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的人
繽紛繁華褪去後的返璞歸真,黑之所以才會是黑。
Chapter 1
進入晚秋,天氣漸漸轉涼,日夜溫差像是壞了溫控器的空調一樣,變幻莫測。
越過一片山丘,我的腿肚子已經脹得不行,找了塊大石頭,暫時歇歇腳。望向腳下那片泛黃的林海,它有一個浪漫的名字——情人林。情人林路遠地偏,寧靜致遠,吸引著大批的遊客。來到此地的情人,大多不為觀光旅遊,而是來殉情自殺。每年情人林裏都會發現許多情人自殺的屍體,他們大多選擇上吊來結束生命,久而久之,情人林以自殺勝地而聞名。
我整了整鴨舌帽,繼續上路,往情人林深處走去。不知是不是聚集了太多的陰氣,哪怕盛夏也是寒冷逼人。茂密的樹林比我二十年前來的時候更加粗壯茂密了,枝葉在頭頂編織出一個巨大的穹頂,絲絲縷縷的陽光從縫隙間透漏進來,形成一道道明亮的光柱,微塵悠閑地飄浮其中。好聞的空氣味道讓人心曠神怡,我很快進入一種極為放鬆的狀態,就算葬身林間,也定會減輕不少痛苦。
我在鋪滿樹葉的地上發現了一根繩子,撿起來用力拉了拉,十分結實。繩子被人打了個結,環套大小剛夠穿過一個成人頭顱。仔細一聞,繩套上還殘留著女人的香水味,是我熟悉的氣味,竺曉淩用的也是這個牌子的香水。
竺曉淩是我二十年前認識的一個女孩兒,我們正是在這片樹林裏相遇的。
那一年,我二十二歲。大學最後一年隻剩下了畢業論文,同學們都忙著奔波安排自己的實習,而我看不到自己的未來,於是決定來一次遠足。
在一個陰沉的午後,我登上了遠行的火車,四小時以後,在另一個城市的火車站又換乘了一小時四十分鍾的長途車,來到了這片樹林,那時候這裏還沒有這麽出名,也不叫情人林,它有一個風雅的名字叫作淺野林。穿過這片樹林,後麵是一片原生態的村落,住著當地的村民,他們擴建了房屋,專門提供給遠足者住宿。
我著迷於這裏的寧靜致遠,仿佛世間的塵囂被阻絕於樹林之外,在天然氧吧的負離子裏,整個人被放空一切。讓你遺忘還有一份如時鍾般一成不變,從第一天就能預知你未來一生的工作在等待著你。
也正是在這片淨土的時光,我遇見了自己的第一份感情。雖然現在我以無比平靜的口吻講述它,但當時它來勢洶洶的情景,依然記憶猶新,就像一個長在後背上的傷疤,在你赤身**照鏡子的時候,才會讓你警醒起那段刻骨銘心的傷痛。
我用力攥了攥手裏的繩子,毛糙的質感讓手指發疼。二十年前,一條與我手裏繩索相似的繩子,結束了一條美麗的生命,也粉碎了我所有美好的幻想。
突然,影影綽綽的樹影裏,傳來淒涼的哭聲。
這聲音,像極了竺曉淩。
我不由得失聲喚道:
“竺曉淩!”
哭聲戛然而止,我懷疑是自己出現了幻覺,自從生病以後,眼睛和耳朵都不大靈光了。
樹葉被踩得沙沙作響,一高一矮兩個人向我走近,因為他們逆著光,我看不清他們的臉,隻能分辨出身材粗壯的是個男人,留著長發纖瘦的是個女人。
我撓了撓瘙癢的頭皮,對自己的驚擾感到不好意思。正低頭間,瞥見了男人手裏的繩子。
他們是來自殺的嗎?
從兩個人走路時保持的距離可以看出,他們的關係並不親密。
難道……
我四下環顧,在幾步之外的地上散落著一根手臂般粗的樹枝,我故作輕鬆地往樹枝的方向挪動著腳步。
女人不知出於什麽目的,加快了腳步,朝我飛奔過來,嘴裏竟然喊出了我的名字:
“左庶!”
頓時,我想起了眼前的這個女人。
Chapter 2
我仰起頭,眼前這座樸實的建築仍保持著它的原貌,隻是招牌換成了帶燈光的字體。古色古香的“長樂客棧”四個字,熠熠生輝。
長樂客棧是情人林生意最好的旅館,如不事先預訂,必定沒有房間。
從前台取了房間的鑰匙,我弄停當行李,回到旅館一樓的餐廳,點了杯當地特產的茶,在窗邊的座位等著韓雨程和她的男伴。
餐廳顯著位置懸掛著諸如“珍惜生命”之類的標語,喇叭裏也放著勸說自殺者勿輕生的廣播,窗外整片墨綠色的情人林,透出隱隱的怨氣,心情也不自覺地沉重起來。
韓雨程是我和楊成森初中時的同班同學,他們倆曾經有過一段美好的戀情,終因父母的介入,韓雨程嫁作他人妻子,她的先生是一家知名企業的管理高層,我在報紙上見過他的名字——蘇暢,他被譽為最年輕的第一副總裁。在他們的婚禮上沒有看見楊成森,以為他倆這輩子都不會再見麵了。
直到楊成森臨死前,我才知道他倆有了聯係。
“會在這裏看到你,真是太巧了。”韓雨程回房間換了套舒適的便服,步履輕鬆地朝我走來,方才樹林裏的陰鬱,被遇見久違老友的興奮所取代。
曾經公認的班花,步入中年後依然風姿綽約,有著讓人動心的美麗外貌。她在我對麵的座位優雅地坐下來,要了一杯烏龍茶。
“這是我先生生前最愛喝的茶。”韓雨程垂下了長長的睫毛。
“我聽說了你先生的事情,特意為你先生來這裏。”我沒有告訴她,是受了楊成森之托。
“我也聽說你已經是個有名的偵探了,怎麽看也不像啊!”
“是不是我換個福爾摩斯那樣的帽子,再叼個煙鬥,才像偵探?”
“你也可以留撮波洛那樣神氣的小胡子呀!”
我倆同時笑了起來,原本不知如何啟齒的我,尋找著提問的時機。
“剛才樹林裏和你在一起的男人,是你的朋友嗎?”
韓雨程搖搖頭:“今天之前我也不認識他,他是那個女人的丈夫。”說完,韓雨程羞愧地低下了頭。
那個女人,我已然明白她指的是誰。
旅館老板娘打斷了我們的對話,她端來了茶水,她的樣子變老了許多,身體依然健朗。老板娘好像已經忘了我是誰,也許是她已經習慣了遺忘,人們選擇來到情人林,就是選擇了被遺忘。
“烏龍茶!謝謝!”與韓雨程同行的那位男子不知從哪裏冒出來,對老板娘說道。他拉過一把椅子,坐到了我和韓雨程中間。
遠處的樹林無緣無故起了霧,像仙境一般,美得那樣不真實。
韓雨程啜了口烏龍茶,似乎不習慣烏龍茶略微發苦的口感,她咬牙咽了下去,話匣子也隨之打開。
坐在我身旁的這位男子名叫姚遠,實在不知該如何介紹他的身份。簡單地說,他和韓雨程在同一時間,同一地點,同時失去了自己的伴侶。
一個月前,韓雨程的丈夫和姚遠的妻子,雙雙在情人林裏殉情自殺了。
婚外情,這三個字對韓雨程和姚遠來說,都是陌生的字眼。婚後的他們都過上了所期望的生活,尤其是韓雨程。丈夫帶給她的幸福,將楊成森留下的傷痕打磨得平整光滑,像一支療效顯著的特效藥,將記憶的傷口完全治愈,不見一絲瘡疤。雖是被迫的選擇,韓雨程卻從來沒有後悔嫁給丈夫。當警察通知他倆來情人林認屍的時候,看見吊在一棵樹上的兩具屍體手牽著手,好像一對生死與共的結發夫妻。
他們的遺物都放在了長樂客棧425房間內,他們隨身帶著不少貴重的財物,像是要私奔的樣子。韓雨程從警察的調查中得知,自己的丈夫有外遇已經四個月了,每個星期丈夫都會固定地從工作日抽出半天時間,同姚遠的妻子幽會。他們互贈禮物,蘇暢信用卡的賬號裏金額在這四個月裏猛增,他們經常互通電話,親密無間。親朋好友沒有人知道他們是如何認識彼此的,除了住在同一個城市,生活圈毫無交集,連警察都沒有辦法查出他們兩人是如何結識的,所以對於他們兩個人的自殺,作為了兩個獨立的自殺案分開處理。
看著他們一長串的開房記錄,韓雨程感覺整個世界在心中崩塌,這種世界末日的感覺已經是第二次了,第一次是和楊成森分手的那一刻。
韓雨程從停屍間領回屍體的時候,在另一個人的臉上看到了相同的表情,和自己一樣崩潰的表情。她不知麵對姚遠時是應該表現出同病相憐,還是遷怒於他,索性選擇回避。他們各自為不忠的伴侶收屍,被解剖過的屍體看起來如此陌生,和情敵的伴侶一樣陌生。
一個星期之前,韓雨程和姚遠收到了來自長樂客棧的預訂確認電話,他們的伴侶在自殺當天竟然預付了一個月後的425房間的房費。相約殉情的兩個人,又為什麽要預訂死後的房間呢?
本就對殉情一事始終持懷疑態度的兩個人,找到了證明自己是對的方法,義無反顧地來到情人林。
在丈夫蘇暢自殺的那棵樹下,韓雨程再次見到了姚遠,一個眼角剔透、麵容堅毅的男人。和上次見麵時不同,韓雨程從他的眼睛裏看到了期盼的目光,那正是自己所需要的希望。
這一次,她主動開口打起了招呼。
而姚遠開口的第一句話,就顛覆了韓雨程內心所有的猜忌。
“我看了發現屍體時候的照片,我妻子和你丈夫脖子上的繩結叫作‘柴結’,打這種結的人,通常用來拖拉木材之類的物品,生活在城市裏的人不太會學這種打結方法。我妻子根本不會打這種結,你丈夫那樣的高級打工者,也不太會吧?”
韓雨程了解自己的丈夫,自小就是被家長放在溫室裏養大的,足不出戶,即便旅遊出差,也是專車接送,從不參加任何野外求生活動,不要說柴結,就連縫補衣服的針線結,他都不會打。
“我們倆正研究著繩結,我突然覺得自己不該去懷疑丈夫,一時沒控製住就哭了起來。之後聽見有人朝我們走來,就看見了你。”韓雨程頓了一秒,神情嚴肅地問我,“你來情人林真的是為了我的事情嗎?”
“是啊!”我自己都覺得底氣不足,以免被她發現我來此的真正意圖,我搔搔前額的發際,用手臂擋住她窺探的眼神。
“在我看見你的時候,為什麽你手裏拿著繩子?”
方才被麻繩磨破的手掌皮膚,仿佛向全身蔓延開來,我轉過頭看著窗外的霧氣,不知如何回答一個連自己都不知道答案的問題。
“是不是因為竺曉淩?在樹林裏我聽到你喊了這個名字。”
像深藏汙穢的池水下的塞子被拔開,我再度陷入渾濁的旋渦,慢慢卷進記憶的最深處。
Chapter 3
遇見竺曉淩的時候,天氣比現在要冷一些,情人林裏光禿禿的枝幹像老人的手,求助般伸向天空。
第一次看見竺曉淩,她裹著厚厚的外套,塞著耳機,圍巾擋住了大半張臉,坐在長樂客棧門口的木長凳上,眼神憂鬱,對我友善的招呼聲置若罔聞。
“你是左庶吧!”一位年輕人站在長樂客棧的服務台後麵喊道。
“你是阿布。”預訂房間的時候通過電話,所以我記得他的聲音。
阿布替我辦了入住登記,領我到了自己的房間。我的房間位於客棧的背麵,正對著一片庭院。庭院裏有一條石板鋪砌的小路,蜿蜒向另一片樹林。
“那是什麽?”我推開窗戶,看見小路旁有一個被鎖起來的大箱子。
“沒什麽,就是一口枯井罷了。怕有住客往井裏亂扔垃圾,所以我媽把井鎖了起來。”
我這才明白,阿布是長樂客棧老板娘的獨子。
在阿布六歲那年,他的父親就拋下妻子,跟一個外鄉的女人跑去了大城市。走的時候留下了一筆錢,阿布的母親就用這筆錢開了這家旅館,她希望自己的兒子不要為了父親離開的事情不快樂,所以給旅館起名叫作“長樂客棧”。
但是來這裏的每個人,都快樂不起來,久而久之,阿布也像他的客人一樣不苟言笑。二十歲的他,已經懂得了如何在那些住客麵前偽裝自己。
這一切都因為竺曉淩的到來,而變得不一樣了。
竺曉淩發呆時的背景裏,總能看到阿布的身影。旅館提供的免費早餐,竺曉淩那份總是盛得很滿,但她隻吃一點點,然後又在木凳上愣愣坐上一整天。她總戴著耳機,不和任何人講話,像尊美麗的石像,在寒風中曆練意誌。
一個與我年紀相仿的女孩兒,怎會有如此絕望的表情呢?
我拋下對人生的迷茫,開始著迷於竺曉淩沉默背後的真相。
季節的緣故,當地也進入了旅遊的淡季,旅館的生意清淡了不少,客人也僅剩下我和竺曉淩兩個人,我和阿布的關係也熟絡起來。晚飯後竺曉淩早早地回了房間;阿布的母親不知疲倦地收拾著旅館的每個角落;我和阿布在夕陽的餘暉下,漫步於庭院的石板小路間。
“她是聾啞人嗎?”阿布對這位客人的興趣,絲毫不亞於我。
“聾子為什麽要戴耳機聽音樂呢?”我分析道。
“也可能是助聽器吧!”
“不可能。”與竺曉淩擦肩而過時,我聽見耳機裏傳來微弱的音樂聲。
“那你說,她為什麽這副樣子呢?”阿布踢飛一顆腳邊的石子,石子如子彈一樣撞在石板路上,彈出老遠。
“哎喲!這他媽誰踢的!”一個肥碩無比的人影,從石板小路盡頭的樹林裏隱現出來。
“誰啊!”阿布扯開嗓子吼道,嚇了我一跳。
“我是來投宿的。”那人漸漸走近,才看清是個西裝革履的胖子,他齜牙咧嘴地搓揉著小腿的脛骨,嘴裏不幹不淨地罵著。
“你有預訂過嗎?”
“預訂什麽?”胖子從西裝內側口袋掏出鼓鼓囊囊的皮夾,說道,“我給你雙倍的房錢,給我一間最好的房間。”
阿布輕蔑地瞥了眼他的皮夾,冷冷地問道:“你是第一次來這裏吧?”
“是啊!怎麽了?”胖子顯然不懂長樂客棧的規矩。
“這片地方隻有我們一家旅館,但我們從來不接待沒有預約過的客人。”
“規矩是死的,人是活的嘛!”胖子見苗頭不對,圓滑地賠上笑臉,“來,兩位小兄弟,抽根煙。”
“沒看到禁煙標誌嗎?”阿布指指樹幹上的圓牌。
“那不抽了,不抽了!”胖子連忙收起煙盒,一張照片從他的口袋裏飄落,我和阿布不約而同地認出了照片上的人。
竺曉淩。
阿布一個箭步,搶先拾起了照片:“你怎麽會有這張照片?”
“她是我公司簽的歌手。”
我仔細端詳起照片上的竺曉淩來,她戴著誇張的帽子,化了妝的臉光鮮靚麗,表情深邃地手握麥克風,背景是一排耀眼的聚光燈,光暈之外便是一片黑暗,和此時的樹林一樣。
阿布用肘子捅捅我,意思是我信不信這個胖子講的話。
“你們認識她?”胖子走近一步,“我正找她呢,你們要是知道她在哪兒,我們公司一定會感謝兩位小兄弟的。”
“不認識。”阿布把照片丟還給他,拽著我往回走去。無論胖子如何懇求,阿布都麵無表情地插上了門閂。
我已經不記得那天是什麽時候睡下的,但我記得那晚寒風刺骨,窗上的玻璃被拍得啪啪作響,如果有人在外頭過夜,說不定會被凍死。
也許是上天故意要賦予情人林傳奇色彩,第二天下午,突然來了十多個警察,他們說是接到了報案信,匿名信中說長樂客棧裏有人被殺了。
警察把長樂客棧找遍了,除了我們四個人,連屍體的影子都沒看見。
在警察對竺曉淩身份查實的時候,我才知道昨晚的胖子沒有撒謊,她確實是一個選秀節目的歌手。二十年前這種節目叫作歌唱比賽,要求要比現在的選秀嚴苛數倍。參加的歌手也會曆經生理極限的考驗,在訓練和準備的過程中,竺曉淩因為過度使用嗓子,把自己給唱啞了。已將生命投入唱歌中去的竺曉淩受不了打擊,一個人跑來情人林。來找竺曉淩的胖子,就是那個節目的負責人陳強。從我之後的調查中得知,陳強在歌唱比賽期間,私自為竺曉淩安排了商業演出,中飽私囊。頻繁的演出活動,才是弄壞竺曉淩嗓子的罪魁禍首。陳強生怕竺曉淩把這件事公之於眾,才會隻身一人到情人林來找她。
但就在我和阿布見到陳強的那晚之後,他也失蹤了。
他沒有回到工作單位,搜查的警察也沒有在樹林裏找到他的屍體,隻有一點可以肯定,他身上帶了很多的錢,是用來收買竺曉淩的。
當天下午,一個警察送來了另一封匿名信,信裏寫明了屍體所藏的地點。
通過信裏的提示,警察很快發現有人破壞了後庭枯井的鎖,屍體可能被扔在了井裏。
奇怪的是,警察在井裏隻找到了那張竺曉淩的照片,那本是陳強的東西。除此之外,什麽都沒有發現。
匿名信被懷疑成了惡作劇,如果信是從情人林邊緣所設的信箱寄出,抵達警察局至少也要兩天的時間。兩天前,陳強還沒有動身來到情人林,又怎能預知他的屍體會在枯井裏呢?
更困惑的事情是,長樂客棧裏能寄出這封信的人,隻有我、阿布、阿布的母親以及竺曉淩。
警察把我們的嫌疑一一排除,趕在天黑之前,返回了縣城。
在晚飯的桌上,阿布終於按捺不住,問我道:“左庶,你說昨晚那個胖子去哪兒了?會不會凍死在樹林裏呀?”
“就算是這樣,那張照片怎麽會跑到井裏去呢?”
“我也不知道。”阿布撓撓頭。
“真的不知道嗎?”我加重了語氣。
“你是在懷疑我?”阿布有點兒不開心,狠狠扒了口飯。
“因為你騙了我。”
“什麽?”
“庭院的那口井……”我話還沒說完,竺曉淩走了進來,用一根手指指指我,獨自回到自己的房間,好像是有什麽話想單獨對我說。
我丟下醋意大濃的阿布,起身跟在竺曉淩的後麵。
付一樣的房費,竺曉淩的房間卻比我的大上一倍,阿布對她好過所有的客人,這種好通常伴隨著愛慕之心。
“請坐。”竺曉淩撫平一塊皺皺的床單,開口對我說。
“原來你可以說話?”我驚訝道。
她用手指抵著嘴唇,示意我不要發出聲音,輕輕走到房間門口,探頭張望了幾下,關上了門。這才放心地說道:“其實我前幾天就可以說話了,嗓子沒有想象中那麽嚴重,休養了一段時間,它自己就恢複了。都是陳強害得我這樣的,所以我就急急他。”
“嗬嗬!”我笑出聲來,由衷地為她高興。要是這麽漂亮的一個姑娘不能說話,簡直是暴殄天物。
“但我今天發現了這個東西。”竺曉淩臉色一變,遞給我一個皮夾。
“這是陳強的皮夾。”我脫口而出。
“你認識陳強?”竺曉淩詫異道。
“我昨晚剛見過,所以記得。”我把昨晚遇見陳強的經過對她說了一遍,才打消了竺曉淩對我的猜疑。
“這個怎麽會在你這裏?”我發現竺曉淩現在手裏的這個皮夾已經癟塌塌了,表麵有磨損的痕跡,還沾了些許泥土,上頭有幾個不太明顯的深色圓點。
“今天早上我在房間地上撿到的,是有人從房門下麵的縫隙裏塞進來的。”
我把皮夾打開,平按在地上,它的厚度剛好穿過門下的縫隙。
“警察來的時候,你為什麽不說呢?”
竺曉淩搓著手指:“一開始我沒在意這件事,下午他們說陳強到情人林來了,而且還失蹤了,我才想起這個皮夾像是他的。如果這時候我把皮夾交出去,反而會受到懷疑,畢竟我是這個旅館裏唯一有殺陳強動機的人。”
旅館門口傳來喧鬧聲,我急忙開門出去想知道發生了什麽事。
是原本已經返程的警察又折了回來,他們在情人林裏發現了陳強的屍體,他在一棵樹上自殺了。
我和竺曉淩對視一眼,彼此心知肚明,陳強一定不是自殺,那個拿走陳強所有錢,再把皮夾塞進她門縫的人才是凶手。
我回望著呆若木雞的阿布和總是藏在角落陰影中的他的母親,心裏暗想:
這座旅館裏,竺曉淩不是唯一有殺陳強動機的人。
Chapter 4
在死亡原因的定性上,警察還需要時間,所以我和竺曉淩被要求不允許離開長樂客棧。
第二天起床後,我沒有看見竺曉淩,隻看見阿布和他母親慌慌張張地跑進了她的房間,於是我就跟了過去。
一走進房間,我就看見竺曉淩麵色蒼白,虛弱地躺在**,阿布正在喂她吃東西,竺曉淩蹙眉躲閃著阿布伸過來的調羹。
“這孩子病了,不肯吃藥!”一旁阿布的母親看見我,擠出一絲笑容說。
竺曉淩向我投來求助的眼神,幹裂的嘴唇微微顫動,剛想張口說話,阿布見縫插針地又舉起了調羹。
“還是我來喂她吧!”我伸手擋在了阿布和竺曉淩之間。
竺曉淩也用力點起了頭。
阿布執拗地一動不動,阿布母親見狀,拍了拍他的後背:
“阿布,讓左先生喂吧!你陪我去修一下庭院枯井的鎖架子。”
我接過碗和調羹,阿布凶惡地瞪了我一眼,好像我和他從來都不認識一樣。
“怎麽回事?這藥很苦嗎?”我聞了聞碗裏的藥,剛想嚐一口。
“不要喝!”竺曉淩一把拉住了我,搖了搖頭。
我將藥全倒進了窗台的盆栽裏。
“吃了他們做的早飯,我就頭暈不舒服,打算在**躺一會兒,老板娘就進來讓她兒子喂我吃藥。”
“有發燒嗎?”
“我不知道。你摸摸。”竺曉淩撩起劉海兒,露出額頭。
我極不自然地把手放在她額頭上,迅速拿開了。
“好像沒有。”
氣氛好像變得尷尬起來,我努力尋找著話題,想打破這難耐的沉默。
“你好像有點兒怕他們。”我用大拇指朝門外指了指。
“總覺得他們母子倆有點兒奇怪,剛住進來的時候,我每天都會少東西,但是沒過幾天,這些東西又會回到我身邊。”
“會不會是你自己忘記放哪兒了?”我看了眼亂糟糟的房間,不信任地提問道。
“不會,我記性很好。我還記得第一次看見你,你穿著灰色的上衣,黑色運動褲和白色球鞋,還主動和我打了招呼。”
“你的意思是他們偷偷進你房間,拿走你的東西又放了回來?”我回憶起過去幾天,竺曉淩不在房間的時候,阿布通常都出現在她身邊的不遠處,要不就是和我混在一起。
會不會是阿布的母親幹的?
“想想就惡心。”竺曉淩的房間裏還有她的內衣和一些女性用品,如果被陌生人碰過,確實會很不舒服。
“放心吧!我會好好保護你的!”年輕氣盛的我,就這樣沒心沒肺地說出了這句承諾。
“你真是個可愛的人。”
竺曉淩漂亮的明眸,閃耀出幸福的光芒。她溫暖的身體貼近了我,我隻覺臉頰發燙,閉起了眼睛。
原以為她會獻上一個難忘的吻,等來的卻是一個輕輕的擁抱。
就這樣,竺曉淩成了我生命中的第一個女朋友。
至少我是這麽認為的。
朝夕相處的短暫三天裏,我悉心照料著她,觀察她的每一個動作,每一個細微表情,以至於我往後諸如撓頭皮、搓手等表達情緒的習慣動作,都是受她影響所致。
感情有時就像一粒青春痘,放在臉上自覺醜陋,就算劇痛,還是忍不住會擠出血。待時光流逝,那些逢痘必擠的完美主義者弄得一臉瘡疤,反而不管不顧的人沒留下一絲歲月的印記,滿麵容光。
三天以後,警察確認了陳強的死是自殺,好像是根據脖子上繩子的痕跡,法醫可以區分出自殺和他殺。
就在我興衝衝得到可以回家的消息時,竺曉淩和阿布在情人林裏自殺了,他們脖子上的勒痕和陳強的一模一樣。隻有情人才會在這片樹林裏一起自殺。
竺曉淩隨身攜帶的包裏,還藏著從我這裏偷去的錢。
我離開時,最後看了眼旅館的招牌,它在寒風中哆哆嗦嗦,就像喪子的老板娘,老態龍鍾。
來過這裏的人,真的可以“長樂”嗎?
我成為一個偵探以來,從不願記起在情人林那段日子裏的點滴回憶,更不想找出什麽蛛絲馬跡來破案。盡管現在看來,這個案件疑點重重,可每當回憶片段閃過竺曉淩的影子時,我總是會忍不住去想:那天的擁抱是她真心的嗎?如果是真心的,為什麽和別人殉情呢?
這時,就會有兩個自己開始在心裏打架。
竺曉淩自殺的動機,被認定是失聲後抑鬱導致自殺,但我知道,這個動機不成立,她的聲音恢複後,隻在我麵前開口說過話,我也無法去證明這件事情。
重新回到情人林,當我踏進樹林第一步的時候,那根纏繞在竺曉淩脖子上的粗繩,在我腦海裏浮現出來,我還記得那個繩結的名稱——柴結。這種結主要用來綁緊及拖拉木材之類的物品,打這種結比較方便隨意,但它必須受到拉力作用,否則就會鬆動脫落。但這種結對自殺的人來說,並不是一個很好的選擇,打柴結時需要在被捆的物體上纏繞,自殺者要在自己脖子上打出這種結是件很麻煩的事情,除非有人幫忙才行,或者說竺曉淩和阿布互相為對方打了柴結。由此也就產生了一個問題——
一個大城市裏嬌生慣養的女孩,又怎會打這樣的結呢?
我強迫自己打斷了回憶,拿出藥瓶,用韓雨程麵前的烏龍茶衝下了藥丸,疼痛絲毫沒有減緩,我把手插進上衣口袋,用力繃緊身子,待這陣痛感離去,我才鬆開了咬緊的牙齒,口腔裏嚐到了淡淡的血腥味。
“不要緊吧?”我的舉動讓韓雨程有些不知所措。
我擺擺手,又恢複了原樣,問道:“你們剛才說,你們親人自殺時打的結,也叫‘柴結’,對嗎?”
韓雨程和姚遠不約而同地點起頭來。
我抑製不住撓頭皮的動作,零星的頭皮屑飄飄悠悠落在肩頭的衣服上,零零落落,仿佛一片片柳絮般的白雪。
柴結,也許就是破案的關鍵所在吧。
Chapter 5
先環繞被捆綁物一圈,打一個單結,再將繩頭纏在繩子本身,便形成了一個可伸縮繩圈大小的繩結了。
我早已是個打柴結的高手。
在長樂客棧中,我檢查了所有捆紮或者和繩結有關的物品,發現沒有一個打的是柴結。如果要殺人,凶手一定會打自己擅長的結,這麽多年過去,阿布的母親真的可以隱藏得那麽深嗎?
當年寫給警察的匿名信,正是出自我之手。
可我舉報的屍體並不是陳強的,而是阿布的父親。那時候我對客房窗戶下的那口井,產生了濃厚的興趣,偷偷取了阿布母親藏在櫃台裏的鑰匙,一個人半夜打開了蓋在井口上箱子的鎖。起初隻以為井裏是長樂客棧的鎮店之寶之類的寶物,打開後一看,一團衣物漂浮在井水上,僅僅憑著月光我看不清衣物下到底是不是具屍體。好奇心重的我,決定試探一下阿布和他的母親。
我和阿布關係一度甚好,從他那裏知道他父親出走時幾乎沒有帶走任何衣物,就算是私奔,也不至於如此匆忙,說是被人追殺倒有可能。
於是,我寄出了第一封匿名信,告知警察可能會有命案。
我故意在吃飯的時候,問起了阿布父親離家出走時候的衣著,阿布母親明顯緊張,回答得也是語無倫次。我看見她偷偷在櫃台後檢查井鎖鑰匙,因此肯定那口井裏一定有問題。
隨後,我寄出了第二封信。
誰知,警察在井裏沒有找到屍體,連我看見過的衣物都消失不見了。井水通常和地底的暗河相連,也許水位升降被暗流衝走?如此牽強的推斷,隻能說,大三時的自己,還很稚嫩。
現在的我,成為韓雨程願意托付信任的偵探,這源自情人林的重重謎團,使我成長為一個以破案為生的人。也許,是為了竺曉淩。
我檢查了韓雨程丈夫的所有行李,唯獨有一件東西不知為何物。
一捆色彩鮮豔的細繩,我拉了拉它,韌勁十足,承受一個成年人的體重也不成問題。
我的病越發嚴重,吃藥也起不到絲毫作用,我偷偷收起了這捆繩子,實在挨不住了,手頭也有個能夠結束自己的東西。
陰鬱的天氣,陰鬱的樹林,所有東西都令人情緒低落,心也跟著變得陰鬱起來。
一陣爽朗的笑聲回響起來,仿佛歸天後的死者們釋然開朗。
客棧裏響起老板娘的熱絡招呼聲,我才知道,是有新的旅客來了。從聲音判斷,來的也是一男一女兩位住客,女的聲音高亢,顯得很興奮,男的聲音低沉且少言寡語,似乎對女的無可奈何,兩人的年紀也相差不少,沒準兒又是一對婚外情的孽緣。
“左庶,你和我們一塊兒去淺竹內嗎?”站在我門口的韓雨程,換了一套登山服。
“淺竹內?”我瞪大了眼睛,雖然知道自己的眼睛總是惺忪無神。
“我和姚遠都想知道,為什麽大家都要來這裏自殺。聽說淺竹內這個地方,從沒有自殺者生還的記錄。”
淺竹內位於情人林的最深處,枝繁葉茂下的土地終日不見陽光,滋生出許多有毒氣體,地底豐富的礦藏,會影響闖入者指南針的磁場,很容易就會在淺竹內迷了路。無論是探險者還是自殺者,總之沒有人可以活著走出這片土地,連清理屍體的救援者,也不願涉足半步,是名副其實的“死亡之地”。
“你不怕和姚遠也被當成殉情者嗎?”我無意改變她的決定,但希望她想清楚後果。
“真是這樣,好歹也算和我丈夫扯平了。”韓雨程輕鬆笑道,可我看見她的眼角微微發亮。
“開什麽玩笑!”我大聲說道。
對生命不珍惜的態度,也許是觸及了我被病痛折磨的神經,也許是白費了楊成森委托我的一片苦心,使我變得激動起來。
我憤怒的表情令韓雨程不知所措,她轉動脖子四下張望,想換個話題說說。
“這是你打的結?”韓雨程突然看見了我手裏的繩子。
我迅速解開了自己打的柴結,將繩子收了起來:“在我沒有調查出結果之前,你千萬不要深入淺竹內。”
“其實淺竹內並沒有傳聞中那麽可怕。”韓雨程從登山服口袋裏拿出一張打印紙,上麵記載著淺竹內所發現過的屍體。
至今為止,僅有一次。
四年前,兩位地質考察學家前來尋找他們失蹤半年的同伴,結果在淺竹內裏找到了同伴的屍體,以及兩具骷髏白骨。兩名地質考察人員因為迷路而活活餓死在淺竹內之中,其中一人的腳有骨折的跡象,另一個人沒有丟下同伴而一起餓死。
對於兩具白骨的記錄相對簡單,因為遺骸年代久遠,還被林中野狗之類的動物啃食過,所以沒有關於死因的診斷。隻知道兩具白骨的主人乃是一男一女,也許可以稱他們為情人林的創始者。
這條消息像一把關鍵的鑰匙,在我腦中無數個畫著問號的箱子中尋找著匹配的鎖孔。
腦殼中一記清脆的“哢嗒”聲,我想到了一種可能性。
淺竹內的白骨,正是阿布失蹤的父親和他的情婦。
Chapter 6
旅館內陳舊的鏡子,把我的膚色照得很不健康,灰暗灰暗的。臉上的皮膚像一張風幹的濕紙巾,勒緊了整顆頭顱,我越來越像一具骷髏了。兩隻耳朵比以往顯得更加大了,又有幾分神似吸血鬼。
阿布母親的心理煎熬,絲毫不亞於癌症患者。
托諸葛警官的福,他事先替我和當地警方打過招呼,所以收集相關資料的時候,還算順利。我花了一整天,在當地派出所裏,翻閱了所有材料。在找到決定性證據前,基本串聯起了圍繞著長樂客棧發生的多起事件。
阿布年幼的時候,他的父親並沒有和情人私奔,而是因為出軌之事敗露,與他的情人被阿布母親雙雙殺害,她將兩具屍體藏匿在庭院的井中,並以井枯為由封了井蓋。想必開旅店的成本,也是兩個死者的錢財。
二十年前的那一天,一定是我對被封之井的興趣,引起了阿布母親的擔憂。那天晚上,她等我們睡著,偷偷打開了井蓋,想把兩具屍體轉移到別處,沒想到被逗留在井附近的陳強看見。但我想一個中年女人,怎麽也沒有辦法徒手殺死陳強這樣體格的胖子吧?當時,陳強一定拿出了竺曉淩的照片詢問,夜黑風高,陳強失手將照片掉落井裏。阿布母親得知陳強是要找人,於是將竺曉淩作為籌碼與之談判。最後,阿布母親讓阿布將竺曉淩半夜帶到情人林,交由陳強。陳強則許諾自己不會將井中看見的屍體宣揚出去。
阿布母親連夜把兩具屍體運到了情人林最深處的淺竹內,由於阿布母親必須在我醒來之前返回長樂客棧,所以藏匿兩具屍體的地點未深入淺竹內的中心地帶,這才被地質考察人員找到。
陳強在情人林裏等來了竺曉淩,也等來了死神。
阿布母親怎麽會輕信一個陌生人的承諾?阿布勒死了陳強,盡管這個推理很牽強——阿布的體格不足以一個人製伏他,但我仍不願相信竺曉淩也參與了這起謀殺。
她恨陳強,恨他將自己作為一件商品般對待。竺曉淩靈巧的雙手,打出了致命的柴結。
我這才恍然想起,柴結是竺曉淩教我怎麽打的。
當晚情人林裏的每一棵樹,一定目睹了一場激烈的搏鬥。
想逃避的記憶畫卷,被吹去表麵覆蓋的灰塵,顯露出殘酷的本質。
她接近我隻是想試探我而已,看我是否洞察了他們殺人的事情。在僅有四人的旅館,他們三個隨時可以殺我滅口。
而阿布和竺曉淩選擇了自殺。阿布脖子上的結是竺曉淩打的,然後她教了阿布打結的方式,讓他為自己的脖子也打上柴結。
是因為愛他嗎?
竺曉淩眉目間時常透露出絕望,嗓子失聲後雖然恢複了,但在演唱方麵很難達到曾經的水準。她選擇來情人林,真是為了度假休養的嗎?情人林會使人對世界毫無留戀,自殺仿佛是唯一的解脫,竺曉淩早有了這念頭。
她居高臨下地問道:“你可以為我做一切嗎?”
“當然!”
“為我去死也可以嗎?”竺曉淩死死盯著阿布的眼睛問道。
“當然!”眼神中沒有一絲動搖的跡象,就像他父親當年決定離開時一樣堅定。
情人林仿佛他們倆的婚禮殿堂,他們互為對方脖子打上繩結,就像在戴結婚戒指,兩個生無眷戀的年輕人,懷著殺人後惴惴不安的罪惡感,他們年輕的外表下,是衰老而又殘破的靈魂。
我不願想象下去,並不是不敢麵對這個現實,而是自己所珍藏的一段感情,卻是一場虛偽的表演。當你看見一件自認為美好之物的醜惡姿態時難免惋惜,雖然每次破案後,我都會看見不同的人臉上掛著這樣的表情,可依然無法麻痹那種心痛的感覺。
末梢神經變得後知後覺起來,全身的氣力像被抽幹了一樣,意誌力和正義感慢慢喪失,對於公布阿布母親的罪行,我也不如往昔般認為是必須的責任。
我已經不適合再做一名偵探了。
Chapter 7
我看見韓雨程和姚遠並肩走向情人林,探尋他們想要的答案。
耗盡最後一點兒腦細胞,來完成對楊成森的承諾。韓雨程和姚遠伴侶的自殺真相,也早已在我腦海中水落石出。
在韓雨程丈夫行李裏找到的細繩,是網球拍上專用的網球繩,而繩子的顏色很特殊,市麵也鮮有人使用,我卻很熟悉,它專用於癌症俱樂部。
通過當地警察核實,韓雨程的丈夫以及姚遠的妻子,皆是癌症俱樂部會員。他們疑似**的行為背後,是同病相憐下所產生的感情。
他們相約情人林自殺的原因,在我知道他們預訂了死後長樂客棧的房間時,才發現這驚人的動機。
當自己死去,為了不讓自己的伴侶陷入無邊的悲傷之中,刻意營造出殉情的假象。讓自己的伴侶在預訂房間的日子,同時來到情人林,為的是讓兩個痛失愛人的人走到一起。
聽起來很荒唐,他們是在為自己的另一半尋找伴侶。每次外出的約會其實是在交流各自的生活習慣和愛好品位,回家時慢慢灌輸給自己的妻子和丈夫。用自己的生命,為他們約了第一次會。
當韓雨程和姚遠都點了烏龍茶的時候,是不是證明他們成功了呢?
我把所有的話寫在一封信裏,擺在了韓雨程房間的床頭櫃上。穿起我最厚的衣服,獨自往淺竹內的最深處走去。
出門時,阿布的母親看見了我:“我見過你嗎?”
“我來了兩天了。”
“我是說以前見過你嗎?”阿布的母親眯起眼睛。
二十年前,我的頭發還不是蓬鬆的,我的眼睛要比現在更有神,除了癡癡地笑,也沒有過多的習慣動作,字典裏也沒有出現過竺曉淩三個字。
有些名字,應該從記憶中刪除。
我漫無目的地走著,充滿癌細胞的身體,很快就感到了疲乏,深不可測的樹林,使我沒有走下去的信心了。我坐在地上,背靠一塊大石頭,費勁地喘著粗氣。
從淺竹內的方向,有一男一女向我走來。像阿布和竺曉淩,又像是韓雨程和姚遠。
“先生,你還好吧?”
一男一女是今早剛剛入住旅館的那一對,起初以為是婚外戀的他們倆,看起來不像是情人,是我把世界想象得太陰暗了。
竺曉淩阻止我去喝她的那碗感冒藥,讓她和阿布白演了那場戲,倒進盆栽的那碗藥毒死了植物。我心存感激,感激這個世界。
“我隻是休息一下。”其實是我沒有辦法停止喘氣。
“你看起來不大對勁。”女的摸摸我的額頭,“你在發燒。”
我努力支撐起癱軟的身子,說道:“不用擔心,我不會一個人在情人林裏自殺的,倒是你們……”
聽出我話中有話,身材嬌小的女人笑道:“我們也不是來這地方尋死的,主要是來尋找竹筒酒的原材料,竹筒酒必須要用山林裏最好的竹子來製作。”
“你們是酒莊老板嗎?”我問道。
“她是老板,我隻是她的搬運工罷了。”男人擺出一副奴才的樣子。
“老樸,是你自己要跟來,我可沒逼你呀!”女人白了他一眼。
“你的店叫什麽名字?改日有空定去拜訪。”我轉身邁開碎步,避免讓他們倆好奇的目光落在我憔悴的正臉上。
“桂源鋪!”女人語調上揚。
這個店名有所耳聞,我沒有停下腳步,接著問:“你的名字是?”
“她叫應小雀。”
男人在我背後搶先答道。他飽滿的聲音擠進我的耳膜,像樹林中潮濕的空氣,蔓延到我身體的每一個細胞裏。
攝人心魄的黑暗樹林中,湧動的暗傷氣勢恢宏,華麗得令人心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