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回起點

一望無垠的田野間,塵土飛揚地駛來一輛掉漆的公交巴士,挎著一個小包的寧夜下了車,巴士司機不等合上車門就發動了汽車,毫不留情地揚起一陣煙塵。

獨苗般豎立在路基上的站牌,在風雨蠶食下失去了原來的顏色,露出帶著鏽斑的金屬裸色。

寧夜在醫院探望小櫻後,缺少證據的警察沒有再強行拘捕他。一心要為整本小說畫上圓滿句號的他,來到了此處。

寧夜眯起眼睛,努力看清了站牌上的站名——丸山橋。

“黑”係列小說的第一本正是在此地誕生的,一晃多年過去,寧夜從一介書生,已經成長為了孩子的父親。

故地重遊,丸山橋已經麵目全非,田野後的一排排房屋,除了顏色搭配外,造型已經和歐洲別墅相差無幾了。短短幾年間,本來幾棟稀稀拉拉的小破房,儼然脫胎換骨成頗具規模的村落。

走下路基,寧夜拐進一條人為踩出的小路,橫穿過田野,朝著那片房子走去。田間小路的盡頭,一棵銀杏樹傲立風霜,往事如同樹枝上的樹葉一樣曆曆在目。

寧夜第一次來到丸山橋的時候,他記得有人告訴他,銀杏樹又名“父子樹”,是由父親種下後,傳於後代收摘果實,樸實的情感包含在一粒粒的白果裏,流傳百年。

翻天覆地的變化,曾經住過的私人旅社不見了蹤影。

寧夜向一位在院子裏織毛衣的老婦人問路:“老婆婆,以前在這裏的丸山旅社,現在還在嗎?”

“你說什麽啊?”老婦人湊近了耳朵,大聲問道。

“丸山旅社!”寧夜在手心比畫著“旅社”兩個字。

“你找平頭呀!喏,他現在搬到那裏去了,你沿著村裏的路一直走,就能到了。”老婦人眯起滿是皺紋的眼睛,指著遠處山腳下一幢紅色的房子。

寧夜記起了當初入住時,老板刀砍斧剁般齊平的頭發,村裏所有人都不叫他的名字,隻稱呼他為“平頭”。

“謝謝你啊!老婆婆。”寧夜道別後,信步向丸山腳下的“丸山旅社”走去。

老婦人咧著嘴,自言自語道:“平頭的生意還真是旺,近來已是第二個問路的人了,全都是奔著他的店去的。”

丸山旅社其實是一棟三層樓的民宅,被主人分割後,成了一個個的房間,用來商業出租。

院子的鐵門虛掩著,鐵杆上掛著“營業中”的小木板,許久未清掃的院落讓寧夜覺得旅社生意冷清。

不過,踏進大門後煥然一新的裝修,讓寧夜眼前一亮,怡人的藍色牆麵,琳琅滿目地裝飾著各類鐵質工藝品,供客戶用來張貼照片和留言的地方,還空著老大一塊兒。一張紅橡木色的接待前台後,青青的腦袋瓜高出一截。

“老板!”

寧夜一喊,正打瞌睡的平頭被驚醒過來,臉上掛著“怎麽今天會來客人”的驚訝表情。

“你有預約過嗎?”平頭問。

“我剛從市區趕來,還來不及預約,你可以先給我一間房嗎?”

“現在沒有空房間了。”說完,平頭愛理不理地又低頭睡覺了。

“但這裏,明明還有空房間啊?”

前台後的牆壁上,所有房間的鑰匙幾乎全都掛在上麵。

“我這裏的房間現在必須預約才能入住,這個我也不能做主,因為房間都被人包了……”

“難道有錢你也不賺嗎?”寧夜從小包裏拿出一遝足夠住一個月的錢,往前台一擱。

平頭斜眼打量了一下錢的厚度,起身去取鑰匙:“201房間,上樓一直走到底,是我這裏最好的房間了。”

“老板,你有沒有見過一個,大概這麽高……”寧夜用手比畫了一下,“這人總是穿著一身黑衣服?”

生怕寧夜反悔似的,平頭忙不迭地把錢收起來後,才答道:“你說的這個人,就是包下我旅社的人。”

“他現在人呢?”寧夜渾身緊繃,仿佛那人馬上會從樓梯上走下來似的。

“他現在不在。否則他會自己核對預約人員的信息,你就沒法住在這裏了。”

“你是說他包下了你的旅社,隻是為了檢查每個入住的人?”

“是個怪人吧!”

寧夜慢慢往二樓的房間走去,“黑”果真來到了這裏,回到了他誕生的地方,沒有人比寧夜更了解“黑”了。

寧夜既興奮又緊張,內心急切地想見到真實生活中的“黑”,又不願這次麵對麵的相見顯得倉促,每走一級台階,寧夜的忐忑就增加一分。

由自己創造的人物,竟會與自己踏著同一片土地,呼吸一樣的空氣,為了小說結局不惜殺人的這個人,以小說為生命的寧夜,茫茫人海裏,也許隻有“黑”才是他唯一的知己。

“也許我當初不該這麽做!”寧夜長籲短歎地自語道。

就在幾分鍾後的丸山旅社內,一位漂亮的女人走進自己的房間。

她脫下嚴實的外套,露出性感的小背心,標準傲人的S形身材,讓人無法想象這是一位生過孩子的母親。她查看著右手靠近手臂的傷口,在幹掉快遞店老板的時候,打鬥時被扳手砸傷了手,瘀青下滲著血絲。

她扯下盤發的絲巾,中分的秀發垂下,勾勒出她完美的臉型,她咬著牙,用絲巾包紮了傷口。

門外有鑰匙開門的聲音,還不等她披起襯衣,理著平頭的男人就闖了進來。

“不是和你說過,不要隨便進我的房間嗎?”她厲聲責問。

女人將此地作為她殺人後的藏身之地,為的就是僻靜無人的環境。

平頭男人貪婪地看著女人露在衣服外的雪白肌膚,不懷好意地笑著說:“我是特地來向你匯報的,今天有個男人住了進來,我把他安排在了201房間。”

“預約了嗎?”女人拉下了襯衣的袖管,白了平頭一眼。

“應該不會有問題。”平頭更靠近女人,不守規矩的右手搭在了她的肩膀上。

女人側身避開了他的手,又問了一遍:“那人登記過嗎?我不記得有人預約過201房間。”

色眯眯的平頭得寸進尺,鼻子湊近女人的短發,貪婪地抽吸鼻子聞著女人的體香:“有我在這裏,你不用擔心那個男人會對你怎麽樣……”

平頭突然感覺下巴被一件硬冷的器物頂住了……

“你要是再敢靠近我一步,就沒命開你的旅館了。”女人的表情比平頭下巴上的東西更冷。

平頭踮起腳,緩緩把下巴從硬物上移走,眼神裏雖有不服,可無奈忌憚女人手裏的刀。

“還不快滾!”女人比畫了一下刀,也許忘記了手臂上有傷,手臂傳來一陣撕裂的痛,手一鬆,刀掉到了地上。

平頭見狀,如一頭出籠的餓狼般,將她撲倒在**,死死按住了她的兩隻手,開始撕扯起女人的襯衣和背心。

雖然女人拚死抵抗,可畢竟是個手無寸鐵的女流之輩,被一百八十多斤的男人騎在身上,動彈不得。

平頭咧嘴開心地笑著,這個垂涎已久的神秘女人,終於要得手了。

突然,女人停止了掙紮,平頭腦後生風,一個鈍器砸在了他的頭上,平頭從女人的身上飛了出去,幾乎撞爛了床邊的矮櫃。

解救她的人,正手持煙灰缸,在床前呆呆地站著。

女人不顧自己衣不蔽體的樣子,淚水無法控製地流淌出來,痛哭著呼喚起救命恩人來:

“老公!”

寧夜眉頭舒展,如冬日化開的冰雪,內心的溫暖複蘇過來。

不曾想到自己和久別的妻子竟是如此相逢,房間裏散落的黑衣行頭和昏迷的平頭,使寧夜知道妻子離家後一定經曆了不為人知的苦難。

“當我在醫院看見媒體和書商都來追捧我的時候,我才明白過來,誰才是這所有事情的幕後主使。”

寧夜放下煙灰缸,脫下自己的衣服披在了蔣曉清的身上,輕輕扶起她,把泣不成聲的妻子擁入了懷中。

蔣曉清想張口說些什麽,寧夜用手指壓住了她的兩瓣飽滿的嘴唇。

“什麽都不用說了!”寧夜愛意綿綿地看著她,“老婆,跟我回家吧!”話語中滿含深情和寬容,千言萬語也敵不過這樣的寬宏大量。

在寧夜想到“黑”就是妻子蔣曉清的時候,他很快想明白了整件事情的前因後果。

寧夜一直忽視了妻子對他小說的了解程度,在命案以自己小說為藍本的時候,他從未想到是因小說而離家的妻子製造了所有的案件。

事情的起因必須從蔣曉清最要好的同學——孫敏丈夫於滔的死開始說起。孫敏長期遭受丈夫於滔的性虐待,在偷偷對蔣曉清說了之後,心理學碩士的蔣曉清便說服了孫敏,要擺脫魔爪,且不背負任何的法律責任,隻有讓於滔看起來像自殺一樣。

於是,蔣曉清讓孫敏時常裝扮得花枝招展,給於滔造成她有外遇的假象。有性虐待傾向的男人,性格上的自卑極為強烈,於滔的父母曾因婚外情而分道揚鑣,這件事情,是於滔心靈最薄弱的環節,是他黑暗童年最痛苦的經曆。蔣曉清借用幾次上門的機會,在心理上施以暗示和壓力,用這件事讓於滔不斷地自我催眠,最終神經崩潰以致臥軌自殺。

為了替家人擺脫威脅,為了使整個計劃更具欺騙性,也為了這個家能夠榮華富貴,一個罪惡而富有想象力的犯罪計劃在她的腦中形成。

沒有一名受害者是無辜的,蔣曉清找到了他們所有人內心的黑暗,利用她全麵的專業知識,對每一個人都在不同的場合進行暗示。她突然發現自己刻意冒充寧夜書中的“黑”,可以讓自己置身於無人可見的黑暗之中。

對寧夜的書來說,這是足以暢銷的爆炸性賣點。

寧夜告訴了妻子自己和出租車司機唐澤森愉快的聊天,通過催眠,蔣曉清推理出了唐澤森親手殺死女兒的事情,讓他帶著深深的罪惡感自殘,最終跳出一樓的窗戶,已經內傷的身體經不住外部碰撞,最終導致死亡。讓夏文彬記起被他逼死的同事,而夏文彬的心理相對其他人更堅固一些,於是蔣曉清喬裝成“黑”的樣子,開玩笑似的將夏文彬的手機丟入魚缸,趁他撿手機的時候,稍稍推了一把,令他急病複發,這是她唯一一次親自動手的案子。

淩薇所構思的謀殺方式,完全參照了寧夜的小說。離家出走後,蔣曉清看不到寧夜更新的小說了,所以藏著家裏鑰匙的她,悄悄回到家裏,在寧夜的咖啡機裏動了手腳,讓寧夜喝了咖啡後就想睡覺。蔣曉清常常趁寧夜睡覺的時候,去偷看他的文稿。

有時,她甚至會同步篡改寧夜小說的構思和創意,使書中的情節變成了真實的死亡案件。寧夜感到自己的文稿如有生命般自生自創,卻不知是妻子在扮演著“黑”的角色。妻子還為他充當著審稿人的角色,有時候還會為他修改部分的情節。

而蔣博文的送命,是因為他打算退出和陳泉的毒品合作生意,可陳泉威脅他膽敢退出就向他接警中心的朋友揭發他。有蔣博文把柄的陳泉,在蔣博文開車時刻意製造了車禍事端,想要製造一起意外事故,危難之際,掌控方向盤的蔣博文於心不忍,最後撞毀了汽車,犧牲了自己的生命。

不過,蔣博文的仇已經報了,她借用警局的審訊室,活活燒死了陳泉。寧夜的小說也有很好的前景,以高額版稅簽給了最大的出版公司。而所有的案情都被推到了一個小說人物身上,誰又能去聯係起這些案件的暗脈呢?殺死之人皆有不可饒恕之過。

一箭三雕的美事,在寧夜用煙灰缸砸倒平頭前,完滿地結束了。

“寧夜,我不會再離開你和小櫻了。”

但現在還不是細訴衷腸的時候,已經半小時過去了,躺在地上的平頭仍一動不動,寧夜探了探他的鼻息,已經斷氣了。

“不如把你的衣服給他穿上,把他偽裝成‘黑’吧!”寧夜將屍體翻身,解開他胸前的一排扣子。

蔣曉清將可能留有犯罪證據的東西,消除了自己的印記,全都放在了平頭的四周。清理了現場,布置了每樣道具的位置,一切的事情也就說清楚了。

假如有人問起來,寧夜和妻子兩人必須一口咬定是他滑倒時碰到了頭。

一切忙完,蔣曉清累得幾乎不能動了,寧夜坐到了她的旁邊,耳鬢廝磨地低語著:“我不需要‘黑’,世界上我隻要你一個人。”

蔣曉清用力點著頭,安詳地在寧夜的懷中睡去。她的鼾聲表明了她的疲勞程度,寧夜生怕驚擾她,姿勢也不換,靜靜地等她醒來。

是妻子,而不是“黑”,寧夜恍如南柯一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