鞥古村(4)引路之人

得到沈白的允許,來人推門而入。是張彪。

“回稟大人,前幾日大人要文書整理的往年縣內秋收上繳冊錄已經整理好了,眼見就要秋收了,文書見大人上次要得急,就趕緊給大人送過來了。”

沈白點頭:“拿去我的書房,放在桌上即可。”

張彪離開後,沈白才道:“雖然郭大人說出了鞥古村,但是我們沒有人知道鞥古村在什麽地方,就算有心也是無力。與其在這裏白費心機,各位還是先各自回去吧。本官一會兒就寫密函,將此事報於皇上,一切便自有定奪了。”

沈白既已這麽說,餘下幾人還能說什麽?於是魚貫而出,隻有沈白坐在原地未動。偌大的偏廳隻剩下沈白一人,一時間竟有種空曠無邊之感。

沈白慢慢地從袖子中抽出了一封信,拿在手裏翻來覆去的看著,良久唇角微微勾動。

夜,如霧包裹最後一絲清明。靜謐的樹林間有飛鳥驚起,那奔馳的馬蹄濺起了地上的鬆泥,還有一把寒光閃爍的冷刃。

坐下馬痛苦嘶吼的瞬間已經軟腿跪了下來,於是馬背上的人猝不及防,一路翻滾跌下馬來。

還未呼上一聲痛,寒氣森森的刀已經架在了脖子上。那持刀的手異常穩健冷酷,連一絲的波動都沒有。

出口的聲音更加冷凝:“東西給我。”

“你大膽!我乃是衙門裏的……”話音未落,身後的一個手刀已將這個鴰噪的信使擊暈過去。

將刀重新入鞘,蹲下身將躺在地上的信使腰間摸了一圈,隨後抽了一個火漆密封好的信函,反手來看,上麵還有汴城衙門的官印。

來人無所顧忌的拆開了這封信,借著月光一瞧,臉色就是大變。

憤恨地將信一團拋在地上,右手握住刀柄,微微轉身就看到了身後隨意扛著一把大刀的男人。

“大人預料的果然不錯。不過馮副使,這乃是沈大人給皇上的密函,副使就這麽隨隨便便地拆開來看,不怕犯了欺君之罪嗎?”

“邵大哥,你是一路跟著我的嗎?”馮彥秋神色不變,問道。

“邵大哥?”邵鷹似是聽到了一個天大的笑話:“馮副使這樣的兄弟,老子可不敢高攀啊,否則哪一日死在你的手裏都不知情……何況,老子早就離開了錦衣衛,憑著馮副使如今的身份地位,再這麽紆尊降貴的稱呼老子,老子可當不起。”

“公子隻讓我和邵鷹在此地等,他說不出汴城不會有人動手的,必會到了此荒僻之地才會等到我們要等之人。”不用回頭,馮彥秋也知道身後緩緩逼過來的人是宋玉棠。

前有邵鷹,後有宋玉棠……沈白真是好計謀,連他動手的地點都猜到了。

馮彥秋低頭冷笑:“你們是要一起上嗎?”

“馮副使,有時候想法太多可並非是件好事。大人隻說讓我們‘請’截信之人回衙門,共同研商去鞥古村之路而已。”邵鷹走到馮彥秋手旁,並手碰了碰馮彥秋的繡春刀:“馮副使,請吧,大人還在衙門裏等著馮副使帶路呢。”

識時務者為俊傑,馮彥秋能在官場一路扶搖直上,由此可見,他絕不是一個不識時務之人。他並未說話,隻是翻身上了宋玉棠牽過來的馬,原路返回去。

身後的宋玉棠好奇的撿起馮彥秋扔在地上的紙團,側頭問邵鷹:“你猜公子在信上寫了什麽,讓馮彥秋隻看了一眼就知道上當了,還氣憤的把紙團丟在地上?”

“我猜什麽都沒寫,就是一張白紙。”邵鷹懶洋洋地扛著大刀道。

宋玉棠驚奇:“公子這麽捉弄人的嗎?一張白紙讓馮副使追出這麽遠?”他一邊說一邊展開了那張紙團,隻看了一眼就笑開了。

“難怪從前我和公子爭鬥了那麽些年,每次都是他勝,我啊,服氣了。”宋玉棠說著便把手中的紙遞給了好奇的邵鷹。

邵鷹接過來一看,也忍不住笑了。上麵規規矩矩寫了四個字:你上當了。

宋玉棠和邵鷹“護著”馮彥秋回到了汴城衙門。那時黑夜已稍退,微露出一抹灰白。沈白就等在書房中,聽聞三人歸來,便命宋玉棠將馮彥秋帶進了他的書房,隨後宋玉棠離開。

整整一個時辰過去了,天已大亮。沈白推門出來時的神情很平靜,他對宋玉棠吩咐事情時的語氣更平靜:“玉棠,通知邵鷹休整一日,明早你們隨我和馮副使前往鞥古村。”

“陸書呆不和我們去嗎?”似乎是第一次出行時沈白沒有提起帶著陸元青,所以宋玉棠有些疑惑的問。

沈白沉默地搖搖頭:“不用通知元青了。”

沈白說完這話的一炷香時間裏,陸元青已經知道了這件事。

“公子說了,這次不帶你去。”那得意洋洋的語氣,令陸元青很難不看出宋玉棠是有意前來炫耀的。

“這麽說你們明早去鞥古村?”陸元青確認。

“是,你問了也沒用,沒你的份。”難得有壓倒陸書呆的機會,宋玉棠鬥誌昂揚停不了口。

“這樣啊。”陸元青依舊溫和的笑了笑,扭身離開。

月半彎,影微斜,正是秋高氣爽的好時節。

陸元青整理好床榻上的包袱,扭身剛坐在床沿上,便聽到有人稀稀疏疏的敲門聲。

燭火在敲門聲響起的時候微微地晃動起來,瞬息變換的影像裏,陸元青沉默地看著門。而此時那門外的聲音也同時靜了下來。

一個屋內,一個屋外,兩相沉默。

燭火在燒著,間或輕輕一個爆響。陸元青站起身,走到門邊,打開門。

屋外的人果然是沈白。

“大人,這麽晚還沒睡?明早怎麽有精神去鞥古村?”陸元青微笑開口。

沈白略微遲疑,才道:“你知道了?”

“大人告訴宋護衛這件事,其實也是希望我知道的吧?”陸元青邊說邊側身相讓,“大人,進來說話吧,如今晚間有些涼了。”

陸元青轉身的瞬間,沈白握住了她的右手腕:“元青……”

陸元青沉默地僵住身形,她沒有回頭:“大人,有話不妨直說。”

“我記得第一次見到你是在墳山腳下的驛站,你留給我的第一印象很強烈,明明貌不驚人的一張臉,可是舉手投足竟然鮮活有趣,令人很難忘記。”背對著沈白,所以看不清他臉上的神情,隻聽他語氣幽幽緩慢訴說著往事。

“那時候你我不過萍水相逢,如果沒有天香樓的賭約,或許我們始終都隻是擦肩而過的路人而已。”沈白握緊了陸元青的手腕,他的動作緩緩地並不很用力,可是那微小的動作還是泄露了他奔湧的情緒:“那個時候我沒有想過有朝一日,我們的糾葛會變得如此深,深到我……不知該怎麽形容,我不知道該怎麽對你訴說我的心情才最為妥當,才最不令你為難,也最不令我思緒淩亂……元青,我隻是想在臨行前多和你說幾句話,真的隻是這樣……”

“大人,為什麽不帶我去?”陸元青終於轉過身:“因為什麽?因為我是個女人?還是你始終無法相信我……”

沈白手臂微微用力,逼得陸元青不得不緩緩靠近他:“為什麽?你為什麽總要這麽說?你明明聰明的知曉我的心意,為何偏要這樣說?你以為你這樣說話做事,我就會退縮嗎?在你眼中我的喜歡如此不堪一擊嗎?”

“此去鞥古村必是十分凶險,我雖然不才,可是大人隻身入險地,能多一個人的助益總歸是好的。”陸元青側過頭,避重就輕。

“正因為鞥古村必是險地,我才不想你以身犯險。”沈白終於忍不住用另一隻手摟住了陸元青的肩頭,將她帶入懷中:“我承認我開始有了自私的心思,因為在我心中你已經不僅僅是我的師爺這麽簡單了,你明白嗎元青?我不想再經曆周園中你吐血倒下那一瞬的心悸,再也不想。”

人和人之間的糾葛隻會越來越深、越來越難解,很多事就該快刀斬亂麻,越猶豫越徘徊,就會越糊塗越不清醒。陸元青安靜地靠在沈白懷裏,覺得這件事終歸要有個了斷了。

鞥古村……作為汴城之行的最終之地,也好。

想到這裏,她微微一笑:“大人,你既然這般擔心我,就不怕你們前腳剛走,我就被馮彥秋的人亂刀砍死嗎?大人,你應該比我更了解你這位同僚的行事作風。大人,你有認真看過他的眼睛嗎?他能坐上錦衣衛副指揮使這個位置靠的絕對不是運氣。”夠陰、夠狠、夠絕情……對自己和別人都同樣殘忍的人才是最可怕的敵人,比如說馮彥秋。

沈白摟住她肩膀的手有些僵住,她微微一笑繼續道:“帶我一起去鞥古村,大人。否則或許今夜一別,你就真的再也見不到我了。”

無論甬夜多麽黑暗,它終將被光明所取代,就好像都以為這夜將如此漫長,可是卻終究會睡去再醒來,如此往複。世間的事說到底,不過是三個字——看不透。可如果一切都早早看透了,那這樣的一生是不是其實已經走到了盡頭?