陰陽冕(6)禦前鬥法
等站在氣派的府門前,沈白依舊覺得不可思議。這裏的確是京城最好的地段,不遠處的聿府便是證明。隻是沒想到皇上最終賜給國師的竟然是這處宅院,曾經的刑部尚書厲奉元的宅院,那是厲劍雲的家,也是……元青的家。
府前的牌匾早已換成了金漆粉成的三個字“國師府”。煥然一新的外牆,重新漆刷的大門,無一處不在彰顯著這間宅院的新主人是多麽被當今皇上所器重。
“沈大人要進去喝杯茶嗎?”那個一臉衝勁兒的女侍從問沈白。
沈白慢慢搖了搖頭:“本官還有事,先行一步了。”
國師點點頭,示意女侍從相送。
“沈大人,我家國師說了,最近京城陰氣極重,入了夜沈大人還是不要隨便上街的好。”女侍從絮絮叨叨道。
“是麽?”沈白揚眉:“你叫什麽?”
“我?”女侍從一指自己的鼻子:“國師叫我小芝。”
“小芝……國師還說了什麽?”
“還說了什麽……”小芝認真想了想,一攤手:“沒了,真沒了,就說讓沈大人入夜不要隨便上街,說……”
“好,我知道了。”沈白拱拱手,回身看了看陽光下那金碧輝煌的國師府,唇角浮上了一絲意味不明的笑意。
休整了多日,沈白第一次踏足順天府衙門。順天府和六部內閣相比,實在是微不足道,但是它卻是連接京城和地方的重要樞紐。順天府執掌京城內大小的一切事物,事無巨細,衙門名聲和氣派雖然比不得都察院和大理寺,可是擔得幹係卻大,京城內的一切風吹草動,無論好壞,都要問過順天府尹。
有人說,這個職位是吃力不討好,哄著皇上供著京官,做順天府尹三年,人都要老上十歲;可是也有人說,這個職位雖然不出彩,也沒什麽職權,但卻能直接上殿麵君,一切直呈皇上,有言官的特權,如果坐在這位置上的人足夠聰明靈活,簡直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對此沈白隻是微微一笑,沒做任何反駁。凡事總有好壞,至少這個職位可以幫他很順利的查到一些舊資料,比如關於厲家的舊案。
此時的陽光正足,透過窗照上沈白的桌案,寒冷的冬日能有這抹暖陽,實在令人覺得愜意,隻可惜沈白的心情卻和這柔和的天氣截然相反,有些笑不出來。
六部十三位大人……沈白想起陸元青留給他的那封信。即使事到如今,他已知陸元青是誰,但是在他心底還是不願抹去那個熟悉而溫暖的名字,而重新冠上厲劍雲這個陌生遙遠又冰冷的姓名。在沈白心裏,他隻認識陸元青,而並不識得厲劍雲。他如今悄悄地去查當年的案子也是為了陸元青,而不是厲劍雲。
隻可惜這些年過去了,昔日的十三位大人,如今在朝的也不過還剩三位而已。
當年厲奉元死後,在朝的文官難有能和嚴嵩抗衡者,被壓製、被陷害、被排除異己,於是辭官的辭官,告病的告病,貶官的貶官,當年的朝中中流砥柱早已七零八落。
如今,朝中雖有老師徐階、他爹沈從雲、刑部尚書黃光升和鄒應龍禦史等人願意和嚴嵩一黨背水一戰,可是嚴嵩為官多年樹大根深,又善於鑽營,關係盤根錯節、黨羽甚重,僅是他的門生便已遍布六部,還不算那些離開京師任職地方的官員們,如果沒有一舉扳倒嚴嵩一黨的鐵證,恐怕到頭來還要被嚴家父子反咬一口,落得和當初厲奉元大人一般的下場。
沈白揉了揉額頭,合上麵前的案宗,他站起身走到窗前。
最重要的是皇上的態度……這才是沈白一直不敢放手一搏的原因。皇上對待嚴氏父子的態度一直不甚明朗。若說放任,為何在他放官前夕秘密召見,命他到汴城做縣令,私下查訪厲家的舊事呢?可是若想嚴辦,又為何在明知嚴氏父子這些年獨攬朝綱、嫉賢妒能、結黨營私、私吞軍餉這些勾當後,還讓嚴嵩坐在首輔的位置上呢?他堅信皇上一定是知道這些的,皇上看似懶理政事、求仙問道,但是皇上並不是一個糊塗的君主,雖然他偶有異行令人非議,但是皇上絕不是一個昏聵的君主,在沈白心底從來都不是。
那到底是什麽原因呢?是為什麽呢?莫可名狀、百思不解。
還有這個奇怪的國師又是什麽來路呢?看他的一言一行不像是嚴嵩安排的人,可是沈白也沒辦法在和這個國師的相處中看出丁點的頭緒……他的態度似乎是抽離的、旁觀的、漠不關心的……一個不能讓人一眼看出弱點的人是可怕的,是不敢讓人放心招攬的。沈白知道嚴世蕃想將這個國師收為己用,坦白講他沈白也想,可是他不敢輕舉妄動,如果這個國師真的是個釣餌,他不知深淺的湊上前,不僅會連累了父親和老師他們,恐怕連元青的托付都將辜負。
我信大人是個好官……望大人以蒼生為念、社稷為憂、家父一生清明為恤,萬勿推辭……
元青,我沒有你想得那麽偉大。我如此執著,或許僅僅是因為你……因為你是我心底解不開的那個結。
夜深,人靜。
一路跑得上氣不接下氣的小太監猶豫地在皇上的寢殿前徘徊了約有一盞茶的功夫了,卻沒敢敲門,直到一身黑袍拖地的國師開門出來。
國師看到門外的小太監驀地停住動作,隨後已經邁出門的那隻腳重新伸回去,然後再度關上了麵前的大門。
小太監愕然地看著重新關上的寢殿大門,還沒等他發呆完,便聽皇上在內低喝:“何事要見朕?”
“皇上,小人是為法師守關的太監張順兒,剛剛法師給了小人一份東西,命小人趕緊給皇上送過來,十萬火急的事……”
寢殿的門再度開啟,黑袍裹身的法師抬起手指了指張順兒,又指了指殿內,然後轉身往裏走,示意他跟進來。
張順兒抹了抹額頭的汗,舒了一口氣,才小心翼翼地跟進了皇上的寢殿。
殿內有些昏暗,僅皇上的坐榻前亮著燈,皇上似乎有些疲憊,正在閉目養神。
張順兒乖巧地上前跪倒給皇上行禮。
“何事這般著急?”嘉靖帝微微睜開眼,麵無表情地看著跪在麵前的小太監。
“回皇上的話,剛剛法師說讓小人一定馬上給皇上送來這個。”張順兒一邊回話一邊從袖子中掏出了一張道簽:“法師說這道簽今夜一定要交到皇上手上,否則要出大事!”
黑袍國師從張順兒手中接過了道簽,然後上前幾步,遞到嘉靖手中。
嘉靖帝接過道簽一看,隨即眉頭便皺在了一起。
“法師還說什麽了?”
“沒有,沒有。”張順兒忙搖頭:“法師隻說這東西一定要今夜親手交到皇上手中,萬萬不可耽誤。”
嘉靖帝沉默半晌:“朕知道了,你告訴法師,朕已經收到了道簽……你也趕緊回到法師身邊去吧,法師正在為朕閉關,不容有失。”
“小人明白,小人告退。”張順兒輕手輕腳地退出了皇上的寢殿,滿室重新歸為靜寂。
跳躍著的昏黃燭火映在嘉靖帝臉上,令人有種高深莫測的感覺。
“國師……”嘉靖帝的語氣就像是一聲歎息,他舉起手中的道簽遞向麵前的黑袍國師。
國師恭謹地接過道簽,上麵的字跡在燭火下一覽無遺:今夜亥時三刻,右僉都禦史府,趙寧,有血光之災。
“國師看此事……”嘉靖帝的語氣中有一抹遲疑。
國師將道簽重新放回嘉靖麵前的榻桌上,隨後手指在桌麵上緩慢滑行。
皇上還信賴這個鬼麵法師嗎?
嘉靖帝略微沉吟,才道:“雖然朕的病……可是之前這鬼麵確實靈驗無比,朕……”
皇上信賴微臣嗎?
嘉靖帝點頭:“李愛卿醫術高超,朕自然信賴。”
皇上,微臣說過皇上的病宣於外而結於內,藥石之力雖能止住病狀,可是妖邪不除,勢必危及皇上己身……微臣雖以岐黃之術棲身於皇上身邊,但是微臣自認這陰陽之術並不輸給鬼麵法師。
嘉靖帝詫異:“國師的意思是……”
皇上,這妖邪之力聚於皇城,所以微臣才安排九位大人為皇上守宮,依微臣之見,今夜確有血光之災,卻不是在這右僉都禦史府,而是在這皇宮之內。
嘉靖帝靜默片刻,忽然笑了笑:“國師是要和鬼麵比個高下嗎?”
請皇上恩準。
嘉靖帝緩緩從坐榻站起,越過國師走到大殿門前,抬頭望了望天邊寧靜的月色。
此刻剛剛戌時。
“還有兩個時辰……既然是比試,國師若贏了鬼麵,想要如何封賞?”嘉靖帝回頭看身後的國師。
黑袍國師淩空虛劃:微臣得皇上重用已感惶恐,不敢再要求封賞。
嘉靖帝慢慢地笑了:“如果鬼麵輸了,朕就砍下這個妖言惑眾之人的頭顱,但如果國師輸了……”
嘉靖帝驀地停住了將要出口的話,一時間寢殿內的氣氛仿佛凝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