子做著不堪入目的事情,晶瑩的淚水在女孩兒臉上流淌,她強忍著不哭出聲音,把隨身的觀音玉墜放進嘴裏,死死地咬住。那位陌生女子看見了女孩兒,偷偷地朝她笑了笑,就像在說:你心愛的媽媽是屬於我的。

馬玲眨眨眼,用一根手指抵在了嘴唇上,女孩兒覺得這個阿姨的臉好醜好醜,她用小手捂住自己的眼睛往家裏跑,連那隻母親送她的生日禮物——她最心愛的猴子玩偶都不要了。

在華榕內心滋生的畸形愛情,自然會衍生出惡果。當馬玲用她們之間的關係威脅華榕時,華榕知道了這一切全是她的預謀,馬玲不拆散她的家庭,是不會善罷甘休的。

隻有她死,才是了斷的方法。

在還不開放的社會關係中,為了保全自己隱藏多年的真實性取向,華榕願意做出很大的犧牲。整件事剩下的唯一知情者,是自己的女兒。

在殺死馬玲後的第七天,華榕的女兒墜樓身亡。

很明顯,這個女人已經做出了抉擇。

弄清了案件真相後的黑,也已經做出了他的選擇。

故事到這兒,寧夜不禁聯想起自己的處境,往往一個悲慘的家庭,深層次裏總隱藏著病態的種子,催生它發芽的條件成熟時,往往就會將這個家庭推入萬劫不複的境地。

寧夜將這部小說作為自己生活的警示,未阻止悲劇的發生,妻子和女兒才是他人生的意義所在。

而小說並不是朝著人們的願望發展,甚至違背作者的意願在繼續發展。

翻過一頁,筆尖在空白頁上停留良久。

寧夜突然像被附身似的跳了起來,推開稿紙,將手中的筆丟開。

今天的寧夜十分反常,他用力按住太陽穴,感覺裏麵似乎有另一個自己欲破殼而出,他一度懷疑自己是不是有了精神疾病。

今天的寫作狀態和以往有著很大的不同,一直主宰情節發展的寧夜,今天卻不受控製地撰寫著他的小說,雙手仿佛在另一個大腦的操縱下,自己書寫出新的章節。

事實上,梳妝台上的那張健身卡,是寧夜故意留下的伏筆,他預先構思的大綱,是讓“黑”順著這個線索追查凶手。

誰知,成稿的情節竟是“黑”做出了出乎作者意料的動作,竟無視留下的線索。

這是多麽詭怪的一件事啊!

筆下的小說人物,仿佛脫開了作者的韁繩,有了自己的靈魂一般。

怎麽可能?

寧夜自嘲地笑了笑。

今天的靈感乍現讓寧夜自己都摸不著頭腦,筋疲力盡的寧夜重新抖擻精神,揉了一把疲憊的臉,再一次坐回文稿前……

“我才是這本小說的主宰,我才能決定‘黑’的生死!”

張積接到老孟出事的電話,就立刻趕往搶救老孟的人民醫院。

在快遞店門口與老孟分開後,張積帶著支援人馬趕回快遞店,同時他接到了兩起與命案有關的報警電話調查結果,出租車司機唐澤森和主編夏文彬死前,接警中心的係統顯示分別接到過兩個報警電話,電話號碼屬於風行快遞公司,而電話內容都是關於兩位死者即將死亡的預言。

原本外界一直認為是單純的自殺案件,就這樣被畫上了一抹神秘的色彩。

張積還來不及看同事送來的“風行快遞”的材料,以及之前兩位死者詳細的驗屍報告,老孟入院的電話就打來了。

一位剛上完夜校的學生正巧碰見了老孟追擊嫌犯,可老孟卻不明緣由地倒地不起,於是學生撥了急救電話。

老孟被查出患有嚴重的高血壓,引發後天失血性心髒病,若不是搶救及時,很可能因為心力衰竭而死亡。

經過一番搶救後,孟大雷緩了過來,醫生限製了他的行動,不準他離開病房一步,需等待確診報告後會診商議治療方案。

惦記著案情和淩薇的老孟,耐不住急性子,跟醫生打起了馬虎眼:“醫生,你看我的病你在查,我的案子我也在查,要不我們各查各的,誰先查出來就先辦誰的,你看行嗎?”

沒想到醫生把臉一板:“如果你找死我沒意見,但別拉高我們院的死亡率。”

張積趕到時,被說得啞口無言的老孟鐵青著臉,躺在病**翻著一遝文稿。

“你好點兒沒有?你的病是不是挺嚴重的?臉色看起來怎麽這麽差?”

“不是我臉色差,是讓醫生氣的。”老孟一見張積,就連忙聊起案情來了,“我追的那小子一見警察就跑,沒準就是那兩起案件的凶手,你別忘了跟下去,一定要抓到那小子。”

“已經開始搜查那小子的房間了,相信很快就會有頭緒。”張積更關心的是老孟的病情,“你什麽病?怎麽會跑著跑著昏過去的?”

“沒事,你小子別大驚小怪的,小病一樁。”說著,老孟偷偷地把病曆卡塞進了枕頭下麵。

“我不是擔心你,我是怕你住院,又沒媳婦,到時候要我照顧你,就會耽誤了查案。”

“就你一個黃毛小子還照顧我?你省省吧,我看你連**都是你老媽幫你洗的吧!”老孟對於自己接班人的培養,有時會顯得十分苛刻,越是他偏愛的年輕人,越是會得到他難以忍受的抨擊。老孟自己清楚,他的病隨時都可能會要了自己的命,可淩薇還不知所蹤,他絕對不能就此放棄。

老孟的損人功力絲毫未減,張積也就放心了,亂成一團的線索就像隻刺蝟,讓老虎都無從下爪。

他把揣在懷裏的驗屍報告亮了出來,對老孟晃了兩下:“別以為你躺醫院裏就算休假了,這案子你還得看看。”

張積替老孟在背後墊起枕頭,好讓他靠坐在病**。可驗屍報告還沒看完,孟大雷已經坐不住了,那張元氣未複的臉上寫滿了驚歎號。

之前兩位死者的死因,都有著蹊蹺的地方。第一位死者肋骨骨折,導致脾腎髒被刺破而亡。但疑點有兩處,一處是經法醫驗屍,發現死者的肋骨在死前已經折斷,從斷處傷口的骨骼分析,他的肋骨骨折的時間至少比死亡時間早了一天。

他真正的死因判定為,從一樓窗台翻下時,墜地時的外力造成已經骨折的肋骨戳穿內髒而死。另一處是在死者的血液裏,發現了鹽酸曲馬多片的成分,這是一種能夠麻痹中樞神經的止痛藥,藥效長達好幾小時。

這解釋了為什麽死者能忍受肋骨骨折後每一次呼吸所帶來的劇痛,並且這樣過了整整一天,而他的妻子絲毫沒有察覺。

第二位死者夏文彬的驗屍報告上,死亡原因一欄填著:幹性溺死。

看著這四個字,孟大雷不禁支腮沉思起來。

“什麽叫幹性溺死?”張積看孟大雷的反應,就知道這四個字裏大有文章。

孟大雷正了正身子,向張積解釋道:“用大白話來說,幹性溺死其實是一種猝死。死者在落入魚缸的時候,受到冷水刺激的皮膚或者咽喉部,引起神經係統的反射或者**,以前看書的時候我記得這種情況有個專業術語,現在都忘光了……反正結果就是死者肺裏還沒灌滿水,就因為心跳停止或者休克導致窒息死亡。”

驗屍報告推翻了孟大雷原本認為死者被人按入魚缸中殺害的假設。要將一個清醒中的成年男子製伏在魚缸中淹死,沒有兩個以上的健壯男人是難以辦到的,況且以現場的情況來看,根本沒有時間來實施犯罪。

“如果是猝死,保安看到的那名在夏文彬辦公室逗留了十五分鍾的黑衣男子,就完全有足夠時間殺人了。”張積隻想到了其一,沒想到其二。

最重要的是,真要殺人,誰會想到用魚缸來殺人?真有人會想出這麽不切實際的殺人手法並實施嗎?

“你明天把第二位死者夏文彬辦公室裏的證物清單拿來給我,另外你再去找第一位死者唐澤森的妻子聊聊,問問她知不知道她丈夫死前的幾天有沒有和什麽人接觸過。”孟大雷礙於身體原因,跑腿的活兒隻能讓張積全包了。

“嘿!你小子懂不懂尊老愛幼?我都住院了你還催!是我的死活重要還是你那些個素未謀麵的相親女孩兒重要?”

“我媽最重要。”

“關你媽什麽事?”

“她就怕我像你一樣打光棍,天天在我耳邊念叨著我們張家傳宗接代的事情。”

“我受不了了!你這忘恩負義的小子。”孟大雷捶胸頓足,故意做心絞痛狀。

“你別來這套,要是誰跟你提起淩薇,你跑得比我還快呢!”張積壞壞地笑道,“聽說你昏倒的時候,還叫了人家的名字。”

“你小子別造謠啊!”孟大雷推了張積一把,一張紙片從張積的口袋裏滑落出來。

“什麽東西?”

抖開紙片,孟大雷和張積兩個腦袋湊在一塊兒,看清了紙片上寫的是“寧夜”兩個字。

“這是在上泰大廈辦公室,死者的辦公桌上那疊文稿的作者名字,我正準備去找他聊聊情況。”

孟大雷睜大了眼睛,從張積手中奪過那遝文稿,仔細地閱讀起來。他讀了一會兒後,開始有選擇性地隻讀描寫命案的部分,最後他拿著其中的幾頁稿紙,問張積道:“你還記得前兩個死者的死法嗎?和這本書上寫的如出一轍。”

張積抓抓後腦勺:“可這就是現場桌子上的那份文稿啊!還沒有出版呢!”

孟大雷頃刻間有種被從天而降的物體砸中腦袋的感覺,不知結果是好是壞。手裏邊密密麻麻寫滿字的不是文稿,是兩條人命被殺的原因。

可這種感覺,孟大雷實在不懂得該如何向張積去表述。

突然,病床邊的儀器發出刺耳的蜂鳴聲,像是在發出警報,而孟大雷毫無征兆地舊病複發,死命拽起胸前淺藍色的病服來。

“醫生……醫生……救命啊!”張積發瘋般地跑向值班室。

光潔如玉的醫院大樓外,一位身著白色大褂、戴著大口罩的醫生健步如飛,好像夜晚的急診室裏出了大事。

但仔細一看,這名醫生卻是朝著醫院大門外而去,茫茫夜幕下,他究竟要去哪裏呢?

白褂醫生走出一段路,幾輛黑色的轎車從身邊經過,駛進他身後的醫院,白褂醫生警惕地扶了扶口罩低頭趕路。

走遠之後,他回望轎車裏的那些人安靜地走進醫院大樓,才從容地摘下口罩,露出孟大雷那張圓溜溜的臉蛋。

孟大雷知道自己的心髒病,已經不適合刑警的工作了。病曆卡上的那幾個字,幾乎宣判了他職業生涯的終結。與其說這是一個中年男人的職業修養,不如說是老孟對生活的寄托消失的恐懼。

一個年近不惑的老刑警,沒有婚姻,沒有家庭觀念,沒有太多的社交娛樂,他隻是日複一日地追查案子,每日在成遝的卷宗中醒來。

用孟大雷自己的話來說:這不是慢性自殺嘛!

孟大雷把手放在心髒的位置,感到規律而有力的心跳,他自我安慰道:應該沒什麽事了。

可誰都知道,他逃出院,是把命提在了手裏。

孟大雷自言自語:“就算要閑死我,至少也等我破了這個案吧!”

當看到張積的紙條上寫著“寧夜”這個名字時,他總算揪住了這幾天來發生的案件的源頭。在第二名死者夏文彬辦公桌上的文稿,正是推理作家“寧夜”的最新作品。

可近期接連發生的死亡案件,都與這本書上描寫的極為相近。依老孟的看法,這本還在創作中的書,看過的人一定寥寥無幾,假設死亡案件與此書有關,頭號嫌疑犯就是本書的作者——寧夜。

這是一個思維定式,是凶手的陷阱。就好比一加一等於二那麽理所當然,如此輕而易舉推理出的結論,會是兩起匪夷所思的命案的凶手所為嗎?

孟大雷多年的經驗告訴他,現在要查的不是寧夜,而是與本書相關的所有人員。他又信心百倍,完全不像一個剛經曆生死的人。正是他的這份固執,才讓張積願意為他在醫院裏頂包。在這位年輕搭檔的心裏,孟大雷是他無法企及的事業高度,他的靈魂就像是為破案而生的。有這樣一位前輩,才得以讓張積幹勁十足地想要去趕超他。

孟大雷穿過馬路到對麵坐車,擦身而過的出租車上,坐著憂心忡忡的淩薇,她正襟危坐在後排座位上,沒有發現車外就是她正要去探望的孟大雷。

哈出的氣,在玻璃上結了薄薄一層霧氣,透出去看這個世界,猶如看待真相一般執迷不悟。

護理病房裏,幾位年長的看起來像是領導的男人,正站在空空如也的床邊,一個個臉色凝重,張積灰頭土臉地立於病床另一邊,看起來就像個參加葬禮的賓客。

耳膜開始鼓脹出悲傷,淩薇鼻子一酸,差點兒就在病房門口失聲哭出來。

“你傻站在門口幹嗎呢?!”

山姍在背後推了推淩薇的輪椅,淩薇忙扭過頭,拭去眼角的淚花:“我剛到。”

山姍也沒多留意淩薇的表情,氣呼呼地推著淩薇就往病房裏走,邊走邊埋怨:“老孟也不知搞什麽鬼,明明醫生讓他住院等著開刀,他卻自己溜了,害得大家白跑一趟。”

淩薇正聽得一知半解,病房裏一位領導的喉嚨就響了起來:

“小張,你說說老孟跑哪兒去了?”

“我也不知道,他突然從**起來,很用力地一把推開我,就往外跑,攔都攔不住。你看,我頭上都起包了。”

“你小子別跟我來這套,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和老孟是一個鼻孔出氣的。他真的推了你,你不撞額頭,會撞到頭頂心?我也是刑警出身,你小子扯謊也要講究邏輯,所以說你破案沒天賦,沒事多跟老孟學著點兒。要知道老孟的心髒病可是會出人命的,他萬一出點兒什麽事,我唯你是問!”

領導走後,淩薇問張積:“這究竟是怎麽回事?電話裏不是說老孟病危了嗎?”

張積歎了口氣:“老孟發現新線索,非要讓我把他弄出去調查,說他開了刀之後就再……再也……”張積哽咽著說不下去了。

“再什麽再?快說啊!”山姍敦促道。

“他說他以後再也辦不了案子了,他現在的身體隻能靠靜養。這一次,就是他破的最後一個案子。”

淡淡的傷感在三個人心頭縈繞,像是在送別一位將要遠行的老友,頭一次感受到老孟不顯山露水的真感情。

“還真看不出,老孟這人挺有風骨。”山姍緩和了一下氣氛,“這麽晚了,我們一起去吃消夜吧!”

這時,進來一位高挑兒的女護士,看見山姍後驚訝道:“怎麽是你?”

“你們認識?”張積把頭伸到了兩人之間。

“嗯,嗯!算認識吧!”山姍閃爍其詞,突然變得有些不對勁兒。

護士似乎沒有發現山姍虎著臉不願多說下去的情緒,熱情地說著:“你忘了拿走你男朋友的東西了,我一直替你保存著……”

“沒事!”山姍粗暴地打斷了護士,故作不認識想要走。

“哎……哎……戒指還給你。”護士攔下了她,硬是將一枚戒指塞進山姍手裏。

山姍緊緊握著那枚戒指,不願讓在場的人看見它,不再理睬護士,臉色難看地推著淩薇往外走。

淩薇扭頭看了看那位護士——寫滿震驚與詫異的臉是如此熟悉,她記得這位護士在她車禍後入院治療時,是男朋友蔣博文的專職護士,雖然淩薇和她互不相識,可因為她出眾的身材,淩薇對她記憶猶新。

她又怎麽會認識山姍呢?山姍從來沒有同淩薇提起過自己有男朋友,而且為什麽這位護士要把她男朋友的戒指交給山珊呢?是她男朋友不能來醫院了嗎?

一股不祥的預感襲來,難道那通電話是她打的?

車禍前的景象猶在眼前,淩薇後腰眼的舊傷,開始和記憶一同放肆地痛了起來。

奧地利的蜜月行程,是淩薇在心裏為自己的婚姻定下的最後考量,她希望以這次旅行作為一次試婚。

在車禍中去世的淩薇前男友蔣博文,是一位出身不凡、家境富足的闊家少爺。大約一年半以前,淩薇一個人去電影院,身邊座位上的陌生人正是蔣博文。兩個人因為使用了同一種品牌的香水,互相吸引並且交談起來。電影結束散場時,蔣博文提出與淩薇約會的要求,但借口有點兒爛。

看著淩薇吃驚的表情,蔣博文笑道:“別怕,我請你吃飯,邊吃邊說。”

回想起來,淩薇已經不記得那部電影究竟說的是什麽內容了。這一天,蔣博文毫無預兆地闖入了淩薇的世界。

發生車禍前一個月,淩薇發現蔣博文身上有了其他女人的香水味,有意無意地發現蔣博文總愛刪除每天的短信和通話記錄,淩薇沒有鬧性子耍脾氣,她試著冷靜地問自己,還要不要和這個男人待在一起的時候,蔣博文拿出了訂婚戒指和預定的奧地利蜜月行程。

在淩薇躊躇不決的時候,蔣博文給了她最大的承諾。

“和你比起來,我什麽都願意放棄。”

如果我能在這次旅行中得到我想要的信任,我就答應他。

淩薇打消了之前的種種猜忌,這樣想道。

無情的車禍就像一場龍卷風,把淩薇所有複雜的情感全都吹走,在狂亂的心頭隻留下破敗不堪的傷痛和苦苦的回憶。

醫院護士給山姍的那枚戒指,讓淩薇的那份猜忌心重新回到體內。

和山姍相處這麽多年,淩薇從沒聽說過山姍有男朋友的事情,山姍為什麽要瞞著自己呢?

隻有一種可能。

印象中,蔣博文和山姍應該從未見過麵,淩薇思索著山姍和蔣博文生活中的交集,也許是蔣博文送自己上下班的時候,和山姍勾搭上的?這樣想來,自己每次去上班的時候,蔣博文不是正好在門口接下班的山姍嗎?

能在電影院裏輕易搭訕自己的蔣博文,依靠他的談吐舉止,想要花言巧語哄騙稚嫩的山姍,並不是件特別困難的事情。

淩薇不敢再往下想,可內心又有股力量驅使她走向答案,她呆坐在病房門外,並肩走去的張積和山姍回頭招呼她:“淩薇,快走啊!”

“對不起。”淩薇輕聲說道。隻要有人使用稍加責備的語氣,淩薇總會無條件地道歉,這種自卑感成了淩薇出院後難以治愈的傷口。

張積剛想走回去幫著淩薇推輪椅,手機突然響了,是局裏來的電話,於是走遠幾步,接起電話。

電話裏通知張積,孟大雷追捕的那名嫌犯已經落網,並且在風行快遞公司的後院裏,找到了有價值的線索,希望張積立刻歸隊。

“夜宵看來是吃不成了,我還是先送你們回去吧!”張積無奈地晃晃手裏的電話,推起淩薇的輪椅。

“這麽晚了還要出任務!誰要是做了你們刑警的老婆,新婚也隻能獨守空房了。”山姍嫵媚地將手伸進頭發裏,扶著半邊臉,調侃著張積。

張積癡癡地笑了起來:“所以至今我和老孟都還是光棍,不過我仍在努力……”

“努力什麽?”山姍睜大眼睛問。

張積羞於把自己相親的事說出來,腦筋一轉,說:“我正努力讓淩薇小姐成為大嫂……”

“張積警官,請你不要亂說。”淩薇正色道,沒有一點兒要開玩笑的意思。

山姍想過來拉拉她,緩和下氣氛,淩薇不解風情地避開了。

“對不起,我先走了。”

張積想搭一把手,但遭到淩薇拒絕,倔強地獨自滾起輪椅而去。

“今天淩薇小姐有些不對勁兒啊。”張積喃喃自語。

“她強勢的性格一點兒沒變,和車禍前一樣,總以為自己高高在上。”山姍用隻有自己才聽得見的聲調回答道。

走廊盡頭白得發黃的彈簧門,淩薇一手推門,一手控製輪椅,像在風暴中抗爭的水手,在門的縫隙間掙紮。她狼狽地想盡早消失在身後兩人的視線中,不需要任何人的憐憫,她隻想躲回自己的房間,試著全盤否定那些可怕的猜測,不讓心中的傷口崩線。

費盡全力,衝破這扇玩弄人的命運之門。

驅車迅速趕回警局的張積,一頭衝進了肅靜的審訊室,把兩個報警電話的通話記錄重重撂在審訊桌上,他壓了壓自己的火氣,開始問話。

“這兩個電話是你打的嗎?”張積問著審訊桌對麵的年輕人。

眼前這個衣著略顯破舊、不修邊幅的年輕男子,他自稱叫陳泉,是風行快遞的老板。張積對於他能開辦一家快遞公司的經濟能力有所懷疑——初中畢業的他長期在外漂泊打工,真的有十幾萬的啟動資金嗎?

陳泉否認他打過報警電話,技術部門認為電話如果不是從快遞公司裏打出來的,那就有可能是後院盜用了電話線路撥打的,但仍然無法確定確切電話出處。

“還會有誰用快遞公司的電話嗎?”張積問。

目前對於打電話的嫌疑人選,陳泉提到了一個經常去快遞公司的客戶:“我看他的快遞單上寫的名字叫寧夜,他經常到快遞店裏麵,可能是他趁機打的電話吧。”

“他的名字怎麽寫?”張積握著筆問。

“寧靜的寧,黑夜的夜。”

張積暗暗吃了一驚。這個名字已經幾次和命案有了關聯。

“張警官,你來一下。”同事推開門,探進半個身子。

同事通過警方內部網絡搜索調查,陳泉化名獨龍,是一名劣跡斑斑的走私犯,曾經涉嫌參與過販毒。從後院裏找到的一些壓槽式封口的透明袋子,通常是用來裝毒品的,後院很可能是一個隱藏在市東的毒品加工窩點。

同事帶來的另一個消息,是孟大雷回到了警局裏,正在隔壁的辦公室裏查閱著資料。

張積回到審訊室,故意意味深長地看了眼桌子對麵的陳泉,潛台詞就是說:要是有什麽隱瞞的就自己主動坦白,別怪我等會兒查出來以後對你不客氣。

陳泉肩膀處的衣縫繃得筆直,為了掩飾內心的慌亂,他故作輕鬆地攤攤手:“警官,我真的什麽都不知道。”

孟大雷點起一支煙,享受地吐出一個煙圈,他正逐本翻閱著右手邊厚厚的資料,這些是近日來本市還未結案的意外事故或者說自殺案件的卷宗。

孟大雷不時摘抄幾條認為有用的信息,臉上時而疑惑,時而閃過一絲豁朗,不知不覺,手裏的煙燒成了長長一截煙灰。

孟大雷畫出筆記上最重要的三條:

一、唐澤森,死因:墜樓造成內髒破裂而死。

二、夏文彬,死因:幹性溺死。

最重要的是第三條,出現了另一個陌生的名字:於滔。死因:臥軌身亡。引起孟大雷注意的並不是死因,而是附在死因調查後的一句話:發現死者殘肢時,死者的左手正被皮帶死死扣在軌道上。

一個決心自殺的人,為何還要把手綁起來呢?是怕自己臨陣退縮嗎?

孟大雷耐著性子看完了這個案件的卷宗後,伏肘深思起來。從日期上來看,第三起案件的事發時間是最早的,連續三起離奇死亡若真是謀殺的話,那這位連環殺手的第一次犯罪手法最不成熟,應該會遺留下蛛絲馬跡。

案卷上,第三起案件的目擊者證詞以及監控錄像都表明臥軌是死者於滔的自殺行為,他獨自穿過站台邊候車的旅客們,在眾目睽睽之下,雙手撐著站台邊緣,蹲身跳入一人多深的地鐵隧道中。

這時,距離地鐵駛入站台還有約三十秒。

一時間,地鐵站內群情激動,呼救聲、勸誡聲、奔跑聲、哭聲響成一片。

就在這三十秒的時間內,死者於滔對混亂充耳不聞,他從容地解下皮帶,將左手和軌道扣在了一起,橫臥在了軌道上。

接到緊急通知但來不及刹車的地鐵,以四十五公裏的時速駛入地鐵站,瞬間於滔的身體像被裝滿了血肉的口袋,塵土飛揚似的噴濺著鮮血、內髒和皮肉,圍觀的人驚呼著往後退去,地鐵一半車身碾過他的身體後才刹住。

地鐵緊急情況處理小組立即出動,在十分鍾內清理了現場,恢複地鐵正常運營。運送死者於滔的遺體時,緊急小組差不多是用掃帚將殘骸掃進黑膠袋,運出地鐵站台的。

死者基本是瞬間心髒停止跳動,頭部、雙腿、軀體被軋得粉碎,分散在整個地鐵車站的軌道範圍內,其他部分則成為肉片和骨片飛散得到處都是。

唯一完好的肢體,就是那隻被綁在軌道之外的左手。

孟大雷腦海中想象出這般景象:在血汙橫流的隧道中,白森森的指骨上,一枚白金戒指在白熾燈下燦燦生輝。他如此異樣的死狀,又和唐澤森、夏文彬的死有什麽關係?

從數據上再也榨不出什麽了,孟大雷抄了死者的聯係方式,打算明天進一步調查。有人說,幹刑警的和踢球的,都是靠兩條腿吃飯的。可孟大雷覺得,這兩個職業更重要的是具備頭腦。

他突然惦記起淩薇的安危來,已經有一天沒有聯絡上她了。然而此時已過了午夜十二點,正猶豫著要不要打個電話,手機如有感應般地響了起來,是淩薇打來的。不知是不是上天刻意作弄,孟大雷正如獲至寶般接起電話時,一陣心絞痛使得他整個人弓成了一隻蝦米。

孟大雷嘴唇的傷處再次被咬出了血,舌頭僵直地頂著上頜,常人難以忍受的劇痛被孟大雷死死地壓製在了體內,他倔強得就像個不服輸的孩子。

他沒有接電話,隻是聆聽著手機的來電音樂,倒在地板上的孟大雷看了眼來電人的名字,揪住胸口等待絞痛感慢慢過去,露出了一個心滿意足的微笑。

唯有熱戀中的人,才會毫無顧忌地沉浸在自我的幸福世界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