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獨的人
放棄你。
帶著最後的溫暖,我獨自走向時間的盡頭。
Chapter 1
塞滿冰箱的烏龍茶——你的。
半歲的虎斑紋小貓——你的。
浴室裏琳琅滿目的洗漱品——你的。
廚房裏整套未拆封的刀具——你的。
一抽屜的香奈兒指甲油——你的。
衣櫃裏的Louis Vuitton(路易威登拎包)——你的。
枕頭邊穿著粉紅色和服的蒙奇奇——你的。
這間裝修一新卻了無生氣的婚房——也是你的。
你左手無名指上的戒指,卻是他的。
你失蹤後的第一百一十四天。
我從朋友口中得知你已經訂婚的消息,心中僅存的一點兒幻想頃刻間崩塌了。
我走上街頭,在眾人奇怪地注目下猛灌著烈酒。我開始去各種各樣的酒吧和夜店,我在那裏縱情狂歡,夜夜笙歌,每晚花許多錢和那些像你的女人上床,在我們曾經一起躺過的雙人**。當錢包和我的內心一樣空虛時,我仍然難以自製地去想你。對我來說,酒精混合著激烈的節奏隻是一針效力越來越弱的麻醉劑。
我千方百計轉移寄托,可替代品永遠隻是替代品,你那些美好的影像總在我腦海中揮散不去,房子裏到處彌漫著你的氣味,每個角落都充滿著烏龍茶般苦澀的回憶。鐵石心腸的你,背叛諾言,丟下一切與我有關的東西,鑽入其他男人懷抱成為可恥的小三兒。
我詛咒你,詛咒你同我一樣無法得到想要的幸福,希望你的皮膚變得和樹皮一樣粗糙,當歲月覆蓋你青春美麗的外表後,你成為一個顧影自憐的可悲女人,你的一生終將化為醜惡的靈魂,墮入十八層地獄,品嚐冰山極寒的酷刑。
你帶走了房子裏的所有鏡子,有人說是你怕我傷害自己。但我知道,隻是你配不到稱心如意的鏡子罷了。
所有人似乎都害怕這種狀態下的我,同事、朋友、親戚,他們都躲得遠遠的,隻有當我掏出錢包的時候,夜店裏那些皮條客阿諛奉承的臉才會擠滿在我的麵前。
醉生夢死最大的副作用就是讓我失憶,我會在鎖門的一刹那,不知自己想去哪兒。在銀行自動取款機前連續輸錯三次密碼。一覺醒來,自己穿著奇怪的綠色西裝,竟想不起自己昨晚在哪兒。
可我就是無法忘記你。哪怕是你死了,恐怕也會像碑文一樣銘刻在我心裏。
要徹底消滅這種意識形態,就必須摧毀它所依附的個體肉身。
於是,我有了自殺的念頭。
Chapter 2
我開始考慮各種自殺的方法。
沒有鐵軌,我也不是海子。
沒有雙管獵槍,我也不是海明威。
我更沒有勇氣吊起自己的脖子,在痛苦中慢慢咽氣。
所幸,煤氣能讓我人生最後一段路不至於太過狼狽。
我尋思要不要寫一份遺書,卻想不到要寫給誰,索性把所有值錢的東西集中在一起,誰第一個發現我的屍體,這些財物就歸誰了。
逐一鎖上了所有門窗後,我來到廚房,剪斷了煤氣軟管,把煤氣開到最大,將閥門擰下來丟進了垃圾桶,我了無牽掛地躺在**,頭頂上投下的燈光使我睜不開眼,腦袋一片空白,昏昏沉沉的我拉直了胸前衣服的褶子,等待一氧化碳充滿整間屋子,結束我的生命。
恍惚間,我仿佛聽見了敲門聲。
敲門聲越來越激烈,隔著門依稀能聽見有個男人聲嘶力竭地喊著“救命”。
我起身看了眼時間,距離躺下去僅僅過去了四分鍾。
我慌忙打開窗戶,關上了煤氣閥,定了定神,這才開了門。
外麵站著一個臉色蒼白,梳著三七分頭的矮個兒男人,我認出了他,是我隔壁鄰居,平時偶爾照麵點個頭,算不上太熟,甚至不知道彼此的姓名。
他看到我的一刹那,愣了下神,不知為什麽,我看見他的眼睛裏閃過一絲恐懼,深色的瞳孔微微顫抖了一下。
或許事情緊急,他顧不上多說廢話,急切地央求道:“先生,我太太自殺了,你能不能幫我救救她?”
“自殺?”我吃驚道。
“現在可能還有救,但是我一個人沒有辦法救她。”說著,他就把我往對門的房子裏拉。
救人要緊,我也不好推托,跟在他後麵疾步走進了房子。
“有沒有打過急救電話?”我問道。
“已經打過了,但是救護車需要十五分鍾才能趕到。隻要沒有發生心力衰竭,就還有救活的希望,一旦呼吸停止超過五分鍾,恢複的概率就小於百分之二十五了,所以要抓緊時間趕快救人。”
聽了他如此專業的回答,我疑問道:“你是醫生嗎?”
“是的。”他捋了捋分頭,補充道,“不過我是心理醫生。”
“那我這個外行人能幫上什麽忙?”
他默不作聲,隻是用力推開了一扇房門,映入我眼簾的是一個吊在半空中的體態臃腫的女人。
我突然明白為什麽這個身高不足一米七的男人不能獨自營救他的老婆了。
邁過倒在地上的椅子,我和男人一左一右合力扛下了他的妻子,我觸摸到她的身體還有餘熱,將她平放在地板上後,男人連忙開始搶救,為妻子做起了人工呼吸。
救人幫不上什麽忙,我一邊扶起那把真皮的轉椅,一邊掃視著整間屋子。看起來是間書房,足有一整麵牆那麽大的書架上幾乎被心理學書籍占據,用來上吊的是一條綠色的尼龍繩,在吊扇底座的掛鉤上打了個相當結實的死結,整個場景有種說不出的怪異。
跪在地上的男人歎了口氣,癱坐在妻子身旁,看樣子是放棄搶救了。
意識到自己麵對的是一具死人屍體,頸部那條顯眼的紅色勒痕,使我胃部一陣翻騰,強烈的嘔吐感幾乎衝破喉嚨,我捂著嘴衝回了自己家的洗手間。
如果鄰居晚幾分鍾敲我的門,我醜陋的屍體也會如此不堪地暴露在別人麵前,又有誰會在我的屍體旁傷心落淚呢?
近距離直麵死亡後,我對死亡的態度有了巨大的轉變,甚至覺得自殺是種愚蠢的行為。我同情起已是生死相隔的鄰居夫妻來。
如果連死都願意,為什麽我不能麵對她呢?
我決心找到從我世界裏消失的她,找回曾經愛她的我,那才是真實的我。
嘔吐感似乎依舊沒有減退,我意識到這並不是見到屍體後犯的惡心,而是吸了太多的一氧化碳。
Chapter 3
她叫丁麗,甲乙丙丁的丁,美麗的麗。她時常這樣自我介紹。每當這時,我就會拿她的名字調侃一番,說不會有男人娶一個美麗的過路人。
不曾料到,戲言成真。
不單單是丁麗,連她公司以前一周至少看見我兩次的前台小姐,對我也是形同陌路,像是見了怪物一樣,連連擺手告訴我丁麗不在公司。
不知道是不是我憤怒的樣子太可怕,當我還想追問下去的時候,她用顫抖的手拎起電話叫保安了。
在丁麗失蹤以後,一切都變得不一樣了。
我沿著往日接她下班走過的路,獨自走過熟悉的店鋪,心中不免有點兒淒涼。
不知不覺,我已經站在丁麗家的樓下了,猶豫該不該上去問個究竟。
可能我頹廢的樣子引起了對麵街邊兩個閑聊的中年男人的注意,他們徑直朝我走了過來。
“先生,有什麽可以幫您嗎?”他們雖然用了敬語,眼神卻充滿了威脅。
“隻是……剛好路過前女友的家。”我實在不知該如何啟齒。
“能看下你的身份證嗎?”個子稍高的男子向我出示了一個銀色徽章的黑色證件。
我心裏一驚,是刑警!為什麽會在丁麗家樓下呢?
我把裝著證件的皮夾遞了過去,腦子胡亂猜測著會不會是丁麗出了什麽事。
突然,刑警口袋裏的無線電對講機有人在呼叫:
“目標人物出現,請大家各就各位,密切關注501室的動靜。”
我不由得倒吸一口冷氣,501室,正是丁麗的家。
“請問這裏出了什麽事?”我湊近問道。
兩位刑警警覺地退了半步,不耐煩地說:“你都這樣了,還是回去吧!請不要妨礙我們的工作。”說完,把證件交還到我手上,朝反方向揮了揮手。
望著兩個漸行漸遠的背影,我感覺自己像被遺棄在孤島上,沒有人關心你是生是死,如同自殺的鄰居妻子,這件事對她個人來說是個重大的決定,但也許在別人嘴裏,隻是輕描淡寫的一個悲劇故事。
一念天堂,一念地獄,隻有自己才深有體會。
走了一天,拖著疲憊的身子回到家,剛把鑰匙插進鎖孔,就有人拍了我後背一下,還吼了一嗓子:
“李先生,小心!”
一聽聲音,我下意識地縮回了鑰匙。
說話的是鄰居矮個兒男人,他鎮定自若地說:“我等你大半天了,聞到你家好像有煤氣味出來,怕你回家開燈會有危險。”
一定是我自殺時破壞的煤氣管或者閥門出了問題,我滿腦子都是丁麗的影子,卻忘記去維修了,記性真是越來越差。
“可能是燒東西忘了關火吧!”我敷衍著男鄰居。
“我已經把樓道裏你家煤氣總閥關了,你回家後打開門窗通通風吧!”說完他拍拍我的肩膀,轉身拉開了對麵他家的門。
我覺得自己應該說些感謝的話,可糾結了半天,隻是結結巴巴地說了句:“你妻子的事情,請節哀順變。”
“如果你也有和她一樣的傻念頭,請一定要先和我談談。”男人雖然背對著我,但似乎看透了我。
他的話如一道電流通過我的身體,我感覺自己僵硬的臉部肌肉在微微抽搐,幸好他看不見我的臉。
“你說的傻念頭指的是?”我試探道。
男人慢慢轉過來,低頭微微一笑道:“上次我就告訴過你了,我是一名心理醫生,我叫喬羽,不知道你聽說過沒有?”
“喬羽?”這個名字聽來十分耳熟,“你就是這座城市最好的心理治療師?”
五年以來,我竟然不知道自己隔壁住著如此一位鼎鼎有名的人物。
男人自信地挺了挺胸,對我說:“我能看出你今天的狀態很差,或許該和我這個專業醫生聊聊。”
“順便也讓我這個無聊的人,給你解解悶吧。”我側身拉開房門,彎腰往我家裏做了個“請進”的手勢。
兩個剛剛失去摯愛之人的單身漢,慵懶地坐在客廳沙發上,開始了一番別開生麵的有趣對話。
準確地說,是一次催眠。
Chapter 4
喬羽和上一次見他時判若兩人,言談舉止間多了醫生特有的嚴肅。
他讓我用最舒服的姿勢躺在沙發上,全身放鬆,閉起眼睛,享受著不知名的外國音樂,他用富有磁性的嗓音和我閑聊著。漸漸地,我覺得眼皮重得睜不開,手腳微微有點兒發麻,耳邊喬羽的聲音仿佛從天上傳來。
“你到了一個地方,是一個你非常想去的地方,現在,你看見了嗎?”
我眼前突然出現一個白色的圓點,白點越來越大,變得刺眼起來,像一節開著前燈的火車頭向我駛來。
當白光掠過,眼前出現了一幅蔚為壯觀的景象,我置身於一個茂密的原始森林,被參天大樹和綠色植被包圍,從葉子縫隙中透出幾縷陽光,大自然的氣味聞起來十分清新,這種氣味讓我周身舒展,全身的毛孔似乎都張開了。
辨不清方向,在這片完全陌生的森林裏,我循著清脆的鳥叫聲,漫無目的地向前走著。地上的草稍稍有些長,踩在上麵濕重的潮氣便會從腳踝處的空隙滲進鞋子,走了一段後,我雙腳冰冷,而鳥叫聲則越來越清晰了。
終於,我走到了這片森林的邊緣,眼前豁然開朗,我來到了一塊足球場般大小的沼澤地。沼澤地周圍的草地上,停滿了歇腳的小鳥,聽見我的腳步聲,它們紛紛撲翅高飛,悅耳的鳥鳴聲瞬間轉為了鋪天蓋地的撲翅聲。
在灰色沼澤地的對麵,我看見了一個人,一個意想不到的人。
這時,喬羽叫醒了我。
“你看到了什麽?”他關切地問道。
我支撐起身子,怔怔地望著地板,回味剛才森林裏的那一幕,是夢境,卻如此真實。
“我看到了一個在森林中的沼澤地,不過印象中,那地方我從來沒去過。”我不是很肯定,對自己的記憶力已經失去了自信。
喬羽否定了我的說法:“通常來說,在催眠中看到的景象可能是你潛意識中的記憶。”
“你的意思是我看到的景象是真的?”
喬羽默默地點點頭。
我不能確定丁麗出了什麽事,她家樓下才會有刑警。資深心理師給出的診斷結果,讓我萌生了一個想法:找到那片沼澤,也許就會和她重逢。
第二天,我努力在昨天的影像中尋找線索。筆直的參天大樹展開茂密的枝葉,在我的頭頂上形成了綠色的穹頂。我記得那些樹葉的形狀,它們如羽毛般細長,幾乎填滿了整片天空。
這種葉子我在公共花園裏見到過,那裏的植物上都掛著科目的名字,我要找的樹叫作杉樹,而這座城市杉樹最多的地方是郊區的植物園。
我從來沒有去過植物園,但喬羽堅持他的觀點不會錯,並且建議我去一趟植物園,也許就能找到一切答案了。
因為路途偏遠,出發前一天,我去租車公司租了輛車,以前我就常常租車帶著丁麗去郊外兜風,每次我租的都是同一款馬自達。不知道為什麽,看見車頭標誌的一刹那,丁麗說過的一句話突然湧上心頭:
“如果我是一隻飛鳥,絕不會被困在這個車標上。”
或許,對我而言,她現在就是一隻展翅飛翔的鳥。
我已經不記得她何時何地說的這句話了,但每個字都猶在耳邊。
我腦中的記憶像一塊殘缺不全的拚圖,以一種奇特的方式慢慢丟失它的片段,但願我能在完全失憶之前,找到那片沼澤。
沿著高架一路往西,兩邊的汽車和高樓越來越少,在指示牌的引導下,我轉進了一條綠蔭小道,又開了一段之後,黑色鐵製的植物園大門就在眼前了。
這座植物園的業務主要以種植樹木花草出售給各種房地產開發商為主,所以對參觀者是免費開放的,由於地處偏遠,所以遊客屈指可數。
門衛一看見我,居然熟絡地打起了招呼:“李先生,又來四號地了啊!”
“我來過嗎?”
“你真是貴人多忘事,你不是上個星期剛來過嗎?”門衛笑眯眯地向我舉了舉茶杯,“你送我的茶葉我正喝著呢!”
“我送的茶葉?”自己對這件事毫無印象,門衛也是完全陌生的臉,可他卻知道我姓李。
又是一片無法拚湊的拚圖。
植物園進口處豎立著一塊平麵圖,我在上麵找到了四號地,果然是一片沼澤地。
汽車隻能開到四號地的外圍,要到達沼澤地必須步行穿過杉樹林,我把車停在了停車場,再次聞到了潮濕而又熟悉的氣味,和催眠時的一樣。
在指示牌的引導下,很順利地找到了夢中的那片沼澤。四周光禿禿的草地沒有想象中的那些鳥兒,缺少了詩般的意境,多了幾分蒼涼。
這塊地方與其說是沼澤,不如說是一處爛泥潭,它的麵積約一個足球場那麽大,不知道它有多深,我拾起一塊鵝蛋大的石頭丟進去,泥潭隻是冒了個深灰色的泡,石頭便毫無聲息地沉了下去。
突然對這片沼澤有了敬畏心,我小心翼翼地繞著它走了一圈,生怕一不小心陷入其中,再呼天搶地也沒人會來救你。
走著走著,腳下的草地變得堅硬起來,低頭看去,腳下泥土的顏色明顯比周圍的深,上麵還有鐵鍬拍打過的痕跡。
這下麵一定埋著什麽東西!
這個位置很像夢中丁麗出現的地方。我撿了根粗壯的枝杈,彎腰挖了起來。
雖然不知道自己在找什麽,但隱約有不安的元素在我的血管裏流動,使我心跳加速。
挖了沒幾下,樹枝像是被什麽東西纏住了,我加了把勁兒一拉,一條印著三色線條的床單從泥土裏冒出一角。床單顏色同我家用的一模一樣,而它包裹著的竟是一具屍體。
從體形判斷是一具女人的屍體,屍體已經腐爛,我挖的時候甚至還搗爛了一點兒屍體。屍體脖子上粗粗的繩子,讓我一眼就能看出她是被人殺死並且移屍此處的。屍體的手部和頭部被火燒過,已經沒有人可以辨別出她的容貌來了。
但是直覺和屍體所穿的衣服告訴我,她就是我牽掛多日的丁麗。
這塊兒最重要的拚圖被我找到了,我腦中的記憶開始一點兒一點兒地恢複,所有支離破碎的片段也漸漸排列組合起來。
失蹤的丁麗,她家樓下的刑警,對我熟悉的植物園門衛,我家的床單,和我夢中完全一樣的森林沼澤。顯然,正常的推理邏輯都能給出以下的答案:我在家勒死了打算棄我而去的丁麗,用床單包好屍體,租車將她移屍到這裏,也許為了圖個方便,我和門衛熟絡了關係。為了讓警察難辨死者身份,我燒了她的臉和指紋。可最終因為心理打擊過大,我不願麵對現實,記憶開始出現了問題,讓我難以記起殺人的全過程。
是喬羽的深度催眠術,揭開了我腦中那張記憶的封印。
我緩緩朝沼澤踱步走去,心如死灰,也許一切上天早已注定,那次煤氣自殺沒死,隻是給我一次知道真相的機會,但死亡終究是我的宿命。
黏稠的泥巴已經沒過了我的膝蓋,想要往更深的中心地帶走去的我變得舉步維艱。
也許是疏於鍛煉的緣故,我頭昏眼花,滿眼杉樹林的葉子將整個世界都變成綠色了。
然後,我收住了腳步,開始慢慢後退。
我之前所相信的一切,在這一刻徹底顛覆。
Chapter 5
綠色!
是綠色的葉子給了我提示。
屍體脖子上的那根尼龍繩也是綠色,雖然上麵沾了泥土有點兒變色,可我清楚地記得喬羽妻子上吊的繩子顏色及款式和它完全一樣。
這具屍體不是丁麗,人也不是我殺的。
我整個人向後仰起,兩隻手抓住一切可以抓住的東西,竭力爬出沼澤。
一個聲音在空曠的森林裏回**起來:“還是被你發現了!都怪我自己準備得太倉促了,沒有帶剪刀,她脖子上的繩子勒得太緊了,實在解不開,隻能留下了。”
說話的人是喬羽,顯然他一路跟蹤我而來。
“這一切都是你設計嫁禍給我的!”我的兩隻腳還在泥中,隻能歪著頭向他的方向吼道。
“與其多一個自殺的鄰居,還不如幫我背個黑鍋再上路。”喬羽獰笑著向我走來,“女人總是想獨自擁有你,當我的情人和妻子知道彼此後,我不得不殺了她們,因為她們任何一個人都可以毀了我在這座城市裏的聲名。所以我很同情你,你被無情的女人所拋棄。”
我回憶起營救他妻子時的場景,當時我轉瞬即逝的懷疑並不是空穴來風,那根本就是他偽造出來的現場。他妻子不可能踩著轉椅上吊,以她的體重會使轉椅底部的液壓杆下降,高度根本不夠去打吊扇底座上的死結。
扭頭看了眼坑裏的屍體,那一定是喬羽在家勒死的情人了,在喬羽發現我要自殺的時候,開始將屍體偽裝成丁麗的樣子,並且毀掉容貌讓我認不出來。又通過種種暗示,使用催眠的方式讓我相信自己把丁麗埋在了這裏,人在深度催眠的情況下,會將許多臆想的東西信以為真。床單以及屍體的衣物,是他將我深度催眠的時候,搜查了我房間裏與丁麗有關的東西。
但是有一點我不明白,為什麽植物園的門衛會認識我?就算喬羽計劃再周全,但要是通過賄賂門衛來達到這一目的,當警方調查的時候,非常容易從門衛口中問出喬羽這個人。
“你運屍體的時候一定假扮成我了吧!”這是我唯一想到的可能。
喬羽一邊向我走來,一邊尋找著什麽。他衝我搖搖手指,神秘地說道:“如果你知道為什麽你家沒有鏡子,你就知道所有的一切了。給你一個小小的提示!”他朝著屍體抬了抬下巴。
屍體那顆沾著樹葉、焦黑的頭,如同一個綻開的石榴般的裂縫中透著紅色,幾縷長發環繞著它。
兩邊的太陽穴開始鼓脹,周圍的一切開始旋轉起來,我聞到了嗆人的煙味,身體被一條條火舌包圍,雙腳完全無法動彈。
那是半年前的一次車禍,我被壓在側翻的車底下,整個人倒懸在空中,依靠我的臉支撐整個人的體重。油箱泄漏出來的汽油浸潤了我的整張臉,一個火星,使我的麵部百分之一百重度燒傷。
沒有人願意和一張魔鬼般臉孔的男人結婚,雖然丁麗和我感情深厚,可終究也隻是個普通女子,過不了自己這關。她收走了我所有的鏡子,希望我不會看見自己現在的容顏,這是她為我做的最後一件事。
用喬羽的話來說,巨大的心理創傷使我不願回憶痛苦的往事,出現了選擇性記憶,我隻記得丁麗不辭而別,卻始終不知道原因。
一聲烏鴉的慘叫聲把我拉回了現實,喬羽提著根粗樹枝站在了我的麵前。
“看來你已經搞明白所有事情了。本來這裏應該被發現一對殉情男女,現在我隻能把她的屍體運到別處去埋了,留下一具車禍後始終無法走出心理陰影的自殺者屍體了。”喬羽雙手高舉著樹枝,朝我頭部揮來。
“再見!”
喬羽的身軀直挺挺地栽倒在沼澤裏,他依然保持著舉棍的姿勢,整張臉已經全部陷入了泥漿之中。
感謝他的身高,讓我坐在地上也能刺到他的心髒。我會看著他沉入沼澤的底部,不會讓人有機會看見他胸口插著的小刀。
最後,喬羽化為了一個氣泡,沼澤地滿意地打了個飽嗝。
我脫掉鞋子,提著它靜靜地走向停車場,褲子沾了泥後變得格外重,但和丁麗的屍體比起來,這點兒分量不足掛齒。
我的馬自達汽車後備廂裏,丁麗美麗的屍體蜷縮其中,像胚胎中待育的嬰兒,姿態祥和而寧靜。
Chapter 6
本來,我今天來就是為了埋丁麗的屍體,隻是在挖坑時意外發現了喬羽情人的屍體。喬羽的催眠給了我很好的啟發,卻沒有想到是他利用我的心理所布下的一個陷阱,一個像他這麽優秀的心理醫生,要看穿一個自尋短見之人的內心世界應該不是什麽難題。
我打聽到丁麗的未婚夫被他前任女友分屍殺害,那些刑警就是為了這個案件而在丁麗家樓下伏擊守候的。在幫助警察逮捕了殺人凶手後,丁麗的情緒十分低落,盡管她在人前依然是一副無所謂的樣子,可我了解她,她的內心世界已是一片狼藉。
我適時地聯絡了她。一個感情受到過兩次打擊的女人,沒有拒絕我見麵的要求,也許是她不忍心拒絕我,也許是她實在需要一個能夠依靠的肩膀。當我緊緊掐住她脖子的時候,她隻是默默流下了眼淚,她脆弱得連死亡都無心去抗拒。
我親吻著她冰冷的眼淚,撫摸著她毫無溫度的皮膚,心中的恨意早就**然無存。
她又完全屬於我了。
也許,那一天我在一氧化碳中悄悄死去,就不會有之後可怕的故事了。
我坐在駕駛座上,車禍時的痛苦又開始侵蝕起我來。我應該給一切都畫一個句號。
我擰轉著後視鏡,將它轉向我的臉。鏡子中出現一個怪物,這個怪物臉上纏滿了繃帶,隻露出一雙黑洞洞的眼睛。繃帶邊緣處的皮膚還流著不知是血還是膿的**,整張臉似乎正在潰爛。
為什麽那些親人、朋友、丁麗公司的前台小姐會如此懼怕我?為什麽喬羽可以輕而易舉地偽裝成我?
因為他偽裝的隻是一個沒有臉的人。
我將後視鏡擰下來丟出窗外,我不知道自己能否做出一個表情來表現自己的心情,甚至連流淚的權利都被剝奪了。
我發瘋般尋找著繃帶的源頭,一圈圈將它從我頭上扯下,粘連著發臭的皮肉,心靈的痛苦已經完全掩蓋了生理上的痛苦,我的手指幾次碰到軟塌塌的鼻子,其實那裏隻剩下了一個洞。
我感覺剝離的不單單是繃帶,還有我的靈魂。
不知何時,汽車的周圍聚集起了許多鳥,它們眼神冷峻,昂首挺胸邁著小細腿,繞著圈子靠近我和丁麗,就像非洲草原上發現腐屍的禿鷹。
一隻膽大的鳥,叼起腐臭的繃帶,迅速消失在了濃密的杉樹林間。
我一動不動,任憑它們肆無忌憚地停在我身上,啄食已經不屬於我的臉。
當眼球離開身體的一刹那,我看見了丁麗原本美麗的臉已被鳥兒們的利喙啄得破爛不堪,幾乎與我的醜陋難分伯仲。
我並不孤單,至少在這個森林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