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魚墳墓

“主編,拜托您了。”

寧夜雙手張開,撐在紅木辦公桌的邊緣,整個身子幾乎伏在了桌麵上,像隻蓄勢待發的非洲雄獅。

桌上“主編”的名牌後,夏文彬扶了扶黑框眼鏡,麵露難色道:“不是我不幫你,但凡事都得講規矩,這本書的稿費我已經預支給你了,你還沒寫完一半,又來預支,我實在沒辦法幫你呀!”

明明在門外構思好了如何接話,但那些句子在圓滑的夏文彬麵前顯得綿軟和稚嫩。在妻子離家之後,維持生計全都仰仗寧夜的稿費,可不固定的收入隻夠他和女兒的日常花銷,如今擺在他麵前的一大筆醫療花銷,實在逼得寧夜走投無路了。

“主編,但我現在真的急需用錢……”寧夜機械地重複著這一句話。

夏文彬不願聽這些話,斜眼欣賞著角落中的魚缸,顯得心不在焉。

每次來,這個笨重的魚缸都令寧夜印象深刻,一條條養得肥頭大耳的金魚悠閑地甩動著尾鰭,姿態讓人反感。

寧夜在車禍中受過傷的手掌在桌子上撐得略感不適,他換了個站姿,不氣餒地又說了一遍:“主編,您想想辦法,通融通融……”

夏文彬擺手打斷了寧夜,低頭思忖片刻後,說道:“你看這樣行嗎?我以個人名義先借你一千元,你抓緊把剩下的稿子交給我,隻要拿到全稿,我就立馬幫你申請預支下本書的稿酬,現在公司財務狀況也不好,我這個小職位,也隻能幫到這個地步了。”

夏主編承諾寧夜會調動出版公司的最大資源,為他的新書造勢宣傳。他讓寧夜確信,隻有盡快寫完小說,才能解救他的家庭,拯救醫院裏昏迷不醒的女兒。

堆滿笑容的臉後麵,是一顆冰冷無情的心。

要不到錢,也沒有更好的辦法,夏文彬的一千元也是擋風不擋雨,寧夜謝絕了他的私人資助。夏主編也不堅持,一番好言好語把寧夜哄下了辦公樓。

從魚缸邊走過的時候,寧夜有種連金魚都不如的感覺,幾千塊一條的金魚用水泡眼瞪著他,趾高氣揚的樣子。

這個下午,寧夜對一切事物都漠不關心,從毫無美感的辦公大廈疾步走出來,在陽光的映射下,鑲嵌在大廈頂端的“上泰大廈”四個大字燦燦生輝。

心急如焚的寧夜隻有一個念頭,盡早完成這本小說,先拿到稿費再說。

這本書寫完之後,寧夜打算終結自己作家的生涯,情願去做一個碌碌無為的小職員,也不想守著一遝遝的稿紙了。寫作是他的夢想,可是在妻子離開的這段日子裏,冷靜下來的他,問自己到底要過怎樣的人生,是以近乎自閉的寫作方式度日,還是尋回妻子和愈合的女兒在一起,哪怕什麽都不做,都會滿足。

想法單純忠於目標的人,不會有太多顧忌,反而一身輕鬆。

寧夜就是這樣的人。

他閉上眼睛,寫過的情節湧進腦海,但有雜念攪亂他的思路,小櫻躺在病房裏的樣子,夏文彬的那缸金魚,妻子迷人的微笑……

“靜下來,靜下來。”寧夜晃了晃頭,像要把那些幹擾他的念頭甩出腦袋。他長舒了一口氣,盡力讓自己回到小說裏,去完結這個故事。

伸手不見五指的樓道裏響起輕緩如琴鍵的腳步聲,一個孤獨的影子如鬼魅般在龍東大樓中拾級而上。

終於,黑走出樓道,站在窗邊往下望去,藍光閃爍中一輛救護車駛離現場,黑壓壓的人群隨風離散,一個個小黑點各奔東西,原本擁擠的龍東大樓前立刻變得門可羅雀。

黑探出半個身子,迎著大風仔細觀察了一番玻璃外牆後,心想:就是這裏了。

他轉悠了一圈後,在一扇黑色的防盜門前站定,門上白字黑體印刷著“1002室”,他下意識擰了擰把手,出乎他的意料,門竟然沒鎖。

門縫裏泄漏出的氣味,讓黑確定找對了地方。不管這扇黑門背後藏著什麽可怕的東西,黑已早早在心中架起了堅固的防線。

他用細長的手指壓下剛剛被風吹翹的發梢,如一潭死水般鎮靜地推開了門。

黑的目光順著黑胡桃木的地板一路掃視,他抬頭正視整片明亮的客廳——擺放著簡單的家具,房中空無一人,除了全無遮擋的三扇玻璃窗,客廳正中的魚缸最為亮眼。

約有一米長的大魚缸內,點著霓虹色的燈光片,幾條金魚已翻了肚皮,朝冷眼旁觀的來者瞪著眼睛。魚缸底部被某種物質所填充,另一邊的陽光無法穿透魚缸,漂浮物混濁了缸裏的水。

黑的目光死死鎖定在魚缸上,他盡可能不觸碰任何家具,慢慢踱向魚缸的另一麵。他黑色的輪廓蓋住了玻璃上的反光,一張翻著白眼浮腫的死人臉映入眼簾。

那具已經被泡大兩倍的皮囊,幾近將魚缸撐碎,以一種無比醜陋的姿態浸在水中,緊貼玻璃的皮膚上屍斑明晰可見,連黑都不願再多看它一眼。

他微微側身,借著陽光看清了屍體胸前,那朵猶如骷髏頭枯黃色的花,散發著死亡的氣息。

這曾是小女孩兒眼中快速掠過的影像,是她墜樓瞬間看見的景象。黑的雙腳畫了個圈,環顧四周的他在原地來了個三百六十度的轉身。

現在的場景與他在小女孩兒眼中所看見的,存在一個明顯的遺漏之處,就在小女孩兒墜樓的刹那,黑現在所站的位置,還背光站著一個身材魁梧的男人。

他是誰?

當黑意識到枯黃色的花是死者衣服上的胸針時,他腦後一陣寒意,猛然回頭,房間裏依然隻有他一個人。

一個男人為什麽一動不動盯著魚缸裏的屍體呢?

黑靜默地走近魚缸,開始動手卷起自己的袖管來……

腐臭的水裏,黑的兩根手指按在了女屍的眼皮上,稍一用力,就將眼皮翻了開來。

俯視魚缸中女人混濁的眼球,被泡得發脹的眼皮遮不住恐怖的白色眼瞼。

黑在這雙眼睛裏,看見了冰涼手術台上的無影燈,一把閃著寒光的手術刀紮入皮膚,瞬間鮮血從傷口處噴湧而出。一雙蹬著紅色高跟鞋的修長美腿,響亮地走在空**的樓道內,走向一個婀娜的黑影。輕撫,接著是熱烈的濕吻,一頭棕黃色的長發摩擦著雪白的臉頰。樓道轉角處肮髒的猴子玩偶,不懷好意地咧嘴大笑著。

一晃而過的景象,這是亡者生前最黑暗的記憶,猶如人生。

黑生平第一次感受到了困惑。

他是個偵探,出道後所接手的每起案件或多或少都借助了自己這種特殊能力,能看見亡者眼中不為人知的痛楚。隻要是失去生命的活體,黑都能從他們眼中看見影像,甚至那些亡者寧死都不願被觸及的恐懼,隻要黑需要,隻要他願意,這些線索便可以從瞳孔裏看到,每一幀每一秒如靜態電影般在亡者眼眸中播放。

也正因此,黑總是能最迅速而直接地解決每起疑難案件。因為那些旁觀的回憶,往往對亡者的死因起到最準確的判斷和昭示,進而協助警察破案。

黑始終覺得自己是個局外人。因為不管那些案件最後揭露的真相多麽聳人聽聞、多麽哀傷——自己都隻是個轉述者、見證者,所有的秘密都是死者本人告訴他的,而所有旁觀與黑暗也隨著傾訴者身軀的冰涼終結,成為時間單位裏永恒的“過去式”。

人心難測,殊不知通曉人心的人反而對“試探”更加敬畏。無論晴空萬裏,還是烏雲密布,黑總保持著悲傷的心情,他總是與人心中的黑暗麵為伍,與生俱來的天賦,使他無法擺脫宿命的安排。

黑重新抬起頭,又打量了一遍魚缸裏的這名女死者。她身著柔軟的家居服,如果說每個死者的內心都是一片霧氣橫繞的沼澤,那這個魚缸中的女人的內心,則有一個巨大無比的黑色旋渦。它如此洶湧,又沙礫四濺,黑力所能見的隻是最淺顯的表象,無法近前,更別說去透析這旋渦形成的原因。

黑定睛看了看魚缸中女人的頭發,並不是豔麗的棕黃色,這點似乎對他有所啟發,他那張痛苦的臉轉向窗外時,增添了一絲思考時的冷峻。

為什麽?為什麽會是他?

當黑從魚缸中抽回帶著腐屍氣味的手時,他如此問著自己。

黑的心中,再一次回響起這個疑問。

寫完新的一章節,寧夜放下了手中的筆。一直拉著窗簾的他,也不知現在是幾點,隻覺得肚子空空如也,於是起身去廚房給自己做飯。

他走到冰箱前,看了眼冰箱上的電子顯示,已是晚上九點了。

冰箱裏素材不多,這個時間出去買菜也不現實,寧夜泡了兩包方便麵打算應付一下肚子了事。等水燒開的空隙,他打開電視看起了新聞,在幾個要聞之後,播報了本市一件奇怪的自殺案:

一名男子在家裏跳出一樓的窗戶,導致死亡,然而驗屍結果卻發現他渾身多處骨折,就像是從高處墜落下來一樣。

不知為何,寧夜想到了自己新書開場那個墜樓的小女孩兒。如果現實中真的有“黑”這樣的人,這個男人的死因應該很快就能查出來。

水壺發出淒厲的叫聲,寧夜連忙跑去關掉了煤氣。開水衝上放好調味包的麵,熱氣慢慢升騰,眼前一片模糊。

寧夜忽然四處張望,隻剩下他一個人的房子寂靜無聲,他這才發現自己已經習慣了寂寞。

“老孟,你說我要是刑警做到退休,會不會打一輩子光棍?”張積手肘搭在副駕駛座的車窗上,托著他滿是困意的臉,哈欠連連。

“你小子別沒事成天胡思亂想,多向我學習學習業務,沒聽見局長讓你把我當榜樣嗎?!”孟大雷嚴肅地說。

“我就是看到你老光棍一個,怕重蹈覆轍……”

“去去去,我老孟要找媳婦還怕沒有?”

“那你沒事老念叨著人家淩薇小姐為什麽不理你之類的話?真有膽就去表白啊!”張積歪了歪嘴。

“我會沒膽?”孟大雷口是心非地回了句。

“破案你是厲害,但泡妞的水平你絕對差我不止一個檔次。”張積哈哈大笑道。

孟大雷用指節在他腦門上重重敲了一下:“你小子把腦子都給我用在辦案上,快說說今天案件的情況。”

張積揉揉腦門,匯報道:“按照接警電話的記錄來看,上泰大廈內的一家文化公司,保安巡查時發現了一具屍體,應該是淹死的。”

“屍體是在廁所裏發現的嗎?”孟大雷問。

“不是,是在辦公室裏發現的屍體。”

淹死在廁所池裏的猜想被否定,孟大雷犯起了嘀咕:“上泰大廈這麽高檔的寫字樓裏,是不是設了遊泳池?”

“從上泰大廈的簡介來看,那裏麵也沒有遊泳池。”

“那怎麽還會有地方能把人給淹死?”孟大雷一腳將油門踩到底,引擎陣陣轟鳴,警車沿著筆直的街道朝著市區飛馳。

孟大雷向看守現場的警員亮了亮證件,他向張積遞了個眼神,張積心領神會地走向了正被詢問的目擊者。

整潔的辦公室沒有任何死亡的痕跡,孟大雷環顧了一圈,沒看見屍體,以為已經被運走了,也就沒找人開口問,獨自走到紅木的辦公桌前,輕輕拿起頗有質感的名牌。

夏文彬。這應該就是死者的名字了!

桌子上放著一遝文稿,孟大雷發現是一本還未完成的小說,可找了半天,都沒看見這部小說的名字和作者,孟大雷仔細數了數頁碼,發現缺少了前幾頁的文稿。

他在辦公桌四周翻尋開來,很快,在垃圾桶裏找到了一些燃盡的紙稿,孟大雷從灰燼裏取出了一片殘存的碎片。

找來現場收集證據的同事,將殘片裝進了透明的證物袋,他關照道:“將這個碎片和寫字桌上的文稿比對一下,看看是不是一起的。”

負責現場驗屍的鄭法醫已經完成了初步工作,他將手指一根根地抽出手套,動作略顯氣餒,孟大雷知道一定是他的現場初步驗屍收獲不大。

“小鄭,這次又是個棘手的案子嗎?”孟大雷說,“光聽報警電話記錄我就知道這案子不好弄。”

鄭法醫點頭附和:“到現在我連自殺還是謀殺都沒法告訴你。隻能初步斷定為溺水窒息而死,未發現機械性損傷、扼頸、捆綁及其他外來侵害留下的跡象,死亡時間已經超過四十八小時。要下結論,我要回去對死者的呼吸道和肺部進行解剖才有詳細的屍檢報告。”

“對了,屍體是在哪兒發現的?”孟大雷一直好奇死者是如何淹死的。

“老孟,那你在現場轉悠半天,在瞎轉悠啥呀!你帶徒弟,怎麽自己越來越像徒弟呀!”鄭法醫用奇怪的眼神看了他一眼。

“少廢話!”

鄭法醫側身挪了一步,撩開身後一塊深色的幕布,一個碩大的魚缸赫然在目。

水下一具泛著慘白膚色的男屍,如試管嬰兒般蜷成一團,任由紅色的金魚圍繞遊行,幾條死去的金魚朝天翻著白肚,整個景象看起來像座流動的墳墓。

一個男人竟淹死在魚缸中!

腫得不成形的手掌中,似乎握著某樣東西。

沒等孟大雷湊近細看,身後張積便喊他:“老孟,有重要線索!快來一下!”

“驗屍報告出來記得通知我。”孟大雷敲敲死者那隻手附近的玻璃,提醒鄭法醫道,“別忘了告訴我,他手裏拿著什麽東西。”說完,他就往張積和目擊證人的方向大步走去。

“老孟,”張積邊看著筆記本,邊說道,“死者名叫夏文彬,男性,三十六歲,為巨獅文化公司的總編輯。這位是上泰大廈的保安,也是第一個發現屍體的人。”

張積對保安做了個請的手勢,示意他將剛才對自己說的話再複述一遍。

由於已經被問過兩遍,保安說證詞時給人一種背台詞一樣呆板的感覺,但表述得還算通順。

上周五,也就是本月的19日,保安說有個瘦高的黑衣男子曾經去過死者的辦公室,黑衣男子走路很快,保安並未看清楚他的臉,但如今回想起來,那人滿身的殺氣。黑衣男子很快就離開了,保安估摸他逗留的時間不會超過十五分鍾。大廈關門時,保安以為人都走光了,誰知今天星期一早晨巡邏,就發現了屍體。

“上泰大廈周六周日有人辦公嗎?”老孟問保安。

“大廈在周末是關閉的。”保安答道。

老孟朝屍體的方向又看了一眼,由於魚缸較深,很難將屍體從水裏撈出來,為保證屍體的完整性,所以先將魚缸裏的水放光後,再由六七個年輕小夥抬著魚缸連同魚缸裏的屍體一起,艱難地往救護車上抬。

死者的身材並不矮小,要將一個成年男人淹死在齊眉高的魚缸裏,是多麽荒唐的殺人手法啊!隻有十五分鍾,且現場沒有任何打鬥的痕跡。

是意外?老孟搖搖頭,如果真相如此,那就是天大的笑話了。

是自殺?也不可能,自殺的話,為什麽臨死前他還要待在辦公室裏,看桌上的稿子呢?他的死和稿子是否有關聯呢?

謀殺的概率仍然存在,孟大雷胡亂設想著各種可能性,他的目光停留在了寫字台——那遝厚厚的稿子上。

“老孟,發什麽呆呢?”張積從後推了推他,見他目光癡癡聚焦在文稿上,打趣道,“你該不會以為這個案子和這遝廢紙有關係吧?”

“這麽古怪的現場,恐怕就連小說家也寫不出來吧。”孟大雷回道。

口袋裏傳來熟悉的手機鈴聲,孟大雷和張積同時掏出手機,張積這才想起自己新買的手機在孟大雷手裏,憤憤地瞪了他一眼。

孟大雷“喂”了一聲後,就耐心聽著電話。

“出什麽事了?”張積意識到孟大雷的臉色越來越凝重。

掛斷電話後,孟大雷又打了個電話,剛在耳邊聽了一下,就輕聲罵了句髒話掛斷了。

“邊走邊說。”

孟大雷一揮手,急急忙忙衝了出去,張積也來不及和其他同事打招呼,緊跟在孟大雷身後。

一上車,孟大雷就在車頂掛上了警燈,抬手發動汽車,車如離弦之箭駛出了上泰大廈的地下停車場。張積從方向判斷,是奔著市區東邊去的。

“你悠著點兒開,急什麽!”張積死死握住車上的把手,問道,“老孟,出什麽事了?”

孟大雷怒視前方,恨不得把油門踩穿:“接警中心曾接到過類似死亡預告之類的報警電話,說會有人淹死在上泰大廈的辦公室裏。此外,另一位離奇死亡的底層跳樓者死前,也接到過類似的報警電話。”

張積麵色驟變,可又不解地說:“那我們現在去哪兒?”

“你知道接電話的人是誰嗎?”

孟大雷前所未有的緊張神情,讓張積想到了一個名字。

“淩薇!”

“沒錯!”孟大雷咬著牙說,車在他的操控下,又加速衝了一個紅燈的路口,“聽接警中心裏的同事說,淩薇還特意查了電話來源的地址,像是有去調查的打算。”

孟大雷滿腔的怒氣並非因為淩薇沒有對他說起這事,而是淩薇連危險都不顧,居然隻身前往調查。一個女人在這種時刻沒有想到他,等於她的心裏還沒有他。

兩人不發一言,孟大雷專心地開著車。

張積暗自思忖,那名跳樓的死者是淩薇的隔壁鄰居,預告主編被淹死的電話又是她接的,似乎兩起案件與淩薇有著某種微妙的聯係。

而追查兩次報警電話的來源,都是市東一家名為“風行”的快遞公司。

張積終於明白此時的目的地了。

汽車駛抵快遞公司所在的路時,天已經暗了下來,月亮灑落星星點點的光芒。

孟大雷放慢了車速,摘下警燈,在路燈光暈下依稀看見了“風行快遞”四個大字。

快遞公司裏透出昏暗的光線,孟大雷和張積輕手輕腳地下了車,伏在門上聽了聽動靜,而後敲了三下門。

“誰呀?”一個男人在裏麵高聲問道。

“開門,有急件要發!”孟大雷說著,示意張積做好撞門的準備。

“明天再來,今天關門休息了。”門裏的聲音雖然這麽說,但明顯聲音朝著門邊在移動。

“不行啊老板!我加錢給你,無論如何你今天要收下我這件。”

孟大雷後退一步,他已經能聽到門後靠近的腳步聲了。

門打開了一半,一張年輕人的臉出現在麵前,睜著一雙黑眼圈嚴重的圓眼,警覺地擋著路:“你們要發的是什麽急件?這麽晚了才來……”

不等年輕人說完,孟大雷遞了個眼色給張積,他胖碩的身體直接頂開門,張積則三下五除二將年輕人雙手反擒到了背後。

“你們幹什麽?!”年輕人剛想大喊什麽,被張積一把捂住了嘴,隨後張積將自己的證件出示在他麵前,年輕人便不再掙紮。

孟大雷在十來平方米的屋子裏轉了一圈,回到年輕人的身邊,示意張積放開他:“你是這家快遞公司的老板嗎?”

“是啊。出什麽事了,警官?”年輕人咽了口口水,表情很不自然。

孟大雷瞪了他一眼:“我問你什麽,你就答什麽,你必須如實回答。”

年輕人看了張積一眼,老實地點點頭。

“你這裏有沒有來過一位坐輪椅的姑娘?”

年輕人想了想,答道:“有過。”

“她都跟你說了什麽?”

“她沒說什麽,好像是來查快遞單的。”

“什麽快遞單?”

年輕人走到桌子前,怯怯地拿出一張快遞單:“就是這個,是發去外地的包裹,她來問到了沒有。”

孟大雷掃了眼單據,收件人一欄字跡很淡,幾乎看不出一個字來,而發件人地址則是在另一個省市。

“看來是誤會了。”孟大雷拍拍張積,示意先回去。

“要不要先把他帶回局裏,詳細問問報警電話是怎麽一回事?”張積問道。

年輕人連忙求饒道:“警察同誌,這就不必了吧!”

孟大雷搖手道:“不用了,是我們找錯地方了。”

說完,他甩開膀子,頭也不回地走出了風行快遞公司。

“真不知道他葫蘆裏賣的什麽藥。”張積輕聲嘀咕道。

孟大雷把車開出沒多遠,就停在了一片陰影中,關掉引擎,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剛才走出來的那家快遞公司。

“你注意到沒有?這家店有問題。”孟大雷點起一支煙,問道。

“那個老板很奇怪。”張積說不出具體原因,僅是憑直覺說了這句話。

“他不是老板。”孟大雷肯定地說,“這麽小的快遞公司,有時老板也要外出派送,你看他細皮嫩肉的,怎麽也不像幹過快遞。剛才他拿單子給我的時候,連快遞單都搞錯了,淩薇怎麽可能來查一張已經簽收的快遞單呢?”

“我說把這家夥抓回去吧!”

“別急。等著瞧吧!”孟大雷自信滿滿地說道。

十五分鍾後,剛才的年輕人從風行快遞店鋪裏走出,拉下了卷簾門,轉動腦袋左顧右盼了一番,才安心地朝店鋪的後院走去。

終於等到了機會。

“走!”

孟大雷低吼了一聲,兩個人從車裏躥了出去,以最快的速度跟上年輕人。

一段路的衝刺,孟大雷明顯接不上氣來,已經不記得上一次跑得這麽急是什麽時候了。孟大雷遙想起自己的大學時代,幾乎就是在奔跑中度過的,那時候的老孟還隻是小孟,在學校裏隻要提起一百米短跑,無人不知打破市裏百米比賽紀錄的孟大雷。那時他的夢想是畢業後能夠成為一名職業運動員,站在萬人矚目的跑道上,自己的名字響徹耳畔。

現在想來,年輕時的想法太幼稚,一個參加工作後的成年人,夢想就會同他還清房貸的日子一樣遙不可及,隻有在停歇腳步的時候,才能奢侈地回憶一把當初不計後果的瘋狂想法。

孟大雷依然踏著當初教練告訴他的節奏,用鼻子吸氣,每隔幾步換嘴巴吐一口氣,他身姿依舊,隻是不再如當年那樣有用不完的體力了,歲月不饒人啊!

好不容易跑到了目的地,孟大雷的肺都快冒煙了,累得腰都直不起來,撐著膝蓋一個勁兒地喘粗氣,嘴裏罵道:“想當年這點兒路,老子也就十幾秒搞定。”

他緩緩揚起身子,從鐵門上的小洞偷偷望向後院裏。後院裏的樓房點著星星燈火,孟大雷觀察了一下樓房的外形和地勢,發現後院裏的人並不少,都在往一輛小麵包車上搬著什麽東西,但又不像常規的快遞公司。

年輕人走進去後,有人迅速地鎖上了門,年輕人和身邊的人打著招呼,完全沒有快遞店老板應有的風範,一路往樓房的二樓走去。

孟大雷沒有看見坐輪椅的人。出於職業本能,把手按在了後腰際的槍套上。

突然,孟大雷胸口一緊,像被人在胸前繞了幾十圈的麻繩一樣,一口氣提不上來,整顆心好像快跳出來似的。左肩的灼痛感,把孟大雷的眼淚都快逼下來了。這種感覺上次在淩薇家也曾有過,當時他硬扛下來了,什麽都沒說。

“你怎麽了?”張積發現他滿頭大汗。

“沒事。”孟大雷把他拉到幾步之外,交代道,“你趕去淩薇家裏看看,再讓局裏派些支援過來,這裏好像不是普通的快遞公司。”

張積遲疑了一下,有點兒擔心孟大雷:“要不讓別人去找淩薇小姐,我和你一起守在這兒?”

“你直接開車去,別耽誤時間。”孟大雷不容置疑道,把車鑰匙塞給了張積。

張積不再說什麽,一邊跑向汽車,一邊拿出手機開始呼叫支援。

孟大雷又重新把注意力放在了後院裏麵,沒過多久,小麵包車裝車完畢,有人打開了鐵門,在吆喝中小麵包車駛離了後院,原本在院裏的人也隨車走了不少。不過,孟大雷沒有看見那個年輕人出去。

孟大雷齜著牙,左胸針紮般地疼痛。麵包車駛遠後,他用右半邊身子拖著左半邊身子,倚在門邊,近乎虛脫地拚命吸著空氣,待呼吸稍稍穩定後,他從鏽壞的鐵皮中伸手打開了門閂。

“吱呀”一聲,門開了。

二樓窗戶的燈光閃了一下,一個人影探出窗外。

“誰在那兒?”那人的聲音很警惕。

“是我。”孟大雷快速移動到樓房門前,拾級而上。抬頭的一刹那,他發現頭頂上——一個攝像頭正對準自己。

孟大雷手裏正緊緊握著槍,攝像頭後的人一定看見了,索性明人不做暗事,孟大雷雨點般的拳頭砸在了門上。

“警察,開門!快點兒開門!”孟大雷的喊聲摻著幾分幹澀,顯得力不從心。

一時間,二樓房間裏一陣混亂的腳步聲、金屬碰撞聲、低語聲和紙板箱搬動的聲音混雜交錯。

貼著牆,孟大雷移動到了發出聲音的門邊,轉動把手,發現已經從裏麵上了鎖。

“裏麵的人聽著,立刻打開門!”

孟大雷話音剛落,房門從裏麵打開,伴著巨大的衝力,門板和一個白色的身影從房間裏衝了出來,直奔樓梯口。

“不許動,否則開槍啦!”剛要瞄準,眼前一片模糊。

孟大雷隻得放下槍,踉蹌著追趕上去。

前麵的人跑得飛快,就像一道白光般閃出後院。

陡坡而下,一級連一級的樓梯第一次讓孟大雷感到恐懼,他咬緊牙關,死死不放過前方的腳步聲。疑犯每個腳步聲就像發令槍聲,撞擊著孟大雷的心,他不由得再次加快了速度。

一個近乎瘋狂地逃竄,一個不要命地追擊,在吱呀亂叫的木質樓梯上展開著,如同孟大雷當時選擇走上刑警這條路,同樣也是少數人才有勇氣去做的事。

就像跑步,他喜歡無所阻擋的事業,前麵的人遲早是會被趕上和超越的,當榮耀時刻來臨時,筋疲力盡的暢快都變成了天堂般的享樂。

追到街道上,疑犯已成為了遠處燈光下的一個白點。

孟大雷試圖攔下一輛路過的兩輪輕騎,可他已經沒有力氣說話了,打著手勢,命令著滿臉青春痘的年輕人趕快追趕前麵的人。

孟大雷抬起一條腿,剛想跨上後座,整個人卻僵直得像根樹樁,毫無保護動作地栽倒在柏油馬路上,他的右手就快把左胸的衣服扯爛了,他右臉頰和額頭上,全是在幾層頂燈壞了的樓梯道裏的擦傷,孟大雷頑強地向著疑犯逃跑的方向爬了幾步,終於長吐了一口氣,憋著勁的肌肉鬆弛了下來,隻剩下微弱的呼吸了。

年輕人不知所措地捂著腦袋,聽著地上的人反複念叨著一個名字:淩薇。

第一次,孟大雷沒有倒在終點線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