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名字叫作黑

寧夜在昏黃的台燈下奮筆疾書,手邊的稿紙也比前幾天厚了不少,情節開始進入正軌,他筆下的係列偵探登場亮相了:

黃色的警戒線在龍東大樓下,圍成了一個圓形,白布覆蓋下的屍體,凸顯出短小的輪廓,被孤零零地置於人行道上。

警方的取證工作已告一段落,大部分現場勘查人員已經撤離,而留守現場的警察卻遲遲沒有動作,他們守在屍體周圍,似乎在等待著什麽。

警戒線外,兩名年紀相仿的好事者,神采飛揚地議論著:

“這裏肯定是出了殺人案了!聽說那個死了的小姑娘,被製作成了紅色的人形風箏吊在電線杆上,真是作孽!”

“可憐呀!救護車怎麽還不把屍體拉走?”

“你不知道吧!我跟你說,這案子不簡單。”

“怎麽說,難道警察已經找到凶手了?”

“不是。”年齡稍大的那位搖搖頭,神秘地說,“警察在等一個厲害的人物。”

他這邊話音剛落,那邊一個黑衣短發的男人匆匆鑽進警戒線,某位負責現場的警官立刻領他來到屍體邊,簡短交談幾句後,隔離圈中的所有人員都退了出來,隻留下了那個黑衣男人和女孩兒的屍體。

男人長得眉清目秀,看起來二十出頭的年紀,再加上高挑兒瘦削的身材,稱作大男孩兒可能還更貼切些。他的臉上一片朦朧,看不清表情,隻見他拉了拉褲管,在屍體旁蹲了下來,將白布拉開一角,露出了死者的麵部。

“很漂亮的小女孩兒嘛。”

他嘟囔了一句,漫不經心拂過女孩兒的麵頰,修長的手指在死者額前頓了一頓,接著將死者雙眼撐開,自己麵頰朝她直直俯下——

整個世界開始如同幻燈片般旋轉,無數個閃爍的亮點出現在男人的瞳孔裏,他感覺到一陣刺痛,但又強忍著朝光亮看去:一朵枯黃色的花在混濁的水中微微搖曳,挎著包的漂亮少婦正彎腰從玄關拿出高跟鞋換上,大風中袖擺啪啪作響,龍東大樓全玻璃的外牆映出一個小小的影像……

男人猛然抬頭睜開眼睛,將死者雙眼又合上。依舊是那副淡然的表情,不過此時已多了幾分倦意,他輕輕地歎了口氣。

這一刻,在場所有人都屏息靜氣,唯獨那兩位維持秩序的警察交換了個輕鬆的眼神,仿佛案件已經水落石出。

但男人依舊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裏,仿佛外界一切都與自己沒有關係。他突然記起了什麽,皺了皺眉,緊接著就做了件令所有人都目瞪口呆的事。

他將遮蓋屍體的白布掀到了死者的腰際,右手從小女孩兒的領口伸了進去。

“你在幹嗎?”離他最近的那位警官終於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尷尬地詢問道。

男人依舊我行我素,手掌向女孩更隱秘的部位探去。

在場的人們幾乎看傻了眼,在大庭廣眾之下,褻瀆死者屍體是違法行為,男人不可能不明白這點,但他卻絲毫沒有住手的意思。

“喂喂喂……還不快住手啊你!”負責現場的警官向前幾步,忍不住對著男人低吼道。

兩個正聊著天的手下,眼見情勢不對,趕緊拋開圍觀群眾去拽蹲在屍體旁的男人。男人不為所動,依舊頑固地不願離開,手依舊在死者衣服裏搜尋。

人群爆發出低沉的**,場麵眼看就要陷入混亂。

“找到了。”男人第一次開口說話,語調透著滿足,仿佛一個孩童終於找到了他丟失已久的玩具。

兩位警察一時愣在了原地。

男人抽回右手,緩緩攤開掌心,一枚圓潤剔透、帶著死者餘熱的玉觀音吊墜出現在大家麵前。

男人將翠意盎然的玉墜高高舉起,對著陽光長久地看了一眼,接著溫柔地放入女孩兒的手掌中,將她手指握拳。

當白布重新蓋好死者全身,負責現場的警官關切地問男人:“你剛才是在找這枚玉墜啊?”

“嗯。”

“找它幹什麽?”警官更加一頭霧水了。

“這是死者的心願。”男人笑了笑。

警官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又問道:“那這個案子你有什麽眉目了嗎?”

男人指了指身後高聳入雲的龍東大樓,開口道:“小女孩兒是這棟樓的住戶,墜樓時纏到了高壓電線被勒住了脖頸。至於死者墜樓的動機,我目前還沒完全弄清。”

男人說到“動機”這兩個字時,雙頰的肌肉微微鼓動了一下,似乎有些不甘心,但很快就恢複了淡漠。

“我先告辭了。”

男人的語氣分明帶著些厭惡,但那些警官卻還是以習以為常的神情目送他揚長而去。

在旁人眼裏普通的自殺,經他這麽一說卻演變成詭異的死法,這個案件頓時披上了一件神秘的麵紗。

年輕的那位圍觀群眾,捅捅身邊人,問道:“這個年輕人是誰啊,這麽拽?”

年長的驚訝不已:“你真不知道他?”

“是啊。”年輕的那位說,“他叫什麽名字?”

“他的名字叫作‘黑’。”

筆尖的墨水如黑色大麗花般綻開,寧夜甩了甩流水不暢的鋼筆,不經意透過窗簾縫隙發現外麵天色漸亮。

寧夜擰暗台燈光線,熬夜寫完主角第一次登場,疲憊不堪的他蜷攏著身子縮在椅子上。盡管眼睛已經支撐不住,可寧夜並無絲毫睡意,一種淡淡的難舍之情彌漫在麵前的文稿上。

這起案件,是寧夜為筆下主角精心策劃的一場陰謀,為了完結這個係列,書中的主人公“黑”——將會“死”在這遝文稿中。

無論對作者寧夜,還是主人公“黑”來說,這樣的小說結尾同謀殺無異,最終都是要終結一條生命。

敏感的創作情緒稍有抬頭之勢,寧夜立刻拍了拍腦袋,將自己驅趕回真實的生活中。

微亮的天際稍露晨光,不知不覺中,房間變得明亮起來,已經是早上六點。

寧夜用冷水衝洗著臉,刺激刺激倦怠的神經。他泡了一杯熱氣騰騰的咖啡,在六點十五分,準時推開了女兒的房門。

“小櫻,起床要去幼兒園咯。”寧夜對被子下隆起一塊兒的方向,溫柔地喚道。

但沒有回答,孩子在賴床。

寧夜走過去,掀開被子,被窩裏是一隻絨毛玩具,沒有女兒寧小櫻的蹤影。寧夜失魂地坐在床沿,從混沌的思緒中猛然驚醒過來。

原來,這個家隻剩下他一個人了。

三個月前,寧夜愛撫著女兒嫩嫩的小臉蛋,看著神似妻子的可愛女兒寧小櫻,寧夜想尋回妻子的渴望就越發無法遏製。

你到底在哪裏呀?我和小櫻都需要你!

寧夜溫柔地縱容女兒在**撒了會兒嬌,最終寧夜用麥當勞早餐把她騙了起來。

在妻子離家後的這段時間裏,每天送女兒去幼兒園成了寧夜的任務,這短短的十幾分鍾裏,可以心無旁騖地和女兒待在一起,體會一個做父親的責任,寧夜十分珍惜。

他喜歡抱著女兒走這段路,哪怕女兒日漸增長的體重已經讓他感到有壓力,他仍然堅持。

那一天,氣溫降了幾攝氏度,下著不大不小的雨,陰冷的空氣刺激著上呼吸道。

街道上排氣管如爆竹聲的輕騎呼嘯而過,一陣寒風尾隨而至,寧小櫻緊了緊鉤住父親脖子的手臂,生怕被吹走似的。

“爸爸,以後我不想吃麥當勞了。”

“為什麽呀?小櫻不是最喜歡吃這個嗎?”寧夜往後仰了仰腦袋,和女兒鼻尖抵著鼻尖。

“我想吃媽媽做的早飯。”小櫻噘了噘嘴,聲音越來越輕。

“爸爸也想啊。”寧夜緊緊摟住女兒。

“媽媽什麽時候回來呀?”小櫻明亮的眼睛裏露出了興奮的光芒。

“媽媽一定會回來的,爸爸向你保證!”

“真的嗎?”

“爸爸什麽時候騙過小櫻了?”

“嘻嘻,爸爸最好了!”

小櫻用剛吃完早飯油膩膩的嘴唇,重重壓在寧夜的左臉上。

前方像是有人在吵架,未散去的迷霧中傳來幾聲驚呼,金屬摩擦聲和刺耳的喇叭聲由遠及近,寧夜撥開女兒阻擋視線的頭發,側頭看去,僅僅幾米開外,一部失控的藍色轎車如發瘋的野牛,徑直向寧夜的方向馳來,已經完全沒有刹車的可能性了,車裏的司機一個勁兒地揮舞著伸出窗外的手。

寧夜閉上眼睛,喉嚨裏爆發出駭人的吼聲,用盡全力將懷中的女兒推了出去……

蒙蒙細雨逐漸轉為滂沱大雨,除了嘩啦啦的雨聲,這天早晨,整條街道的人都聽見了一聲巨響。

寧夜睜開眼睛的時候,縷縷青煙從折起的引擎蓋裏冒出來,汽車頭部一側的燈撞得粉碎,滿地碎片中一個小小的身影,在歪向一側的前輪下。

“小櫻!”寧夜瘋了一般撲過去。

淩薇的公寓位於一樓,方便她輪椅的出入。公寓裏的布置與眾不同,所有家具沿牆擺了一圈,中間留出一條寬敞的通道,雖然雜物不少,可主人勤於打理,整潔的屋子有種空**的感覺。牆上裂了縫的壁紙有幾處卷起了角,又被玻璃膠死死粘回了原處。

經不住淩薇的熱情相邀,孟大雷忙裏偷閑進屋坐坐,已經換上幹淨衣服的淩薇為他沏了杯熱茶。

“孟警官,家裏有罐鐵觀音買了很久了還沒人動過。我平時不大喝茶的,今天泡了給你喝喝看,如果覺得味道行就拿走吧。你們警察局不也經常加班什麽的嗎?喝點兒茶又暖和又提神。”淩薇換了輛稍小的輪椅,膝蓋上放著托盤,將茶水遞到了孟大雷身前。

“別老是孟警官,孟警官的,我聽著別扭。我比你年長,以後你叫我老孟就行了。”孟大雷正好口渴,接過杯子引頸灌下一口,燙得眼淚直流。

“茶怎麽樣?”淩薇客氣地問。

孟大雷含淚硬挺著,微笑道:“這茶好香,好熱啊!”

“淩薇小姐,這玩意兒放哪兒啊?”門口一個年輕人提著輛濕漉漉的輪椅求助道。

趁淩薇扭頭之際,孟大雷忙轉動略顯笨拙的身子,吐起了燙得發紅的舌頭。

“張積警官,麻煩你了,輪椅靠牆放著就行了。你趕快來喝杯熱茶吧!”淩薇招呼道。

“淩薇小姐,你能恢複到現在這樣我們老孟也就放心了,你出事那陣子,他像丟了魂兒似的,茶不思飯不想的。”張積抹了把額頭上的水,並排坐在孟大雷旁的沙發上。

“你小子廢話這麽多,一定口渴了吧!快嚐嚐這上好的茶。”孟大雷熱情地遞去一杯,還對著助手做出一副豪飲之後的痛快狀。

“淩薇小姐,那我就不客氣了。”口幹舌燥的張積也沒多想,他端起滾燙的茶水一口悶了下去,結果飛奔進了洗手間。

“張積警官,你不要緊吧?”淩薇有點兒擔心。

孟大雷露出五十步笑百步的表情,寬慰道:“沒事。你不用擔心這小子,他命硬著呢!對了,既然來了你家,就順便向你打聽打聽你隔壁鄰居的事情,也方便我破案調查。他們有沒有過讓你覺得奇怪的事情,或者會引起自殺傾向的事件?”

淩薇將托盤抱於胸前,雙手托著下巴回想著:“隔壁的夫婦為人挺客氣的,有幾次我出去時,那家丈夫還幫我鎖門。平時有說有笑的,完全看不出像是會自殺的人。”

“他們家有小孩兒嗎?”

“沒有。我也奇怪他們這個年紀為什麽沒有要孩子。”

孟大雷在筆記本上記了一筆,猜測道:“可能有生理上的什麽疾病吧!”

“真的是自殺嗎?”

淩薇問了個讓孟大雷一時難以回答的問題,從現場判斷,痕跡、傷口、死因全都吻合,自殺無誤。但從情理上說,自殺完全就是謬論。

張積捂著嘴唇從洗手間裏出來,手裏晃著部簇新的手機,含著紅腫的大舌頭說道:“老孟,我已經弄清楚死者的身份了。死者名叫唐澤森,現年四十一歲,曾經開辦過一家安保公司,因家中發生變故導致經營不善被迫關閉,如今以開出租車為生。”

“家中變故?他家裏以前發生過什麽事?”孟大雷問道。

張積低頭翻查著手機上的信息:“好像是在一起劫持事故中,他的妻子和女兒都遇害了。”

“妻子!”

“女兒!”

淩薇和孟大雷不約而同地叫了起來。

孟大雷起身奪過助手的手機,認真地看了起來。

事件發生在六年前,唐澤森的家裏闖入兩名劫匪,唐澤森與其展開了殊死搏鬥,兩名劫匪在逃跑過程中被警察抓捕歸案。不幸的是,唐澤森的妻子被歹徒推出窗外墜樓身亡,他六歲的女兒被歹徒捂住口鼻,窒息而死。

這起突如其來的慘案,對唐澤森的心理造成了極大的打擊,直到一年之前,他才重新振作精神,建立了如今的家庭。

“這麽說來,他的太太原來是後妻。”淩薇這才有些明白,這對年過不惑的夫婦為什麽沒有孩子了。

“老孟,你說死者唐澤森的自殺,會不會和這起舊案有關?”張積伸手想拿回自己新買的手機。

孟大雷避開他的手,往遠處踱了兩步,命令道:“小張,現場找到一隻摔壞的相框,照片上是一家三口,你回局裏比對一下照片上的人是不是唐澤森和他死去的前妻與女兒。順便再翻一翻當年死者家中劫案的卷宗,有發現的話打電話聯係我。”說完,他將手機放進了胸前的口袋。

“老孟,那個……那個……”張積示意那部手機是他的。

“哦,手機啊!上麵有本案的信息,就先放我這兒吧!”

“你拿我上一部手機的時候,也是這麽說的。”

“你說的是這部嗎?”老孟從另一個口袋掏出一部舊手機,“你先用這部吧!”

“可是……可是……”敢怒不敢言的張積,對這樣一個上司實在無計可施。

“你還不快回局裏查案?”老孟敦促道。

“對了,關於本案,還有個怪異的相關事件。”張積挑起眉毛,神情也忽然神氣起來,但見無人接話,隻得悻悻地自己接著說下去,“就在昨天,有人撥打110,說這個小區今天會有人跳樓,本區派出所特意加強了巡邏,可他們誰也不會想到,跳樓的竟會是個一樓的住戶。”

淩薇心中一個激靈。下班前她也接到了一個奇怪的報警電話。

“報警的人查出是誰了嗎?”孟大雷問。

“還沒有。”

“那你還不趕緊去查?”孟大雷暗暗感覺到這起案件背後,有張無形的網在他的頭頂籠罩開來。

“你不開車和我一起回去?”

“我等會兒還有事,你自己回去吧!”

“可是……外麵好大的雨啊!”張積望向窗外的大雨,不由得打了個冷戰。

“你一個小年輕,這點兒小雨怕什麽,真是的!想當年我……”

淩薇感覺家裏像是來了兩個拌嘴的大孩童,不禁失聲笑了起來。

孟大雷自覺失態,刻意看了看時間,做出打算離開的樣子。突然他用力捂住放手機的口袋,眼神渙散,瞬間僵直在淩薇的跟前。

“老孟,是有什麽發現嗎?”張積湊近問道。

“沒事。我們走吧!”老孟做了幾下深呼吸,表情輕鬆了下來,可他明顯是在隱瞞著什麽。

孟大雷留了電話號碼給淩薇,讓她萬一回憶起有價值的線索,以便及時通知自己。

直到孟大雷和張積上了車,淩薇才想起今天她也接到了一通怪異的假報警電話,不知同預告鄰居死亡的報警電話是否有聯係,還是單純的巧合?

淩薇突然想起回到家後,還沒給山姍回電,她忙撥通了電話:“喂!山姍嗎?我已經平安到家了。那通報假案的電話記錄,麻煩你先不要拿去備案,我想明天去上班的時候再核實一下……”

第二天上班,淩薇複查了昨天的報案電話記錄,報案人是使用本市固定電話撥打的,所以電話來源還算容易查找。

注冊地址是市東的一間商鋪,經營的是一家快遞公司。

淩薇看了下這個地址,離她複查身體的市東醫院隻隔了兩三條馬路。畢竟尚不能確定這是不是一起報假案,僅憑淩薇自己的猜想,也不足以出動警力來調查,隨即決定下班後自己過去看一下。如果有疑點,再告訴老孟也不遲。

下班後,淩薇快速交接了工作,一個人往市東的方向進發。在去快遞公司之前,她得先去一趟市東醫院。

車禍後,在醫院整整三個月的治療,也無法讓淩薇適應醫院慘白的牆麵,她從小就以為醫院的味道是從這些白色的牆壁裏發出的。深深的厭惡和恐懼以至於她家裏隻用壁紙,從不刷白色的乳膠漆。

淩薇不情願地將輪椅推上無障礙通道,她仍不能很好地進入殘疾人的角色,抵觸情緒時常令她莫名地怒不可遏。

電梯來到位於九樓的腦外科病房,淩薇拐過護士台,一位滿臉雀斑的小護士和她打起了招呼:“淩小姐,你又來看孩子啊!”

淩薇舉了舉手中的鮮花:“到附近辦事,順道來看看了。”

“病人的家屬剛剛離開,和你是一個前腳進,一個後腳出。”正在做記錄工作的小護士看著費力的淩薇,放下了手裏的筆,“要不要我幫你?”

淩薇連連擺手:“不用,不用,你忙你的,我看一眼就走。”

“那我就不陪你了,反正這裏你也熟悉。”小護士指指走廊右側的盡頭,“記得花瓶在茶水間裏取哦。”

入住913病房的病人,大多病情都尚有變數,不是昏迷就是隨時可能有並發症發作。推開門的一刹那,淩薇輕輕咬住下唇,難以平複的思緒從門縫中湧出,她緩緩進入這間記憶中的病房。

車禍後的一個星期,昏迷了兩天的男友蔣博文,因腦部嚴重水腫導致血氧濃度急劇下降,驟然停止心跳,竭盡全力的院方還是未能挽留住他的生命。

而那時候,淩薇在同一層的另一間病房裏,正處於術後的觀察期,對蔣博文去世一無所知。讓她懊悔不已的是,沒能見到蔣博文最後一麵。

淩薇平複了一下心情,靜靜來到靠近窗邊的床。病**躺著插滿管子的小女孩兒,她瘦小的身軀正飽受痛苦的折磨,頑強的女孩兒有力地呼吸著,似乎正做著噩夢,不時皺動幾下眉頭,鼻腔中發出幾聲短促的“嗯嗯”聲。

淩薇將取來的花瓶從大腿上立起來,把一束鮮花插了進去,擺到了小女孩兒頭邊的櫃子上,整間病房多了一抹綠色的生機,花朵的芬芳在夕陽下格外香甜。淩薇在花香中為女孩兒整了整被子,隨手拿起懸掛在呼叫器上的病例卡。

女孩兒有著花一般的名字:寧小櫻。從醫生的診斷報告來看,女孩兒並未受到車輛太大的衝擊,倒是著地時腦部受了嚴重的傷。淩薇回憶起車禍當時的情況,自己和蔣博文在車裏以為要撞到麵前這對父女的時候,蔣博文用力打了一把方向盤,車傾斜得很厲害,淩薇當時感覺人都要被甩出車窗了,一個急轉彎後車撞上了牆,才刹住車。

正是在這電光火石間,女孩兒父親為保護自己的女兒,將抱在手裏的女孩兒推了出去,可不曾料到的是,汽車在最後時刻避讓開了男人,所以女孩兒的父親並沒有受傷,反倒是被父親拋出去的女孩兒腦部受了重傷。

由此看來,淩薇和女孩兒真算是不走運的人,意外車禍中的兩位女性,以一種異類的狀態同處一室。

淩薇輕歎一聲,滿懷歉意地注視著昏迷不醒的女孩兒。

醫院羽毛般輕靈的白色牆壁,承載著每個人沉重的記憶,雖然潔白,卻並不惹人喜愛。

“就是這裏了。”

淩薇抬頭看了眼快遞公司的招牌,上麵的地址和報案電話的注冊地址完全一致。在好奇心的驅使下,淩薇重新打量了一下這家快遞公司。

藍白相間的招牌上,“風行快遞”四個字十分顯眼,公司是間不到十平方米的沿街小屋,兩扇灰蒙蒙的玻璃門大敞著,上頭張貼著一張雪白的招聘啟事,一副衰敗之象。

快遞店的地勢要比人行道低一個台階,淩薇的輪椅不便進入,就在門口張望著:

“裏麵有人嗎?”

“自己進來填快遞單子。”堆滿紙板箱的寫字台後,店裏唯一的一個中年男人頭也沒抬,用滿頭銀白色的短發對著淩薇,把她當成了顧客。

“老板,我丟了一份到上泰大廈的快遞,你能幫我查查嗎?”淩薇撒了個小謊。她在來之前已對上泰大廈做過一番了解,上泰大廈是市中心的一幢高級寫字樓,離這裏約有四十分鍾的車程,在那大廈裏出版圖書的文化公司居多。

聽見是來找麻煩的,老板不耐煩地“嘖”了一下嘴:“可能還沒送到,你再回去等等吧。”看見是個坐輪椅的姑娘,老板插科打諢起來。

“我已經等了好幾天了。要不你打電話問問你手下的夥計,看快遞件送到哪兒了?”淩薇掃視著亂哄哄的店鋪內,發現一個老式的紅色電話機擺在寫字台上,周圍散放著一堆未發的快遞包裹。

“夥計?”老板拉高了聲調,“現在的年輕人換工作就跟換衣服似的,隻要不順心就炒老板魷魚……”老板無奈地把手擱在那些紙板箱上,見淩薇麵善,就不再刁難了,“你單號多少?我幫你查查吧。”

“我忘帶回單了,算了!我再回去等等吧。有事我再打給你。你這裏電話是多少?”淩薇拿出手機,做出要記錄的樣子。

老板報出了自己的手機號碼。

“有沒有座機?”淩薇要找的報警電話不是手機打的。

老板搖搖頭:“店裏的座機我早就注銷了。”

“注銷?”淩薇困惑地看著老板。

老板往前走了兩步,來到淩薇的身旁,突然壓低了聲音,好像有人在附近偷聽似的。

“姑娘,你不知道。前兩個月我店裏的電話費一下子增加了很多,起初我以為是店裏員工背著我偷偷打電話。可是到電話局裏一查通話記錄,發現一件很奇怪的事情。你猜怎麽著?”

淩薇睜大雙眼,搖了幾下頭。

“電話局的人告訴我,那些多出來的通話時間,全都是打到郊區的宇航局的。”沒等淩薇反應過來,老板接著說,“你是不是覺得很奇怪?一開始我也不知道這些電話是誰打的,我怕再付這種冤枉錢,就把我的固定電話取消了。但是,有一天我發現了公司後院的秘密,才知道那些電話是他們打的。”

“後院裏有什麽東西嗎?”

老板臉上漸漸露出驚恐的表情:“有一次,我去倒垃圾,正巧看見後院一個怪模怪樣的人在院子裏手舞足蹈的。”

“是什麽樣的人?”

“外星人。”

淩薇聽後笑了起來:“老板,你一定眼花了吧!”

“我親眼看見的,就在那兒。”老板指著店後那幢矗立的小樓,辯解道,“那個人就是從那裏麵跑出來的,大大的黑眼睛,渾身上下的皮膚都是白的,連頭發都是雪白雪白的。才跑到後院,就被一群人給拉了回去,那人和電影裏的外星人長得一模一樣。”

老板說得還不夠過癮似的,又說道:“這些人每天神神秘秘、神出鬼沒的,沒有一個人我看見過正臉。我猜就是他們偷偷拉了線搭在我的電話線上蹭話費,宇航局肯定和他們有關係。”

“那你為什麽不報警呢?”淩薇問。

“這種事告訴別人,還不讓人笑話呀!”老板稍稍緩和了一下緊張的情緒。

淩薇道別了風行快遞的老板,慢悠悠推著輪椅繞著後院走了一圈。

原本方方正正的後院,被快遞店麵剮去了一塊,形成了一個不對稱的七字形。後院中央是紅磚黑瓦的老式建築,不知為什麽,看著它淩薇總覺得透出一股陰氣。

後院和快遞店各自有進出的門,互不相通。後院的大門是布滿爛洞的生鐵皮,門前擺著兩隻半人高的藍色垃圾桶,老板應該就是扔垃圾的時候路過後院大門,從門上的小洞裏看到了“外星人”。

外星人、宇航局,淩薇琢磨著這些字眼,後院裏麵真的有外星人嗎?

想了一想,打消了這種念頭。

那通電話是報假案的可能性在淩薇心中成幾何倍數擴大,市東的快遞公司又怎麽會和距離如此遠的寫字樓扯上關係呢?淩薇慶幸自己沒有小題大做,造成不必要的調查工作。

“對了,你是不是小陳跟我說起過的那位常客?”老板攥著一遝單子,快步追了出來,“你看看是不是這幾張單子?這些都已經送到了。”

淩薇快速掃了眼快遞單,在收件地址一欄上竟填著“上泰大廈”,連忙再看發件人,讓她驚得差點兒從輪椅上跳起來。

當她在醫院裏掃過女孩兒家庭地址一欄時,看見的登記住址,竟和麵前的這張快遞單上的發件地址是同一處。

看著那個刻骨銘心的路名,絲毫不差。正是車禍現場的所在地,淩薇不由得將手捂在了後腰的傷處上。

就是它!

一個男人模糊的輪廓出現在淩薇腦海裏,在車禍發生時,與淩薇迎麵而遇的那位父親,任憑淩薇絞盡腦汁,她的記憶僅定格在一張正遭受驚恐卻有著無比堅毅目光的國字臉上。

這通殺人預告的報警電話,會不會和他有關係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