陰陽冕(5)婉拒之由

“無妨無妨。”皇上笑道:“國師啊,朕的文武百官都在朝上,不知國師要找的是哪一位?”

嘉靖帝的話音剛落,諸位大人心中皆是一陣驚懼,這、這是何意?這位古古怪怪的國師要找一位大臣,所以才這麽堂而皇之地走上了朝堂?而皇上顯然已經默許了他的這種行為,隻是不知此事是福是禍。

隻見這黑袍籠罩全身的國師伸出了右手,隨後他身邊的那名女侍從連忙也伸出了自己的右手,隻是她是平展右手,手心向上。

國師開始在女侍從手心上寫字,字並不多,所以他寫的很快。

女侍從看著自己的手心點點頭,恭敬地對皇上行禮:“請皇上告知哪一位是現任順天府尹。”

那女侍從的話剛一出口,朝上的文武百官皆齊刷刷地看向沈白。沈白平靜地迎視著眾人的目光,這些目光裏有好奇、有不解、有長舒一口氣的輕鬆,也有滿含心機的不動聲色。

“沈愛卿。”嘉靖帝開口。

“臣在。”沈白恭敬地從列位中走出來,小心地撩起朝袍,規規矩矩地跪倒行禮。

“國師日前曾對朕言,如今整個京師都是怨氣彌漫,所以朕才會自西山歸來後病倒,這皇城內外皆有邪祟出沒,下個月就是年關,年關之前京師會出大變動,所以沈愛卿務必要協助國師去凶辟邪,保京師平安。”

“皇上放心,臣身為順天府尹,護衛京師的政務安防本就是臣的分內職責,必責無旁貸。”

“好、好。”嘉靖帝點頭:“沈愛卿啊,自愛卿回京述職開始,朕就臥病在床,一直沒有單獨召見愛卿。沈愛卿的才華滿朝誰人不知,將順天府交給愛卿打理,朕甚心安,朕也相信愛卿不會辜負朕的期望。”

“謝皇上。”

“好了,朕累了,今日便退朝了。”

“恭送皇上……”一片跪倒聲中,唯有那黑袍拖地的國師孑然獨立,既顯得突兀,又令人心生畏懼。

朝臣陸陸續續散去,空曠的大殿上隻剩下四人。

國師,他的女侍從,沈白,還有嚴世蕃。

“國師。”嚴世蕃無視沈白,隻衝國師拱手道:“蕃聽聞國師今日要入住新宅,特來恭賀,恭賀的禮物已經差人送至國師府上,不知國師是否喜歡?”

國師沒有說話,他隻是側頭看了看身邊的女侍從。女侍從客氣道:“多謝嚴大人的禮物,不過我家國師一直留在宮中還未回府,先謝過嚴大人的美意了。”

嚴世蕃有些小小的尷尬,不過又一想剛剛朝上這國師連皇上的話都不答,也就隨即釋然了,“國師,蕃在春風得意樓準備了一桌酒席,不知國師可否賞臉?”

國師想了想,微微搖了搖頭。那女侍從便道:“為皇上守宮期間,國師會一直食素,嚴大人身為皇上的守宮大臣,也請委屈一個月。”

得,馬屁沒拍好,自己也要食素了。嚴世蕃脖子上的肥肉顫了顫,隻得悻悻道:“既如此,蕃就先行了。”臨走之時,狀似無意地瞥了一眼沈白,卻見他滿含笑意地對嚴世蕃拱拱手:“嚴大人慢行。”

沈白與嚴世蕃如今同是正三品,同級之間無需行禮,可這沈白卻笑得一臉燦爛的對他拱手,看著就著實可惡,本想不理,又不想在國師麵前失了身份,隻得假哼一聲:“沈大人客氣了。”

目送嚴世蕃走遠了,沈白才悠然走到國師身旁:“不知沈某能為國師效什麽勞呢?”

國師探出右手在侍從伸過來的掌心寫了幾個字,隨後那女侍從不可思議地看著國師寬大的黑袍邊緣,磕磕絆絆道:“本、本國師還沒有吃飯,這早朝太早了?”

沈白終於忍不住笑意,輕笑出聲:“那國師覺得春風得意樓如何?沈某請客。”

國師似是想了想,然後點點頭。

“可你剛剛、剛剛說你要食素一個月的!”身旁的女侍從終於忍不住開口。

國師搖搖頭繼續寫道:春風得意樓裏有葷菜也有素菜,我隻說食素一個月,並未說禁食一個月。

女侍從仍是不服,誓要與自己的主子辯個明白:“那剛剛嚴大人請國師吃飯,國師幹嘛推辭掉?吃素不挑地方,反而挑人不成?”說完側眼看了看沈白。

沒想到那國師竟然快速地點點頭,然後又在女侍從的掌心寫字。

“如果我對麵坐著的人是嚴世蕃,盡管我吃在口中的是素食,可是仍有含著肥肉的感覺,不妥不妥。”沈白凝神去看,爾後逐字念出,最後大笑起來。

嚴世蕃是個有名的胖子不假,不過能這麽挖苦人還一本正經的讓人覺得他很認真的,沈白隻遇到過一個人而已……他忽然頓住笑,眼底閃過一絲陰霾。

他想起了陸元青,想起了每次她和玉棠鬥嘴時故作深沉的神情……已經極力控製,已經盡力壓製,不去想起她,不去刻意思念她,隻是、隻是為什麽她總在不經意的瞬間便浮現腦海揮之不去……

“沈大人!”遠遠地似有人在喊他,將他驚出往日的那場夢。

抬頭,國師和他的女侍從已經走出很遠。那調皮的女侍從正對他揮手,示意他跟上來。

行走在街上人聲鼎沸,隻是沈白第一次覺得身旁一丈之內沒有人的感覺很怪異,這完全是托他身旁怪模怪樣的國師之福。

人們對於未知難解之事,總是本能的畏懼。就好像看著一個身穿黑色長袍,將渾身都籠罩在黑暗中,甚至連麵目都看不清的人出現在自己的視野裏時,他們隻會依照本能,遠遠地避開。

“誰都不會因為好奇去惹麻煩,這就是百姓,他們的要求從來都很簡單……”沈白自言自語地歎氣,不經意側頭卻隻看到國師緩慢地點頭。

沈白一怔。他的點頭讓沈白心底忽然浮上了一絲奇異的感覺,仿佛他的心緒、他的感慨、他心底的想法是被眼前之人所理解的……多麽可笑的感覺,對麵的人是敵是友尚未可知,可是他竟然覺得這個怪模怪樣的國師是理解自己的?

沈白下意識地後退一步,他的眼中漫上了一股警戒之意。在汴城,並不是沒有遇到過控製人心智的案子,那個東瀛女幻術師阿源就能將一切做的神不知鬼不覺,如果沒有元青……元青、元青!懊惱閃過沈白眼底,又想起她了……無論怎樣,他要小心眼前的這個國師,一個來曆不明、敵我難辨的妖人,誰知道他是如何贏得了皇上的信任,又是如何治好了皇上的病!一切開始的莫名其妙,結束的匪夷所思……難道是妖術?

國師看著沈白,然後後退了一步,沈白覺得那股令人煩躁的笑意再度一閃而逝。

走進得意樓,他們選了二樓臨窗的位置。落座之後,沈白又不可避免地想起了在汴城,他與陸元青在天香樓吃桃花冷淘麵的情形。

那日與今日,看似沒有任何不同……唯一的不同,不過是坐在對麵的人而已。

沈白自嘲地看向窗外,那時候元青很喜歡這樣靜靜地看著窗外。那時是早春時節,耐寒的花已開,窗外依稀能見新翠的美景。如今……不過是寒冷的冬末,窗外能看到的僅是光禿幹枯的樹枝而已。

景非昨,人已去。

沈白是被食物的香氣引回了注意,再看桌上已經擺滿了菜肴。

“沈大人隻顧發呆,所以我就做主點了。”活潑的女侍從指了指桌上唯一一道葷菜:“我為大人點了鴨翅,這春風得意樓的鴨翅可是十分出名的。”

春風得意樓?鴨翅?

沈白想要苦笑,似乎處處都能看到往昔那人的影子。密密麻麻、無孔不入。

“國師剛剛不是說在為皇上守宮期間,都要食素嗎?本官也是皇上的守宮大臣,難道本官就可以吃肉不成?”

國師伸出右手,沾了一點酒,在桌麵上寫字:我是隨便說說的,沈大人不用當真,我隻是不喜肉食而已。

沈白唇角綻出笑意:“嚴大人是誠心相邀國師吃飯的,不過卻被國師如此嫌棄相欺,豈不可憐?”

國師的手指在酒桌上滑行:不是相欺,隻是拒絕。至於是什麽理由去拒絕,其實並不重要。

沈白眉梢動了動,輕聲問:“拒絕?國師是說‘拒絕’嗎?”

那絲沈白已經熟悉的隱秘笑意再度浮現,國師沒有說話,他隻是微微側頭看向窗外。

沈白順著他的視線看過去,一頂氣派的官轎正晃悠悠地從春風得意樓前經過。

“那是徐大人的轎子。”沈白開口:“要說這春風得意樓的位置還真是京城最好的地段,諸位大人下朝時多數都能經過此處,所以這家酒樓的生意好過他處,想必也有這層緣由。”

“好地段?”女侍從不屑:“要說京城最好的地點,莫過於我家國師新宅之所在。”

哦?沈白微訝,不過轉瞬一想也是,皇上如今對這國師聖寵正隆,賜他一處好宅院必不在話下,不過能讓這丫頭這般吹噓的會是何處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